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态视角下非遗的进化机制与路径

2021-04-25 03:37杨程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非物质文化遗产

摘 要:各类非遗处在不断与时代环境相适应的变化中,这些复杂变化具有内在的秩序。适应性和生存竞争引发了非遗种群的性状趋异,择优和经济原则造成了逆向的性状趋同。性状趋异和性状趋同可以看作社会需求引发的非遗发散和收敛过程,它们同时并存,在不同条件下各有主次。在适应非遗发展的传统社会环境中,这类发散和收敛过程不断交替循环,保证了非遗种群数量和质量的相对稳定。非遗通过进化提高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改善自身生存、安全和发展的机会。其进化机制可以归纳为生存环境选择:对整体而言,通过生存环境淘汰劣质非遗个体,保留优质个体;对个体而言,在进化过程中选择有效的特性进行不断积累。

关键词:活态性;非物质文化遗产;进化机制;生存环境选择;经济原则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1)02 - 0068 - 16

非遗的现代保护与治理需要遵循其内在的发展规律。单纯基于现代社会环境探讨传统非遗的保护与发展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非遗的产生和发展经历了长期的历史演变过程,可根据已发生的众多实例,推测和判断其规律。如果这些规律能符合已发生的存在,那么对探索过去和指导现在都有重要意义。非遗进化理论是针对非遗发展演变规律的研究。生物学的进化理念是指族群里的遗传性状在世代之间的变化[1]18。在达尔文之后,进化思想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文化进化的提出至少可以追溯到1877年民族学家摩尔根撰写的《古代社会》,这表明研究文化现象的学者很早就注意到进化问题。一些学者将“进化”定义为沿着某种线性尺度的方向发展进步的现象[2]11。黑格尔的观点,任何事物(包括社会和人的本性)都处于进化状态之中,每一个事物之中都存在着能改变自身的力量[3]。赫胥黎认为:进化可以被看作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使事物对于资源的利用越来越有效[4]。进化的定义很多,总的来说,它是使事物趋向于自身有利变化的概念。但非遗进化并不等同于非遗进步,有时也会出现停滞、后退甚至大面积消解的现象。由适应、生存竞争、变异和分化引发的非遗进化是一个综合理论体系,其核心思想是各类非遗都处在不断与其生存环境相适应的变化中。这种变化是有规律的,具有内在的稳定秩序。基于已知的非遗发展过程,分析其演变规律,不仅能解释已发生的现象,也有助于启示当下的非遗保护实践。

一、非遗现代生存的价值及其进化发生的基础

古代社会中非遗被广泛应用,如传统工艺、医药和历法;传统礼仪、节庆和民间信仰;传统口头文学和方言;傳统美术、乐舞和戏曲;传统养殖和饮食加工技艺等等。这些都作为当时的生产或生活方式融入百姓的日常之中。

各类非遗最重要的特点是不脱离民众生活,依托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自然资源而存在,以声音、形象和技艺为表现手段,并以身口相传作为文化链得以延续。有研究者认为,从物质决定精神的角度来看,当适应非遗生存的时代环境逝去后,与之相适应的各种文化形态也会随之消解,非遗现代生存的实际价值不大[5]。这类观点忽略了一些重要因素。首先,人的社会属性驱使其追求文化认同,并非单纯考虑新技术带来的舒适与便捷。历史越悠久的地区和国家越难摒弃传统文化的影响。原生依附情感是家国认同的主要因素,它是一种天然的社群意识,以习俗、语言、地域和信仰为纽带[6]。不同民族时间意义的根性几乎代表了他们最深刻的人性价值观、世界观以及文化信仰的生存观[7]4 - 10。其次,传统的生活方式对社会的影响深入血脉,当我们觉得现代已与传统迥然不同时,其实它依然影响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传统的饮食加工、中医药、手工艺、方言、口头文学、民间信仰、美术、节庆、戏曲等等并未因新时代的到来而废止。更重要的是,漫长历史中无数民众在世俗生活中积累的海量智慧为新社会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养料。非遗在现代社会的活态生存不仅慰藉原生居民的依附情感,也是构建新世界的智慧来源。正如哲学家伽达默尔所说:“即使在生活受到猛烈改变的地方,如在革命的时代,远比任何人所知道的多得多的古老东西在所谓改革一切的浪潮中仍保存了下来,并且与新的东西一起构成新的价值。”[8]

非遗的活态性为其进化提供了发生基础。其活态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非遗需要依托相应的生存环境而存在;另一方面,非遗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并非一成不变,它总是趋向于适应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民众需求。社会环境变迁往往伴随生产力水平、社会结构、文化偏好、文明程度、民族审美等因素的改变,这些必然引发系列的社会需求变化。作为服务于民众生活的人为事物[9],非遗需要适应当时的社会需求,随着不断变迁的社会环境发生相应的改变。例如,当铜和锡的联合冶炼技术产生后,社会对青铜器具的需求不断扩展,青铜工艺逐渐取代了旧有的石质工艺[10]。在新疆蒙古族传统艺术“萨吾尔登舞”的发展历史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与生存环境的适应过程:

萨吾尔登充分体现了游牧民族的文化特点,随着生存环境的变化,萨吾尔登的表现形式有所变化,有模仿日常劳动生活的动作,有模拟生态环境的动作,由于受生活方式、居住环境及服饰穿戴的影响,萨吾尔登上身动作较为丰富,而下肢动作相对简单,从而形成了“脚慢手快”的节奏特点。在动律上形成重拍向下、颠簸式的动态感,这与蒙古族先民长期的马背生活习惯有着紧密的关系。在颠沛流离的迁徙历史中不断与异族文化碰撞,一定程度上对舞蹈的表现形式产生了影响。这样的变化不是单一的某一动作元素的增减,而是舞蹈文化系统整体性的适应与改变[11]。

个体通过提高对生存环境的适应性,改善自身生存、安全和发展的机会,就是进化[1]284。在包含非遗发展过程的各类记述中,如各类古代手工艺史、建筑史、民俗史、艺术史、宗教信仰史等,可以清晰地看到各类非物质文化随社会发展而发生的演变过程,正如《古代社会》所描述:

可以描绘出建筑艺术的发展状况,上起蒙昧人的窝棚,中经野蛮人的群居院落,下至文明民族单门独户的住宅,并且包括各种形式起讫相连的一切环节在内。丹麦考古学者所提出的“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等名称非常有用,代表了古代造物和冶炼技艺的逐渐发展[12]5 - 7。

活态存在方式促使非遗一方面对原有的文化风俗有所延续,另一方面随时代的发展不断注入新的内涵和变化。从中原地区二里头文化中发掘的陶器,可间接看到当时制陶工艺的逐代变化。

二里头文化可以分为4期,每一期的陶制饮食器具的造型、纹理都有特点。在纹饰方面,第一期陶器以蓝纹为主,细绳纹、方格纹、附加堆纹次之;第二期细绳纹逐渐发展为主要纹饰;第三、第四期以多绳纹为主,回纹、云雷纹增多。器型则从多鼓腹逐渐内收,折棱逐渐变窄变浅。可以看到其发展过程,既有渐次的继承又有创新。

面对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生存下来的非遗必然经历了相应的发展过程,而且这些发展变化有利于非遗自身的延续。这种长期且对自身有利的演化过程就是非遗的进化。本质上,非遗是传统社会中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其进化过程中产生了丰富多样的具体形式。这些具体形式可以看作是非遗在相应的生活领域,为各类社会需求提供的多种解决方案。

二、非遗进化的基础理论

在探讨和归纳非遗发展规律时,需要一些理论基础作为支撑,主要包括一些通用性结论及相关推论。如果这些通用性结论及其衍生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应该能够观察到与之匹配的实际现象。

(一)通用性结论

通用性结论是整个理论的根基,它们是普遍共识或不证自明的论点。

第一通用性结论:任何类别的非遗都有服务于人类的功能,能满足人类某种物质或精神需求,各类非遗产生的共同起点是人类社会的需求。该需求是一个综合性的范畴,包括保障基本生存的物质需求、安全需求以及更高層次的享乐需求、精神慰藉需求、艺术体验需求等。人的各类需求导致了众多非遗的出现。饮食需求催生了从刀耕火种到谱系发达的各类菜系与饮食加工方法,还有各类种植技艺和养殖方法;御寒需求推动了服装加工技艺的发展,从原始的披皮遮叶开始,通过不断融合社会审美需求、道德需求、行业需求、气候特征甚至军事需要等因素,产生了数量丰富、形式多样的服饰以及相应的裁剪工艺;精神和心理需求推动了各类民间信仰、表演艺术和娱乐方式的产生和发展;交通需求促进了古代牛马驯养技术、马车制造工艺、造船技艺、桥梁营造技艺的发展。诸如此类,在古代社会的各个生活需求领域,都能看到相应的非遗。

第二通用性结论:非遗的生存过程依托于人的需求,民众需求是非遗的生存资源。人的各类需求不仅是非遗产生的基础,也是支撑非遗活态生存的必要资源。活态存在的非遗个体需要相应的人群不断地使用、继承和发展该非遗[14]34 - 42。当一项非遗没有人使用时,就面临消解的困境或仅作为历史资料。非遗的使用者、消费者和改进者是非遗的生存空间。非遗的生存空间越大,生存资源越丰富,其存续的保障性就越大。

第三通用性结论:非遗的生存资源是有限的。民众对非遗的使用需求维系着非遗的活态存在,即非遗的生存资源。非遗作为无形文化,它的使用是以对应人群的时间、精力和兴趣偏好等要素为支撑。因此,非遗活态生存既是服务于人类社会,同时也消耗相应的资源,即占有相应人口在某方面的需求。虽然,广大民众拥有极其丰富的精神和物质需求,但这些需求能活态供养的非遗是有限的,如同地球虽然广袤可供养的人类数量也是有上限的。还类似于现代社会的市场需求,有众多汽车品牌服务于民众广泛的交通需求,但需求市场不可能供养无限数量的汽车品牌同时存在,在有限的市场范围内,能够获得众多消费者青睐而良好发展的汽车品牌更是少数。

即便在非遗繁荣发展的传统社会中,个人和群体需要且能够经常使用的非遗也是有限的。以地方语言为例,个人通常掌握的语言不过2 - 3种。使用过多种类的语言,对民众而言,学习成本和沟通成本都非常高,因此不同方言占有不同区域居民的沟通需求。以民间信仰为例,由于多数信仰具有排他性,导致大多数人的信仰是唯一的,某一地区内的信仰类非遗数量很少。即便是在欧亚非大陆交界、宗教信仰交汇的中东地区,也只有伊斯兰教、犹太教、基督教等几种主要宗教信仰,且相互之间产生过激烈的信仰斗争[15]。再以食物加工技艺为例,古代社会中不同民族或地域的民众往往有各自的饮食特色和自成体系的加工方法[16]。可见,各类非遗占有相应的民众需求,同时这些生存资源(民众需求)维系着有限数量非遗的生存。

另外,非遗大多具有民俗性质,是传统社会中民众共享的生活方式。在某一地域范围内,如传统社会中的县、乡、里等,虽然居民数量众多,但同一地域内的风俗习惯多是一致的或相似的。当个人能够且需要使用的非遗数量有限时,地域风俗的相似性促使该地域内民众对非遗的需求也是有限的,导致非遗在该地区的生存资源是有限的。古代社会中,非遗随时间推移不断有新的个体出现,其数量看似可以无限增长和累加。实质上,每一历史时期社会能活态供养的非遗都是有限的。这也导致社会发展过程中,随着新非遗的不断产生,常有非遗面临衰落。

(二)相关推论

根据前文所述的通用性结论,可以推导出一些有用的结论,有助于进一步分析非遗的发展规律。

推论一:区域环境内,服务民众相似需求的不同非遗个体会因生存资源产生竞争。根据通用性结论二和三可知,非遗所在地域的民众需求是其生存资源,非遗的活态存续需要相应的生存资源,但非遗的生存资源是有限的,区域范围内可活态供养的非遗是有限的。这导致服务相同需求领域的不同非遗之间,存在因生存资源有限而产生的竞争关系。以清代北京地区的戏剧发展为例,因京城繁华文化经济发达,昆曲、汉剧、秦剧、徽剧、弋阳戏等多类戏种都曾进入该地区发展。清初京城演剧多用昆腔,弋阳腔(京腔)也有少部分民众喜爱;乾隆时期弋阳腔演变得更加通俗,用以对抗昆曲的雅化,逐渐受到京城民众的追捧,该时期昆曲听众逐渐较少;乾隆后期秦腔进京,唱腔形式和内容广受喜爱,导致六大京腔名班无人问津,后因秦剧曲目表演内容过于庸俗有伤风化被逐出京;嘉庆年间京城流行徽戏与昆曲兼演,同时吸收了秦腔的特点;道光年间徽戏与汉剧逐渐融合,其唱腔板式日趋丰富完善,深受京人喜爱;直到咸丰时期,京剧融汇了多种地方戏剧的优点,开始作为独立的剧种存在和发展[17]。可以看到,某类戏剧主导民众需求时,其他剧种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挤压;弱势剧种常常通过相应的改变,争取更多的民众需求,确保自身的延续和发展。这如同现代市场中同类产品间的竞争。

在某区域内,有多种非遗都可满足民众某方面需求时,民众会根据审美偏好、风俗背景、使用效率或成本等因素,选择其中一种或少数几种非遗进行使用和消费。就如戏曲欣赏需求,当某地区居民普遍喜爱京剧或昆曲时,必然压缩越剧、黄梅戏等其他剧种在该地区的发展空间。区域范围内,满足相同或相似需求的非遗间,会因区域内有限的民众需求产生资源竞争。

非遗间的竞争发生在一定地理范围内,该区域内或两区域间一般存在较频繁的信息交流。在地理和信息相对隔绝的两个区域里,具有相似功用的非遗之间不会发生资源竞争。例如,美洲古代服装工艺和中国传统服装工艺不曾有过交集,欧洲古代建筑工艺和中国传统营造技艺也未发生过生存竞争。随着近代中西方交流的不断拓展,西式建筑技术才进入了中国,逐渐取代中式传统营造技艺,占有中国现代社会的住建需求。传统社会里,由于信息交流和交通水平的限制,在相对闭塞的乡里,很多非遗仅是在狭小的地域范围内普及,因此常有“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现象。相反,信息沟通越频繁的地区,非遗面临冲突与融合的可能性越大,正如古丝绸之路的往来贸易造成了多元文化的交汇。

推论二:非遗进化中不可能会产生对其本身有害的性状,但环境变化可以导致原先有益的性状变为有害性状。非遗服务于人类社会,非遗在变迁过程中是否会产生对自身生存不利的变异?虽然非遗变化是依据民众的物质与精神需求而非自身需求,但非遗的生存资源恰恰是各类社会需求,非遗越适应当时的需要,则越增强自身对生存资源的获取能力。因此,非遺进化过程中不会产生对其本身有害的性状。但生存环境的改变,会导致原来的有益特性在新环境中变为无效或有害特性,从而引发下一轮的适应过程。以传统中医药的发展为例,秦汉时期医学与道家关系密切,《汉书·艺文志》中将医药典籍分为4类:医经、经方、房中、神仙[18]。神仙术迎合了人们求长生的愿望,历代间常有帝王贵胄辟谷、炼丹、访仙;两汉三国时期房中术尤为盛行,且产生了大量指导性著作,直到唐代孙思邈著《千金要方》时仍有《房中补益篇》;至宋代时,儒家理学之士已经广泛认识到神仙和丹药是不经之谈,属于招摇撞骗,有损医者声誉,因此后世的中医药典著中普遍剔除了房中和神仙之术,着重医理和经方的研究[19]。可见,在早期中医药的发展中,有些内容和形式迎合了社会需求,但在随后的社会环境中,它们变为有害特性。

推论三:“适应性”是非遗进化的核心特征。非遗的进化过程实质上是变异的不断累加,变异是适应性行为造成的。变异的根源在于社会是不断发展的,新环境下的民众需求会有所改变。非遗过去的优质特性,现在可能是低效的或有害的。非遗需要通过相应的改变,不断适应新环境和持续变化的各类社会需求。

适应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源,保持民众对它的持久使用和消费,更好地延续自身存在。以口头传说类非遗《白蛇传》的演变为例,宋代的故事版本主要描写许氏被蛇妖迷惑,后来白蛇屡现怪异,许氏不堪忍受,遂求助金山寺高僧将蛇妖镇压到雷峰塔下。故事意在告诫世人要谨守礼教不被欲望迷惑,这也符合当时“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观念。冯梦龙写《警示通言》时,其笔下的法海还是偏向“正面人物”[20]。明代中期受王阳明心学影响,程朱理学的禁欲主义受到挑战,社会倡导人性解放,该故事在民间流传过程中逐渐添加了一些的情节,产生了不同的版本。这些新的版本更加平民化,符合大众的口味。其大致情节为:牧童救了白蛇,千年后白蛇化人来报恩;受到顽固势力代表法海的强行干涉,白蛇为救夫不得已而水漫金山,其后被镇压,大好姻缘被破坏;多年后白氏之子高中状元,祭塔救母,全家团圆。蛇精由惑人的妖怪变为了有情有义的女性,法海则成了坏事干绝的角色。可以看到,这类传说的转变与社会发展、人们的价值观和愿望有关。非遗不仅是反映个体需求,更是反映群体的审美需求和价值取向[21]18。在社会发展进程中,非遗发生了众多适应社会环境的变异,在时间轴上看到的就是进化过程。

在生存竞争过程中,为了获得更多、更稳定的生存资源,非遗的某些部分或特性会发生适应性变异。传统社会中,不同时代和地域的民众根据自身的需要,对各类非遗进行差异化的发展。例如,人类早期居住方式都起始于穴居,但中国南北方的发展各有不同。北方气候干燥寒冷,其古代建筑工艺多采用土木结构或木石结构;南方气候炎热,特别是潮湿多雨地区,多采用杆栏式建筑,房屋悬空构建在木柱之上[21]74。初始选择的差异看似不大,但如果把适应性选择造成的微小变化推广到数百年及更长的尺度上,就会看到明显或根本性的变化。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民族风俗往往各具特色,这些特色是“适应性”导致的变异累加。

推论四:各类非遗都有消亡的可能。非遗消亡主要有3类原因。一是相关需求的消失。社会环境的急剧变化可能导致某些社会需求的弱化或消失。根据通用性结论一和二可知,非遗的产生和发展都依托于相应的人类需求。因此,某些需求的消失会造成对应非遗的废止。例如,夏商时期就产生了针对食器和酒器的髹漆工艺,至两汉时期该工艺发展到了顶峰,其装饰华美,纹样丰富多变。六朝时期随着制瓷工艺的不断发展,食具和饮具多采用瓷器,该工艺的实用价值就逐渐丧失了[22]。二是因为有些非遗无法适应新的生存环境。根据推论二可知,当社会环境变化时,非遗个体原先的有利性状,可能会变得不利于自身发展。如果无法通过自身的变化改善这些不利性状时,将难以迎合新的社会需求。每类非遗都需要争取它的需求人群,非遗个体的活态生存必须依靠不断的适应行为得以延续,总会有无法适应的个体遭遇废止。三是资源的有限性。根据通用性结论三和推论一可知,具有相似功效的非遗个体会因生存资源产生竞争,无法获得有效生存资源的非遗个体会面临生存困境。假设已产生的非遗都不消亡,那么相似或相同服务效用的非遗“物种”会不断累积,数量越来越多。非遗数量看似可以无限累加,实际上有限的生存资源限制了能“活态”存在的非遗数量。如果具有相似功用的非遗数量过多,必然导致相互间激烈的资源竞争。不同非遗个体满足民众需求的能力存在差异,当生存资源长期倒向优质个体时,无法得到使用的个体就会衰落甚至废止。

推论五:部分非遗个体的消亡是其整体发展和更新的一个必要条件。根据通用性结论三可知,人类社会能够活态供养的非遗数量巨大但也是有限的。非遗进化是在其生存空间中搜索更优质存在形式的过程,与生存环境适应程度不高的非遗个体会衰落,或通过变化重新适应环境。弱势非遗个体的废止,为优势个体提供了更大的生存空间,也为新个体的产生和群体的有机更新提供了条件。当然,近现代非遗的群体衰落和部分消解并非由非遗“种群”内部的竞争所致,而是农耕社会快速推进到工业时代后,许多非遗难以在短期内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和现代民众需求,其生存空间逐渐被现代的生产生活方式压缩。

另外,还有些特殊的变迁现象,例如某一非遗个体的进化可能是为了促进其他个体的发展;多类非遗的发展相互交织在一起等。例如,蚕桑技艺的产生和发展服务于丝绸织造技艺;宋体汉字横平竖直,棱角分明,易于刻印和识别,它的形式特征演变是为了不断提高了印刷工艺的制版效率;唐代皇室崇尚茶文化,民间也流行饮茶和茶树种植,导致茶具制作工艺在该时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13]225 - 226;农耕社会中,天文观测往往和农业生产相结合,二十四节气的制定主要服务于农事活动,信仰习俗、农事活动和各种民间艺术形式相结合,形成系列的时岁节日[21]20。众多非遗的发展过程相互交织,除了同类间的竞争,也存在异类间的伴生关系,在自身发展的同时也为其他个体的发展提供机会。

三、非遗进化机制:生存环境选择

进化是累积多代变异而形成的适应性变化。如果非遗进化理论是科学的,应该可以根据实证分析提供一个进化机制。

(一)非遗的生存环境

人的需求和非遗生存环境是影响非遗发展的两个核心因素。人们的物质与精神需求是导致相应非遗“物种”诞生的内在原因,例如饮食需求导致了农作物种植、牲畜蓄养和食物加工技艺的产生;信息交流与情感沟通需求是各类语言和通讯方式发展的起点。

非遗生存环境包括了当时的社会结构、自然资源、科技与生产力水平、审美偏好、价值风尚、道德规范、地理条件、信息传播方式等[14]34 - 42。虽然,人的需求是产生各类非遗的内在根源,但它必须作用于非遗的生存环境,才能构建各类非遗的具体形式和特性。例如,饮食需求作用在中国广阔的土地上,形成了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旱地农业区,以长江流域为中心的稻作农业区,以东北、内蒙古和西北为主的渔猎、游牧区,进而构建了相应的粮食生产与饮食消费的非遗体系[21]27。居住需求作用于古代陕北地区衍生了窑洞挖造技艺,该地区位于黄土高原,平地稀少、土质厚实且具有较好的黏性,便于窑洞的挖造,且黄土层具有良好的隔热性,能较好地抵御酷暑和寒冬[23];该需求作用于古代云贵山区形成了竹制建筑的营造技艺,因该地竹林众多,且居民多以捕猎和采摘为生,常居住于山林附近,搭建竹制建筑更便于取材、运输和加工。戏剧欣赏需求作用于中国清朝北方社会产生的是讲究唱念做打的京剧,它迎合了当时北方民众的审美意识,也延续了中国传统的反观式美学理念,擅长以虚造实[24];作用于16世纪的英国社会产生的是写实多于写意的歌舞剧,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兴起了写实艺术,强调艺术的目的就是将虚幻的故事描绘得如同现实[25]。总体而言,民众需求是各类非遗产生的共性基础,而生存环境左右着非遗的发展和演变过程,塑造了非遗的具体形式和特性。

许多非遗的存在和发展看似是某些创作者的个体行为或随机现象。实际上是长久存在的非遗迎合了当时的价值取向、审美心理、社会规范、生产力水平和自然条件等生存环境因素,因而获得了更广泛的民众需求,才得以保留和发展。也可以理解为,人类历史上曾创造了远比我们目前所知数量更多的非遗,生存环境选择其中的适应者,给予充足的生存资源,使其得以存在和发展。

非遺生存环境不仅基于民众需求衍生了众多各具特色的非遗“物种”,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拓展或限制人类需求。以非遗生存环境中的重要因素——生产力水平为例,当社会的生产力低下或长期战乱时,大众的饮食需求主要停留在饱食基础上;随着生产力水平提升,食品加工的美味、营养、医疗甚至养颜等需求就逐渐出现了[26]。社会道德规范和价值取向也是重要的非遗生存环境因素。在“夫为妻纲”的封建道德环境下,中国男权社会对女性有异性隔离的需求,为变相限制女性的行动,催生了非常流行的女子缠足风俗,无论民间还是官宦阶层都形成了一种畸形的审美需求[27]。随着礼教的废除和社会道德观念的转变,异性隔离需求被视为封建残余,“裹小脚”也由美变丑。可见,非遗生存环境不仅可直接作用于非遗的演化过程,还能对社会需求产生影响,进而从需求端更深刻地影响非遗的演化轨迹。

(二)进化机制的判断

非遗的具体形式、内在结构和特性受制于当时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人类需求导致了众多非遗的产生,生存环境挑选其中更适合的个体或特征保留下来。更适应所处环境的非遗个体可以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从而得到保留和发展;不适应的个体则被弱化甚至淘汰。例如,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以烧造具有“薄胎厚釉”和“器型小巧”形式的瓷器为特点,在宋代该技艺水平达到顶峰[28]98 - 100。“君子如玉”是宋代文人雅士道德修养的标准,瓷器“薄胎厚釉”更接近玉石的质感,有利于迎合文人仕子集团的审美情趣,“器型小巧”更有利于在书房和文人集会等场合相互把玩赏鉴。宋代文人仕子占据着社会的上层建筑,这有利于“薄胎厚釉”和“器型小巧”等形式的推广并逐渐沉淀为龙泉青瓷的显著性特征。随着游牧民族的入侵,元代统治者更希望这些瓷器能够为自身所用,如装盛硕大的牛羊荤食,而不是汉族文人手中把玩的类玉器皿[28]102。这时的社会需求对传统龙泉青瓷的发展是明显不利的。龙泉青瓷烧造工艺从元代开始衰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政府主导下才再次复兴。器型较大、胎质厚重的青花瓷烧制工艺在元代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以上可以看到了一项非遗的兴起与衰落,及另一新“物种”的诞生。更替的原因在于社会变迁影响了非遗的生存环境,不同的审美倾向、文化背景和生活习惯产生了迥异的社会需求。原先的适应者变得极不适应了,淘汰现象就产生了。某项非遗被淘汰而腾出的社会需求,会被具有类似功效的个体占据。

上述过程中,非遗生存环境有几方面的作用:构建非遗的相关形式和特性;对已有的非遗个体进行择优和淘汰;回应社会需求,促发新非遗个体的诞生。

对于非遗群体而言,生存环境选择其中的优势个体进行保留;对于非遗个体而言,生存环境可以帮助个体保留和强化对自身有益的性状,淘汰无效和低效的性状。这有助于非遗个体的自我完善。只是某些性状过于细微,每次的改变也并不显著,进化效果不易直接被观察到,但可以从长时间的变化累积所产生的显著现象进行推断。随着时代更替,现生非遗个体与其“先辈”的差别越来越大。有时,相差之大,让我们觉得两者是不同的类别。

以人类非遗代表作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的发展为例进行说明,木卡姆艺术是新疆维吾尔族的集说、唱、乐、舞为一体的音乐经典套曲。公元3世纪,西域绿洲农耕经济繁荣,使得民间艺人可以专业或半专业从事乐舞艺术,经常在闹市、官员和富人家中表演,吸收了当地原始崇拜、中原文化、印度文化、佛教和摩尼教等外来因素的影响,其乐舞内容和形式也逐渐丰富起来;随着影响力的扩大,零散的民间乐舞艺术被搜集、整理和规范化,乐舞文化空前繁荣,逐渐发展成西域各国综合性的宫廷大曲,唐朝宫廷代表性的乐部中,西域大曲占了一半以上;公元9世纪,回鹘入侵西域,建立了喀喇汗王朝和回鹘汗国,形成了回鹘—西域音乐文化;公元10世纪至16世纪,伊斯兰教逐渐成为新疆维吾尔族的主要信仰,因此当时的乐曲形式广泛吸收了阿拉伯文化元素,引起了西域大曲的变异,正式形成了宫廷木卡姆艺术;后经过不断地整合与交融,它又从宫廷回到民间,并逐渐积淀下来,成为我们今天见到的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29]。综上可见,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在其形成过程中,不断受到多元文化、政治变革和宗教信仰等多重因素的冲击,导致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的多次发展和变异。众多变异逐步积累,最终形成一个有机整体的过程,就是进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经济发展、宗教和政治变革等因素造成了非遗生存环境的持续变化,进而带动非遗发生了多次变异。也可以看作是,非遗个体通过不断地变异适应新环境。生存环境决定何种变异对个体生存是适合的、有利的,并不断地筛选和累加有益变异。

古代社会发展过程中产生了层出不穷的非遗,有的仍在使用,有的仅留有记载,有的则不留痕迹。面对纷繁多样的非遗种群,生存环境淘汰不适应的非遗个体,保留优质个体;在个体的进化过程中,生存环境会促使个体的有效特性被保留和积累。因此,可将生存环境选择看作非遗的进化机制。对于非遗个体而言,它满足社会需求的能力取决于其适应生存环境的程度。若一个非遗“物种”能成功地越过一代又一代的障碍顺利生存下来,就表明它是多代适应者。

四、非遗进化的路径

非遗进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众多非遗个体都在适应生存环境,那该群体“适应”行为的博弈结果是什么?或者说这些“适应”行为是在逼近什么“目标”?非遗进化是否有方向性?其进化的方向是什么?想要清晰非遗进化的具体情形必须回答两方面的问题:非遗进化的路径是怎样的?为什么会遵循这样的路径?

(一)分化与性状趋异

为获得更多、更稳定的生存资源,非遗个体会不断适应生存环境而在某些特性和形式上发生变化。同一时代不同地域或同一地域不同时代的自然与社会环境肯定会有所差异。不同环境下,非遗个体发生的适应性变异也会有所不同。一旦进化的基本变异运作起来,形式的复杂性会允许更复杂的变异加入进来[30]。

从简单到复杂、从少数到多样的进化过程中必然伴随着非遗种类的分化与细化。中国古代就出现过“离城十里路,各有各乡风”的风俗景象,这是非遗在适应不同区域环境时形成的群体分化,带来了众多非遗个体的性状趋异。又如,蒙昧时代的食物加工方法较为单一,均以生食和烧灼炙烤为主。随着人类在各地区的扩散和文明的发展,食材的种类越来越丰富,原有的石制器皿也擴展为陶瓷和金属用具。地理特征、气候差异、动植物分布、文化背景等因素使得各地的食材、食物加工方法和用餐方式均自成体系。不仅各国的饮食文化和食物加工方法各具特色,其内部各区域间也存在差异,如中国烹饪技艺又分为川、湘、鲁、粤等大小不同派系,且同一菜系在其次级地区的特色形式也不尽相同[31]。建造类非遗也是如此,“从建筑样式上归类,可分为帐篷型、窑洞型、干栏型数种。然后在每一种类型中寻找地域或民族的差异。如四合院建筑,北京地区、中原地区和西北地区就有很大差异。窑洞是穴居型房屋的总称,它又可分为靠山窑、地坑窑、箍窑等数种”[21]18。

传统社会中的非遗发展如水泄地,无孔不入,犹如生命体在地球上的衍化,有民众需求的地方就有相应的非遗诞生,或由其他地区横向迁移而来。横向迁移的非遗在满足不同地区的相似需求时,往往因各地区自然与社会环境的不同,发生适应性变异,甚至分化出不同的形式。如魏晋时期佛教信仰由印度经西域地区传入中国,后来在中国不同区域逐渐分化为净土宗、律宗、华严宗、俱舍宗、禅宗、华严宗等不同宗派,其教义宗旨和修证法门也各有特点[32]84 - 86。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同一性质的社会需求也在提高和细化,原有非遗个体为适应新的生存环境,产生了众多差异化的后代。以服装工艺的发展为例,早期山顶洞人以骨针缝制兽皮衣服,并佩戴兽牙、蚌壳等装饰物,后来逐渐使用植物纤维、动物毛发、蚕丝等材料,并由此延伸出纺织工艺、刺绣技艺、扎染技艺、蚕桑技艺、棉花种植工艺、毛纺织及擀制技艺等独立的非遗类别。其中,丝织刺绣工艺在不同地域因丝织原料、文化审美和技术水平等因素的差异,又拓展出众多效用相似但特色各异的子类,如杭罗、瓯绣、云锦、苏绣、蜀锦、湘绣、粤绣、蜀绣、顾绣等等。仅就蜀绣而言,从汉代至清代不断发展演变,可考证的蜀绣针法就有12大类122种。

非遗作为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在可以发现社会需求的领域都有相应的非遗个体出现,它们倾向于充满整个社会空间。非遗个体为适应生存环境分化出众多后代个体,其中必然有优劣差异。这些优劣程度不同的后代个体都可被看作是前代个体在不同求生方向上的尝试,然后借助生存环境淘汰弱势个体,留下更适应的个体。进化可以看作一种搜索方法,帮助非遗发现想去而又难以找到的生存路径。它发散性地搜索可能的生存空间和存在方式,在服务人类社会的同时,也拓展着非遗自身的存在形式。

(二)择优与性状趋同

非遗的发展过程是跟随环境变迁的非定向式进化过程。当非遗“物种”数量不断累加,需要庞大的生存资源,才能保证它们的活态存在。根据前文的通用性结论和推论可知,各非遗个体会因有限的生存资源产生相互竞争。生存竞争往往导致择优现象的发生,更适应环境的个体具有更好的生存能力。非遗进化是在自身求变中更好地适应环境和获取生存资源,主要兼顾两方面:一是能满足需求人群的目的;二是经济原则。

以四川地区明清建筑结构演变为例,当时的大作木越来越稀缺,“明代A型建筑较B型建筑用材大,B型建筑用材相对较小,适合于当时的实际情况,因此明代B型建筑发展、演变后成为清代建筑主要的结构形式。······而由于建筑材料的变化直接引起建筑结构的变化,相应地建筑的装修、装饰也发生了适应于该结构体系的变化”[33]。在该建筑营造技艺的演化过程中,遵循了经济原则,更节省自然资源,并据此挑选适合的特性和形式加以保存。

经济原则除了提高工艺类非遗对自然资源的利用效率,还体现在降低非遗的使用成本或准入条件上,如时间、精力和知识储备等。以信仰类非遗为例,佛教起初强调通过长久苦修和戒持才能得到神佛的庇佑,但这种苦修和晦涩的经义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非常艰难。随后,佛教采取了较易领会和奉行的戒条,比如只要有信仰、一个表示信仰的举动或念叨佛陀的名字,就可使人们得到庇护[33]78。这一改变有助于佛教在中国平民社会快速普及和发展。同样,16世纪以后欧洲的新教改革实旨上也是在减轻教会的繁文缛节和严苛戒律,降低世人信仰基督并获其拯救的条件,这对基督信仰在近代西方社会的稳固和全球化的拓展有很大的推动作用[34]163 - 174。

经济原则也体现在非遗使用者层面。当多项非遗个体都可以服务其某项需求时,并不代表这些个体都符合使用者的效率要求和审美喜好。类似于,当某个问题有众多解决途径时,对使用者个人而言,通常不会把所有方法都交替使用一遍,而是选择高效的、适宜现有条件或符合自身习惯的方法进行使用。例如,不同地域条件下,民众对主食及其加工方式的选择不同。中国北方环境适合种植小麦,面食加工技艺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南方纬度较低,光照条件好且降水丰沛,河网密集,适合种植水稻,因此主食多为大米、米糕等;青藏高原的藏族居民则将青稞面和豌豆面做成糌粑,拌以酥油食用,适宜抵抗高原地区的严寒[21]59。在面对某类生活需求时,不同环境下的民众经过比较,选择适合客观条件的、高效的一种或少数几种技艺进行长期使用。同时,这种择优行为增强了当地民众对这少数几种非遗的熟识和精深程度,从而再次加强了使用的高效和成本的经济。

面对多个功能相似的非遗个体,经济原则往往带来非遗使用者的择优行为。以汉语言发展为例,在西汉扬雄著的《方言》中,记载了当时的十二大方言区,各大方言区可再划分为若干个次级方言区,甚至可细化到某县的方言[35]。语言种类越细碎,区域内的交流障碍越大、成本越高,且部分方言缺少适当的书面语,语言未达到准确描述的程度。如果没有共通的主语言,对国家统一、内部交流与相互协作都是不利的。因此,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多次语音和文字书写的统一过程。这种趋同虽多借助于当时中央政府的行政指令,但它符合社会整体需求和利益,硬性指令只是加速了这个收敛过程。当然,国家语言的性状趋同并非以各地方言的消失为代价,只是主语言占据了最广泛的生存空间和最多的生存资源,可以得到更好的应用和发展。相对于主语言出现之前,各地方言的生存空间都有所压缩,压缩的程度因地区环境而异。在区域性的非遗生存环境中,如果大量民众择优趋同,生存资源会向少数非遗个体集中,造成某些非遗的集约发展和另一部分非遗的弱化甚至消解。从区域层面来看,非遗“种群”的性状趋同现象就出现了。

对于不同地区,趋同现象的扩散速度和范围取决于当时的通讯和交通水平以及地区环境间的相似性。无任何交流的地区之间无法发生相互的横向迁移和趋同。通讯和交通越发达,交流越频繁,则趋同现象越明显。当两地或多地间的非遗发生横向迁移时,有时是某地区的非遗直接被另一地区学习和模仿,有时则是同类(相似功用)非遗间的相互融合,其结果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趋同现象。例如十六国时期,凉州地区“西凉乐”兴起,它是当地的“中国旧乐”融合西域“龟兹乐”形成的一种乐舞形式;发展到唐代,其舞蹈服饰与中原“清商乐”、西域“龟兹乐”和“安国乐”的服饰分别有相同之处;其脚步动作多为西域风格,上身和躯干则以中原风格为主。[36]又如,古丝绸之路不止带来货物交换,还交汇了各民族的风俗和技艺,导致沿线多个地区在青铜器冶炼[37]447 - 449、交通方式[38]、手工艺[39]、民间信仰、农业养殖和育蚕制丝[37]167 - 169等领域产生了融合和相似性。

沟通与交流必然带来相互间的取长补短,使用者的择优行为往往带来非遗间的性状趋同。如两晋南北朝期间,无论南方、北方都出现了多民族交融。匈奴、鲜卑、氐、乌桓、羌、蛮、僚、越和巴人等大量吸收汉族习俗,汉族也借鉴了少数民族优秀的生活方式。西晋时洛阳“相尚用胡床貃槃,及为羌煮貊炙······又以毡为絔头及洛带絔口”[40]。至唐开元初年,“宫人马上着胡帽,靓装露面,世俗咸效之”[41]。可见,这期间在服装制作和饮食加工等领域,各民族的相互借鉴较为常见。相互的交流、借鉴和择优使用造成了区域间不同程度的非遗趋同现象。

同时,地区间社会与自然环境的相似性越大,各类交流所带来的影响和趋同程度越大。因为非遗的各类特性是在与生存环境的适应过程中渐次产生的,生存环境的相似性有助于非遗的横向迁移。以佛教和基督教两种外来信仰在古代中国的传播情况为例,佛教信仰在三国两晋时期传入中国,南朝梁武帝时已经佛寺林立,凡名山胜迹多有寺庙建立,隋唐时期香火更是鼎盛[32]83。基督教7世纪初传入中国,当时自称景教,唐宋期间虽有传教活动,但始终未能在中国民间广为流行,在明代200余年间中国没有基督教的任何活动[34]348 - 356。造成两者不同际遇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相较于中世纪的欧洲,古代印度与古代中国的东方文化环境更为接近,且在佛教传入之前,中印之间通过丝绸之路已经有长期的贸易和文化交流。

(三)性状趋同与性状趋异的辩证统一

性状趋同和性状趋异是非遗进化中两种相逆的进程。性状趋异便于非遗在整个生存空间中搜索生存资源,它是产生非遗多样性的直接原因;性状趋同是经济原则和择优行为造成的,择优是非遗群体内部竞争的结果。因生存资源有限,当非遗生存环境中物种数量过多时,需要性状趋同达到集约使用生存资源。性状趋异和性状趋同可以看作社会需求作用于非遗产生的发散和收敛过程。非遗进化中,这类发散和收敛过程不断交替循环,保证了非遗数量的相对稳定和质量的不断改善。

性状趋异和性状趋同可同时并存,在不同环境下,各有主次。例如,魏晋南北朝大动荡时期,佛教信仰传入中国。强调行善和因果业报的佛教信仰迎合了乱世中民众的精神慰藉需求。佛教信仰在中国的早期发展阶段以模仿和学习为主,大量引入和翻译印度佛教经典,传播基本教义。但印度佛教信仰作为外来文化,并不完全契合中国各地的文化环境。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出现了明显的趋异和分化。南北多地渐次产生了中国佛教的十宗教派,各自秉持其不同的教义理解,如净土宗以一心念佛、往生极乐为修证法门;律宗以持戒证圣为宗旨;天台宗以止观为修证法门;禅宗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等等。十宗教派各自在原有教义上进行了多次发展。但多数宗派钻入佛经学术注疏和译论的牛角尖,趋向迷宫似的唯识和法相学说。隋唐时期民风朴实浑厚,禅宗在平民社会里弘扬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宗旨,因此出现了唐室之域尽是禅宗天下的景象[32]75 - 88。此时,虽然还有別派流传,但整体发展趋势上以趋同为主。两宋时期,禅宗思想深刻影响了儒家理学的形成和发展,儒学佛化、佛学儒化的交融迹象很明显,这也促进了禅宗在汉人社会的持久繁荣。元代蒙古人在密宗高僧帮助下,仿藏文构建蒙文,蒙人社会更亲近密宗,打压其他佛教宗派,只有禅宗和净土宗以其平易质朴得以勉强维持。到明代恢复汉人社会,禅宗又成为中原佛教的权威[32]90 - 92。

从上述发展过程中可见,当非遗的适应性较差时,社会需求难以得到有效满足,需要寻找优质个体。这时性状趋异起主要作用,其整体发展呈现发散搜索趋势。当找到与生存环境非常适合的“优质解决方案”或“优质特性”时,性状趋同起主要作用,这是经济原则和择优行为造成的收敛。当社会环境再次改变时,社会需求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原先的优质“解决方案”可能会变得不适应,从而引发下一阶段的变化。

(四)渐变与突变

渐变是累加微小变异的过程,非遗发展中有较多的渐变。多数历史记录的时间跨度较大,许多微小的变化常被省略,以致难以考证,但还是可以从某些文化遗存中发现渐变的痕迹。在敦煌莫高窟保存着大量精美绝伦的人物画像,可以从中看到敦煌佛教造像艺术的渐变过程。

从北凉至隋代,莫高窟供养人像都具有基本整齐划一的特征,······供养人均以站立姿态排列成整齐的礼佛行列。······从初唐开始,莫高窟供养人画像既有承袭以前整齐划一的形式,······同时有个别供养人画像已经越过了人神分隔的界栏线,出现在佛、菩萨像的范围,······此时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比以前靠近,······到了盛唐时,出现了更多的或立或跪于佛、菩萨脚下的供养人画像[42]。

当所处环境没有大的改变时,非遗个体有时会出现非常稳定的状态。这意味着自我限制的出现,很难再向前发展或者发展效率很低。以古埃及和地中海地区古文字的发展为例:公元前3100年左右,古埃及文明就出现了领先时代的、完备的象形文字体系,但随后2 000多年间没有产生更大的发展。更有效、更经济的字母体系出现在原先没有文字的东地中海各民族中。“这些民族之前没有任何文字,因此他们能够利用旧的混合系统中的最适合、最有效的成分去创造一个新的开端”[2]37。相对落后的个体在赶上原先发达个体的过程中,存在着突变和跃变现象。对于非遗发展规律研究来说,要想解决一些主要的难题,不得不承认存在不连续性和横向相关性。从中国古代服饰发展史中,也可明显看到传统服饰艺术的几次大的转变和横向迁移。如“古朴的秦汉服装,富丽的隋唐五代服装,娟秀的魏晋南北朝服装,高雅的宋装,堂皇的明装,华贵的清装”[43],秦汉至明清的服饰特色各异;魏晋至隋唐期间,多民族混战并交替统治,汉族和少数民族的服装发生了融合[44];清末,欧洲列强的入侵带来了传统服饰的整体简化和西化。总体而言,非遗进化过程中,渐变和突变是长期并存的。社会变革、战争、域外文化入侵或交流等因素都可能引发非遗出现大的变异。

除了渐变和突变现象,某些地区的非遗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基本不变。在闭塞地区,远古时代的某些生产工艺一直延续到近代。根据人类学家的相关考察,从远古文明到16世纪初,南美洲某些地区的制陶技艺变化不大。

人们先将黏土涂在一些容易着火的容器上以免其被烧毁,以致后来他们发现单单用粘土本身即可达到这个目的,于是世界上便出现了制陶术。······1503年,游历过南美洲东南海岸的龚奈维耶船长见到美洲土著家里的食物器皿上,仍都涂抹着一指厚的黏土用以防止被火烧毁[12]21。

1768年,库克船长发现澳洲大陆时,“澳大利亚人没有纺织品,没有陶器,也不知道弓箭。······澳大利亚人远远落后于美洲土著,······他们的社会制度接近于原始形态”[12]40 - 41。18世纪中叶,澳大利亚人用于满足生产和生活需求的方式,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层次。说明在一些地理环境相对隔离的地区,它们的生活习俗和生产方式在长达数百年甚至更漫长的时间里基本没有变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这些区域的非遗生存环境如生产力水平、社会结构、审美偏好、科技水平和自然环境条件等极为一致,原有的非遗十分适应当地的环境。同时,由于交通和通讯的隔离,与外界几乎没有交流。因此,新的變异很难产生,非遗“种群”的稳定性非常强。总体而言,非遗进化中有渐进和突变,有时也会出现近乎停滞的现象。

五、结语

自然界物种在无法适应生存环境突变时,会出现灭绝现象。近代迅猛的科技革命和社会变革导致非遗的生存环境在短期内发生了剧烈变化。非遗进化是一个相对缓慢的历史过程,如果非遗无法快速适应剧变的社会环境,那么其短期生存必然遭遇严峻挑战。现阶段的非遗保护工作实质上是一种外部的人工干预。一方面通过政府供养式保护,维持非遗的基本存续;另一方面鼓励活态保护、生产性保护与应用性保护,促进非遗融入现代社会和民众生活,再次构建非遗的活态生存。但这种外部的人工干预需要尊重非遗的发展规律,探讨这些规律正是该研究的目的。

长期存续的各类非遗在其发展历程中,都曾找到可以适应新环境的“变种”形式。近代以来,非遗消解的速度远快于保护的速度[7]4 - 10,直接原因是非遗所依赖的传统环境发生了剧变,根本原因是大众需求和审美意识出现了跳跃性变化,原有的非遗形式不能很好地适应新需求。原生态保护的理念是在某些地区留存非遗的原生环境,进而保障非遗的活态生存,这如同为保护野生动物而建立自然生态区。但两者存在本质的差异,非遗原生态保护区内生活的是人,不是圈养的动物。通过抑制某些地区的社会发展和现代需求来维持非遗的原生环境,这有违非遗产生的“初衷”。

非遗是传统社会中满足各类民众需求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之对应的是现代的生产生活方式。创造条件使得非遗个体的适应性超越与之对应的现代“物种”,肯定是保护该非遗的高效路径。但现实中,很难找到可以具体操作的方法。日常化开展的非遗普及和保护实践增大了传统文化复兴的可能,但大数据与信息化的新环境会促使非遗与现代文明产生新一轮的碰撞与融合。在适应现代环境的过程中,跃迁、突变和消解等现象将大量发生。总体而言,迎合现代民众的生活需要和审美心理,提高非遗对当下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是非遗活态存续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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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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