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之不及逸少”
——《书谱》对“二王”的态度辨析

2021-03-07 15:52许丽丽
文化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钟繇孙过庭书谱

许丽丽

一、“子敬之不及逸少”:孙过庭对“二王”父子的褒与贬

与《书谱》整体温和的文风相比,孙过庭在论述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书法和地位时言辞较为强烈,认为“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1]125,指出王献之的书法比不上其父王羲之的书法。孙过庭在给出“子敬之不及逸少”这句结论之前,列举了三处文献资料中的实例来证明王献之书法的不足。

第一处是虞龢《论书表》中谢安和王献之的对话。谢安问王献之如何评价自己和其父书法时,他回答道:“故当胜……时人那得知!”[1]124-125孙过庭斥责了王献之的这一回答:“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1]125

第二处是王献之“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1]125虞世南的《劝学篇》亦简述过王献之在会稽山见到一位仙人的故事,他还给王献之纸笔,传授书法。“故当胜”“耻崇家范”的自评与王献之在《论书表》中认为自己的书法不及父亲并且感到惭愧,又十分怀念父亲书法的态度相矛盾。此处还提及了谢安对王献之的态度:“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1]124可见谢安轻视王献之。

第三处是孙过庭引用李嗣真《书品后》中的故事,佐证当时王献之的书法不如王羲之的书法:“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1]125

《论语·为政》有言:“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书谱》中也写道:“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1]129因此,孙过庭将书法学习划分成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量的变化,最后达到质的变化,即“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1]129。就书法学习来说,的确是这样的发展过程。学书者,年长的阅历相对丰富,较年少时更能体会和理解一些道理,对书法的理解也更深入。因此,孙过庭这样评价王羲之的书法:“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1]129即使“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1]129,但是和王羲之相比“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1]129,认为后来者不仅工用比不上前人,而且神情也相去很远。

从“古质”和“今妍”的角度进行比较,孙过庭认为古人质朴而今人妍美,按照“二王”的父子关系,王献之为“今人”,王羲之为“古人”。《书谱》云:“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1]124虞龢的《论书表》云:“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3]虞龢在这里肯定了王献之书法的妍美,认为古质今妍、好今薄古属于一种正常的现象和人之常情。无论古今,每个时代都有不同时代的闪光点,不能仅仅根据时代的不同评价书法的高低。

二、孙过庭“子敬之不及逸少”思想的时代因素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古代封建制度下,皇帝的喜好会影响到读书人的判断。唐朝政治稳定、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书法艺术得到发展,读书人学习书法的热情高涨,名家辈出。孙过庭就是其中之一,他对书法的态度也受到当时封建统治者的喜好影响。

唐太宗李世民很喜欢书法,尤其崇尚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他在《王羲之传论》中写道:“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4]122将王羲之推上书法史上“书圣”的地位。相反,唐太宗并不喜欢王献之的书法,在《王羲之传论》中这样评价王献之:“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4]121-122孙过庭对书法的认识受到唐太宗对王献之“枯树”和“饿隶”的评价影响,撰写《书谱》的时候自然存在赞扬王羲之、贬斥王献之的倾向。

南朝梁建立者梁武帝萧衍擅长文学、音律,精通书法。他在《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中说:“羲之有过人之论,后生遂尔雷同。”[5]78梁武帝肯定了王羲之书法的过人之处,后世的读书人效法王羲之书法。而在提及王献之时说:“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张芝、钟繇,巧趣精细,殆同机神。肥瘦古今,岂易致意。……逸少至学钟书,势巧形密,及其独运,意疏字缓。……又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学子敬者如画虎也,学元常者如画龙也。”[5]78他认为学习王献之的书法是“画虎”,学习钟繇的书法是“画龙”,龙比虎更加生动传神,可见钟繇的书法比王献之高超很多,从中可以得出梁武帝根据“古肥今瘦”对“四贤”做出评价——钟繇和张芝的书法水平相当,王献之不如王羲之,王羲之不如钟繇。

三、再论“子敬之不及逸少”

学界大多认为孙过庭的草书书法继承了“二王”,如张怀瑾的《书断》中写道:“孙虔礼字过庭……博雅有文章,草书宪章二王,工于用笔,俊拔刚断,尚异好奇,然所谓少功用,有天材。真行之书,亚于草矣。尝作《运笔论》,亦得书之指趣也。”[6]从《书谱》的笔法也可以看出孙过庭对“二王”书法均有所继承和发展,而不是只借鉴王羲之书法。

南朝的宋、齐时期掀起学习王献之书法的高峰,这一时期,王献之的影响力超过了王羲之。此时,从东晋进入南朝宋的羊欣等人都学习王献之的书法。王僧虔的《论书》中记载:“羊欣、邱道护并亲授于子敬。”[7]谢灵运也师承他的舅公王献之,“谢灵运母刘氏,子敬之甥,故灵运能书,而特多王法”[8]。

羊欣是南朝宋的大书法家,他撰写的《采古来能书人名》以时间为顺序,列举了从秦到晋这段时期擅长书法的六十九人,对每个人都有简单的叙述。羊欣在王羲之的名目下写道:“晋右将军、会稽内史,博精群法,特善草隶。羊欣云:‘古今莫二。’”[9]47对王羲之持很高的评价。紧接着王献之的名目下写道:“晋中书令,善隶、藁,骨势不及其父,而媚趣过之。”[9]47羊欣从书法的风格角度对王献之和王羲之进行比较,认为王献之的“骨势”不如王羲之,但是“媚趣”超过了王羲之。由此可知,在羊欣看来,王献之的书法更加妍美,这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王献之书法的地位。

南朝陶弘景历经宋、齐、梁三朝,擅长草书、隶书、行书,他在《论书启》中记载:“逸少亡后,子敬年十七、八,全仿此人书,故遂成与之相似,今圣旨标题,足使众识顿悟。于逸少,无复末年之讥。”[10]王献之在继承王羲之书法的基础上创新,使书风变得更趋于妍美。陶弘景和梁武帝萧衍讨论当时的书法家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等人书法的优劣得失时写下《与梁武帝论书启》,其中这样评价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一言以蔽,便书情顿极,使元常老骨,更蒙荣造,子敬懦肌,不沉泉夜。逸少得进退其间,则玉科显然可观。……比世皆高尚子敬书,元常继以齐代,名实脱略,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11]

综上所述,孙过庭在《书谱》中对“二王”持“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的态度存在一定偏颇和历史原因,后人学习《书谱》的书学思想和对待其评价“二王”的书法地位时应保持清醒的理解,站在历史的角度正确分析其书风优劣,体会“二王”书法艺术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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