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明瑟园始末

2021-04-24 10:57孙中旺
苏州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水木

孙中旺

苏州是著名的园林之城,素有“园林甲天下”之誉,至今尚有数十座古园林留存,其中九座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除此之外,在苏州历史上还曾存在着众多的名园,清初的水木明瑟园就是其中的一座,浙西词派大师厉鹗认为当时苏州的名园中,没有几个能和该园相比,著名学者全祖望更是评价云:“吴中台榭甲天下,而以水木明瑟园为最。”可见该园当时的地位之高。

水木明瑟园位于苏州灵岩山麓的上沙,何焯曾记载其形胜云:“石城峙前,天平倚后,平田缭左,溪流带右。”风景十分优美。水木明瑟园址原为明末清初人徐白所有。据《松陵文献》记载,徐白,字介白,本为嘉兴人,十八岁时,因避家难迁居吴江梅里,吴江诗人潘一桂颇赏其诗,所赋太湖落日,被几社领袖陈子龙击节称赏,由此知名。徐白性情狷介,不苟取予,明清鼎革后,他弃去秀才功名,奉母隐居上沙,在此开辟小园数亩,种植蔬菜瓜果聊以糊口。徐白无子女,也不蓄僮仆,种植之事均亲力亲为。闲暇时坐小楼作画吟诗,诗风清幽秀润,得晚唐人风致。画风高致,萧疏无俗韵,不为人作,仅供自娱。徐白和遗民赵瀚、周安、顾有孝等人相善,亲朋故交上门拜访,“扫落叶汲泉烹之,清谈终日,使人忘世。”文坛领袖吴伟业曾经来徐白园中拜访,留下了《意难忘·山家》词云:“村坞云遮,有苍藤老干,翠竹明沙。溪堂连石稳,苔径逐篱斜。文木几,小窗纱,是好事人家。启北扉、移床待客,百树梅花。衰翁健饭堪夸,把瘿尊茗碗,高话桑麻。穿池还种柳,汲水自浇瓜。霜后橘,雨前茶,这风味清佳。喜去年、山田大熟,烂漫生涯。”全词疏淡潇洒,颇具风致,对徐白隐居生活的羡慕向往之情溢于言表。徐白隐居于此三十余年不出山,被人称为“石隐”,其著作有《竹笑庵诗钞》《思逝集》,可惜都没流传下来。

徐白之后,此地为陆稹所有,并大为增拓,成为苏州著名胜地。陆稹为长洲人,字元公,一作元功,号研北。他是康熙二十七年(1688)秀才,工诗善画,和沈德潜、张锡祚等人一起,均为叶燮受业弟子。水木明瑟园之名得于著名文学家朱彝尊,康熙四十三年(1704)八月,陆稹贻书相邀朱彝尊前来游玩,朱彝尊收到邀请后,不顾76 岁的高龄,“遂泛舟木渎,取道灵岩以往”,因爱此处水木明瑟,故取以名园。朱彝尊这次在园中接连住了七天,中秋之夜,陆稹还约了张大受、徐昂发、顾嗣立、徐惇复、沈翼等吴中名士陪朱彝尊一起到石湖玩月,风雅无比。朱彝尊生平不喜欢作赋,但这次“念胜引之难再”,特作《水木明瑟园赋》。赋中赞美园主陆稹,“匪声利是趋,惟古训是茹。鼓枻而吟,带经以锄。不隐不仕,无碍无拘。”陆稹志在风雅,园中多藏书,“访翠墨而椎拓,拓黄卷而流输。凡灵威所守,唐述之储,莫不签题置笥,装界开图。《尔雅》释寓齸之属,《离骚》笺草木之疏。”年逾古稀的朱彝尊引陆稹为同道,“奇文疑义,犹冀相须。”自此以后,朱彝尊和陆稹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每次到苏州,都要下榻于此园,曾“逾月逾时不能去”,园中馆宇的匾额也大多由朱彝尊所书。由于朱彝尊当时声名极高,这些诗赋匾额对后来的文人雅士们造成了不小压力,如著名学者何焯就感慨“作赋前头有朱老,景多先怯语难工”,后来的状元毕沅也有“赋拟小长芦,提笔仍未敢”之句。

水木明瑟园内景点众多,顾嗣立《秀野草堂诗集》卷四十八有《明瑟园杂咏十九首》(按:刻本“明瑟园”误为“明琴园”),分咏园中潬上书屋、皂荚庭、曲盝阑、坦坦徛、介白亭、升月轩、听雨楼、帷林、冰荷壑、桐桂山房、益者三友之蹊、小波塘、摘箬冈、木芙蓉溆、鱼幢、蛰窝、东沜桥、研北村、饭牛宫,这十九处应该就是水木明瑟园的主要景点了。这些景点均由朱彝尊命名,只有园中最胜的介白亭为陆稹自己所取,并请昆山徐昂发书“介白之亭”四个擘窠大字匾额悬挂其上。嘉定人张云章来访时,以为此亭的得名是因“介乎白水之间”,后来得知是陆稹为纪念前园主徐白特意命名后,大为感慨云:“有是哉!陆子之乐善而好贤也,今之掩前人之美为己有者可胜道哉!陆子乃表而出之,使其潜德高风,不湮没于时,此其宅心何如也。”

⊙ 乾隆《苏州府志》中关于水木明瑟园的记载

和其他园林“竭人力之所至,以供耳目之欲”不同,陆稹的水木明瑟园不以人工为胜,甚至园内连假山也没叠一座,但却以自然风光见长,有“清胜甲于吴中”之誉。园内有不少百年老树,姿态万千,“或参天直上,或拿云屈盘,或空腹苍皮,偃仰傲蚴,或秃首翠盖,孑立遗世,怪奇荟蔚。”这些饱经风霜的老树是别的园主再有钱都买不到的。园内还有万竿修竹和百余棵桂树,摇扬敷舒,更添佳趣。值得一提的是园中还有一棵体形庞大的古藤,“入门未窥诸坞绿,蔽天已见十丈青”,气势非凡,苍劲有力,“古根诘屈穿山出,酝酿洞庭七十二峰之精灵。踞地先成偃卧形,老罴当道群貉屏。欲上不上意磅礴,忽然蹶起势骞腾。百转千蟠故作态,低头下瞰纷长缨。其心时复吐云气,其干将无闻铜腥。其杪迎风舞拂拂,大垂小垂都珑玲。就中倏生数直干,岸然如弦复如绳。空所依旁冉冉升,此尤怪绝得未曾。”园中有积水一潭,“一望渺弥,且瀴湾回合,浸空摇碧”,其上有东沜桥,横跨流水,月夜行走其上,可见前后澄潭映空,沦涟泛滟,让人有“如濯冰壶”之感,为赏月佳处。张云章对水木明瑟园的造园风格大为赞叹,认为“其于兹园无人力之劳,而有天作之遗,极水木之幽茂,乐栋宇之朴质不事雕饰,慨然有崇雅黜浮之思焉”。

陆稹经常邀请友人在水木明瑟园中举行雅集。据徐昂发记载,陆稹曾在某年秋天寄书邀请他到水木明瑟园中赏桂,徐昂发得书后,偕其兄弟三人赴约。当天为农历九月初三,虽然无月,但“香露秋空冷,风灯林影斜”,大家在桂花香中诗酒留连,“吟尽一庭花”,徐昂发还在“醉来忘主客,残梦挹流霞”句后有小注曰:“时主人醉伏,故云。”可见当晚主客尽欢,都已酩酊大醉。

陆稹之后,其子陆锡畴继为园主。陆锡畴,字我田,号茶坞,从小就跟随其父受教于诸名儒耆宿,后入何焯门下。何焯为学缜密,尤精于考据,但陆锡畴却不求甚解,略观大意而已。即使如此,为人严厉的何焯对这位学生仍然是青眼有加。史载陆锡畴“为人伉爽,卑视一切”,性情刚直,一有不合,“直斥之如狗”。但其为诗却渊源西昆,多柔肠丽句,和刚直的性格天差地别。陆锡畴对饭菜极为讲究,是当时著名的美食家,其父陆稹在以饮食精美闻名四方的苏州已颇有影响,朱彝尊曾以“饮馔丰洁”赞之。陆锡畴在追求美食方面,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据记载,当时苏州一带的厨师听说宴席中有陆锡畴在,无不紧张得失魂落魄,因为陆锡畴品鉴之后经常是“少可多否”。

陆锡畴热情好客,水木明瑟园中高朋满座,几无虚日,“无日无诗与酒杯”。扬州诗人闵华曾在水木明瑟园中度过一个春夜,留诗云:“一夕竹房卧,晓来春鸟鸣。披衣时独立,拄杖或闲行。灵岫当窗见,梨花隔水明。名园无好句,殊负此幽清。”可见春日水木明瑟园之美。陆锡畴酒量极大,又喜欢热闹,宴席经常穷昼继夜,没完没了,也给朋友们造成一定的困扰。全祖望酒量颇大,常被朋友们推崇,但他还是非常怕陆锡畴留客,只要留下,不到五天就要喝出病,只有解缆而逃,被陆锡畴嘲笑“是所谓以六千里而畏人者也”。因为好客,也导致了陆锡畴家道中落,后来世道多变,苏州的富人们多杜门不出,婉拒应酬,无复昔日的繁华景象,只有陆锡畴始终维持好客之局,虽家道中落而不改。

陆锡畴最为人称道的是笃于师友之谊,他的老师何焯身后遗书星散,陆锡畴谈及必痛心疾首,恳求全祖望为何焯作墓表。墓表写好后,陆锡畴激动得边读边哭。陆锡畴还流泪恳请官至太常寺卿的常熟官员陶正靖为何焯作墓志铭。对于朋友的急难,陆锡畴常常倾力而为,“无不濡首灭趾以从之”,可惜他时运不济,终身未能展其才智,郁闷而卒。

全祖望是水木明瑟园中的常客,《鲒埼亭诗集》中就有《题水木明瑟园》《信宿水木明瑟园柬茶坞》《水木明瑟园阻归》《水木明瑟园古藤歌》《法螺庵采莼柬茶坞》等多首相关诗歌。据全祖望回忆,他和陆锡畴在扬州一见即倾倒,陆锡畴还认为全祖望“无终老山林理”,虽然此话后来没有应验,但全祖望对老友的肯定和期许一直铭记在心。乾隆十一年(1746)冬天,全祖望和住在木渎的友人宋峚山一起第一次参观了水木明瑟园。当夜清晖如昼,三人一起在水木明瑟园中“烹鱼沽酒,纵谈于古藤架下”,直至夜漏四下方止。次年春天,全祖望又一次前来,并在此谋刻黄宗羲的《宋儒学案》。全祖望有次游于岭南,途中差点病死,在这次病中,他还梦见自己身在水木明瑟园中,和陆锡畴一起坐在园中的紫藤花下,吃着莼羹,陆锡畴劝他喝酒,他说:“此伏波曳足壶头时,不复与君抗也。”醒来时尚历历在目,心下以为异,决心痊愈之后,一定要到水木明瑟园中一践梦境。谁知回来之后,就得到了陆锡畴的死讯。全祖望为陆锡畴撰写了墓志铭,最后的铭文曰:“四海论交,不愧孔融。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一朝化去,谁其共蒿里之欢悰!”表达了失去知音的悲痛。

陆锡畴得以结交全祖望,和马曰琯有关。马曰琯,号嶰谷,为扬州著名盐商,热衷风雅,和全祖望关系甚密。陆锡畴侨寓扬州时,多住马曰琯家,并加入了当地的韩江诗社。马曰琯雅嗜山水,曾“偕昆弟友生自扬入吴”,尽历苏州的虎丘、天平、支硎、华山、灵岩、邓尉、天池、石壁及太湖诸名胜,一行人就住在水木明瑟园中。乾隆十九年(1754)六月,陆锡畴沉疴初愈,就鼓兴渡江赶往扬州和老友相聚,不料到扬州后就精神委顿,不到7 天就过世了,时年64 岁。马曰琯“伤其旅魂萧索,旧侣凋残”,赋诗二章以悼念,读之不胜山阳邻笛之感。后来,马曰琯还经办了陆锡畴的丧事。马曰琯的门客楼锜亦作挽诗云:“归旧隐园中,草木尽含悲。养疴重到联吟地,执手俄惊易箦时。从此云山成独往,岂期歌哭在于斯。贫犹爱客常投辖,老渐逃名强赋诗。”

陆锡畴死时,其独子尚年少,全祖望当时就“惧明瑟之径有尘,而竹林之罏且圮也”,后来事实果如所忧,曾经盛极一时的水木明瑟园在陆锡畴身后就日渐衰败。友人吴泰来在陆锡畴死后不久重到水木明瑟园,在其《杪秋放舟上沙,过明瑟园,有怀我田陆丈》诗中有句云:“移棹探幽胜,溪回亭馆阴。玉山人不见,水竹日萧森。曲径垂藤合,空廊败叶深。莓墙重拂遍,枨触旧游心。”可见已经是一幅衰败景象。后来水木明瑟园还经过多次转手。潘奕隽曾到水木明瑟园游玩,当时该园正在求售,还没有卖出,朱彝尊写的帷林园额尚完好。潘奕隽特为赋诗以纪,中有“小圃花开能饮客,赐山路近好游春。买园真拟捻书卖,可许帷林来结邻”之句,隐约透露打算买园之意。对水木明瑟园动念的还有范仲淹后裔范来宗,范来宗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曾官翰林院编修。在其《洽园诗稿》中也多次涉及水木明瑟园,当时的水木明瑟园已经多次易主,并萧条破落,名满吴下的牡丹花已经屈指可数,橘子树也寥寥无几了,但尚留有很多朱彝尊的遗墨。范来宗留下了“买山如得是,吾愿更何求”之句,但潘奕隽和范来宗均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水木明瑟园最后的主人是状元毕沅。毕沅少学于沈德潜,对灵岩山一带颇有感情,自号灵岩山人,后来还在灵岩山的西施洞下建造了规模宏大的灵岩山馆。水木明瑟园是毕沅的旧游之地,据他自己所言,曾经“少卧研山堂,湖山归一览”,他爱其幽旷,“奢愿拟求高士宅”,可见早有购买之心。后来水木明瑟园求售,他就购为别业,主要是作为藏书之用。嘉庆二年(1797)七月三日,在湖广总督任上的毕沅病死湖南辰州军营中,享年67 岁。次年三月十八日,毕沅之子嵩珠、鄂珠及其孙兰庆将其下葬于他深爱的水木明瑟园中,神道碑和墓志铭分别由著名学者王昶和钱大昕所撰。一代名园终成祠墓,时人颇为惋惜,上述欲购不得的范来宗就有“君不见,介白亭边花伐尽,谁问名园过上沙”之句。

毕沅葬于水木明瑟园后,其门生洪亮吉曾来拜谒,留下了《灵岩谒毕尚书师墓》及《水木明瑟园展毕宫保墓》两诗,分载其《卷施阁集》和《更生斋集》。不久,毕沅受到和珅案牵连,坐罪抄家,革除世职,其修建的灵岩山馆也渐趋衰败。吴江诗人郭麐曾感慨苏州的水木明瑟园、灵岩山馆与浙江的南华半山之堂、扬州的曲江楼、玲珑山馆一样,“当时皆有贤者为之主,而一时俊人胜侣,杂沓交会,珠盘玉敦,文采风流,照映一世。”但主人去世后不久,“或易数姓,或且鞠为蔓草,化为马厩车库”,所幸当时留下了不少诗文,才使得“其名卒不泯于今者”。

钱泳在《履园丛话》卷二十《园林》中历数名园,其中就有水木明瑟园,并记载乾隆五十二年(1787),陆锡畴的族孙万仞曾得王石谷所绘园图,钱泳还为其补书朱彝尊所撰的《水木明瑟园赋》,而三十年后,已为毕沅葬地的水木明瑟园已经“松籁如怒涛声矣”。

民国十五年(1926)三月十四日,李根源到木渎上沙,寻访在水木明瑟园故址上建成的毕沅祠墓,当时祠墓大体完好,额署“弇山宫太保毕公祠”,堂悬乾隆五十四年(1789)御书“福”字匾额,中奉毕沅栗主,旁祀毕沅夫人及副室五人。祠右为毕沅墓,面白鹤顶,石坊题“宫保毕公墓”,并有两座神道碑。另有石狮二、翁仲、方池、石羊、石虎、石马等,可见规模之大。

1957 年,毕沅墓曾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1970 年10月,木渎金山公社天平大队的贫下中农和南京博物院考古组联合发掘了毕沅墓,出土文物百余件。其发掘简报刊于1977 年的《文物资料丛刊》,副标题为“十八世纪后期一个官僚地主奢侈腐朽生活的写照”,充满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如今上沙所在的祥里村已被拆迁,水木明瑟园以及在其故址上建造的毕沅祠墓均已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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