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长诗节选)

2021-04-22 11:08海男
诗歌月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向日葵麦田石头

海男,诗人、作家。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出版诗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另有长篇小说、散文集、跨文本写作集。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平衡力

谁叫出了我的名字,之前

我们都在认字,尤其是汉语

当你叫出白鹭时——哗啦的羽毛们

簇拥一体。仿佛浴火重生

人生中第一次抚摸羽毛

是上苍的安排。将一只迷失方向的幼鸟

捧在手心,这是你刚牙牙学语时的

触摸,指尖伸出去,触电似的美学

从幼年开始,直到贯穿我们一生

学会触抚,这应该是成长期第一课

手指在母腹中获得了大地的温暖和启迪

手指在乳房下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源头

当身体从母亲手臂下落地

从房间挪动着,房间里有衣柜、箱子、灶台

房间里有双人床、单人床

从房间的布局中挪动,再挪动于厨房

来自灶台的调味品装在各种瓷器和玻璃瓶中

瓷器和玻璃瓶看上去有显明的区别

瓷器是白色的,也可以上色,有纹理

鸟翅,还有各种花花草草的构图

玻璃瓶是透明的,里面有物质

你从瓶外就能分辨。就像你挪动身体

是成长期的需要,是为了平衡力

当母亲松手的时刻,就意味着你一生

都是为了在平衡力中前行

在低洼处,你会跌倒吗?果然,你跌倒了

因为凹凸不平,是的,身体需要平衡力

需要能上台阶,再往上走

也需要往下走。你听见了母亲的叫唤

她叫着你的名字,让你快快回家

家,是什么样的概念?你开始下台阶

顺着母亲的叫喊声往回走。回家的路

要途经一只蝴蝶飞翔的天空,你睁大双眼

问自己,蝴蝶能飞翔,人为什么不能飞翔?

蝴蝶飞到草丛、树叶、窗台上去了

转眼就看不到蝴蝶了,在台阶下面

站着穿着花布衬衣的母亲

这伟大的腹地啊,充满了松果绽放的清新

蝴蝶、飞鸟们为什么长出了翅膀

借着灯光,我们开始识字,从前的字

可以铭刻于岩石、竹笺。每个象形文字

都是从身体中跑出来的。昨天的古人

跑得很慢很慢,因为赤着脚,光着脊背

他们要往水边走,是因为水可以照镜子

当古人第一次在水边看见自己的影子

便走上前,男女看见了水中的差异

尽管这些差异他们可以面对面的

没有羞耻感的面对。然而,只有在水中

镜面的涟漪里,男人女人的脸红了

蝴蝶飞鸟们为什么长出了翅膀

是因为人在水边发现自己的容颜、肉身时

就开始了驻足,他们感受到了

水洇湿了身体,水漫过了尘埃

当蝴蝶鸟语穿过树枝时便长出了趐膀

灯光下我们翻遍了辞典

当一本辞典日复一日地陪伴我们

蝴蝶们那斑斓的身体已经飞出了视线

鸟语们托起了轻盈而强大的翅膀

相比人类,有翅膀的生命迎向高空

它们比我们更能适应高处的寒冷

地热在低处

地热在低处,从前的从前

恐龙们曾在沼泽中穿行,你见过恐龙吗

人类的始祖,从冰川运动的山川中出世

它们的降临是大地上第一类生命特征

恐龙是温柔的,也是巨大的猛兽

世界在变,火星与地球相撞

大地上成为了火海。我们一生的火焰啊

开始在巨风中漂泊,之后,潮汐退下舞台

雄峰升起,作为屏障,唯有高过身体的

山峦,才可能高过我们的灵魂

话说灵魂,我们身体中灼热的

那部分,可以纠缠时间的藤条

用其萦绕身体的弯曲挺拔

话说灵魂,我们会站在恐龙们

灭寂的大地之上,众生们

像水一样奔涌,用其晶莹剔透

制作现代人的屏风,水晶酒杯

话说灵魂,它从低处出发

哪怕在干燥无边的尘埃深处也能播种收获

这就是灵魂走向吗?眼眶为什么如此潮湿

在低处的热水塘中,一群男女隔着树篱

正在沐浴,裸身于阳光下,嬉戏着

如果有尺度,有未来简史

这一幕场景,你置身其中吗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性别学

多么神奇,因为在一个有性别的世界

我们才能从脚趾头往上看去

我们从小就数脚趾头有几个

手指头有几个,但我们从来不会去

数头发有多少根。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从骨骼就可以辨别性别学

从低处往上看,就能每夜看见星空

这一刻,你的黑发沉入长夜

植物们在脚趾下迅速地生长

这无穷无尽的生长,茂密中向上

河水两岸,是兩条不同形状的路

两岸的人们都在彼此眺望

太阳是有颜色的

除了浅黄过渡到金色,太阳还有什么颜色

金沙江岸上的坡地,阳光轮番照耀

热啊,这是地心引力的热

石头覆盖着石头,我们都知道石头的命很长

长过了故人的寿命。昨天我看见过的石头

安卧于江岸沙丘,我想出了玫瑰花夜间的

夭折。那么绚丽的花蕊,上半夜

还在为恋人们所炫耀,下半夜便开始萎靡

人世间存在着太多的告别。石头的寿命

超过了飞禽走兽,超过了一盏灯的燃烧

石头忽而金黄,这是金沙江大转弯的弧线

听不见它的转弯声,水就过去了

水是柔软的,世人都说舌头最柔软

舌头是为了语言而存在的

水流是为了绿色而存在的

太阳到底有多少种颜色

这是六百米海拔的金沙江岸

一群带着青铜色面孔的男女在江边淘金

男人赤着上半身,裤子卷到膝盖骨

女人穿着无袖汗衫,将黝黑露了出来

阳光在他们的身体上移动出去

就是江水中的涡流

阳光似乎也变成了青铜色

照着他们裸露的手臂

再看江床的颜色,这是黎明

江岸边的沙砾中有野兽走过的痕迹

其爪像巨形猛兽,我想起了黑熊

它们经常为哺育幼齿,从森林中走出来

趁着天黑月静,闯入村庄的畜厩

想劫走鸡鸭和黑山羊

饥饿,是时间之渊,最深邃的源头

阳光变幻金沙江黎明的青黛色

江床上没有船帆,两岸是笔直陡峭的岩壁

偶见一只鹰,是雪蓝色的大鸟吗

它似乎在青黛色的云块中迷失了方向

太阳的颜色变橘红时,一个妇女的头巾

仿佛随阳光在播种,她紧握农具

一个婴儿也开始顺着田垄外的草地

爬行了。这个男婴伸手去摘野花

六百米海拔的热带,阳光是有颜色的

年轻的妇女看见男婴去摘野花

便跑了过来,男孩舞动着紫色的花朵

牙语着。他在诉说那朵花的美丽

阳光移动着金沙江峡谷,如同移动着

岩石上的花纹,一个牧童走进了太阳的颜色

找回了他丢失的一头黑山羊

遵守约定中的光或黑暗

我们约定过吗?请回忆,你初约我

在小河边行走的节奏。拂过面颊的风

是多么热,那些成熟甘蔗林的热

芒果树和菠萝蜜果浆绽放出的热

在热的区域,冰雪是不会降临的

太阳来得很早,当你眼皮上有光在跳动

有人已经在田野上疏通沟渠了

有白鹭已经在田野草尖上唱歌了

如果我们能相信亡灵者有轮回

我们就能在约定中,遵守光和黑暗的

约定。我们目送着各自的背影

拾穗者,慢悠悠地往前走

每一根麦穗都是人世的锋芒

光,橙黄色的光,拾穗者手中举着火炬

这一刻,农人们坐在田间歇脚

这一刻,诗人们在实与虚线中寻找真谛

这一刻,歌手用嗓带震撼着台下的耳膜

这一刻,我们忍住了忧伤,说出了一个辞条

这一刻,芒果树下的两个人热烈地相爱

这一刻,白昼让给了黑暗,我们在床上做梦

遵守约定中的光和黑暗

妇女们用衣服遮住了裸露在外的锁骨

男人们抱着石头在修筑拱起的桥梁

约定中的光,说来就来了

在红色山冈之上,青苹果红了

约定中的黑暗,说来就来了

在黑色的峡谷,是灵与肉的深渊

犹如朝圣者的姿态

从低处怎样往上走?多么幼稚的考问

仿佛是母亲在告诫幼童,往上走

要小心啊!每上去一步,就离山坡下的麦田

村庄要远一些。上坡,让我们身体朝前倾

犹如朝圣者的姿态,山上有石头

山上的石头与山下的石头不一样

无论是形状温度都有迥异

山下的石头很热,离太阳更近

太阳将石头烤得热乎乎的,尤其是河滩上

那些无法挪动的石头,尖形体面向天穹

长形的卧向大地,圆形的面向微笑

往上走,不仅是半山腰有果园荞麦地

還有召唤。这世间的声音是被风送来的

风比古老的邮驿更迅疾

它掌控着我们的居所,身体活动的方向

风来了,它从热风中穿过

告诉我们山上有凉爽的树荫

于是,我们开始往上走

一只野兔已经跑过了我们的速度

一只野兔的奔跑,让我想起了太阳下

晒干的床单,我曾多少次在露台上抱着床单

嗅着太阳的味道,太阳除了有色彩还有香味

一只野兔欢快自由的奔跑,它的尽头在哪里

我们致力于向上的维度时,河流已经转过了弯

以朝圣者的姿态往上走,天空是蓝色的

佛经里的净土是蓝色的,你的眼眶是蓝色的

半山腰的石头村

人出现在哪里,柱子就开始立起来了

半山腰有一座石头村,冰凉啊

在人未降临之前,石头上早就有了铭文

落枝垂下来,腐烂以后就覆盖了石头

飞禽走兽们走过的痕印成为了铭文

人来了,满河谷的石头

男人大人们将石头筑起在一块平地上

那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石头垒起来,人住了进去

拦住了猛兽们的袭击。石头城耸立在半山腰

石头上坐着许多上了百岁的老人

他们将手放在膝头,年轻人到城里去了

年轻人沿着石头城的羊肠小道

找到了乡村公路,搭上招手就停的客车

年轻人走了。石头城里的老人

就像石头一样成为了铭文

刻下铭文的还有飞鸟的羽毛

一片片羽毛落在石头上

就成为闪电风暴所熔炼的铭文

在荒原如何面对一条大蟒蛇

此时此刻,我的神正在熔炼我

接近荒原……胶底下的灌木丛中

有蟒蛇吗?想什么事,就有什么事找你

在荒原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声音

好像是身体在野生灌木丛中滑行

意识中飘过了蛇的形姿,我并不害怕蛇

我害怕一只从门缝中钻进房间的老鼠

那一年,一只小老鼠在电视柜中欢鸣

引来了另一只老鼠,生了一群孩子

在偶然间,我发现了衣柜书架上黑色的

老鼠屎,吓得一声惊叫,邻居帮助我

将电视盒抱到楼下,五六只老鼠慌乱中奔逃

我封住了门缝,再没老鼠来访问我的陋室

在荒原,看不见饥饿的鼠群

但我看见了像碗口一样粗犷的大蟒蛇

蛇的穿越使野生灌木丛摇曳着

先是看见了褐红色的野草枝条在摇晃

朝左右前后弯身,仿佛发出戒令

这里潜伏着危险的敌人

敌人,往往是我们的对立面

要防御我们的敌人,在战乱时代

有了共同的敌人,子弹就会在头顶上

嗖嗖飞行。有了敌人就会有血腥或死亡

战乱结束后,敌人这个词汇

被我们遗忘。而此刻,蟒蛇正在移动

在荒原上如何面对一条大蟒蛇

我没有奔逃,站在原处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我说过

我并不害怕蛇——在我远离荒原的时辰

我并没有想过——当一条大蟒蛇就在眼前

我一动不动,像一棵棵扎根于荒原的草木

我一动不动,像注入了荒原的一朵白云

就这样,眼看着巨蟒从我身边爬过去了

就这样,我看见巨蟒从荒原消失了

是的,别惊动身边的灵魂旅伴

如果没有它们引领你的目光

你就找不到方向,就看不见月黑风高

没有惊悚或妥协?你的魂灵怎么去歌唱

看看山坡上的麦芒和向日葵的距离

海拔之下是山坡,云堆集在山坡之上

看看山坡上的麦芒和向日葵的距离

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当年岁增长

写情书的年轻人已经消失在视野外

醒来,就想你,你知道吗

当我行走在山坡上的麦田中时遇到了你

你手里有镰刀,带着农具的人

站在金黄色的麦田,这麦田坐落在山坡

看上去并不规整,像一小块圆形的足球场

边缘低,往上凸起。那一天

我沉思的脉搏正靠近你的手

你手上有锃亮的镰刀,我想起了磨刀石

出门之前,你一定将镰刀放在了磨刀石上

那顺沙石而下的,越来越锋利的刀刃啊

让我看见了成熟的麦子倒地的声音

你站在麦田,我伸手就碰到了麦子的锋芒

你要割麦了,我要离开了

这就是生活。往上走吧,才走了几步

就听见镰刀在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回过头,看不见你,因为麦芒挡住了你

这就是距离。走了几百米,麦田在身后

我们总是将遇见的人或事留在了身后

我们总是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

其中,挪动是一个节奏。从麦田往外走

要走到低处再往上走

前面山坡上有热烈的向日葵

当诗人们说燃烧的向日葵时

已经说透了向日葵取悦诗人的寓义

而此刻,往向日葵走的路上

我是多么想你啊,物事变幻无常

唯有向日葵面向我们的目光

一只只寒冷的兽途经了向日葵的山坡

我发现了它们蜷曲的迹象,没有不散的宴席

万物所造访处,皆意味着告别

沿斜坡而上,圆形的向日葵微笑着

我回过头,山坡上的麦田离向日葵有多远

它们都带有金黄色的属性

就像男人女人都携带着历史

我坐在麦田和向日葵中间的山坡上

这一刻,我是多么想你啊

金黄色的麦田锋芒上飞逝着蝴蝶的身影

热烈的向日葵摇曳着我们的未竟之旅

海拔三千米以上有什么生物圈

孩子们肩上背着沉重的书包

这是人生第一重负。肩头是用来坠物的

发明玻璃者,窥见了屏障中看不尽的迷雾

发明网络者,链接了燕子和云朵穿越的距离

海拔三千米以上有什么生物圈

你想上去吗?生物圈,需要栅栏吗

家门口的枫树越来越红,两个老人

牵手走路,风吹树叶,落在了他们肩上

你想上去吗?一个孤独的攀岩者

住在一座笔直岩壁下的村庄

只有十户人家的村庄,你想有多寂靜

攀岩者来了,一个人的攀岩有多孤独

生存或死亡,你能想象出因果的神奇吗

一个寻藤性药材的村里人

每天都从一条羊肠小路上山

一个诗人凭借着空寂的幻想也开始上山

山上有猛兽,这是众人所知的常识

攀岩的年轻人在村里住了三天

他站在高高的山岩下每天望着天穹

他俯下身,喝着从山上夹缝中流下来的水

天气晴朗得令人窒息,让人无地自容

第四天,他开始了攀岩

离开村庄时,他吃了火塘烤熟的三个洋芋

烟熏味让他不住地咳嗽流眼泪

面对岩顶,看得见的只有天穹

三千米之上,有多少生物圏

采药材的人每天去到三千米以上

森林警察也会在三千米以上巡逻

伐木工早已撤离出了原始森林

我看见了年轻的攀岩者已经伸出手

挪动着脚,手跟脚要和谐配合

最重要的是身体要成为岩石的一部分

我开始偏离视线,人的视觉

就像灵穴奔涌,想看到未知的万物

于是,我走上一条羊肠小道

采药材的中年男人像风一样消失了

在海拔三千米以上有什么生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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