鲁班书

2021-02-28 15:32石林
文学港 2021年9期
关键词:阿飞脑膜炎白眼

丁大头并不知道那辆宝马车是村长强盗王的。

宝马车经过身边时,他骑着一辆咯吱咯吱作响的自行车,正好下厝头大桥。下桥时,宝马车并没有放慢速度,嗖地射了过去。路上的泥浆跳起来,在他裤子上咬出一片泥花。他张嘴就骂,畜生呀!他下车拍打着裤子,抬头望着远去的宝马车吼道,有本事给我停下!他并不为别人弄脏他的衣服而恼火,只是今天的心情不好。他去吴榭镇告状,结果连张镇长的人影也没见着,心里窝着火。

急吼吼地骑到村前海塘上时,碰到了满国。丁大头捏住刹车停下,一只脚点着地,问满国,一辆黑色的宝马车看见过没有?

满国翘起嘴角,点了点头。

是哪个畜生开的车?

满国看着他只是笑,笑容里分明隐藏着啥东西。

丁大头再问,满国笑得更邪乎了。

丁大头恼了,你脑子进水了!

回到家,丁大头把自行车往墙角一推,踢开院门,从井里打起一桶水,也没顾满脸的汗水,直往头顶上倒。

老婆阿飞急了,骂他,这会把汗水闷在身体里的!

丁大头撸了把脸,唉了声,比闷在心里总好些。

阿飞递过一块毛巾,问他,咋啦?

丁大头拭完脸,把毛巾狠狠掷上井圈,没头没脑地说,我跟你们没完,不告倒你们,我不姓丁。

阿飞反应不过来,眼睛瞪成灯笼,说话也不利落了,你……你又要告谁?

强盗王!

谁?阿飞惊愕半晌,断然道,不行!他是你阿舅呢。

丁大头硬着脖子斜眼道,那是三竹竿打不着的阿舅!

阿飞剜了眼丁大头,朝屋里努努嘴轻声道,娘在呢。

丁大头一抬头,老娘吭吭吭地咳着走出来,你说啥?

丁大头的目光如蜘蛛网,抖抖颤颤,他小心翼翼地说,娘,没啥,没啥呢。

老娘说,我跟你讲明白,你爱告谁,就告谁,但你不能动你阿舅!

丁大头忙说,我知道的,阿舅从小就跟你亲。刚才我是跟阿飞开玩笑的……

老娘呛断了他,玩笑也不能开!我三岁就没娘……

丁大头劝老娘,娘别说啦,那些事我三岁时就知道了,你从小没娘,三岁结拜了强盗王的娘,是强盗王的娘一手拉扯大的。没兄没弟被人欺负时,全靠强盗王撑着。当年,你要造房子为了一尺地基,跟隔壁吵闹了起来,白天砌的墙,晚上被人推倒,折腾了一个多月。抓鱼回来的强盗王,听说后,转身从船上背来把太平斧,像张飞那样日夜守着地基,指挥泥水匠说,砌,你们砌!看谁敢上来,阿爹跟他拼命……

别强盗王长、强盗王短的,没规没矩的。娘又吭吭吭地咳了几下,说丁大头,你别东告西告了,咱们是善良人家,别去做那些伤阴德的事体。

丁大头回头说娘,伤啥阴德呀,我这是为民请愿。

娘说,你呀,都是你爹那些破书惹的祸!

丁大头的爹粗识文化,去世时给他留下了《三侠五义》《薛刚反唐》《三国演义》《水浒传》《包公案》《杨家将》一大堆旧书,可以说,丁大头是看着这些书成人的。

一边的阿飞听了,嘿嘿响了两声,怨气从鼻孔嗖嗖往外冒,告告告,你告阿五卵泡多少年了,告出过啥名堂了?

丁大头梗了脖子说,阿五卵泡的清仓公司往海里倒废油、废水,那是吃子孙饭的事,我还得告!

老娘跺着脚指着丁大头的鼻尖骂,你也不看看,这家被你告成啥样子了!

丁大头勾下了头,断了脖子似的,闷了半晌分辩道,娘,我也在干活挣钱……

一说到钱,阿飞急了,追着丁大头伸手要钱,你挣钱?钱呢,钱呢?丁大头个子还没阿飞高,但长得结实,被阿飞追急了,顺手扇了过去,一巴掌打在了阿飛的下巴上。阿飞哭叫着,凑上脸去,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算了。

老娘抓起扫帚赶过来,吭吭吭地骂,你这畜生,又打人啦!

丁大头瞅瞅头发已经散开的阿飞,迅速逃出了院门。

丁大头晃荡着晃进了海塘上的小店,里面四五桌麻将打得噼啪响。丁大头扫了眼屋子,掏钱向国追老板要包烟。国追是跟着丁大头从小玩到大的,后来娶了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在改制中承包了供销社,当起了老板,才跟丁大头疏远。但见了面,还是十分客气。国追问,要啥烟?丁大头说,石林吧。国追盯着丁大头,哪能抽这么差的。转身,拿了包利群。丁大头笑道,我可抽不起。国追把烟塞进了丁大头手里,不要钱。丁大头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好烟。把烟放到柜台上说,我还是要石林牌!

麻将桌上有人感叹道,大头,你呀,是生不逢时,要是早生几十年,一定是个开国大将。

丁大头哧地笑了,我还开国元帅呢。

丁大头打开烟盒,叼了根在嘴角,问国追,门口那辆电瓶车是谁的,停了好几天啦。国追说,我也不知道。有人说,好像是石油基地那边工人的。丁大头说,妈的,我卖了去!国追笑他,强盗王家门口的宝马车,一直停着,你咋不去卖?丁大头眼睛亮了一下,骂道,原来早上的车,是强盗王的!国追嗤了下鼻子,除了他,我们厝头村谁开得起呀!

丁大头嘿嘿笑道,如果他不贪污,开屁车去!

满国的手气出奇的好,麻将打得顺风顺水,一推牌又胡了。他大笑道,难怪呢,那宝马车的大灯,我越看越眼熟,原来应该属于我的。

丁大头哈哈哈笑着说,满国,你也觉悟啦。他走到满国身边,问道,今天强盗王开车做啥去了?满国随口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咋知道。丁大头说,你是“隐居海上”民宿的经理,也算是强盗王的人了。

有人笑道,还有啥事,是去镇医院看病的!

丁大头眼睛盯着那人问,啥病?

还有啥病,鸡巴上的病呀!

丁大头斜了眼满国。满国曾经承包过村里的养鱼塘,刚摸索到养殖的经验,却在第二轮招标中被强盗王做手脚,输给了清仓公司的阿五卵泡,弄得血本无归。为此,满国的爹老拗,咽不下这口气,县里、乡里到处告强盗王,告阿五卵泡。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丁大头心想联合满国一起告阿五卵泡,谁知,强盗王让满国当上了“隐居海上”民宿的总经理,老婆露露成了后厨经理。丁大头几次找满国,都让他拒绝了。村里人都说,露露管后厨,油水肥着呢,早是强盗王床上的人了。

丁大头拍拍满国肩膀说,满国,你也得去医院查查鸡巴呀。

一屋子打麻将的人都蹦出了笑声,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样。

满国“嗖”地站起身来,按住丁大头的肩头。满国魁梧,丁大头矮小,那架势像一只老鹰摁着一只小鸡。满国吼道,你说啥?

丁大头摊开双手说,你、也、得、去、医院、查查鸡巴!

满国打了丁大头一巴掌!

丁大头摸着下巴扭了扭脖子,然后指着自己的左脸说,是男人,这边也来一下!说着捋开了额头上的头发,露出了一道百脚虫样子的疤痕。

你!!满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刚要伸手,立马被丁大头搭住,一把掀倒在地上。丁大头跨腿骑在满国身上,锁住了脖子。满国脸顿时紫了。

丁大头怒问,你是男人吗?

满国翻着白眼,僵僵地点头。

丁大头咬牙切齿,是男人,鸡巴就得硬一把!

满国听说过丁大头的功夫,平时远远地避着他,让着他,这次实在是伤到了他的心肺,才敢叫板丁大头。

丁大头十几岁没了爹,是娘一手拉大的,从小就是野,哄老娘说是去学校读书,其实走到半路,把书包往草丛中一藏,就和几个同学撑船出海去了。初中毕业后,丁大头把书包往灶膛里一塞,冲娘说,迟早是个抓鱼的,这书不读啦!娘唉了声,找渔业队文伟书记,把丁大头安排进了渔船,在渔船上做饭烧菜。

这年,漁船靠在宁波石浦港避风。晚上,闲着无事,丁大头和船上的几个后生偷偷上岸,沿街找酒喝。喝酒时,为一句粗话,跟石浦港的一群小伙子打成了一团。那时,丁大头年轻气盛,抓起筷子当剑使,捅伤了对方一只眼睛,自己头上也被酒瓶玻璃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大家怕对方报复,在小弄堂里找了个兽医,像缝畜生一样缝上了。没想到,他们前脚上船,后脚公安就赶过来了。结果,丁大头被判了三年。头上的伤好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看上去很像一只钉在额头上的百脚虫,张牙舞爪的。

在牢里,丁大头结拜了一个练过功夫的师父,出狱后他直奔师父家,一待就是三年。回来后,天天在院子里打沙袋练功夫,见过的人说,那一对拳头舞起来,虎虎生风,三五人近不了他身。从此,厝头村人都不敢招惹他,他成了厝头岛有名的刺头。

丁大头总算撑到了天黑,估摸着阿飞的气该消了,才转身回家。他轻轻地推开院门,屋里静悄悄的,进门掀开桌子上的食罩,全是中午的剩菜。丁大头的心紧了下,压着嗓子叫道,阿飞,阿飞?楼上传来了老娘的咳嗽声,早走啦。

走啦,去哪了?

老娘吭吭哧哧咳了好一会,才咳出声,回娘家去了……

丁大头喔了声,坐在饭桌前说,娘,明天我陪你去吴榭镇医院看看。

浪费钱!老毛病啦,过几天会好的。老娘咳道,你还是把阿飞和孙子接回家吧。

她没事,又不是头一回啦。丁大头打开一瓶啤酒说,星期日准回,你孙子要读书呢。丁大头惬意地端起酒杯,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如豆子一样溅了过来。丁大头抬起头,见是小白眼破门而入。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是伤痕,一脸难以掩饰的惊恐。见了丁大头,猛地跪了下来,抱住丁大头的腿,气喘吁吁地说,叔救我,叔救我!小白眼是丁大头的远房侄子,平时也没啥走动。丁大头低头问,出了啥事?

叔救我!

你倒是说清楚呀。

脑膜炎,他在找我晦气。

你不是跟着脑膜炎做事的呀。

脑膜炎说我是卧底。

卧底?

小白眼僵了一下。

丁大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小白眼悲怆地喊了声,叔!

丁大头厉声说,老实说,究竟是咋回事?

小白眼喊道,叔啊,我不能说,要掉脑袋的。

这时,一脸怒气的脑膜炎和坦克几个人追了进来。脑膜炎冲着丁大头抱拳道,见过师父。丁大头笑笑,客气啦。

脑膜炎叫阿军,是吴榭镇里一帮小混混的头头。早年,丁大头玩似地教过阿军几天功夫,发现他下手太毒辣,死活不让他正式拜师。阿军却像狗屎似地粘在丁大头身后,甩也甩不掉。丁大头骂阿军,你脑子坏掉了,生过脑膜炎呀!没想到,阿军打起了脑膜炎的旗号,说是师父取的大号,开始在吴榭镇享受君临天下的乐趣。

坦克块头大,打架时常常一人顶在前头,是脑膜炎手下的红人。他过来揪住小白眼的头发,骂道,畜生一样的东西,还往这儿跑。小白眼的眼睛吊成了三角状。丁大头怒喝,坦克!坦克连忙松开抓头发的手,却又按住小白眼的膀子。脑膜炎毕恭毕敬地解释,师父呀,人家说他使老千,我不得不管呀。小白眼喊,我没!

丁大头说,你们在我面前做戏文?脑膜炎说,师父,没有啊,我不过是带过去问问,跟人家解释下。说着,斜了眼坦克。坦克拖着小白眼往院外走。小白眼边挣扎边喊,叔,救我啊。丁大头看了眼小白眼,那是一张面色惨白、眼露绝望的脸。丁大头的心头突然颤了下,然而他没动,就看着小白眼让坦克拖走。

脑膜炎抱拳道,师父,改日再来看你。还没转身,就被丁大头喝住,阿军,到底是咋回事?脑膜炎平静地说,阿五卵泡告他使千术。丁大头一听到阿五卵泡的名字,头就大,冷笑道,小白眼有这本事?脑膜炎嬉笑道,师父,我总得带回去问问呀。丁大头挥挥手说,问清楚了,放了他。脑膜炎说,那当然,那当然!

丁大头一口把杯中的啤酒喝了,放下杯子后,心里陡然有了种空落落的感觉。他把酒满上后,发现酒杯里晃动着小白眼绝望的眼神。那眼神不像是装的,不是的,绝对不是!

丁大头站起身,犹豫着又坐下。算了,他不想为此欠脑膜炎人情。

晚上,丁大头烙大饼似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种莫名的预感,一下一下撞着胸口。丁大头起来,想去脑膜炎的厝头建筑公司看看。说是建筑公司,其实就是个借了阿五卵泡公司几间房子的空壳公司,除了会计、出纳,其他全是脑膜炎手下的小混混。有人说,这是强盗王出的主意,等村子拆迁时,能做些拆屋修路填土的工程。

到了阿五卵泡的清仓公司门口,门卫说脑膜炎不在。丁大头看了眼黑乎乎的大楼,扭头就走,他知道脑膜炎在西边还有个茶室,就在“隐居海上”民宿旁边。别看脑膜炎是个粗人,茶室的设计挺高档的,常有穿着整齐的客人进进出出。

厝頭村其实并不大,从村东到村西海塘,不过两里路,丁大头却觉得十分漫长。走着走着,好像听到了小白眼的喊叫。他停下脚步,侧头听了会,除了“哗哗”作响的百年潮声,啥也没听到。他摇摇头,笑自己喝多了。

快到埠头时,丁大头迎面撞上了阿五卵泡和脑膜炎。阿五卵泡问脑膜炎,手机找到没有?脑膜炎一个劲地说,放心,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到。

丁大头冷不丁地出现吓着了他俩。阿五卵泡堆起笑脸叫了声,哥,这么晚了,去哪?

丁大头没理睬阿五卵泡,直冲冲地问脑膜炎,人呢?

脑膜炎气愤地说,妈的,竟让他跑了!

丁大头的心咯噔了一下,咋跑的?

脑膜炎骂,两个饭桶吃饭去,忘了锁门。

丁大头嘀咕着,他跑啥呢。

阿五卵泡气愤地说,肯定是做贼心虚。

脑膜炎咬着嘴唇说,妈的,我待他不薄,他竟然坏了我们规矩。

丁大头盯着脑膜炎的眼睛,想在眼里挖出点啥,可脑膜炎眼睛像水洗过一样干净。

阿五卵泡劝脑膜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他不再死进厝头村!

丁大头斜斜地看了眼阿五卵泡,总觉得有啥不对。

这时,海面响起了汽笛声。丁大头发现那是阿五卵泡的清仓船,全速向外海跑着。

脑膜炎看了眼阿五卵泡,声音有些重,老板,这趟清洗十万吨的油船,可是笔大生意呀!

早年,脑膜炎的势力没洇到厝头村时,丁大头找过脑膜炎。自己人单力薄,得找个帮手,一起告状。

那天,丁大头在吴榭酒店的OK厅逮到脑膜炎时,脑膜炎正和一个姑娘在地上翻滚。丁大头侧头咳一声,见没反应,只好叫了声阿军。脑膜炎见是丁大头,立即起身,扔过一根烟,叫了声师父。

姑娘胸脯起伏,脸色绯红,急急地拉着上衣拉链,却被涨鼓鼓的胸脯绊牢了。脑膜炎笑着帮姑娘拉上,拍了拍姑娘的屁股。姑娘嘟着嘴,横了丁大头一眼。当她看到丁大头额上的百脚虫时,脸上还未展开的怒花,突然凝固了。

丁大头想起了阿飞。阿飞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这副样子。那天,丁大头从鲁城坐船回吴榭镇。人多得挤成了一船豆芽。丁大头上船时,胳膊碰到了阿飞高高的胸脯。阿飞刚要骂,见到丁大头额上的百脚虫后,立即低下头,硬生生地把畜生两字闷在了嘴里。丁大头却被阿飞海水一样深的眼睛迷住了,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吸进去。

船靠埠头时,阿飞从屁股上抹出了一手的腥味。她甩着手里白色的污物,惊叫了起来,流氓,抓流氓!

大家惊恐散开,眼睛急急地在四周找寻流氓。

丁大头挤过去,拍了下一个秃子的肩膀。秃子转身刚要发怒,却被丁大头额上的百脚虫镇住了。大家发现了秃子裤襟上的白色腥物……

阿飞感到丁大头的百脚虫像晨曦中一缕阳光,扎进了她的心底。一年后,阿飞把丁大头领进了家。父母劝阿飞,咋寻条百脚虫来当老公?

阿飞瞪着大眼说,你们看看是条虫,我看看是条龙!

脑膜炎的目光送走大胸姑娘后,转头问丁大头,师父有啥事?丁大头刚说个大概,脑膜炎就答应,师父,听你的!

丁大头说,村里人不愿跟我说真话。

脑膜炎说,我也一样。

丁大头说,你手下耳目多。

脑膜炎说,厝头村里少。

丁大头说,你有办法的。

脑膜炎侧了下头说,去找找满国的爹,老拗?

丁大头说,没用。

脑膜炎奇怪地看着丁大头,他不是一直在告强盗王、阿五卵泡?

丁大头撇撇嘴,满国当上总经理后,老拗蔫了,心思也断了。

脑膜炎哦了一声。

丁大头摇摇头,老拗这人心傲,也不想跟我掺和到一起。

脑膜炎笑了,屁!现在是啥朝代了,他那个带头船老大早过气啦!

渔业队那会,老拗做过厝头渔业队带头船老大(船长),算是厝头岛的头条汉子,年年是高产量船,年年是状元船,村里、乡里都得给他面子。

丁大头伸出手制止道,得尊重他的骨气。

脑膜炎看了眼丁大头不再吱声。

半晌,丁大头鼓励道,镇里的张镇长跟我说过,只要有证据,他全力支持。

脑膜炎眼神怪怪的,师父,他呀,像敲背店小姐,进店的都叫老公。

丁大头迟疑了一会说,要不找找会计邱芝芳去?

脑膜炎说,顶好能找个清仓船上的人,能拿到视频啥的直接证据。

丁大头对脑膜炎略略感到失望,说,那清仓船上的人,都是强盗王安排的人,不是亲就是邻,口风紧着呢。

突然,脑膜炎拍了下大腿,眼一亮,警惕地瞅一眼四周,凑过身子说,找小白眼!

小白眼?

他不是在清仓船上?

对呀。

这小白眼一直想跟我混。

丁大头心里硌了啥东西似的,迟疑了一下说,他可是强盗王的外侄呀。

脑膜炎没接丁大头的话,兴奋地拍了下手……

星期天,阿飞带着儿子小波回家了。丁大头奔过去抱起小波亲了亲,眼睛冲着阿飞讨好地笑笑。阿飞的脸绷得像黑铁桶,不理他。丁大头放下小波,摸摸他的头说,快做作业去。阿飞知道丁大头的意思,攥住小波的手说,我们作业早在外婆家做好了,不像有些人整日晃来晃去,嗡嗡嗡、嗡嗡嗡,像只没头的苍蝇……

丁大头的喉结蠕动了几下,不知说啥,只好哈哈地干笑了几声,连自己也觉得这声音泛着泡沫一样的虚假。阿飞还是不笑,脸紧紧绷着,她还记着那一巴掌的仇。老娘听到阿飞回来,喉咙也不咳了,亮堂堂地唤孙子。

小波甩开阿飞的手,奶奶、奶奶叫着跑上了楼。丁大头大步过去,将房门掩上。然后,去拉阿飞的手。阿飞白了他一眼,甩手走进了厨房。

下海捕鱼的汉子脾气都暴。丁大头十来岁时,跟爹说话就斜歪着头,没少挨爹的揍。

跟阿飛吵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打完后,又心疼,又后悔。他不会说好话,哄阿飞的办法就是让阿飞打回去。丁大头跟着进了厨房说,把昨天欠你的巴掌掴回去吧。阿飞自顾自洗着锅,没搭理他。丁大头求道,这次再加三个利息,成吗?

我没你这么空!

阿飞终于接话,丁大头知道这事多半成了。他抓起阿飞的手,替她掴他。掴了三下,阿飞也没能抽回去,丁大头说,再掴几下。阿飞骂,你的脸皮这么厚,我手疼……

正闹着,院外响起了强盗王的声音,阿姐,阿姐!

阿飞躲开丁大头,迎了出去叫了声阿舅,说,娘在楼上呢。然后,冲着楼梯口喊,娘,阿舅村长来啦。转身沏了杯茶说,阿舅你坐。

老娘吭吭吭咳嗽着下楼来,见了强盗王高兴地说,阿弟,你是个大忙人,咋有空过来。

强盗王喝着茶笑道,还不是阿姐托的事。

老娘皱起了眉头,迟迟疑疑地问,啥事呀?

强盗王凑过头说,阿成的事呀。

老娘吭吭吭地咳道,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强盗王笑脸能拧出半斤水来,阿姐交待的事,十年也不敢忘的!

老娘的皱纹里盛满笑意,问强盗王,成了?

强盗王点点头,成了!我得知清仓船上刚空出个位置来,立马跟阿五卵泡说了。

老娘搓着手,看看阿飞说,还是阿弟有心,阿姐咋谢你呢。

强盗王一挥手说,谢啥呀。亲是亲,邻是邻,只要阿成有事做了,就行。

厝头村的渔船转产上岸后,别人考了水手证、轮机证、船长证,改行撑运输船去了。丁大头的哥哥阿成没文化,啥证也考不出,后来听说去宁波能买到证,结果被骗走了三万多,只好靠打零工过日。

强盗王问阿飞,小丁呢?

阿飞说,死在厨房间里。

避在厨房的丁大头,不好意思了,转到了堂前。

强盗王拿过桌上的手提包说,你小子发了笔小财。

丁大头的脸还是铮铮硬。

阿飞用胳膊捅捅丁大头,眼睛亮亮地说,阿舅跟你说话呢。

强盗王骂,妈的,你小子脑筋真好使。强盗王骂着脏话,却是喜气的。丁大头和阿飞对视一眼,盯住强盗王。强盗王嘴唇鼓凸,总是半张着,一副咬人架势,他对丁大头说,你小子心里其实鬼着呢。这不,一个鬼点子,就发了笔小财。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了阿飞。回头朝丁大头说,你得请我喝酒。

阿飞不敢接,问强盗王,阿舅,这是啥钱?

强盗王嘿嘿两声,鼻孔里往外冒喜气,给老娘解释道,你这第二儿子,脑子灵,他把海防村那边拆迁户门口的铁树,移到了自己的地里,想弄到鲁城卖钱。结果,被几个安徽民工偷走了。我让脑膜炎查查,真查到了。强盗王拍拍手中的钱说,这是安徽民工赔的钱,500块一棵。

阿飞看了眼丁大头,眼睛瞪得灯笼一样。丁大头接过钱数了数,急了,这钱不对呀!

强盗王愕然道,少啦?

多啦!

丁大头抽出多余的钱,还给强盗王。

强盗王不接,笑道,多啦,有啥不好。安徽人可能把在海防村那边挖的,也赔过来了。

丁大头梗了脖子说,多的,我不能要。

强盗王,算赞助给小波读书钱吧。

小波也不能要!丁大头声音冷冷的。

强盗王说,那我该给谁?你想让我贪污?

丁大头说,你又不是第一次贪污。

强盗王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知道?丁大头的目光颤了颤,能听到体内有冰块撞击的声音。

强盗王眼睛瞪圆,你!

阿飞紧张地看看娘,看着强盗王,阿舅,你别生气,他脑子敲伤了呢。

老娘打雷样咳了几声,阿飞,你帮我替小波收下!咱丁家世世代代,没出过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晚上,丁大头的手,伸进了阿飞的被窝,见阿飞没响动,整个身子跟着溜了进去。阿飞一转身,抱住了丁大头的脖子。

阿飞说,今天,你不该那样说阿舅。

丁大头说,今天,你那钱不该要。

阿飞说,在娘的面前,我只能要。

丁大头说,嗯,我也不该在娘的面前说那话。

阿飞说,其实阿舅从没亏待过你。村里大大小小的事体,你都爱插一脚。你上村委一闹,修海塘、修路、造码头的生意,不是包给了你那帮人,至少也会分一部分给你。

丁大头声音突然提高了,那是他欠我们这些涨网人的!

阿飞拧了下丁大头耳朵,轻点,阿娘没睡呢。

丁大头掐着自己的喉咙,轻声地说,他把我们涨网抓鱼的那片网地,全卖给了石油转运基地,让我们失了业,村里的工程本来就该照顾我们。

阿飞分辩道,政府不是按政策一顶网具一万赔了呀,后来连网具和舢板船,也赔了呢。

丁大头声音里有些得意,那是我带头造反,掀了强盗王的办公桌,才赔的。

阿飞说,你就喜欢当英雄,做冲头!

丁大头说,我这冲头,是为大家出头的冲头。

阿飞挣脱了丁大头的胳膊,我看你闹腾,迟早要闹腾到牢里去!

丁大头抱过阿飞的肩膀说,我听你的还不行。说着,压上阿飞……完事后,丁大头燃上根烟,拍着自己额头对从浴室出来的阿飞说,强盗王也怕我这只百脚虫呢。

阿飞一把夺过丁大头手中的香烟说,屁!阿舅吃的是娘面孔……

被老娘呛了一顿后,丁大头在家里安耽了几天。

丁大头觉得这人一空下来,做人的那口气就散了。他像秋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浑身上下不得劲,提不起精神。连睡觉时,也感觉身体里有啥东西坚硬地戳着他。早上,阿飞起床,丁大头的头还埋在枕头里。其实,他早就醒了。平时,丁大头爱睡懒觉,阿飞说他前世一定是猪,分明还趴在她身上,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噜。

这些天,丁大头反而睡不安稳,阿飞有了鼾声,他还睁着眼,也不知道想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次,阿飞没拉他耳朵,可能知道他醒了。阿飞轻快地起床,下楼烧好饭,拎着饭桶去冷库剥虾仁了。

丁大头躺在床上想,不能这样,这样下去迟早要闷出病来的。他翻出了闲置多年的沙袋,架在院子里,砰砰砰,砰砰砰,有事没事地打上一通。有人路过,探头问,大头,你练好功夫准备打台湾去呀?

丁大头嘻嘻地笑道,打岛主呀!

屋里的阿飞听到了惊觉地问,你打谁去?

丁大头笑阿飞,你别疑神疑鬼的,我说的是宝岛台湾的蔡英文。

阿飞笑得胸前乱颤,啥英文、中文的,皇帝不急,你太监急啥。

丁大头扬起拳头,你说我是太监,夜里收拾你!

老娘咳着说,你别打了,像打在我胸口一样,心里毛毛的发慌。

丁大头又安分了几日,换了花样,磨起了强盗王当年背过的太平斧,磨几下唉一声,磨几下唉一声。天刚发亮,那声音听上去比拳头声更怕人。

阿飞一把抢过来,磨它作啥?你就不能安分点吗?

丁大头拍拍额头上的百脚虫说,不做点啥,我心烦……他摸摸胸口说,我,我是不是生歪毛病啦?

阿飞狠狠踢了他一脚,乌鸦嘴!看着丁大头痛得歪了嘴的样子,阿飞笑着试探,要不,你去吴榭镇走走,听说镇里在做戏文呢?

丁大头嗖地站了起来,将阿飞扛了起来。阿飞用拳头捶着他的后背大喊,神经病呀,快放我下来!丁大头不放,围着井圈越转越起劲。阿飞说,我头晕了。丁大头放下直喘气。阿飞的脸红得像完事后的样子,骂他,你脑子真敲伤了,要我死呀。丁大头左手撑着腰,伸出右手,像收买路钱似地说,钞票呀!

阿飞狠狠把几张毛爷爷拍在丁大头手上。

丁大头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咯吱咯吱地扭着身子,唱着刘欢的《好汉歌》: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骑到了吴榭镇。

镇里比厝头村热闹多了。村里只有三爿小店和一爿剃头店,镇里有条小街,小吃部、海鲜店、肉铺、手机店、文具店、五金店……啥店都有。

丁大头好久没来镇政府了,决定去街上看看市面。他停好车,经过敲背店时,丁大头下意识瞄了眼里面。一个女孩立即起身,向丁大头招手,帅哥,进来舒服舒服,惬意一回呀。丁大头慌慌地赶紧别过脸去。他听国追老板说过,敲背店里是卖快餐的女孩,只脱一只裤管,一百块一枪。国追是这里的老客户。丁大头见那女孩走出门来,脚下紧了紧,却把一只脚上拖鞋带踩断。丁大头捡起拖鞋,快跑了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女孩嘎嘎嘎的嬉笑声……

走远后,丁大头才发现那只拖鞋的鞋带断了。他骂声晦气,掷到了路边。丁大头想,得先去买鞋。经过水果店时,他看到了有卖榴莲的。他记起阿飞说过,她在鲁城的妹夫家里吃过,夸是天底下顶好吃的水果。丁大头花了九十六元,买了一个。想想,又给老娘买了几斤枇杷,能止咳化痰。丁大头对自己紧得狠,但对阿飞、对老娘很大方。逛了半条街,终于看到了一个鞋铺。丁大头问这拖鞋多少钱一双。老板瞟了眼他的个子,淡淡地说,这里没童鞋卖。丁大头知道这些拖鞋是大号的,本来只是问问,老板这么一说,他决定买,要两双。老板怪怪地看着丁大头,说,你穿不了。丁大头撩起了额上头发,你管得着吗!老板堆起笑脸忙说,你自己挑,自己挑。

丁大头穿着新买的拖鞋,走路的样子像上山时的滑雪运动员,踢哒、踢哒,一步一停,引得路人转头看他。他撩起了额上头发,露出百脚虫,大家立即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踢哒到镇政府门口,丁大头习惯地望了眼张镇长办公室。办公室的窗户开着,人一定在。丁大头找过张镇长十多次,可没碰上过几次。刚要拐进镇政府,他突然想起了脑膜炎的话,说张镇长跟敲背店的小姐一样,进门的都叫老公。丁大头掂了掂手上的水果,退了出来。还是去邮局,先寄信。

现在几乎没人寄信,邮局很冷清,都说要搬迁。丁大头进去后,只见到柜台里一个姑娘在玩手机。他敲敲柜台,那姑娘盯着手机问,啥事?

丁大头说,寄信。

姑娘疑惑地說,寄啥信。

丁大头说,啥信?啥信还得给你看吗?

姑娘知道他误解了,伸手拿过信,瞄了一眼,又掷了出来,把邮编和地址写上。

丁大头说,中纪委收,写得很清楚呢。

姑娘笑了,中纪委是单位,你要写上中纪委在哪。

丁大头笑姑娘,在北京呀。

姑娘也乐了,这谁不知道。

丁大头说,知道就行。

姑娘认真了,北京那么大,你让谁帮你找呀。

丁大头寡寡地笑着,撩起了额上头发。

姑娘一见,立即站起身来轻轻地说,叔,你上网查查地址去。

丁大头说,我家没电脑呢。

姑娘说,叔,你看我们啥都搬走了,不然我帮你查查……

丁大头的眼睛里落满了灰尘,不怪你。

回家时,阿飞正在训儿子,你有啥用,连自己的作业簿也管不牢。

小波的个头像阿飞,刚上小学六年级,蹿得跟丁大头齐肩了。丁大头把水果往阿飞怀里一塞说阿飞,你干啥呀,有话不会好好说。问儿子,咋的啦?

小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很是委屈,同学撕走我的作业簿,被老师批评了……

丁大头的嘴撑成了哦字,好像噎住了,赶忙说,儿子,快把枇杷给奶奶送去。伸手来拿阿飞怀里的水果。阿飞手一缩,呀了一声,你买榴莲了。声音里充满了惊喜。榴莲没拿出,先掉出了一封信。丁大头一把攥在手里。阿飞瞅着丁大头,目光像蛇信子样,一伸一缩地寻找啥,她放下水果来抢信,丁大头甩开。再抢,又甩开。阿飞低头咬了一口,丁大头烫了手似地松开,还真咬。阿飞不理他,撕开信一看……一边的儿子怪叫道,这是我的作业簿!

阿飞脸都青了,看了看信封,慢慢地展开了信。丁大头被现场捉奸那样,看着阿飞,等待着一场暴风雨。

阿飞看着、看着,僵硬的脸色有些松动起来。丁大头不知啥意思,心口怦怦直跳。阿飞三下两下就看完,她硬硬地说,你就这么告阿五卵泡?

丁大头没吱声。

你就这么告强盗王?

丁大头有些意外,却不敢接话。

阿飞冷笑着,难怪呢,让你上吴榭镇走走,你就像抓到大网头野生黄鱼一样高兴。

我,不是没寄吗。

阿飞再也忍不住了,大笑道,你脑子还真被酒瓶敲伤了,这信能寄吗!

阿飞一骂他脑子敲伤,丁大头心里就乐了。他瞟一眼阿飞,再瞟一眼阿飞,你咋知道的?

阿飞把信掷到了丁大头的脸上,还中纪委收呢,你让邮递员满北京帮你找去?她麻利地拿出枇杷让小波给奶奶送去,眼睛看见了丁大头脚上的拖鞋。丁大头缩了缩脚趾,讨好似地笑。阿飞拉下脸,哪来的?

买的。

买的?骗谁呀。不会是上姘头家,下床穿错鞋了吧。

我给儿子买的,将来儿子一定穿得上。

晚上,丁大头上楼时,阿飞刚洗完澡,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走出浴室。丁大头吸着鼻子,目光里冒出火星,上上下下咬着阿飞。阿飞剜他一眼,背过身去,看啥、看啥,有啥好看的?丁大头看到阿飞脸颊上掠过一丝红云,大叫一声,蹿过去抱她。阿飞像条鳗鱼一样,吱溜一下,溜到了床上。阿飞这一逃,轰然点燃了丁大头的疯劲。终于抓住阿飞,没想到蹭到了阿飞的一脸泪水。丁大头呆住了,半晌,才问,咋的啦?阿飞哭出了声音。丁大头的心被揪住了,咋,咋啦?阿飞往丁大头怀里缩缩,轻轻地说,抱牢我。弄得丁大头没头没绪了,问道,到底咋回事呀?阿飞擦了擦眼泪说,咱俩迟早得分开。

丁大头跳了起来,啥意思?

阿飞侧头看看丁大头说,你再这样闹腾下去,迟早会被人家弄死的。

丁大头哦哟了一声,我以为啥呢。

阿飞劝道,人家阿五卵泡是啥人?她那个在澳大利亚的阿哥,可是个亿万富翁,用钱也能砸死你!

丁大头想说啥,阿飞制止道,人家强盗王是啥人?跟阿五卵泡是同条船上的人。他们能由着你闹腾?

丁大头说,你意思是随他们闹腾啦?

他们闹腾啥了?你看看你写的信,你儿子也比你写得好。

一说儿子,丁大头笑了,咱儿子聪明,像你。

阿飞问,你告清仓公司向海里倒废油、废水,证据呢?

海里捕上来的鱼,全是柴油味!

你告强盗王贪污,证据呢。

他不贪污开得了宝马车!

你这是啥告状信呀。

丁大头眼睛一亮,只要上面来查账,就会潮落礁出的。

阿飞冷笑道,没证没据,你这是诬告,要坐牢的。

丁大头说,坐牢,我也不怕。说着,伸手去拥阿飞。

阿飞挡开他的手,坐起来认真地说,你诚心要告?

诚心!

我跟你一起去告!

啥意思?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咱们一起去坐牢。

丁大头说,那不行,儿子谁管?娘谁管?

阿飞商量着说,要不,都带上?

丁大头不再吭声,目光像海风里的油灯,恍惚了起来。

阿飞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早上醒来,丁大头就把昨晚阿飞的话,丢到了海里,潮水一起,飘得没了踪影,只记住了证据两字。证据证据证据……他被这两字掀出了浑身的劲,它们像一群快饿死的猴子,在他身体里乱蹿,像要咬断骨头似的。

丁大头在村子的弄堂里转着圈,似乎进了迷魂阵。他发愁先从哪下手。直到腿转酸了,发现自己来到了阿哥家。阿成正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喝酒。丁大头进去后叫了声,老大。阿成抬眼说,第二呀。他们兄妹三人,从来不叫名字,只叫老大,第二和第三。第三叫菊芬,好读书,鲁城海洋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鲁城。

阿成用筷子指指对面的椅子。丁大头嗯了一声坐下,自己倒上了酒。兄弟俩面对面,自顾自喝着,良久无言。阿成不像丁大头,没一句多话,只知道低著头干活,很受大家敬重,在渔船上做到过船老大。

丁大头问,清仓船上忙否?

阿成说,不忙。

丁大头问,出过几趟海了?

阿成说,四五趟吧。

丁大头往前凑凑问,船上收来的废油废水,咋处理的?

阿成警惕地看了眼丁大头说,打成油,包装给处理厂了。

丁大头问,啥处理厂?

阿成摇头,我们将废油废水驳给内河船,听说是走长江,是安徽那边的处理厂。

丁大头说,没直接倒海里?

阿成慈祥地看着丁大头,你别嚼舌头,要闯祸的。

丁大头的眉头皱得要掉下来了,村里人都在议论呢。

阿成埋怨道,人家是人家,你管好自己就是了。

丁大头还想问啥,阿成端起酒杯制止道,你问了也白问。

丁大头觉得这酒没必要喝下去了。他站起身,头一仰把杯中的酒全干了。

阿成说,不喝啦?

丁大头说,这酒度数太低。出门时,身后传来阿成的声音,第二,你自己小心点,好管的事管管,不好管的事,别去管……

会计邱芝芳的房子建在山外边的小岙里,隐在绿树林,只能看清是个新房子。走近才发现,这是幢跟强盗王家一模一样的别墅。丁大头愣住了,心凉了一半,点上根烟,像困兽样转了几圈,停下,决定进去。邱芝芳在大厅里,对着电视屏幕咿咿呀呀唱着《梁山伯与祝英台》。丁大头出现时,吓着了她。她夸张地拍打着胸口,翘起兰花指说丁大头,啊哟,大侄子,你不声不响鬼一样,吓着阿嫂啦。邱芝芳年轻时,是吴榭镇文宣队员的头牌,解散后干过几年村妇女主任,在上任文伟书记手中做了会计。村里人都说,她跟文伟书记是穿同一条裤、睡同一张床的,是文伟的管家婆。现在,邱芝芳已经五十多岁了,保养得好,皮肤、身材还能见到当年的样子。

丁大头说,不好意思,吓着阿嫂啦。

坐!坐!邱芝芳关掉电视机问道,今天是啥日子,找阿嫂有啥事?

丁大头坐下后,东张西望,看着屋里东西样样新鲜,不知咋开口……

邱芝芳转身倒茶时,蹭着了丁大头,他往后退了一步,脸热了。邱芝芳挤挤眼,笑丁大头,阿嫂知道,手头紧了吧。

丁大头摇摇头。他确实在村里借过钱,没还过,也没见有人向他要过。

邱芝芳说,别难为情了,你写个借条,我让你阿舅村长签个字。

丁大头急了,真的不借钱,不借钱!

邱芝芳奇怪了,那还有啥事?

丁大头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咬了下嘴唇皮说,我想查查村里的账目。

邱芝芳笑了,盯着丁大头的脸说,你这脑子真被敲伤了?

咋?

你是村民小组成员?

不是。

你是党支部成员吗?

不是!

邱芝芳冷冷一笑,你以为你是中纪委呀,想查谁的账就查谁的账,你没这个资格!她哼了哼,再说,你看得懂吗?

丁大头哑了,他用手指了指桌子说,那你把强盗王贪污的账目,写一写。

你以为你是谁呀!邱芝芳话里充满了火药味。

丁大头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声音也硬了,我看你贪得不比强盗王少。

邱芝芳从祝英台变成了梅超风,手指头戳着丁大头,厉声道,你真以为会几下三脚猫功夫,人家就怕你,老娘可不怕你!

丁大头退了一步。

邱芝芳进一步说,我告诉你,要是没有你娘,没有强盗王,你屁也不是,十个大头也落地啦!

丁大头说,别扯上我娘。

邱芝芳冷笑着,我告诉你,再这样闹下去,你娘前脚一走,后脚你就会成为海里的浮尸……

丁大头颤了颤,突然想起了啥,急匆匆蹿出门去。

丁大头想到了小白眼,他手上一定有证据。

当时,丁大头拉脑膜炎去告状时,脑膜炎就找过小白眼的麻烦。他们绑了小白眼,在一个小宾馆里关了一天一夜。

后来,丁大头去问脑膜炎,脑膜炎正在吃饭。丁大头问,你是不是绑了小白眼。脑膜炎漫不经心地,还跟他老婆要了一碟酱豆腐,转头问丁大头,师父,你这信息哪来的呀。

绑没绑?丁大头的声音辣辣的。脑膜炎往嘴里扒了口饭,含胡桃似地响了声。丁大头催问,人在哪!脑膜炎咽下了饭,师父你别激动,那不叫绑,只是叫来问问话。丁大头逼视着脑膜炎,小白眼是强盗王的外侄,小心把公安招来。

到底是师父呀。脑膜炎哈哈哈地笑了,冲着一边的女人喊,把那瓶茅台拿来,再炒几个菜。

丁大头一摆手说,我喝过了,问完话就走,小白眼人呢?

早放了。

问出点啥?

屁!这小子仗着强盗王,嘴比屙缸边的石头还硬。

一丝没透露?

没有!

几天后,丁大头见脑膜炎正在阿五卵泡公司门口,指挥着坦克、小白眼挂厝头建筑公司的牌子,才明白脑膜炎被阿五卵泡收买了。脑膜炎一定握着阿五卵泡把柄。脑膜炎见到丁大头,立马递过根烟,师父进去坐坐。

丁大头把脑膜炎拉到了一边,咋回事?

脑膜炎说,师父,这事不能怪我。

丁大头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混社会得靠一颗侠义心。

脑膜炎说,师父,我屁股后跟着一帮兄弟,要吃要喝都得花钱。侠义心,值几分钱。

丁大头骂,你为几个钱,就成了人家的狗腿子!

脑膜炎劝道,师父,我给你股份,和我们一起干吧。你跟谁都可以记仇,也不能跟毛爷爷过不去呀。

丁大头看着脑膜炎,没吱声。

脑膜炎来了兴致劝丁大头,不是我说你,你为那帮涨网人出头,啥好处也没得到。再说,人家阿五卵泡是谁,她是清仓公司的老总,在澳大利亚的哥是董事长,是亿万富翁,是那么容易告倒的?师父呀,要是我们师徒一条心,几年后保你也能开上车,住上别墅。

我没那种福气。丁大头朝地上吐了口痰。他想起了脑膜炎骂张镇长的话,心里狠狠地想,你跟张镇长一样,也是只见了肉骨头就摆尾巴的狗。他有些后悔,找脑膜炎这步棋,是步臭棋。有次,阿飞那边一个混社会亲戚,跟脑膜炎挣一片场子,两边人马大打出手。亲戚的一只手被脑膜炎的人斩了。后来托到他身上,是他出面摆平,脑膜炎赔了二十万块钱。没想到,亲戚的手刚好,就跟脑膜炎的人喝到了一起。现在这些混社会的,眼里只有钞票。

现在,丁大头脑子很清楚,脑膜炎一定从小白眼地方弄到了啥证据,掐住了阿五卵泡的命门。自己还得找脑膜炎去,问问小白眼的下落。

路上,有人告诉丁大头,脑膜炎在强盗王家喝茶呢。丁大头进去时,强盗王老婆在院子里剖鳗鱼,晒鳗鲞。丁大头叫了声舅母。舅母见是丁大头,停下活,要起身。丁大头忙说,你忙你的。

舅母问,有啥事?

阿舅在吗?

在。

腦膜炎在吗?

都在里面喝茶呢。

丁大头推门进去,愣住了。强盗王坐在茶几上首泡着茶,一边是阿五卵泡,一边是会计邱芝芳,下首是脑膜炎。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见了丁大头,脸上全结了冰。强盗王没理丁大头,继续泡起了茶。邱芝芳哼了声,转过脸去。脑膜炎扭头叫了声师父,屁股向旁边挪挪说,过来喝茶呀。丁大头径直走过去,坐到了脑膜炎身边。

丁大头侧头问脑膜炎,小白眼人呢?

脑膜炎的目光落在窗外,没找到。

不找啦?

脑膜炎看了眼阿五卵泡,总经理不追究了,还找他干啥?

阿五卵泡说,一点小钞票,再说他是村长侄子呢。

丁大头问,那他人呢?

强盗王放下茶具斜眼盯着丁大头,说,躲在东极岛那边打鱼呢。

丁大头呆了呆,拿起强盗王手边的中华烟,走出茶室。里边又响起了说笑声,邱芝芳说强盗王,这小子都是被你惯坏的……

丁大头刚走出院子,迎面撞上了阿飞。丁大头叫了声。阿飞猛然看见丁大头,慌了慌,但她啥也没说,转身疾走回家。丁大头追着阿飞进屋,盯住她,你找强盗王做啥去?阿飞已然没了惊慌,但她并不回答,倒了杯水,慢慢喝着。丁大头说,你别上强盗王的当,他可是只大色狼,村里多少妇女都让他睡过。阿飞扬头说,你找邱芝芳了?丁大头嗯了声。阿飞说,我们离婚吧。丁大头怔住,怪怪地瞅着阿飞,明白了,阿飞一定是去强盗王家商量着如何对付自己的。丁大头心里想笑,这说明他们怕了,没招了,只好在阿飞身上动脑筋了。丁大头拉下脸问,这离婚也是强盗王教你的吧?

阿飞别过脸,你连娘的话都不听,这日子没法过啦。

丁大头说,娘咳得越来越厉害,看样子肺里那东西发作了,你离婚一走,谁给娘做饭?

阿飞说,给钱,十万!医生说马上动手术!

丁大头像被人骟了似的,低下了头。

阿飞要离婚的事,被丁大头说破后,不灵了。这让阿飞心里有些发怵,强盗王说过几次,让她管牢丁大头。阿飞开始和丁大头打冷战,不说话,好像成了一只刺猬,不让丁大头碰。几天后,丁大头知趣地跟儿子睡一张床。阿飞换了法子,邻居约她剥虾仁去,她说有事呢,然后把自己打扮一番,扭着屁股出门。有时候,到烧饭钟点还不见人影。丁大头起了疑心,心里像塞着一团野草,乱得很。

这天早上,丁大头躲在儿子房间的窗帘后,看着阿飞花枝招展出去后,立即飞身下楼,跟了上去。阿飞进了弄堂,他也进弄堂;阿飞进麻将室,他就藏在屋角落远远地盯着;阿飞上海塘,他就闪进海边的小店,用余光看着……一上午跟下来,他心里想看见,又不想看见的事,终于没看见。

丁大头怀疑让阿飞发现了,提早回到家。阿飞几乎和丁大头前后脚进屋。阿飞直接进了厨房,没理丁大头。丁大头再也忍不住,大声地问,天天早出晚进的,死哪去啦?阿飞说,你管不着。丁大头火了,声音像枯死的树木,硬邦邦的,我现在还是你老公!阿飞气咻咻地说,过两天就不是了。

丁大头一把拧住了阿飞的胳膊,你偷人啦?

阿飞痛得歪了嘴,你这个脑子敲伤的,打死我算了!

这一骂,骂到了丁大头心尖尖上,他慢慢地放下了手,抱住了她,别斗气了,我不告啦,还不行吗?

阿飞眼泪像秋雨一样四处飞溅开来。

丁大头抱着阿飞,等她还转魂来,才轻轻地说,这些天在哪?

阿飞说,村里人都知道,我在排跳蚤舞。

跳蚤舞由男女二人表演。女的身穿红绿花袄,一手握花伞,一手提香篮子,扮入庙敬香的火神。男的身穿僧衣,头戴僧帽,腰系草绳,扮济公,一闪左,一闪右,阻止火神入庙放火,是一个充满喜剧气氛的舞蹈,目的是驱赶火神,祈求太平。

丁大头奇怪了,不过年不过节的,现在跳啥舞呀。

阿飞说,阿五卵泡的阿哥从澳大利亚回来,买了艘游艇,过几天要开过来,让我们参加欢迎仪式。

丁大头哦了声,不再吱声……

这时,院外传来了强盗王的声音,慢点,慢点。

丁大头一看,是强盗王指挥着坦克,背着老娘下了强盗王的宝马车。原来,强盗王把老娘接到医院去看病了。难怪刚才进屋时,没听到老娘的吭吭声呢。

阿飞把娘扶到躺椅上,问强盗王咋样,强盗王盯着丁大头说,医生说要动手术,我姐不肯。

丁大头跪在了娘身边,娘,我这就去借钱,我们听医生的,不会错。

老娘咳了几下,说,我都八十三了,可以挂墙上啦,犯不着开一刀。

丁大头垂下头。

娘对强盗王说,阿弟,姐这辈子就靠你呢。

强盗王眼睛里泛出了泪光,叫了声阿姐。

娘看了眼丁大头,这家我啥也不担心,就担心这第二猢狲,你是娘舅,该管就得管!

丁大头说,娘你说啥呢!

强盗王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内容,阿姐,你先歇着,清仓公司的董事长,从外国回来啦,我得去安排一下。

老娘咳道,快去,别误了正事。

出院子时,强盗王叮嘱阿飞,你们那个跳蚤舞,是董事长亲选的,说小时候看过,一直惦记着呢。

阿飞瞅了眼丁大头说,阿舅,你放心好了。

一大早,阿飞又扯了丁大头的耳朵,别睡了,阿五卵泡说去码头迎接的人,发三百块钱呢。丁大头嗯了声,翻身又睡去。半睡半醒间,外面传来一阵锣鼓声,然后是坦克的大嗓子,参加欢迎会,每人发三百!另一人接着喊,超过六十岁的,送米还送油!一下子吵醒了整个厝头村。

丁大头出去时,海塘上早已挤满了人。他心里直骂,三百块钞票,就把人当狗使啦。挤到海塘上的望海亭里,见码头上的广场舞队、跳蚤舞队正在预演,码头的引桥两边站着穿黑西装的年轻人,一看都是脑膜炎的人。

强盗王站在清仓船的船头,手拿小喇叭,指挥大家喊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十点多了,海面上却不见船的影子。大家也累了,一个接一個席地坐下,说着啥叫游艇,都没见过呢。

强盗王下了清仓船,和脑膜炎一起先在码头上等,之后又坐进望海亭里张望。脖子拽细了许多,眼睛酸胀得泛黑光时,董事长来了。不对,是董事长的游艇来了。

来了,来了!脑膜炎兴奋地向强盗王报告。其实,强盗王早已看见,他长长出一口气,大喊道,大家注意,大家看我的手势喊。

游艇靠近码头后,大家的眼睛里有了些失望。白色的游艇,还没渔船大呢。强盗王骂,你们懂啥!渔船值几个钱?这游艇得八百多万呢。脑膜炎接上话,船里的门把手、马桶全是金子做的呢。吓得大家张圆了嘴巴。

丁大头终于见到了董事长,是小学同学,大名王志光,因为眼睛又细又小,绰号叫眯眼。眯眼挽着阿妹阿五卵泡向大家挥手,走下游艇后,站在跳蚤舞旁边听着强盗王的介绍,然后沿着引桥走过来,在董事长好、董事长好的招呼声中,和大家握手。

丁大头嘴里咬着牙签,在嘴边左右滚动着,等眯眼董事长走到他跟前时,呸地吐掉了牙签,大喊,眯眼,眯眼!

强盗王大吼道,大头,你脑子敲伤啦!

眯眼的目光像被丁大头绞住了,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回来。

所有的欢呼声突然停住了,大家一动不动,全被冰冻上了。

好久,眯眼突然松动了,伸手拍拍丁大头的肩头,哟,原来是大头呀。

丁大头也拍拍眯眼肩膀,笑道,眯眼,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当初,村里把冷库给你做公司时,不是说好年年有分红,咋不见一块钱呢?

强盗王骂道,说事也不分场合。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眯眼拦下强盗王,问丁大头,还有事吗?

有!

说。

能不能借点钱?

行。

你也不问问,我借钱做啥用?

干什么用?

路费!我要去中纪委告清仓公司污染海洋。

眯眼哦了声,转身走了。

十一

一场好戏让丁大头搅黄了。

大家围在望海亭旁边国追老板的小店门口,说丁大头不地道,啥时候不好说,偏偏要在人家办喜事的日子说。

有人说,老板就是老板,宰相肚里能撑船呀。

有人说,这村里的烂泥路、浮码头都是清仓公司出的钱呢。

跳舞队的说,他们的音响啥的,也是阿五卵泡赞助的。

还有人说,逢年过节时,对六十岁以上老人送油送米,哪年少过……

人们正议论着,小店里国追老板大喊一声,不好了,要出事。

只见,脑膜炎领着一群黑西装,围住了望海亭。亭子里的丁大头站起身来,面对着脑膜炎。

脑膜炎深深地给丁大头鞠了个躬,抱抱手说,师父对不起了,转身挥挥手离去。黑西装们轰地一声,冲进了望海亭……

大家知道丁大头的拳头硬,担心会伤人命,没想到丁大头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成了黑西装的沙袋。没多久,丁大头轰地倒下了……

阿飞连道具也没收拾,气呼呼地走了。刚下海塘,就被一阵阵惊喊声叫住了。阿飞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返身跑上海塘,只见丁大头倒在望海亭里任由黑西装脚踢拳打,她发疯似地蹿进望海亭,哭喊着,用自己的身子盖住了丁大头的身体,才制止了黑西装的拳头。

海塘上重新围满了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着:

这是丁大头讨打!

罪过、罪过,要报应的。

大头在有钱人面前,不过是头大一点。

老古话讲得好,民不跟官斗。

国追老板说,大家都少讲几句吧。

丁大头在吴榭镇医院里张开眼时,眼前是阿飞眼睛红肿,嘴唇苍白,挂着血丝,神色黯然的脸。阿飞见他醒来,眼睛亮堂了一下,流出了紅红的、血染一样的泪水。

哭啥?丁大头想亮开嗓子,声音却像秋后飘零的树叶,无声无息。

阿飞有气无力地说,你这命是强盗王救的,是他用车把你装来的。

丁大头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了一行泪水。

阿飞问,还闹腾不了?

丁大头说,不闹腾了。

可已经闹腾到这样,丁大头停不下来,虽然心疼阿飞,可他觉得不能让他们打败,被他们打败心有不甘。当然,不能跟阿飞说。

病房的门打开了。是脑膜炎和坦克。阿飞要站起来,被丁大头拉住了。脑膜炎把手中的鲜花插进了窗台边的花瓶里,叫了声师父,不再吱声。他在等待丁大头的骂声。丁大头拉着阿飞的手,冷冷地看着脑膜炎。脑膜炎叹了口气说,师父,你不能怪我,我也没办法呀。他朝坦克努下了嘴,作了个揖,退出了病房。

坦克从腋下的黑皮包里拿出了十叠钞票,放在了床头柜上,说,这是董事长给你去北京的路费。

阿飞抓起钞票,要掷向坦克,我们不要这臭钱。

丁大头说,别为难他!然后对坦克说,这钱我收了!

坦克走后,阿飞骂丁大头,你脑子真敲伤了?

丁大头说,这十万块钱,你拿着给娘动手术去。

阿飞叫了一声,你是真敲伤啦!

其实,丁大头的伤不重,当年练功夫底子还在,受的只是皮外伤,几天后,就还魂了。丁大头说,我们回家吧。阿飞问,真没事?丁大头拍拍自己的胸脯,真没事。两人收拾起了东西,要走时,丁大头说了声等等,盯住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寻人启事:东极渔民在莲花洋捞上一具尸体。如有海上失踪人员,请跟鲁城公安局联系……

丁大头说,我觉得面熟。

阿飞说,打着马赛克呢,你能认出个啥?

丁大头疑惑着,这身材差不多……

阿飞拉他,看啥呀看,海上死人的事天天有,别看,晦气呢。

丁大头的眉头慢慢拧紧,拧成一个大疙瘩时,忽然松开,脸上露出一缕怪怪的笑,不行,我得去趟东极岛。

阿飞一怔,去东极作啥?

丁大头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说,小白眼在那岛上做海钓生意,叫我过去看看。他不会撒谎,一说谎,脸肌就要抽动。阿飞知道他认定的事,万吨轮也拉不回,她用目光在丁大头的脸上敲了敲说,你自己小心点。丁大头打起哈哈,三五个人是弄不过我的。

阿飞骂他,你不发神经就行。

十二

从东极岛回来后,丁大头直接闯进了吴榭镇派出所,我要报案!

值班警察戴着副眼镜,随口问,啥案?抬头见是丁大头,笑他,又闯祸啦?丁大头没理他,趴在窗台上说,阿五卵泡杀人了!四眼警察显然有些不高兴,严肃地说,不要乱说。丁大头瞪了眼四眼警察,我有证据。四眼警察盯着他,神色紧张了,把丁大头叫进了屋里问,咋回事?丁大头吐了口气说,前几天电视播的那个海宝贝,是小白眼。

四眼警察松了口气,是呀,人都火化了呀。

丁大头说,那是阿五卵泡杀的,还有脑膜炎。

四眼警察唬下脸说,别乱嚼舌头,小白眼是在东极捕鱼时,自己掉海里的。

丁大头一脸不满地切了声,你知道吗,那捕渔船的老板是啥人?是阿五卵泡的亲戚。

那又咋啦?

咋?小白眼根本没去过东极。

不可能,渔船上人员都备过案的。

我问过渔船上的人,人家根本不认识小白眼。

四眼还是不相信,斜着头问他,你说,阿五卵泡为啥要杀小白眼,杀人总得理由呀。

丁大头凑上头说,小白眼有阿五卵泡污染大海的证据。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

丁大头看了眼四眼警察,小白眼失踪那天,曾求过我救救他。他被脑膜炎带走后,我起了疑心,转身找去,却在码头边碰上了阿五卵泡和脑膜炎。他们正在说手机的事。我怀疑小白眼的手机里有视频证据……

得得得,你别跟我讲故事,公安办案讲证据。

丁大头大声地说,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四眼警察摊了下手。

丁大头撸了下额上的头发,拍拍百脚虫说,脑膜炎听了我的话,找了小白眼要证据,谁知脑膜炎拿到证据后,反水把证据给了阿五卵泡,自己成了阿五卵泡的红人,小白眼自然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四眼警察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丁大头有些疑惑了。四眼警察说,看不出,你编故事,编得挺像的。他警告丁大头,要是诬告,你要坐牢的!

丁大头正脸道,我愿意。

四眼警察拿出了纸和笔,抬头说,你从头再讲一遍……

走出吴榭镇派出所时,感到脑袋胀闷,像塞了啥东西。不就是报个案吧,四眼警察一问他一答,弄了一下午。回村时,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东边村里,敲锣打鼓响着,在做佛事,敲道场。丁大头清楚那是小白眼家,本想去看看,觉得当时要是出手相助,小白眼的性命总能保住。想起四眼警察说早火化了,嘴巴突然感到贼苦。转身回家了。

阿飞见了丁大头,丢下饭碗问他,小白眼人都没啦!

丁大头说,赶快盛碗饭,我中饭也没吃过,肚皮贴到后背心啦!接过阿飞手里的饭,把头埋进了饭里。阿飞拿眼盯着,拿起碗又放下,问,到底是啥情况?

丁大头喝了口紫菜虾皮汤,咽下饭,打着嗝说,人是阿五卵泡和脑膜炎杀的。

阿飞伸手来捂丁大头的嘴,你又发神经了。

丁大头挡开了阿飞的手,凑过嘴巴轻声说,这次是真的……

别乱讲。阿飞骂他不长记性。

阿五卵泡算完啦。丁大头向她眨眨眼说,我刚从派出所报案回来。

阿飞骂,你要气死我呀。

丁大头瞪了眼阿飞,咋的?

阿飞用手指戳了下他脑瓜说,真敲伤啦,你这神经病呀神经病,脑子想得也太简单了,你以为人家也跟你一样简单。小白眼是強盗王的外侄。阿五卵泡敢杀他?阿飞气得丢下饭碗,上楼睡去。

阿飞这么一说,说得丁大头心里有些忐忑,进房时只见阿飞给了他一个后背。他知道阿飞没睡,自言自语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服了,打起了呼噜。

阿飞转头看了眼丁大头,流下了眼泪,她总觉得哪不对,心里像添了把柴火,噼里啪啦烧着,睡不着。

早上,阿飞刚睡着还魂觉,突然被一阵砰砰的打门声惊醒。丁大头说了句,啥人啦,翻身睡去。阿飞跳起来,蹿出去开房门,发现只穿胸罩,回头披件衣服,喊着,来啦,来啦,跑下楼去。门哐当一声,像是被踢开的。丁大头吼道,哪个畜生!刚想坐起,就被两个警察按进了被窝里。丁大头说,老子还没穿衣服呢。

让他把衣服穿上。

丁大头听清楚了,是四眼警察。他翻身坐起问四眼警察,你不抓阿五卵泡,抓我做啥?

四眼警察冷笑着,我昨天就提醒过你,诬告,要反坐的!说着,掏出了手铐。

阿飞哭喊着上楼,拿着把菜刀展开手臂护着丁大头,不让四眼警察铐。两个警察全愣住了,丁大头也蒙了。还是四眼警察反应快,一闪身,夺下了阿飞手上的菜刀。阿飞急得张嘴咬住四眼警察的手臂。四眼警察一甩手,阿飞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丁大头没见阿飞这么凶过,四眼警察疼得脸都歪了。

隔壁的老娘吭吭吭几声后,大喊了一声,然后是米袋倒地板上的声音。

阿飞怪叫一声,从地上爬起喊着娘,跑出了房间。

丁大头吼道,娘,我没事。把双手伸给四眼警察,戴上手铐,下楼被警察塞进了警车……

阿飞把老娘扶上床后,疯了一样跑下楼梯,拦在警车头上,不让车子走。警察拖她时,强盗王赶到了。阿飞甩下警察拉着强盗王,求他别带走丁大头,阿舅你是知道,大头脑子是当年敲伤的,他有神经病。强盗王说,昨晚,阿五卵泡和脑膜炎被警察关了一夜,早上才放回,董事长发火啦,告了大头诬告罪,阿舅也是没办法啦。

阿飞放下强盗王,去求警察,砰砰砰拍着车门叫,别抓他,别抓他呀!警车嗖的一声开走了,留下一屁股黑烟。阿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丁大头在车里看见阿飞煞白的脸和满脸的泪水,他的鼻子酸了。

十三

在拘留所里,丁大头闹过、吼过,像头疯牛一样,横冲直撞,咣咣咣踹过牢门。警察说他犯疯牛病啦,隔着铁门拿电警棍捅他。吱吱一响,丁大头扑通跌倒。警察打开牢门,往地上泼了盆水,两支警棍往上一搭,地上的丁大头像条刚捞上船板的大鱼,噼噼噼跳个不停。丁大头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终于老实了,脸贴在地上不再动弹。警察们也累了,关上铁门说他,老实点!这里可不是厝头村,由不得你瞎折腾。丁大头侧过脸,有气无力地说,有本事弄死我,不然我出去后,弄死你们全家……

警察嘿嘿嘿地笑,这种话他们听多了。

半个月后,警察打开丁大头的手铐,甩过一张行政拘留处罚通知书,把他推出了大铁门。丁大头转身看了看拘留所的大铁门,感觉是在做梦吧。

路上,丁大头想,见了娘和阿飞,该说些啥。到家后,他推开院门,见房门紧闭,没一点生气。丁大头的头一热,打开房门,迎面墙上挂着围着黑纱的老娘照片。丁大头大叫,娘啊,娘啊!四周响起了娘啊娘啊的回声……

丁大头彻底给打败了,他感到脑子被抽空,没有了任何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丁大头才还魂。他拖着蔫头耷脑的身子,走到了阿成家。灯亮着,阿成不在家,阿嫂见了丁大头像见了鬼一样,拍着胸口大叫,第二,你吓死我啦!

丁大头问,老大呢。

阿嫂紧张地说,你找他做啥?

丁大头又问,在哪?

在船上……

丁大头转身就走。

阿嫂在身后说他,老娘都给你害死了,你行行好,别再害你哥啦……

丁大头没理她,他知道这阿嫂的眼睛只盯着屋里那点事,不像阿飞那样懂道理。

丁大头想去海塘上转转,拐到晒货场时,听到了强盗王的说话声,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那声音像根钓鱼线,一下子把丁大头钓了过去。只见,强盗王跟两个妇女在说笑,听不清强盗王说了啥,两个妇女突然笑得胸前乱抖。村里都知道强盗王花心,奇怪的是妇女都爱跟他说笑。近了些,丁大头听到一个妇女说,村长,你可不要哄人家;另一个妇女切切地说,别信他,当官的有几个会说真话?上次,董事长的游轮来时,说好的每人三百,结果到手只有二百。强盗王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半小时,比你冷库里剥虾仁、剖鱼鲞上算多了……当面的妇女看到了丁大头,表情突然僵硬,说了声,我没吃饭呢,匆匆走了。另一个奇怪地转身也看到了丁大头,说声我也没吃饭呢,急急走了。

强盗王没走,递给丁大头一根中华烟。丁大头凑上强盗王的火,恶狠狠地抽了几口,几下就吸完了一大根……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问,阿飞呢?

强盗王说,去鲁城打工了。

丁大头转身要走。

强盗王说,你也不问你娘的事?

丁大头的脚粘在了地上。

跟着进了强盗王家,强盗王说,先吃饭。丁大头有些意外,不知是啥意思。在厝头村,哪家办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要请强盗王,却没见强盗王请过谁。丁大头狐疑地盯着强盗王说,算了,我还是回去自己烧。强盗王不客气地问,啥时候学会烧饭啦?丁大头不再吱声。

强盗王到底是村长,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大黄鱼、鯧鱼、风鳗钓带、泥螺呛蟹,舅母一会儿就弄了十来个菜。强盗王也不说娘的事,就劝丁大头喝酒。直到丁大头感觉上头了,强盗王感叹了一声说,你娘的病是肺癌,晚期啦,人一急,就走了。

丁大头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一仰头喝了。

强盗王说,在你手里,你娘没一天过过安耽的日子。不过,她只是早走晚走的事,你也不用太难过。

丁大头勾下了头,只管喝酒。

强盗王点上烟,往后仰仰身子说,我担心的是阿飞,多好的女人呀。可你呢,整天闹腾这闹腾那,你过得是啥日子,她跟了你,享过啥福?你对不起她,换成别的女人早跑了。你凭良心说,阿飞人好不?

丁大头说,好。

强盗王说,这就对了,今后好好过日子,让她跟你享享福!强盗王说的是实话,阿飞跟他没享过福,想到这点,他就很愧疚。他不是不想,做梦都想,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不如别人。

强盗王说,人呀,不能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的事。

强盗王说,人呀,不能太犟,得随大流走路。

强盗王说,我知道你也在告我,我答应过你娘,不跟你计较。

强盗王说,你还年轻,闹腾也得看看对手。

强盗王歇了下,又说,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啦。

强盗王说,别亏待了阿飞,跟她好好过日子!

丁大头觉得呼吸困难,像差了半口气,想说啥,可张嘴就窒息。

出门的时候,强盗王没再说啥,弄堂里只能听到俩人的脚步声,好像是鱼儿被甩到岸上。

丁大头说,我给阿飞打个电话。

强盗王把手机递给了他。阿飞的手机却关机了。

强盗王在丁大头肩上拍了拍,别打了,我这里有她一封信。

丁大头拿着信,急匆匆进屋,拉亮灯,想看信,嘴一张先吐了。年轻时,丁大头号称不倒翁,喝过一斤散装烧酒。强盗王招待他的是瓶装酒,也就喝了七八两,居然醉了。他想,清扫一下呕吐物,可抓了几下也没抓住扫帚。他想,要是阿飞在就好了,她能帮着打扫,能帮着擦拭衣物上的秽物。她是个好女人,强盗王说的是真话,自己不该打她,不该惹她心烦。他感到胸口很痛,眼里闪出了泪花。他扶着楼梯上楼,倒在床上,打开了阿飞的信,信上的字一个个飞了出来:

……我不能因为你而害了儿子,我带小波走了……你没有一点家庭责任心,没有一点担当……你现在心里根本没有我们……你只想自己的事……你让我娘说中了,我当初以为你是条龙,原来真是条虫……

……我累了,不想陪你闹腾了。分居两年后,我会找你离婚的……

十四

丁大头把前前后后的事,理了又理,还是理不出头头脑脑来。他想,先得去找阿飞,她能上哪,在鲁城只有妹妹一家亲戚,妹夫是区机关的科长,只有他们能帮阿飞。他决定去鲁城。

开门的是妹妹菊芬。菊芬没叫哥,把丁大头让进屋,随手关上了门,然后走进厨房拿出鸡毛菜拣了起来。丁大头觉得屋里的空气能拧出水来,忍不住问妹妹,阿飞呢?

不知道。菊芬的声音硬邦邦的,像黄鱼鲞。

丁大头火大了,咋能不知道呢!

菊芬的眼里罩着层雾,我为啥能知道。

丁大头说,在鲁城她还能找谁去!

等了半晌,菊芬口气软了下来,说,她把小波送过来,就走了。

小波呢?

你妹夫托人安排进了鲁城六小,跟你外甥在一所学校。

丁大头像放下了一头心事,问菊芬,你真不知道?

菊芬没接话,回头从里间拿出叠钱,递给丁大头说,这是阿飞留下的。你回去好好过日子。

丁大头把钱塞进了后屁股袋,要走。菊芬叫住了他,吃了再走。丁大头听到了声音里的哭腔,迟疑了下,心想,妹妹到底是妹妹。他坐到了饭桌前。

菊芬走进厨房,隔着布帘边炒菜边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别东告西告闹腾了。

布帘一掀,菊芬端出了菜说,人家是谁?你是谁?你想告到死呀。

拿出一瓶酒,又说,就算告倒了阿五卵泡,你能落到个啥?你能多得一分钱?

她给丁大头倒上了一杯酒,说,自己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到时候村子一拆迁,大家各奔东西,谁也不认识谁啦……

丁大头一声不响,低着头自顾自喝酒。

菊芬坐到对面,听说你还在告阿舅?

丁大头抬头看了眼菊芬。

菊芬说,小哥,不是我说你,你脑子真的敲伤啦,我们这户人家全靠阿舅撑着。就是你妹夫能当上科长,也是阿舅用冷库里的海鲜送出来的呀!

丁大头咬了下嘴唇。

菊芬劝,做人要记得人家的好,懂得感恩,不然一分钱也不值。

……

丁大头觉得自己喝醉了,好像也没醉,好像上了车,好像坐了船,好像回到了厝头村,好像回到了家,好像……拿起那把磨得飞快的太平斧,走到了院子里,舞起了斧头。下劈、横抹、斜挑……自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程咬金的三板斧。他想,是在做梦吧,掐掐大腿,痛,不像是做梦。可他奇怪了,自己双臂平举时,人整个飞起来了,像海鸥一样,左右手变成了翅膀能控制方向,想飞哪,能飞哪。他看到了会计邱芝芳的别墅,双臂慢慢合攏,慢慢放下,眼下的房子越来越大,人就停在别墅门口。进去时,邱芝芳坐在桌子边喝茶,他坐到她对面,问她,强盗王把旧冷库转给阿五卵泡时,说好的每年有分红,这么多年,钱都去哪了?

邱芝芳白了眼他,你没这个资格问!

他把太平斧抽出,砰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你把那些臭事全写出来。

邱芝芳的脸成了张白纸,她哆嗦着拿起笔,刚要写,外边传来了阿五卵泡和脑膜炎的说话声。邱芝芳把笔往桌上一拍,站起来骂,大头,你以为你是谁呀!

他一惊,呆住了。

邱芝芳绕过桌子,凑上自己的脖子说,来呀,有本事往这劈,往这劈!

他拿着太平斧一步一步往后退。

邱芝芳嗤笑他,看你也没这胆量,百脚虫!她转身要去门口接人,他的手一挥,她就倒地了。

阿五卵泡叫着芝芳姐,芝芳姐,推门进来,见到一脸是血的他,说不出话。身后的脑膜炎问,咋啦,侧身进门。他提着太平斧,把脑膜炎逼到了墙角,你把小白眼的事说说,把清仓公司的事说说。

脑膜炎举起双手,叫了声师父,我是你徒弟呀!

他冷眼看着脑膜炎说,你不叫我师父还好,你一叫,我得清理门户了。一招小鬼剔牙,脑膜炎卟嗵倒在了地上。

阿五卵泡还过魂来,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拱拱手,兄弟,你放下斧头,我们慢慢说,慢慢说……身子却慢慢瘫下去了,他的第三板斧送过去了……他感觉脸上好像全是血,他没撸一下,出门后,伸出双臂,人又飞起来了,他看到了强盗王,心想强盗王怎么只有蚂蚁那么大呢?他想落下去,却被老娘挡住了。原来老娘成了只老鹰,向他伸出爪子……他一转身逃走了。

他飞到了大海上,看到了眯眼董事长的游艇,看到了眯眼在游艇上面喝红酒,身边围着几个穿三点式的姑娘,嬉笑着。他收起了双臂,想落下,眯眼发现了他,急忙退进了舱里。游艇加速了,没想到开得比他飞得还快,越追越远……

他飞回厝头村,想再找找强盗王,却看到强盗王被纪委人押上了车。他急急落到海塘上,想问问纪委的同志,旁边蹿出了几个警察,一个是四眼警察,把他按倒塞进了警车……

一会儿,他感觉不是在警车里,好像是躺在了坟墓里,听到了阿飞的哭声,感到阿飞在亲吻他,骂他是神经病,说脑膜炎抓走了,阿五卵泡抓走了,说眯眼抓走了,说公安同志收到了小白眼寄去的手机……

他想睁开眼睛,却感到自己很累,觉得自己很虚弱,睁了半天也没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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