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论》六经病特殊证型浅析

2021-03-27 11:24
吉林中医药 2021年6期
关键词:仲景太阴少阴

张 楠

(河南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郑州 450046)

六经病的常见证型,有其固有规律可循。然而,六经病也有其特殊证型,其诊治自与常见证型不同。临证若不明此理,不辨其异,只循其常,不达其变,则易出现误诊误治。兹对六经病的特殊证型进行浅析,冀对临床实践有所裨益。

1 太阳病表寒化热证

太阳经证多表现为风寒表证,也有表寒化热证。《伤寒论》第38 条(条文编码依赵开美复刻宋本《伤寒论》,下同)云:“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对于此条所述之证,医者皆认为属于表寒兼有里热。然细究之,实则未然。笔者认为,此证实属太阳病表寒化热证,而非目前普遍认定的表寒里热证。需知此条之“烦躁”,绝非因于阳明或少阳“里热”,实乃寒束肌表,郁遏卫阳,阳气怫郁不能外达,初渐化热所致。仲景将“不汗出”二字置于“烦躁”二字之前,中间用表示因果关系的“而”字连接,已经指出了“烦躁”是由于患者应该出汗而不出汗,卫阳郁闭化热引起,亦即仲景在第48 条所言的“若发汗不徹,不足言,阳气怫郁不得越,当汗不汗,其人躁烦”。倘若认为此条“烦躁”系阳明或少阳“里热”扰乱神明所致,那么石膏仅用“如鸡子大”剂量,安能胜任!大青龙汤乃麻黄汤倍麻黄用量,减杏仁用量,再加生姜、大枣、石膏而成。麻黄汤乃辛温峻剂,今倍麻黄并加生姜,其辛温之性更强。若本证有阳明或少阳“里热”,当会加重“里热”而使“烦躁”更甚。本方麻黄用量为汉制六两约94 g,“如鸡子大”的石膏重约56 g[1],石膏剂量低于麻黄剂量。也有学者认为“如鸡子大”石膏约为92 g[2],但也只是与麻黄剂量大致相等。与本方麻黄94 g 用量相比,如此剂量的石膏,断难既清“里热”又能同时消除辛温药物对“里热”之影响。观仲景用白虎汤和白虎加人参汤清泄阳明里热,石膏用量重达汉制1 斤,约合今之250 g。假定此处之热也在阳明,仲景何以不用大剂量石膏?如若此处之热在于少阳,则仲景又当选用柴芩之属而不应选用石膏。因此,引起“烦躁”之邪热,绝不在少阳或阳明之“里”,而只能在太阳之“表”,乃太阳病表寒化热所致。大青龙汤之功效,也应该相应地表现为发散在表之风寒兼清在表之郁热,而非外散风寒、内清里热之表里双解剂。或云,若谓大青龙汤无清泄里热之功,那么目前临床用其治疗表寒里热证,为何能屡获良效?笔者认为,现今医者临床所用的所谓“大青龙汤”,从临床运用时各种药物剂量配比情况看,已与《伤寒论》大青龙汤大不相同。其石膏用量远远超过了麻黄用量,整个处方的清热力量自然大增。有学者分析76 例“大青龙汤”治疗验案后发现,其石膏平均用量为23~33 g,而麻黄的平均用量为4~14 g,石膏与麻黄的用量比例多为6:1、5:1、2:1[3]。综合以上所论,可知《伤寒论》第38 条大青龙汤证,实为太阳风寒渐次化热之表证,病位只在太阳而尚未涉及它经。此证与纯粹之太阳风寒表证和后世所云的风热表证,均不完全相同。既非单纯的风寒表证,也非单纯的风热表证。临证施治时,既不能单用麻黄汤、桂枝汤等辛温解表,也不能单用银翘散、桑菊饮等辛凉解表,可仿仲景大青龙汤法,予辛温解表之中掺入适量石膏、浮萍、蝉蜕等辛寒清透表热之品为治。

2 阳明病胃中虚冷证

阳明病以里热实证为其常,但阳明病并非概为实热证而无虚寒证。《伤寒论》第190 条云:“阳明病,若能食,名中风;不能食,名中寒”,指出阳明病存在两类病证,“中风”在这里是指代阳明实热证,“中寒”即是指代阳明虚寒证[4]。第191条承接上条云:“阳明病,若中寒者,不能食,小便不利,手足濈然汗出,此欲作固瘕,必大便初硬后溏,所以然者,以胃中冷,水谷不别故也。”此条明言“欲作固瘕”的“大便初硬后溏”,乃由“胃中冷”所致。第194 条进一步指出:“阳明病,不能食,攻其热必哕,所以然者,胃中虚冷故也,以其人本虚,攻其热必哕”,更加明确了“胃中虚冷”的客观存在。另外,第226 条亦有“若胃中虚冷,不能食者,饮水则哕”之论。在此,“胃中”隶属阳明,“冷”义即“寒”义,“胃中虚冷”即是针对阳明虚寒而言。需要指出的是,胃中虚冷证属于胃阳不足,其与太阴虚寒证之脾阳不足自有不同。盖胃主受纳,以降为顺,胃阳不足主要影响胃之纳降功能,以“不能食”“哕”等为主要表现。脾主运化,以升为健,脾阳不足主要影响脾之升清功能,以“自利益甚”为主要表现。至于阳明病胃中虚冷证之治疗方剂,则仲景未及明言。《伤寒论》第243 条云:“食谷欲呕,属阳明也,吴茱萸汤主之。”此条所述之“食谷欲呕”,与第194 条“不能食,攻其热必哕”和第226 条“不能食者,饮水则哕”之病机相类,故可予吴茱萸汤化裁治疗胃中虚冷证。

3 少阳病三焦水郁证

少阳外临太阳,内近阳明,位居表里之间,其病以“口苦、咽干、目眩”(第263 条)为主要表现。《伤寒论》第96 条之“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之论,也道出了少阳病之常见症状,其与第263 条所论之症合称为少阳病“八大主症”[5],反映了胆火内郁之病理机制,小柴胡汤、大柴胡汤、柴胡加芒硝汤和柴胡加龙骨牡蛎汤等均为针对此类病机而设。然而,少阳有手足两经,所属胆与三焦两腑。少阳受邪,虽多影响胆腑功能,但亦有影响三焦功能者。《素问·灵兰秘典论》云:“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说明三焦是水液升降出入之通道。因此,若少阳三焦受病,则主要表现为水液代谢的异常。《伤寒论》第147 条云:“伤寒五六日,已发汗而复下之,胸胁满微结,小便不利,渴而不呕,但头汗出,往来寒热,心烦者,此为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汤主之。”笔者认为,此条所论,即为少阳病三焦水郁证。盖伤寒五六日,已用汗法解表和下法攻里,病当解而未解,出现“胸胁满微结”“往来寒热”“心烦”等症,说明邪已传入少阳。三焦决渎功能失职,水道不利,津液不行,故见小便不利,渴而不呕;水道不畅,阳郁不能宣达全身,反蒸腾于上部,故见但头汗出而身无汗;少阳水郁,枢机不利,上焦郁热,故见心烦[6]。此条“胸胁满微结”,乃胸胁满而有结滞之感,其与“胸胁苦满”不尽相同,寓有水饮停滞之意蕴。此乃少阳枢机不利,水饮内结之证,治宜和解少阳,温化水饮,方予柴胡桂枝干姜汤。本方由小柴胡汤去半夏、人参、生姜、大枣,加桂枝、干姜、天花粉、牡蛎而成。柴胡与黄芩配用,清解少阳郁热;口渴而不呕,故去半夏、生姜之温燥;水道不畅,水饮内结,故去人参、大枣之壅滞;加天花粉、牡蛎以逐饮开结;加桂枝、干姜以通阳散寒,温化水饮;甘草则调和诸药。本方攻补兼施,寒热并用,既能和解枢机,又可温化水饮,用于治疗少阳病三焦水郁证颇为合拍。由此观之,少阳病并非全为胆热内郁证,亦有三焦水郁证,医者不可拘泥于足少阳胆腑病变而忽视手少阳三焦病变。

4 太阴病脾络瘀滞证

太阴病以脾阳虚弱,寒湿阻滞之里虚寒证居多,然而,太阴病也有脾络瘀滞之脾实证。《伤寒论》第279 条云:“本太阳病,医反下之,因尔腹满时痛者,属太阴也,桂枝加芍药汤主之;大实痛者,桂枝加大黄汤主之”;第280 条承接上条云:“太阴为病,脉弱,其人续自便利,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以上两条所论,即是针对脾实证而言。第279 条明言“属太阴也,桂枝加芍药汤主之;……桂枝加大黄汤主之”,指出两方所治为太阴病,280 条继有“太阴为病,……设当行大黄芍药者”之论,更印证两方中之大黄、芍药确为太阴病而设。第279条言明太阴脾实证之来路,是缘于太阳病误下,即本为太阳病而误用下法伤脾,导致表邪内陷太阴,气血不通,脾络瘀滞而出现腹痛。桂枝加芍药汤证气滞络瘀程度较轻,气血时滞时通,时聚时散,故其疼痛时作时止,时轻时重,表现为“腹满时痛”。桂枝加大黄汤证则为脾络瘀滞进一步加重,气血持续滞而不通,聚而不散,故而出现持续疼痛之“大实痛”。需要说明的是,第280 条所云的“宜减之”,是减少芍药、大黄的用量,并非将药物完全去之不用。若将其理解为完全去之不用,则两方即演变为治疗“太阳病,下之后,脉促胸满”(第21 条)的桂枝去芍药汤,于理不通。至于第279 条所述之证的表里归属问题,历代医家存有不同看法,有认为表证仍在者,也有认为表证已罢纯属里证者。笔者认为,以方测证,当能确定病证纯在太阴而表证已罢。因为两方中芍药用量均为桂枝之二倍,其处方功效已非调卫而重在和营,已非解表而纯在治里。盖仲景之用桂枝、芍药,用量方面法度森严,尤以两药用量比例为著。桂枝汤中桂枝与芍药辛酸并用,寒温同施,散敛互因,辛散之中有敛营之旨,和营之中有调卫之意,两者用量均为三两,比例为一,调卫和营药力均衡,以达解表之功,此乃桂枝汤用药特征之要旨。若改变桂枝、白芍这一用量比例,则桂枝汤即不为桂枝汤,失却解表意义[7]。今桂枝加芍药汤重用芍药为六两,是桂枝用量的二倍,则药力全然趋里而不再走表。之所以重用芍药,一则是为变解表之方为治里之方,二则是与甘草相配以和络止痛。清末医家周岩在《本草思辨录》中指出芍药有“敛”与“破”之双重作用,认为芍药“能入脾破血中之气结,又能敛外散之表气以返于里,凡仲景方用芍药,不越此二义”。桂枝加芍药汤证之“腹满而痛”,“满”需“敛”,“痛”需“破”,其之所以倍用芍药,即是取芍药“敛”与“破”双重功效[8]。本条之“大实痛”,乃“腹满时痛”的进一步发展,故在桂枝加芍药汤的基础上再加大黄二两以增其效。大黄在此用量较小,且既不酒洗也不后下,是取其活血通络之效,以破脾络之瘀滞。

5 少阴病阳郁不舒证

少阴病主要表现为寒化证和热化证。寒化证由阳气虚衰,阴寒内盛所致,治宜四逆群剂回阳救逆;热化证由心肾不交,阴虚火旺所致,治宜黄连阿胶汤育阴清热。但少阴病亦有阳郁不舒之四逆散证,其并非热化证也非寒化证,乃病性之异常者。《伤寒论》第318 条云:“少阴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泄利下重者,四逆散主之。”本条条首冠以“少阴病,四逆”之语,明确了本证是以“四逆”为主症的“少阴病”。但少阴病阳衰阴盛之四肢厥逆,常伴有畏寒倦卧,下利清谷,脉微等全身虚寒症候,而本证四肢厥逆却不伴见,主方四逆散的药物组成也不合于虚寒证,故本证“四逆”不为寒厥。四肢厥逆亦有“厥深者热亦深,厥微者热亦微”(第335 条)之热厥,但本条方后注所加之药均为温性药,甚至有大辛大热的干姜、附子,故本条之“四逆”也非热厥。笔者认为,本条之“四逆”,实由少阴枢机不利,阳气郁遏不畅,不能透达四肢所致。尤在泾云:“四逆,四肢逆冷也。此非热厥,亦太阳初受寒邪,未郁为热,而便入少阴之证。少阴为三阴之枢,犹少阳为三阳之枢也。其进入则在阴,退而出则就阳,邪气居之,有可进可退时上时下之势。故其为病,有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之证。……曰四逆者,因其所治之病而名之耳,而其制方大意,亦与小柴胡相似”[9]。尤氏之论,有可取之处。《素问·阳明脉解篇》云:“四肢为诸阳之本”,少阴枢机不利,阳气郁而不达四末,也可形成四肢逆冷之证[10]。但此阳郁不畅所致之厥逆,并非少阴寒化证之阳衰阴盛危候,只是因为少阴枢机不利,阳气郁而不伸,不能畅达四肢,因此,其厥逆程度不会太重,临床上仅表现为手足不温或指末微寒。四逆散中柴胡条畅气机,行气解郁,透达郁阳,枳实行气散结,芍药养阴和营,甘草调和诸药。四药合用,以使枢机得利,气机调畅,郁阳得伸,四逆得除。对本条所云之诸多或然症,仲景则视其不同情况加味治之。咳嗽者加干姜、五味子以温肺敛气,心悸者加桂枝以温通心阳,小便不利者加茯苓以淡渗利水,腹中痛者加附子以散寒止痛,泄利下重者加薤白以通阳行滞。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后世一些医家结合临床实践,不拘泥于《伤寒论》六经辨证体系,而是从脏腑辨证角度和药物组成方面去推测四逆散病机,从而得出了木郁乘土结论。如张志聪云:“此言少阴四逆,不必尽属阳虚,亦有土气郁结,胃气不舒而为四逆之证。故方中用柴胡、炙甘草和中而达外,枳实宣达胃土,芍药疏通经脉”[11]。张璐亦云:“此证虽属少阴,而实脾胃不和,故而清阳之气不能通于四末,是用四逆散清理脾胃”[12]。此以肝胃气滞立论,将四逆散界定为疏肝理气之剂,影响广泛,也较符合当前临床实际。但其所论,毕竟属于后世发挥,已脱离仲景六经辨证体系和《伤寒论》原文,当视为仲景学说之拓展,而非仲景原意[13]。

6 厥阴病纯寒证和纯热证

厥阴病以寒热错杂、厥热胜复为其常,滋阴泄热、温阳通降为其正治之法。然厥阴病亦有不属寒热错杂而表现为纯寒证或纯热证者,其治疗自与寒热并用之常法不同。《伤寒论》第351 条云:“手足厥寒,脉细欲绝者,当归四逆汤主之”,第352 条承接上条云:“若内有久寒者,宜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仲景在此论述了血虚寒凝致厥证,此亦为厥阴病之纯寒证,治以当归四逆汤温经散寒,养血通脉。方中当归、芍药养血行血,桂枝、细辛通阳散寒,通草通行血脉,炙甘草、大枣补脾调中。若内有陈寒痼冷,则加吴茱萸、生姜以增驱寒之力。厥阴病除以上纯寒证外,尚有纯热证。《伤寒论》第371 条云:“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第373 条云:“下利欲饮水者,以有热故也,白头翁汤主之。”此两条论述了厥阴热利的证治。条文中“热利下重”一语言简意赅,概括了白头翁汤证的病机特点。“热”字指出了病性为热,当有渴欲饮水、舌红苔黄腻等热象。“利”字点明了症状为下利。《伤寒论》所言之下利既指泄泻又指痢疾,此处当指后者。“下重”即里急后重,表现为腹痛急迫,意欲大便,肛门重坠,但却大便难出。此证属厥阴病之纯热证,乃肝经湿热下迫大肠,气机壅塞,秽浊郁滞,欲泄不得所致,治宜清热燥湿,凉肝止利,仲景出白头翁汤治之。方中白头翁清泄肝胃湿热,凉血止利,为治热毒赤痢之要药;秦皮苦寒味涩,主热利下重,与白头翁相配,清热解毒,凉肝止利,为厥阴热利之主药;黄连、黄柏清热燥湿,坚阴厚肠。综合以上纯寒证和纯热证两端,可以看出,厥阴病虽然多见寒热错杂证,但亦有纯热或纯寒之证,临证应悉心辨之。

综上所述,六经病既有其常见证型,也有其特殊证型,医者不应只知其常,不达其变。倘若拘于常情而不辨其异,注重普遍性而忽视特异性,容易出现思维固化而影响临床诊疗。临证应深研经典,谙熟要旨,知常达变,融会贯通,以求取得良好诊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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