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侬讲

2021-04-24 10:57黄海
苏州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水彩上海老师

黄海

认识杭老师好多年了。前些时,试着为杭老师画了一张肖像。

《看苏州——大家剪影》有一辑“粉画巨子——杭鸣时和他的薇拉”,专题介绍杭鸣时、丁薇夫妇的日常生活、艺术点滴。杭老师出身海上世家,中国粉画守护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薇拉是丁老师的昵称,杭老师专属。视频不长,看点很多,唯限于篇幅,不太深入。有一张杭老师的截屏影像,坐在电视柜上,随意,神采盎然,特别“杭老师”。

最近一直在画水彩画肖像,都是熟人。这张影像,觉得有意思,也很有形,不是漂亮。

影像不是很清晰,乍看有点像小泽征尔:一头灰白的短发,有点凌乱也不光泽;宽阔的前额连带稍后的发际,饱满圆润,散发着常人没有的光芒;只是与杭老师相比,指挥家眼睛小多了,光泽也不够,但老来眼神都透着一样的犀利,远看像头狮子,坐在领地上,凝视前方。

最熟悉的是他说话时候瞬间的手势,像是小泽征尔并不高高举起的指挥棒,在胸前的空气中轻轻划过:坚定、丰满而又写意。想起他以前抽烟时的样子。现在年纪大了,丁老师爱护,不让抽。男人有时抽烟时心思也不在烟上,处于沉思状态。他常常拿着烟,很多画册上都有这样的场景。烟从他的发间缓缓穿过,举手投足顾盼间有一种神气,究竟是什么,说不好。好像汪曾祺说过:“抽烟的多少,悠缓,猛烈,可以作为我的灵魂状态的记录。”

灵魂不可名状。有趣的灵魂千变万化。其实不是很像,但神采上极似。大家活到后来都有一种相似,究竟是什么?也说不好。

认识杭老师是锡徐师安排的。锡徐师认识杭老师是我们共同的老师张志安先生介绍的。两位老师上世纪五十年代是鲁迅艺术学院的同学。毕业张老师去了景德镇陶院,杭老师留校任教。按与锡徐师的辈分论,杭老师是我师爷;与张老师的关系论,杭老师是我师伯。

上世纪90 年代初, 知道我学习水彩创作,锡徐师说,可以拜会请教一下杭鸣时老师,他是中国水彩画界的前辈,家学渊源。

可能是江南更适宜人居生活,上世纪80年代杭老师和丁老师从鲁迅美术学院调入城建环保学院。那时学院初建,去学院没有大路,要走寒山寺门口过一座小桥,那就是著名的枫桥;接着走过一座大一点的水泥桥,这样过了运河;再沿类似一条宽一点的堤岸朝南走。不远,右手边就是学院大门了。大门像被劈开的虎丘山门,两边各有一个圆洞门,有点像座庙。大门边有一家小饭店“江枫园”。杭老师住在学院的教授楼里,进大门后不远左手转弯过小桥再右手沿河边走到公寓楼的第一单元。环境相当安静。

好多年后,这里已然是城市副中心了。只是那家小饭店还在。

不记得什么时候去的了,也不记得他们家住在几楼了,依稀记得是朝南的两室一厅,有一间是画室,中间过道兼餐厅,过道里有一张小餐桌,地上几上架上墙上满满当当,到处是书到处是画。丁老师给我沏了一杯茶,笑着歉意地说,我们家有点乱,正在理。专题片里,他们自嘲家是“仓库”。“仓库”有些散乱有些精致有些无为而为。那是艺术家精神蜗居、放风的地方,一切以可以安放为度。杭老师戴着法兰西帽,稍长的卷发从帽檐下翻卷出来,钩花的毛衣,胸口挂着眼镜。年轻时想象艺术家大概都应该是这样的。他伟岸得很,站在那里,公寓房显得有点矮,他本应住在上海大洋房里的,当时我想。那年按联合国年龄划分标准,他还是中年。

杭老师热忱、随意,不太讲“礼”,我也就放松了许多。知道我来,他从里屋翻出了一沓水彩作品,让我慢慢观摩。自己一边抽烟一边理东西一边与我讲解、聊天,谈话断断续续。

一张古装戏剧人物,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背景是纯正老派的水彩技法。“这张是我父亲晚期的作品,你看背景的光影关系处理得多好,都仔细观察过的。”他指给我看,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家学如此重要,从小父亲杭穉英关心栽培,他就去了张充仁画室学习水彩素描。他今天的成就,用现在的话来说,在起跑线上就赢了。

⊙ 作者(中)与杭老师夫妇合影

一张八开大小的画,远处的山峰,逶迤起伏,绵延不绝;中景大树参天,掩隐着的村落,炊烟袅袅。蓝绿调子,画得非常轻松。“这是在井冈山茅坪象山的写生,这里曾是毛主席工农革命军的根据地。”再细看,下面有一行小字落款:“七三年三月十八日写(党团员训练班机关连旧址)”。后来我网上查过,茅坪象山,“象山庵”最著名。1928 年毛泽东在庵内整理调查报告,前委秘书贺子珍帮助抄写。中国精彩的世俗故事常与庙啊庵啊有关系。

那天在杭老师家呆了很长时间。

印象中他抽烟与他的行动一样,慢慢地,一口一口不急不徐,好像留着空间好回味。他一会儿上海话一会儿上海口音的东北普通话,不缓不急,眼睛看着你,态度谦和诚恳,但不容置疑。“我脱侬讲(上海话:我跟你讲)……”往往是他开启谈话的方式。有时谈到他不喜欢的东西,他也会有点急,声音会激越起来。他自嘲:“呒不办法,有辰光我有点急,一急就有点东北腔。”

可能是抽烟的缘故,说话多了,有时会气喘。

“这是英国水彩画家弗林特的作品《船坞》。这是我临摹的。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这张画的印刷品,觉得好极了,如此复杂的结构,画得如此整体轻松透明,不容易。你看那水,是活的,快要涨上来似的……所以要不断地看好东西,要不断地学习……”是的,这张画还有另外一个题目,就叫《涨潮》。弗林特爵士在近代英国水彩画界的名气很大,相当于齐白石在中国。与齐白石不同,齐白石娶了许多老婆,他是画了很多女人:宏伟、华美、性感。作品充分展示欢乐、完美、优雅与生命力。用西方评论家的表述:“他的作品既希望把握希腊人完美的形,同时也希望对画中的人物注入血液。”有点拉菲尔前派的影响。

杭老师也擅长画人物,后来很多年,观摩杭老师绘画,特别是他的粉画人体,我体会不光有他父亲“月份牌”擦笔水彩的影响,也有着与弗林特极为相似的理念与追求,艺术家执着于对美好事物的无限向往与对生命力的热情颂扬,并不在意当下时尚的风格。他一直喜欢弗林特,说起弗林特总是激动得很。

一晃三十年了。画,画好了。一边画一边想好了题目,就叫“我跟你讲——杭鸣时先生”。那日下午我带着画作,登门说明原委,请杭老师过目。

还是丁老师给我沏的茶。杭老师一贯的轻松、发噱,看着高兴,我请他签名,就用上海话发音在画上签字:“今年我已九十岁了,我想脱侬讲,侬画得斜气好”,后面跟了三个感叹号。我想起了上海的金宇澄,想起了《繁花》里的上海话,有趣的脑子有时也一样的。回家女儿问“斜气好”是啥意思?我笑笑说,这是上点年纪的上海人的闲话,等你上海混得有点日脚了,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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