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歌中的疼痛书写

2021-05-05 05:18艾里米热·艾力肯
今古文创 2021年8期
关键词:余秀华残疾出版社

【摘要】 余秀华的诗歌中总能看见关于“疼痛”的书写,她天生的残疾是她不幸的来源,疾病不光使她身体饱受折磨,也让她无法拥有爱情,以一个孤独者的姿态存活于世。她将自己对人生的体验和对生命的意识,用疼痛的书写方式呈现在了诗歌中。

【关键词】 余秀华;疼痛;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2096-8264(2021)08-0020-03

2015年年初,余秀华在网络上迅速走红,一时间,余秀华成为网络的焦点,一跃成为当下最红的中国诗人。“脑瘫”“身体”“农民”“中国的艾米莉 · 狄金森”等关键词迅速成为这位新晋诗人的标签,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读者对余秀华诗歌本身的关注。

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而导致的脑瘫,成了她这一生挥之不去的疾病,她行动不便、口齿不清、面部僵硬,脑瘫带来的后遗症时刻伴随着她。对于一位爱美、渴望爱情的女性,她不但没有找到自己爱情的归宿,还受到了异样目光带来的歧视。她的一生是孤独的,她在博客中也曾写道自己为情为爱、为婚姻、为别人的歧视而受到痛苦。疼痛是余秀华生活的基础样态,她的疼痛是多方面的,是由精神和肉体交织在一起的。范俭曾这样描述余秀华的疼痛:“当她做一个动作非常不堪时,她用诗的语言描述她的不堪,其实非常疼痛。” ①作为一个脑瘫患者,她要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除此之外,她说每一句话时难以控制的面部表情,都令她痛苦,所以她更擅长将自己藏匿于诗歌中,用诗歌来表达自己,以此抒发自己无以寄托的情感。

她的一生正如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的名字一样,都是在“摇摇晃晃”中度过的,在摇晃中摸索世间的一切,这种与生俱来的“摇晃感”成为她最原初的痛苦。而正是这种痛苦的经验和对生命的意识,成就了她独特的诗歌视野,构成她不可替代的表达方式——“疼痛书写”。

一、疾病带来的身体疼痛

余秀华首先是作为一个残疾诗人,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里。脑瘫是伴随她这一生无可挽回的伤害。这疾病带来的身体疼痛,不仅无时无刻折磨着她,还多次使她趋近于死亡,让诗歌弥漫着一丝痛与死亡的气息,可她对于生命的体悟不会止步于此,每待身体有一丝好转,她就会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在诗歌中散发出对生活的期望。这就是余秀华在诗歌中体现的独特的诗歌之美,看似卑微痛苦却迸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在《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中,不光是脑瘫,就连胃疾、腰疼和腿疼这些小病也会时不时黏着诗人,让她对于疼痛的体验更为深刻。

在诗歌《胃疾》中,余秀华更是以戏谑的口吻写出了胃疾的杀伤力,疼痛一直没有放过她,她将疼痛书写进诗歌里得以缓解,又以戏谑的口吻得以隐藏。“油菜花开了?/是的,大片大片地开了,不遗余力地开了/可我的腰还是疼,她说。” ②(《打开》)腰疼也成了时时伴随她的疾病,油菜花又开了,开满了整个院子,而诗人的腰疼还是没有减轻。诗人将油菜花搭配腰疼,将胃疾的疼说成是古色古香,这样的搭配,让疼痛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痛彻骨髓,可是这种隐隐溢出的疼痛,更是让人深感同情。

因为长年生病的缘故,“药”与“床”也常出现在诗人的诗歌里,成了她独特的诗歌意象。“我轻易就能进入每一种植物,包括草药/作为药引和药渣,苦味都不够/而作为一颗糖,甜又不够。” ③(《关系》)因为疾病的缘故,让诗人与药的关系更加密切,药成了她的日常,她熟知植物,熟悉草药,药的苦与甜并存,已经无法辨别。

“在床上的时光都是我病了的时光/我慢性的,一辈子的病患让我少了许多惭愧。”诗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她的疾病将她困在床上,在床上她度过了比常人更多的时光。窗外的世界热闹非凡,阳光明媚、月季花盛开、花猫打滚、人与人在交谈,而诗人只能深陷在床上,除了自己的病痛感受不到任何其他事物。

“这张床不是婚床,一张木板平整得更像墓床/冬天的时候手脚整夜冰凉/如同一个人交出一切之后的死亡/但是早晨来临,我还是会一跃而起/为我的那些兔子/为那些将在路上报我以微笑的人们。” ④长时间的卧床让婚床看起来更像是布满死气的墓床,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以后,在准备好迎接死亡之后,当清晨来临,诗人还是会一跃而起,拥抱生活中的一丝温暖,她“熟谙死亡”,她也是“一次次复活的人”,但她从不畏惧死亡,也从没有放弃生活。

余秀华是不会任由戏谑的语言将自己带往更加消极的境地,她的诗歌无论在什么样恶劣的情况下,还是会保留一份积极,对这个世界充满爱和向往。这种精神在她的诗歌中一直都是普遍存在的。

二、孤独导致的心理疼痛

“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万物间。”(《日记:我仅仅存在于此》)作者的孤独是从出生开始伴随一生的,她的这种孤独不光是生活上无人陪伴的孤独,更是精神上无人对话的孤独。长年的独自生活会导致心理产生疾病,余秀华作为一个残疾诗人,因行动不便、口齿不清导致她紧锁心门,不愿与人相处,所以她常常处于孤独的边缘。在她看来,“人的孤独在于:你不可能和任何人分担你的孤独,它只属于你个人,你越试图想淡化它,它就越往你的生命里面走,即使血肉模糊,你也无法把它拔出来。”(《慢慢疼》)长久的孤独让她渐渐习惯了独自与这个世界相处,她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病,一个人说话。食物无法填满她内心的空洞,所以她“永远饥饿”,爱却得不到爱令她绝望,她活着但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两个人从她身后走到她前面/他们半个身体重叠在一起/共同抵御春潮的侵袭/她上了路边的矮围墙/张开双臂/像一只蝴蝶,无枝可栖。” ⑤(《她在医院的一条路上走着》)这是她走在医院的一条路上感受到的孤独,在春潮侵袭的时候,她身后的两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相互依偎、抵御寒冷,可她依旧是一个人,“无枝可栖”。作者已经让抽象的孤独充满其物性,将它描述为身体之外的存在。

余秀华对于这种直觉的联想能力是超群的。她的“孤独就是自己的影子/在太阳最大的时候/重叠在自己身上”。(《一棵荆棘》)孤独与她形影不离,在“太阳最大的时候”,更加重叠加剧她的孤独。余秀华对于孤独的体验,成了她独到的人生体悟,她认为“人间,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孤独。”也认为存在于世“反正是慢慢凋残的孤独:耀眼的孤独/义无反顾的孤独”(《栀子花开》),孤独是更为凛冽的精神痛苦,一定程度的忍受和压抑会激发创作的灵感,创作出更多作品,作者将自己满身的伤疤,化作语言,揭露在世人眼前。

余秀华在长久的孤独里,对“一个人”的疼痛,也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她把对孤独的体会,置于一个人避雨、吃饭、说话的经历中,并在诗歌中通过单数的意象呈现,就连很多诗歌也是以量词“一”来命名,如《一棵荆棘》《在一棵梧桐树下避雨》《细雨里的一个桂花树》《一只乌鸦在返回的路上》《一滴松油》《一颗茅草在风里晃动》等等,诗人以此来反复强调弥漫在诗歌中的孤独感,而导致这强大孤独的不光是身体天生的残疾,还有因爱情的缺失造成的永恒空虚。

三、爱人难求的心灵疼痛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话题,它会带来感动、幸福、苦难和悲伤,但对于余秀华来说爱情带给她的只有求而不得的痛苦。她因身体残疾,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利,在非自由恋爱的情况下嫁给了比她大13岁的丈夫,“我没有决定什么,就这样被安排了”(《你我在纸上》),她这一生都被无爱的婚姻消磨殆尽,她在婚姻中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殴打和咒骂。她在博客里这样写道:“从结婚的那天我的天就暗了,他们说的门当户对,就是我的残疾必须用一个人不良的品德交换。一个满嘴谎言大我13岁的男人交换。” ⑥

她在与丈夫的生活中从未感受过爱情,她在诗歌《我养的狗,叫小巫》中仅以朴实的文字就讲述了她与丈夫这场无爱的婚姻。“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⑦她的笔触是冷静的,一个“磕”字更是将婚姻中的无奈和丈夫的冷酷体现得淋漓尽致,寥寥几笔概述了一场婚姻对她心灵和肉体带来的双重伤害。这种爱而不得、无爱可得的现实,与爱的梦想的割裂,促使余秀华虚拟出了一个爱人。“人世辽阔/我怎么找不到你/你在我心里/我怎么找不到你/我用了半辈子/我怎么找不到你。”(《我羞于提及,又忍不住》)这位爱人,是余秀华诗歌中的常客,却是现实中的稀客。她对这位爱人爱得纯洁真挚:“与你离别的绝望里也有蜜的基因/所以我愿意在与你相遇的路上奔波/并以此/耗尽我的后半生。”(《晚秋》)在诗歌《我爱你》中作者没有言爱,而是提到了很多美好的事物,比如:各种口味的茶叶、春天,还有洁白的雪,作者认为爱是一切美好的事物,世俗的不解、身体的残疾,都不会抵挡她内心对爱情的向往。

对于这位不曾到来的爱人,余秀华在诗中对他赋予了幻想,“我幻想和你重逢,幻想你抱我”“我幻想尘世里一百个男人都是你的分身/一个弃我而去/我仅有百分之一的疼/我有耐心疼一百次”(《何须多言》),她不光幻想这位爱人,也幻想过他们的相遇“至于我们的相遇,我有多种比喻/比如大火席卷麦田/——我把所有收成抵挡给一场虚妄。”还幻想能与这位爱人一起逃离这苦难的生活,“我只想逃脱这样的生活/和深爱之人在雪地上不停地滚下去”(《下雪了》),她渴望自己能拥有和普通人一样平凡的爱情,她希望能“在无常的人世里庸俗地相爱/对坐饮茶,相拥而眠/为你一个不及时的电话伤心欲绝/如果送我一个小礼物,就欣喜若狂” ⑧。(《下午的兰花持续在开》)就是这些平凡的小事,却在一个从未拥有过爱情的人心里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她不曾拥有爱情,可爱情又好似她生命中唯一的曙光,她为此奋不顾身,她总是深陷痛苦中,却总对爱人痴情。

“遇见你以后,你不停地爱别人,一个接一个/我没有资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所以一直活着,是为等你年暮/等人群散尽,等你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 ⑨(《给你》)诗人是痴情的,也是自卑的,在她的诗歌中蕴藏着巨大的精神压抑,“他什么时候老去,我就什么时候爱他/他的美好年华/应该给比我美好的人。”(《在异乡的旅馆》)她在爱情里总是以这样不完美的残缺者形象,述说她对爱情的理解和态度。因为她身体的原因,她比别人更懂得包容和理解,即便她对爱人的期盼终不能得、希望落空,她也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等待和守护中,这种在期盼中书写疼痛的方式,更是将疼痛加倍,推向高潮。

封孝伦先生在他的著作《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中写道:“艺术与人的生命意识有关,人类创造艺术不是‘无目的’,而是有生命目的。人类创造艺术是为了在精神的时空中满足自己的生命目的。” ⑩余秀华在爱情中是一个自卑者也是一个等待者,她的诗歌是疯狂与自卑的结合体,她将自己的遗憾写进诗歌里,既在诗歌中抒发也在诗歌中藏身。她在爱情面前的卑微、渺小和恐惧,自然使她的诗歌呈现出了浪漫和娴静的特点,诗人在日常的体验中,通过诗歌这个出口,将自己难以释怀的痛苦和精神压抑在诗歌中迸发。

余秀华说自己的爱情是想象的,这种想象弥补了爱的缺失,这也许正是余秀华的诗歌能打动大众的原因,她的诗歌触动了更多内心有残缺的读者。

余秀华的诗歌与她的人生是高度吻合的,她是一个用生命体验进行创作的诗人,她的一生被病魔与苦痛缠身,这些疼痛经验成为诗人最熟悉的经验之一,她从不刻意书写疼痛,在她的诗歌中也没有说教和宏大叙事,她只是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经历和感受到的一切写进诗歌里,弗洛伊德认为,本能是有机体生命中固有的冲动,作为占据余秀华诗歌中大量篇幅的爱情诗,更是将作者对生命的原初冲动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像沈睿评价余秀华的诗歌:“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充满华丽装饰的客厅。” ⑪她用自己的生命写诗,在她的诗歌中散发着生命的美感。

余秀华用乐观的态度直面生命的诸多困境,这种豁达超越了余秀华身体的残疾和对死亡的恐惧,从更高的角度俯视生命,展现了一种大彻大悟的生命观。她坎坷的生命经历和病痛对她的折磨,使她一次次经历了死亡的严峻考验,残疾虽然常常令余秀华痛苦,但是写作总能给予她更多的力量。她的诗歌看似是从自我出发,构建了一个被疼痛笼罩的残疾农妇的世界,但在她诗歌的背后,不难窥探到千万农妇在现实生活中的悲惨境况,进而了解到农村妇女现存的精神状况和被遗忘的内心世界。这种为弱小群体的“发声”更是将目光投向了更廣阔的世界。余秀华的诗歌是对疼痛的书写,更是对疼痛的超越,在朴实淡雅的文字中,流淌着豁达与宁静。

注释:

①姜慧博、李琦:《生命美学视域下的余秀华诗歌创作评析》,《理论观察》2019年第6期,第129-131页。

②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页。

③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

④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5页。

⑤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页。

⑥陈莲莲:《网传时代下中国底层农妇写作的文学观照》,湖南理工学院学位论文,2019年。

⑦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

⑧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206页。

⑨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⑩封孝伦:《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⑪姜慧博、李琦:《生命美学视域下的余秀华诗歌创作评析》,《理论观察》2019年第6期,第129-131页。

参考文献:

[1]赵志伟.“她用诗的语言描述她的不堪,其实非常痛苦”——导演范俭谈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中的余秀华[N].中国艺术报,2017-08-18-(006).

[2]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

[4]封孝伦.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1.

[5]姜慧博,李琦.生命美学视域下的余秀华诗歌创作评析[J].理论观察,2019,(06):129-131.

[6]陈莲莲.网传时代下中国底层农妇写作的文学观照[D].湖南理工学院,2019.

作者简介:

艾里米热 · 艾力肯,女,维吾尔族,新疆乌鲁木齐人,研究生,文学硕士,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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