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内卷化:韩国教育热的冷思考

2021-04-01 05:48熊作勇
公关世界 2021年4期
关键词:思考韩国

熊作勇

摘要:韩国教育是韩国成功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分享其荣光的同时,也内蕴着韩国现代转型过程中未曾化解的一系列深刻矛盾。在韩国教育热诸种怪相的背后,是民族振兴激发起来的全民教育热情,是教育公平与选拔性人才培养、社会流动与精英塑造这些两难之间的拉锯。而走出内卷化的两条路径——一场重新定义幸福以及社会成功标准的文化变革,以及摆脱“高收入陷阱”——看起来都任重而道远。

关键词:韩国 教育热 思考

韩国教育历来享有盛誉。它与韩国的经济崛起相伴而生。在经济起飞前夜的1950年代,韩国人口普遍文盲状态,短短两代人之后,就已发展到成人识字率近98%,大学人口比率和经合组织国家大致相当——这样的飞速发展,即使以社会主义国家曾经创下的教育发展记录来衡量,也是惊人的。可以说,教育是韩国从经济废墟中崛起的决定性因素。用狂热来形容韩国人对教育的态度并不为过。实际上,这也正是美国政治学家Michael J. Seth为其二战后韩国教育发展史而拟的书名(Education Fever: Society, Politics, and the Pursuit of Schooling in South Korea)。

“教育热”很好地抓住了教育在韩国社会的地位。正如美国《时代》周刊所说,没有对教育的痴迷,韩国不可能成为今天的经济强国。但与此同时,韩国教育也有阴暗的一面。它尤其以极端的应试主义和学历主义而饱受诟病。韩国教育在助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让全社会承受了极其高昂的成本。

在一些观察者看来,当下的韩国社会,教育早就已经脱离了它的本质,处于一种异化的状态。教育领域呈现出诸多的悖论与不合情理之处。与同样注重教育的几个北欧国家相比,韩国教育的投入与其产出严重不成比例。为了满足社会大众对于教育的渴求,韩国教育体系尤其是高等教育与经济体系严重脱节。教育系统每年输出众多大学毕业生,经济体系却不能提供相应的就业岗位。教育政策以注重社会公平为圭臬,为此不惜在很大程度上牺牲创新性人才的培养和选拔,但与此同时,正规教育体系以外的课外补习班却又异常发达。

一直以来,私人教育机构膨胀及其治理都是韩国教育的热点问题。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今日韩国日益激烈的升学竞争中,以提供均等化教育为目标的公立教育远远满足不了实际的社会需求,私立教育机构应运而生,蓬勃发展起来。反过来,韩国社会存在的高学历人力过剩的问题又进一步助长了私人教育机构的膨胀。如今,韩国的中小学生白天在公立学校上学,放学后到各类私人教育机构学习。私人教育在韩国已经成了体量巨大的产业。《纽约时报》甚至称这些“企业化规模”的补习班为“韩国教育体系的支柱”。私人教育机构膨胀的背后是韩国式的教育军备竞赛和“拼爹”:因为学位对于一个学生的未来至关重要,是成功的跳板,于是富裕家庭开始砸钱在各种课外补习班上,以提高子女入读名牌大学的机会,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尚能勉力支撑,而下层的贫困家庭就只能望洋兴叹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表明,韩国是家庭在教育上花费最多的国家。教育开支已成为许多家庭除了房贷以外的沉重负担。

教育问题早已溢出了社会领域,成为左右韩国政治舆论和选举舞台上的一个焦点话题。在现代社会,教育可以说是社会流动和人才选拔机制的核心环节,教育于是成为社会各阶层争夺稀缺资源和支配权的战场。处于不同社会集团较量的夹缝之中,韩国政府左支右拙,希望可以同时解决人才培养质量和教育公平这两大天字号难题。教育政策领域所有过往的经历证明,这近乎是一个永远无解的博弈论困境。惯常的模式是,教育官僚部门发现良好的新政与始料未及的社会反馈之间反复几轮互动,矛盾往往又回到了原点,且更为严重。比如,政府试图在考试和招生政策中引入多样化,然而,应试方式的多样化又让家长和考生们不知如何应对,其结果是课外教育热不仅没能退潮,反而催生出了“应试策略辅导”等五花八门的新服务,私人课外教育的花样反而越玩越多。总之,在教育政策朝令夕改的情况下,家长和考生为了保险起见,只能更加依赖私人课外教育。私人教育机构成为“打不死的小强”,越治理越泛滥,只能说明韩国教育有着一些更为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

教育社会学上长期存在着两种对立的研究倾向,整合论者认为教育是社会流动的通道,有助于社会凝聚,而冲突论者则将教育看作是阶级阶层冲突的另一种形式,教育的核心功能在于巩固既有的利益格局和阶层分化。围绕韩国教育产生的大量争议,堪称教育社会学研讨班上的绝佳讨论个案。

对韩国教育热及其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后果,人们尝试从多种角度加以理解。有人认为,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下,教育热的产生不是一种孤立现象,而是多种社会文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比如,关于教育热背后的家长的教育信念和支援行为,就有着众多的个案研究。还有些人试图从愈演愈烈的教育热潮的历史根源入手,追溯韩国教育问题的症结源头。代表者如201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日本人中村修二。在获奖后的一次记者会上,中村认为,当下韩国教育热的症结,还在于整个东亚的教育体系受到普鲁士模式和传统儒家科举制度的影响过于深重。

中村的论证逻辑大致如下:18世纪的普鲁士最先实施了一套后来成为现代化模板的大众普及教育体系,其重心在于塑造易于管理、近乎整齊划一的国民。这个体系恰好与工业化时代对于教育体系的需求无缝对接,为工业化起飞阶段提供大量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劳动力,但一定程度上牺牲了创造力。而源自中国儒家的科举制度,则是以公开竞争性考试为工具,为文官系统选拔人才。这种教育体系在促进社会流动的同时,同样有着巨大的流弊,尤其会让学生过度强化复习,投入过多的精力在重复性知识上,而仅仅为了在考试中更少出错。东亚国家作为追赶型的落后国家,以一种后来者特有的追赶心态,强化了这套教育体系。相比之下,在工业化的起源地西方世界,不管经济还是教育,都有比较缓和而自然的发展期,呈现出一种市场经济加创新型教育的双元组合。而被裹挟进入现代社会的东亚国家则没有这样的历史余裕,出于自我防卫和追赶超越的需要,只能采取国家主导的计划发展。具体到教育上,就是为了适应工业化的海量人才需求,采用了一种类似工厂流水线的、疯狂追求效率的大众教育模式。

另一个观点则认为,韩国教育热只是一个更为根本问题的表征。教育热的存在,表明韩国社会陷入了某种内卷化而不能自拔。内卷化原是人类学家格尔茨在考察上世纪六十年代印尼农业发展时使用的一个概念,他注意到印度尼西亚许多世纪以来稻作文化的强化产生的结果更多是社会的复杂性(劳动生产率维持不变甚至下降),而非技术突破。后来,人们将这一概念泛化,用于描述那种长期停留在一种简单层面的自我消耗和自我重复,而没有发展的增长。内卷化现象广泛出现在各个领域中,比如家族发展的自我重复、行业发展长期停留在一种简单重复劳作等等。对韩国而言,在实现经济起飞,一举跨过中等收入陷阱跻身高收入国家之后(现人均约三万美元),它已触碰到某种隐形的天花板。韓国的外部内部发展空间,都存在着结构性局限,很难轻易打破。就外部而言,是韩国特殊的国际地位。战后韩国加入了美国战略轨道,是美国东亚秩序的“小伙伴”,外交安全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监护,通过出口导向型工业化成功实现了经济现代化。但在美国体系下成长的代价之一就是,韩国必须接受美国主导的全球产业分工格局,在美国资本支配下承担价值链分工的某一环节。比如,韩国的“国家冠军”公司三星,实际上就是由华尔街资本持股甚至控股的。就内部而言,是韩国的财阀垄断格局。而在韩国内部,数十家大型财阀家族控制着国民经济的大半江山。据统计,居于顶端的十大财团占据韩国75%以上的GDP,触角深入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财阀集团垄断了最赚钱的行业,却只雇佣了全国3%左右的员工数。有人分析,在韩国,财阀长期雇员和公务员、教师、金融业者、律师一起,成为新时代的金饭碗,分化为韩国中产里面的上层中产阶级。韩国教育热的实质,就是整个社会,不分贫富,都希望跻身这个严格受限的专属俱乐部。而在现代社会唯一合法的的社会晋升独木桥,就是教育。

某种意义上,韩国的教育热就是一个竞逐游戏。在这个舞台上,充斥着太多的追求者,战利品却又太少。除非想办法分流一部分竞逐者,或者有效地扩大战利品,否则韩国的教育热将持续受困于内卷化而无法解脱。

英国和德国分别代表了分流的两种模式。在英国,孩子要在11岁时接受选拔性测验(类似中国的小升初考试)。在考试中表现出卓越学术潜质的孩子将升入文法中学(相当于国内的重点中学),成为若干所顶级大学和社会精英的候选者,而测试成绩一般的孩子则分流到普通中学。在普通中学完成中等教育的孩子,无论是社会期待还是在自我期望中,都不准备升入大学,或者只满足于考取一般大学。毫无疑问,这套分流体制能够运转的的关键,在于英国存在着一套较为固定化的阶级分层及其阶级观念。正如保罗·威利斯在《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如何继承父业》这一经典研究中所揭示的,英国历史上工人阶级、蓝领出身的孩子大多会承袭父辈的一套阶级观念,在主流文化教育机构中往往表现疏离,习惯以各种形式的消极反抗,比如逃学、男子化的粗鲁言行来确认自身的阶级认同,从而在实质上退出优质教育资源的竞争。德国的做法则是大力发展职业技术教育,提前分流相当比例的年轻人。德国模式的成功秘诀在于,在其经济发展进入后工业化阶段以后,并没有简单地“去工业化”,而仍然维持了一个庞大的且拥有超级国际竞争力的制造业,能够为技校毕业生提供大量就业岗位且薪资优厚。如此一来,大量的工业人口无需加入选拔性高等教育入门考试,教育体系中偏重精英教育的一端所承受的社会压力自然就会减轻。

与有着刻板阶级差异的英国相比,韩国是高度平等主义取向的社会,社会流动期望和晋升欲望更为强烈。对于优质教育资源及其所代表的高收入和高地位,每个社会阶层都不甘人后,都认为自己有权去争取。而蓝领所从事的体力劳作和非熟练工作岗位,则普遍遭到鄙视。蓝领工作不仅收入微薄,社会评价也非常低下,几乎是失败的代名词。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英国模式的阶级分层,还是德国模式的技术分流,韩国都很难简单仿照。韩国唯一的内部出路,也许在于一场文化变革,整个社会需要重新定义幸福、成功以及社会地位的标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长期的经济繁荣之后,西方国家一度进入“充裕社会”,随即在价值观领域出现了一场“后物质主义”转向,人们尤其是年青一代的关注领域向更多的物质以外的领域延伸,比如政治、生活和社会环境的质量。或许可以期待,韩国也会随着经济的持续成长而出现一场类似的价值领域的变革,一些社会成员意识到不参与这场竞逐游戏,日后也能拥有社会体面和相对不错的前程。这个前景当然是一个社会系统共同努力的结果。

分流不易实现,“扩大战利品”也是任重道远。所谓扩大战利品就是做大蛋糕,进一步扩展韩国的社会活力和国际空间。就内部而言,必须凝聚强有力的政治意志,以结构性改革,松动财阀垄断的经济格局,释放出被压抑的社会活力;就外部关系而言,韩国必须决心冲破现有的国际分工格局,占领价值链中更多的高端领域。只有这样,才有增量资源的注入,才能打破内卷化的恶性循环。韩国的教育热才能适度降温,教育体系才能回归正常角色,既满足一个平等主义取向社会对于社会流动的合理期望,又能适应韩国迈向世界前沿国家所需要的大量创造型人才的培养需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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