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的诗

2021-04-22 11:08杜涯
诗歌月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萧瑟旷野人世

杜涯

物之声

夜里,秋虫的唧唧声从窗外

传来,我似乎听见它们在说:

“我们贪恋着浮生。现在我们

想到了回去,但时间已经太晚。”

白昼,木叶在树林中无声地凋零

我似乎听见它们的哀叹:

“我们贪恋着夏日轻梦。现在

我们想到了回去,但时间已经太晚。”

而在万物的凋零之中,我分明听见

一些不可见事物的低低叹息:

“我们贪恋着此在。当我们

想到了回去,时间已经太晚。”

大海涌动着,我听见它跳荡的声音:

“星空,我今世的对称、照映,

它夜夜都在头顶闪烁,等待着我,

现在,请让我回到它那里。”

白昼,我站在地面上,听见一种呼声

来自周围的群山、树林、夕阳,和不可见者

我听见它们齐声对我说:“我们在这里

已经太久。现在,请带我们回去。”

我站在地面上:我多想带着

它们,一同回去。回去是唯一轨迹。

但我望向四周:事物在消散

人世上风雨漫漫,时间已经太晚

向萧瑟处

时常地,我无端想到那里

那一带萧瑟之地,寥廓的零落

风,每日吹过凋残的树林

地面上的事物相继沉寂、忧郁

我在远处看着那里,心中渐渐安静

是什么在那萧瑟里,用宁静

安慰我,安慰我凋败的心灵

多年了,我在人类中,但我却总是看到

那所有的萧瑟处:一片萧森的密林

一条远处的林木萧条的延伸的河堤

夕阳的缓缓沉降里,大地的冷寂、沉郁

我一点点地脱离着人群,一年年地

向着那萧瑟处而去,我感到我和人世

和这个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所有的萧瑟处,它们用辽阔的宁静

用深厚的温柔和宁和,也用深沉的拥抱

滋养我,温暖我,安抚我的脆弱

心灵的请求在萧瑟处永远不会被拒绝

沉静的萧瑟里有永久的温厚、宽阔

屋旁的高大茂密的树木落空了

风每日都在树间和树顶吹过

清晨的旷野上,淡薄雾气中飘着

最后的落叶:它们一定是在唤我

而我在萧瑟处,没有回来

许多年已过去了,我已不可能回来

我将会愈走愈远:向着更萧瑟处

现在,那萧瑟之地已日渐沉郁,呈现雪意

不久那里就会是风雪弥漫,苍茫一片

所有的事物都将会深深地沉寂

一條肃穆的道路已通向那里,而我将

踏上它:沿途的树木森严、矗立

我将走去,走去并深入、消失

向着那迷蒙、温暖、忧郁、静寂之地

向着那所有的萧瑟、苍茫、深邃、永寂处

我转向了那里。尽管,世界的道路纷繁、明丽

认识

我们低于朝霞

低于晨星和晚星

也低于落日,低于每一天

夕阳的辽阔绛红

我们低于星空

低于群星的亘古垂挂和转动

当天琴座高悬在头顶

我们低于它的璀璨、崇高

我们低于一株麦子

低于大麦、小麦和燕麦

在秋天的生长、丰盛、收获里

我们低于每一棵大豆、玉米、晚稻

我们低于一片树林

低于它的盛开、葳蕤、喧亮

它在秋天哗哗地,落空了叶片……

我们低于它的凋谢、凋零、凋败

我们低于雪

低于飞舞的雪和山顶上的雪

我们低于大地,当雪落在其中、万物上

使它们无边地苍茫、银白、萧寂

雪中的树

雪下了一天一夜后

屋旁的高大树木上全都落满了雪

茂密的枝条上,积着厚厚的纯白

——时间的梦境中盛开着白花

远处,街两旁,公园里,园林中

所有的树木都被雪厚厚地覆盖

大地上只剩下:相像的褐色和白色

一些树木用残存的黄叶在其间增加着美

所有的树木在雪中美而无言,无言地

纠正着地面上的无序、脏污、混乱

并为人世增加着安静而美的高度

在许多的寂静处,那些树木都在

雪中静静地立着:法桐树,银杏树

它们只是在雪中安静、温润静立

它们自己的美丽似乎自己不知

而我要感谢这些雪中的树木

在冬天之上,在人世之上

它们让我看到了安静、纯白、光芒

看到了世界的不曾离去的普遍的美和秩序

记得有一年雪后我从外地回乡

长途汽车缓行在银白的平原上

在那辽阔的平地上,处处是温宁的

褐色和白色:村庄,田野,河岸,以及

遍布地面的一片片的树木和树林

一路上,它们全都安静在雪中

用宁静,用辽阔,一遍遍地安慰着我

安慰着我的无尽颠沛,凋败的心

无边大地用银白、深广,用其中的诸多

沉默的事物,延伸、滋养着我的眺望、注目

多年了,生命中的上升部分我从不曾遗忘

那些安静的,始终陪伴我的心灵上行

而现在,在雪下了一天一夜后

我知道:我该到河流边去了

那里,树林茂密、绵延,它们

在雪中,用萧森,用静寂,在等着我

(多少次,我的心因河堤在雪中的银白横陈,

因雪中树林之上的萧森、广阔而疼痛)

我知道在树林的沉寂深处有怎样的温暖、宁静

也知道在树林之上,在那萧森、广阔里

有怎样的沉静、光明、永恒的路途

——它会带我离开得更高更远

而在去那里之前,我要先去看看街上的树

广场的树、湖边的树,我要记住它们的安静

我要长久地记住:比起繁闹之物

雪中的树带给我们的美和建构更多

……带给我们的纠正和重建更多

在世纪中的某一天

在世纪中的某一天

我在屋中坐着。透过距离的遥远

我看见了一些事物

我看见夏日的山冈和山坡,那里

数公里的叶林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燠热的风吹来,它們激烈摇荡,轰然有声

顶上,蓝天正锋利地注视着山岭

我看见一带辽阔之地

在那里,树丛罗列,树林在风雨中

静默或摇动。河流宽阔地流淌。林带浓重。

上面,天穹辽阔,乌云密布,那些乌云

时常变幻,并在天空中正被风整体地运送

我看见在远处的旷野上

树林正在凋零,日夜地凋零

而在它们的凋零之外,我看到一些

无形之物,它们也在凋零

我听到它们的声音:“我们要走了……”

我看见在辽阔的夜晚,天空暗蓝

在大地的尽头,人世的边缘处

一带光柱自天穹而下,抵于地面

那是时间的座钟,它一直都矗在那里

计算着万物和人类的时间

我看见夕阳缓缓沉降,大地冷寂

我看见一颗星闪耀夜空,带着

几百万年前的已经不存在的光亮

在世纪中的某一天里

我在屋中坐着,看着这些事物

我知道那些事情已经发生

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

我知道那些事物此时来到这里

是为了和我相见

或是为了来和我告别

而我,只能记下这一切

带着一些沉默的悲哀

远山

在梦中,它总是令我忧郁、震撼:

苍翠高拔,庄穆俨然,耸入云端

而当我醒来,朝霞、树林、繁花在眼前

烟声里,一切又皆是真实、景象、必然

真实的是一次次的大地上的行走、漫游

是春天的公路,路两边林带的喧亮

河流、蜿蜒、堤树的摇摆、宽阔的流淌

在雨中,在晴空下,铁路延伸,树木温润。而

远处是更温润、飘渺、朦胧的山体、树影、事物

于是远山在远方的朦胧里适时出现

当我一次次走向它,它是年年的等待、存在

当我于四季晨昏中走卧,它又千年悠悠、雍容

是什么在远山之上,在那幕布里沉静如信念

在那庄严陈列、巍巍高耸之上的一带天空里

是什么在那时空里静止,深沉,闪亮

给我永恒的提醒,内心的绝对高度、力量?

远山一定知道更多高处的秘密

一定听到过更多来自时空处的话语

当它于晨昏日夜里耸立在天空下

在人世的生活和世代凋谢之上

风雨中,一切皆逝,一切皆变

而它是永远的邀约,永远的承诺

它接纳、暂留我的杳邈、我的层峦叠嶂

崛峨的悲怆、忧伤也总被林涛和南风抚慰

这大地上的耸立,横陈、绵延的沉穆

教师般教导我的思量、认知、注视

它苍郁地沉默,沉默地等待。而我是

短暂和离开。我也曾是巍峨、沉郁:在这里

一种深处的肃穆我终将说出:我曾经历

风雨沧变,但我不曾下降。如果心灵曾

持续上行,那是因为远山、树丛、云巅、星空

是因为有你,在这一切之上,在这一切之中

夜的拒绝

那时,旷野拥有无风的寂静

夜色拥有深沉的深厚、绵延

树林在夜的背景上朦胧

而夜在旷野上忧郁,也奇异地温暖

那是多年前,列车无故地

停在旷野,让我看到了那样的夜

它用深厚、绵延、温暖,呈现致命的诱惑

我感到我可以走入那种温暖,消失于

它的深厚、绵延。那时,我伏在黑暗的

车窗处,看着旷野上更黑暗深厚的夜

我听见自己心的低语:“请让我留在

这儿吧,我不愿再回到人群那里……”

而夜在旷野上沉默着,我低低地

恳求,它不回答,也不应许

它深沉地望我。我感到我是站在

旷野上,夜的入口处,但夜拒绝我进入

后来我又多次遇见那样的夜

在夜间的列车或长途汽车上

总是,当我被它黑暗深厚的温暖诱惑

它却拒绝我进入。而天边有什么正在消失

我是此处的一个诧异存在

至今我已明白原因、流变

至今我仍留在人群中

我清冽地、逐渐地成长

不能理解

他们理解不了植物的温柔谦卑,

就如同我不能理解人心的贪婪、残忍。

他们理解不了动物的温顺、善良,

同样,我也不能理解人性的邪恶、阴暗。

我不理解这个人世怎会变得愈来愈聪明,

就像它不理解我怎会如此笨拙。

我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会有如此优越感,

认识不到自己只是万物之一,和万物平等,

甚至,还低于许多事物。

我不理解人类为何要在地球上折腾,

挖掘、试验、战争,毁坏其他物类的环境,

他们真以为地球不会生气、忍耐无期?

我不理解为何一座海中的荒岛会成为

战争的起因,许多生命因之而葬送,

我希望那座荒岛在一夜间沉入海洋中去。

我不理解人类为何不护好地球,珍惜地生活,

却总想着迁移到别的星球去,他们真以为

上帝会允许他们祸害完地球再去祸害别的球体?

我不理解现时为何复杂胜了简单,

聪明、圆熟胜了单纯、朴拙。

我不理解“时代”和“时代性”,因为我

一直都在远处,在“时代”之外。

我不理解“强大”“胜利”,

因为我一直都很微弱、失敗。

最后,我不理解为何有人会把逮到的活鼠放在

热油锅上,并把它挣扎蹿爬的视频与人分享。

那只该死的老鼠,我为它感到痛苦。

邀请

请去往秋天的方向

白杨的金灯已点燃在路旁

夏天最后的风正从山坡上退走

椴树林却仍满坡动荡,轰然向上

它们骄傲地排列:在山冈

在那里,有多少单纯的少年的秋光

请去往秋天的方向

黄昏的星光于辽阔中凄清温暖

树林却层次斑斓,向内在的时空深邃

在上午,它们凋着孤独的秋叶

一世又一世:十月逝去了

但请相信,请去往秋天的方向

每个下午,风都驰过飘飒之地

把旷野的群树无畏地弹响

夕阳沉沉归去,横亘绵绵处

只余留有生之世纪的萧瑟温良

秋天的时间

层层树林的大地上时光凋零

无限宽广的零落的时间

万物都等待其中,安宁地凋败

此刻定有我某个清晨的忧郁余梦

此刻我明白我也是忧郁一物

“斑斓有你,凋零有你,

秋天的崇高有你。”

因而我懂得:秋天

曾经下降,如今持续地上行

此刻我置身于万物的缓慢温良中

我拥有陪伴和漫长告别的时间

一年又一年,我告别它们

每一次我站在这里,看见受伤的黄昏

也许我更多知道一点自然的秘密

知道在秋天的时间里,有何物在前

秋天其实是一条时空的隧道

万物必将进入其中,通过其中

万物也会在其中被改变

包括飘零之年,包括它们的无常的时间

某一时刻

那时,事物向我展开景象的宁阔:

树林罗列,空气温柔地淡红。

大地平坦而延伸。没有风。

树林、小河、深秋的田地,

一切都笼罩在淡红的空气中。

没有风。事物静寂着

但树林似在凋零。

天空,天空在上面:

一个微红朦胧的穹顶。

而树林似在旁边缓慢地凋零。

我看着那一切,坠入奇异的温暖:

似乎我可以进入那里,似乎

我可以通过那里而回到某地。

但它沉默着,没有召唤我进去。

没有风。事物静寂着。只是树林在凋零。

时间过去了多久?当那一切消失,

我仍坐在屋中:一切

只是我坐在书桌前的十来分钟。

但我确信:时空之门曾向我打开

向我展示了它的宽广、存在、未知秘密与无穷

嵩山之约

第一次见你我还年少

那时你在云中,壮丽到崇高

而我有更高拔的理想:它攀登

站在你的顶端我伸手摸到了天空

多少次我奔向你?

我理想如风,心如风

一年年,在你的群岭上

在更辽远的伏牛、秦岭、雪山上驰骋

如今我已知道:在我们人世之上

有多少更不可测的命定

你的上升对应于我的成长:

无物能超越于更高的法则、永恒之上

如今持久之物也让我懂得:我只是

一个短暂,不久后我就会是告别

宽阔者,愿你黛青。若有来生

愿你还记得今世的约定:

愿来世你我仍无邪,崇高如星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你仍是云中君

我仍是山上风……

十月

时常,楝树在我的窗外

摇响叶片:“看吧,看吧,

我是会思想的树,我的

叶片金黄,思想响亮。”

去岁,我辜负了它

没有理会它的召唤

后来我得知:法桐树伤心地

把自己的秋装一件一件脱下

全都扔在了大地的脚面上

每天,我都在屋中想着:

时空的某处会出现漏洞,暂时

世界的某处会失去秩序,暂时

人类会暂时走入一片河床,陷于淤泥

但最终会走出去:人类有人类的目的地

风又来了。我走出门去,看见

秋天仍在原地等着我

以它的丰富、层次、颜色

以它的覆盖在大地上的完整、光荣

信念

夜里,我向前寂寞地走着

群星跟在我的身后

或身旁、四周

它们始终不离不弃

一直围绕我的单纯,坚定地伴行

我走着漫长的夜路

带着浩瀚的群星

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前路漫漫无际

但我明白:我必须继续前行

我的身边跟着群星

我必须要把它们带到

某个必然存在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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