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经验与地方品质

2021-05-21 14:41范云晶贺仲明
当代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外物先锋内蒙古

范云晶 贺仲明

主持人语:曾几何时,“地方”被看作是乡土经验的一种体现,而“先锋文学”则是纯精神的探索,“先锋无涉地方”。其实这还是比较直观也较为“初级”的“地方”概念。地方作为具体某一乡土经验的聚合,我们固然可能如实地概括、描述,但是作为一种对自我精神原乡的难以摆脱的说明记忆,却是任何时候任何状态下都无法否定的事实。它不一定都是“故乡的山水与人情”,但一定深埋着自己的最原初的生命的感觉,这个意义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地方作为方法”的思维的意义。因此,地方经验无分先锋与常态。本期推出的先锋诗歌的研讨就是这样。另外,李劼人和巴金都以成都为“地方”,但性质有差异,对于李劼人而言,成都就是他念兹在兹的乡土,而巴金在一开始就是把成都当作中国,是借助成都看中国,那么,对于此时此刻的巴金,成都还是不是他的“地方”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是的,青年巴金竭力走出成都,而中年巴金则发现走不出成都,这是一种奇异的“地方的召唤”,青年巴金走进中年巴金,再一次证实了“地方作为方法”的深刻意义。

—— 李 怡

摘要:“现代性经验”与“地方品质”的融合、制约和相互成就,构成了新时期内蒙古先锋诗歌的独特样貌,也为其铺设了与众不同的诗学路径。所处地域的边缘化,使得诗人的创作具有“延时性”和包藏长久创新精神的“延宕性”;“草原”地域文化的给养,帮助诗人完成了由“我观物”到“我观我”,由外物通达内心的自省;作为“边缘”和“异域”的“草原”,提醒诗人对现代性潮流持有审慎的态度,诗歌创作呈现出形式节制与意蕴深刻的理性写作范式。兼具地方性与现代性的内蒙古“诗歌地方”,在填充“诗歌中国”诗意多样性的同时,更为后者反观其自身问题提供了诸多有益经验。

关键词:新时期;内蒙古先锋诗歌;现代性;地方性

当代内蒙古诗歌在发展和演进过程中,涌现出一批具有个体意识、创新意识和文体意识的先锋诗人。他们既受到当代文化大潮流的熏染,又始终葆有地方品质与鲜明个性;他们既继承本地老一辈诗人的写作传统,又勇于打破既定的思维、写作、语言以及观照世界的范式,且将探索和创新精神保留至今。但是由于所处地域的边缘、语言的限制,再加上“草原”与“少数民族”的惯常定位,这些诗人的意义和价值尚有待深入挖掘。抛开事先设定的中国当代先锋诗歌范型,以非预设的眼光重新打量它们就会发现,新时期以降的内蒙古诗歌,从外形到内质,从写作技艺到诗歌精神,同样具有鲜明的先锋性。所不同的是,这种先锋性具有非典型性,或曰以“草原经验”为显在特色的“异质性”,因而形成了内蒙古当代先锋诗歌的独特样貌。

本文所论及的内蒙古先锋诗歌,主要是指1978年以降,在内蒙古涌现出的、具有鲜明的创新意识和创新精神,在写作技艺、思想蕴含、观照世界方式等方面与传统现实主义诗歌不同,更多地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某些观念和写作方法,同时又在当地产生较大影响的诗人及其诗作,包括擅长汉语创作、蒙古语创作在内的多民族诗人。他们或“在诗歌主题和表现手法上大胆革新,将内蒙古诗歌引领至全新的发展境地”①,或“致力于蒙古文诗歌的现代化探索,实现了蒙古文诗歌与世界现代诗的融合”②。

在作家构成上,新时期内蒙古先锋诗人主要包括1980年代受“新诗潮”“后新诗潮”影响的诗人,1990年代以及新世纪“更趋向于现代主义,热衷于现代经验的前卫表达”③的诗人:主要有从事汉语创作的张廓、张之静、赵健雄、阿古拉泰、默然、雁北、方燕妮、温古、广子、赵卡、青蓝格格、刘不伟、孟芊等,还有以蒙古语创作为主的特·官布扎布、波·宝音贺希格、瓦·赛音朝克图、多兰、海日寒等。“这一规模足够庞大的内蒙古本土现代主义诗群,以绝不亚于主流现代主义诗群的先锋意识,以绝不输主流现代主义诗群传统的现代诗艺,以迥异于主流现代主义诗群的对生命、死亡那些所谓终极哲学问题的极具北方色彩和草原气象的思想,卓然独立于中国诗坛”。④

一  延时与延宕:固守边缘的晚熟特征

当代中国公开并且真正有影响力的先锋诗歌运动肇始于“朦胧诗”,然后是“第三代诗歌”运动,以“个人化”写作为特征的1990年代诗歌,以及先锋性与日常性并存的新世纪诗歌。单从时间上看,内蒙古先锋诗歌同样开始于1980年代并延续至今,这看似与主流先锋诗歌发展同时同步。再者,内蒙古既不缺少先锋诗歌形成井喷之势的土壤和契机,又有足够的先锋嗅觉、视野与眼光,这些足够支撑内蒙古与中国先锋诗歌同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与地域的偏远特征类似,新时期内蒙古先锋诗歌同样也“边缘化”。偏远并不是诗歌“边缘化”的全部因由,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是内蒙古诗人的自我定位和主动选择。他们刻意拉开了与主流先锋诗歌的距离,更认同始乎本地、发乎本心、顺从本性的自在自足的写作方式,甘心并享受这种“边缘化”。

“边缘化”处境使得内蒙古相较于中国先锋诗歌发展,具有延时性特征:前者是在“朦胧诗”影响下出现的一种创作趋向,这也就意味着,当“朦胧诗”具有了全国性的影响力,偏安北方的诗人才嗅到了属于诗歌的春之气息,进而开始转变与写作的新尝试。因此从整体上看,它具有延时性,亦可称之为晚熟特征。这种延时性暗含着诗人的刻意规避与主动选择之意,因此在内蒙古先锋诗人那里,鲜有外省类似风格诗人,特别是本省前辈诗人之于他们的“影响的焦虑”。虽然他们尝试运用各种现代性甚至后现代性写作技巧,在思想蕴含方面也突破了表现新生活、歌颂现实等宏大主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老一辈诗人为反叛对象,相反,还可能会与之前的题材或者主题存在一定的延续性。因此,内蒙古先锋诗歌更多显现出在承继前人基础上的差异性与创新性,而非反叛性与颠覆性。

当然,所说的延时不单指时间上的滞后,诗歌内质和整体特征也不大相同。比如,在1980年代的内蒙古先锋诗歌中,对个体精神价值的肯定和强调,对个体心灵和生命的书写,也是其言说重点,但很少见到类似于“朦胧诗”的英雄主义色彩,更多凸显的是凡俗特征;象征、隱喻、反讽等手法也被其运用,但是借助这些修辞技巧所生成的意象,以及由此奠定的整体情感基调,不是颇具批判意味的悲愤和悲壮,而是包含着欣赏和思考的清新与深沉。“第三代诗歌”中较为凸显的反叛性、叙事性以及口语化特征,1990年代诗歌以修正抒情性为目的的叙事性,在1980年代内蒙古先锋诗歌中都没有明显的表征,也并非其此后的主要文本样态。他们超越传统,而不是单纯地解构与颠覆,融合了叙事但又最大限度地保留诗歌最本初的抒情特征。鲜明的口语化以及解构性,在1990年代甚至新世纪的内蒙古先锋诗歌中才稍显突出,却和以去深度、涂擦意义为旨归的非理性言说及“能指的狂欢”无关,对深度意义的探寻,始终是他们的写作目标。

从另一方面看,上述列举的很多晚成于主流先锋诗歌的诗学特征,看似滞后,实则具有超前意识。比如1990年代诗歌更加凸显的“个人化”,在1980年代内蒙古先锋诗歌文本中,就已经显露出来;而滞后于“第三代诗歌”的解构意识,还有似乎已经过时的抒情性特征,表面看是延时出现,实则是一种拉伸,具有典型的延宕性,其内在诗学理念是:在不拒斥当下文艺思潮影响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持自我独立个性,捍卫诗歌文体自身的规范性,坚守诗性。在内蒙古先锋诗歌那里,现代性以及后现代性,从来都不单是倡导个体主体性(朦胧诗)和彰显反叛姿态(第三代诗)的表意工具,而且是一种更内敛、更能激发诗意的技艺,同时又是可以直抵诗人精神隧道的有效言说方式。或者说,他们已经把上浮在文字表面的技艺内化为精神内核,并作为长久而持续的沟通写作与内心的有效方式,沿用至今。

张廓曾经用“简单”“笨拙”“诚实”⑤来总结对诗歌写作的认知。这三个词语亦可泛化为内蒙古先锋诗人的整体创作特征。固守边缘的晚熟特征,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们的地域性、独立性与独特性。当中国诗坛经历“朦胧诗”论争、“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诗歌话语权之争等“事件”时,偏安内蒙古的诗人们越发显出保持距离和“单打独斗”的优势来——无论是学院派知识分子,还是非学院派诗人,无论是汉语还是蒙古语写作诗人,都可以在“存异”的基础上“求同”,彼此尊重、彼此交流、彼此独立,显现出各类(族)诗人是一家的大包容气象。⑥

二  “我观我”:由外物通达内心的自省精神

内蒙古先锋诗人对于外物的看法,以及对外物与自我关系的处理,具有自己的鲜明个性。这固然与诗人个性气质、经历经验有关,更与内蒙古地域文化特质有关。相对于浮华喧嚣、充满现代性气息的都市,作为特殊空间存在的草原有其自身的独特性。其无拘无束、不隔的敞开性,静默而善于倾听的包容性,可以给人们足够的安全感,使他们愿意放下戒备,打开自我,全心投入。此外,相对于城市而言,草原还具有类似于“远方”的“异质”特征,对“被现代性挤占和影响的现代中国来说,属于外部、‘在外面或者‘在那儿的场所,而不是‘重点、‘核心、居中的空间居所。与第一人称‘我和‘在这儿‘在里面的方位无关,草原更像是一个作为他者存在的空间,但是又会与‘我或者‘我们产生联系”⑦。“我”进入草原,草原首先会作为或长久或短暂的生存空间存在,在此,诗人对外物的观感,与外物的相处方式,与先前完全不同。即使远离草原腹地,其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排遣内心焦虑与不安的理想和想象之所,并对诗人观照外物与审视自我产生影响。最重要的影响便是对自我与外物关系的全新认知:从“泛灵观投射”⑧角度看,自我与外物同质同构,都是有生命的个体,且生生不息。二者应该平等相处,和谐共生。

在内蒙古先锋诗歌中,很少看到诗人对于外物产生的负面情绪,也没有先入为主的是非评价与道德判断。对自然万物,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欣赏、享受与尊重。他们对外物的态度是敞开心扉而非自我封闭,是欣赏而非怀疑,是接纳而非拒斥。蓝冰的诗歌就表达了对自然的这一观感:“我从不拒绝春天的敬意,让微风/吹皱一泓碧水,折叠水中的蓝天/我也从不关掉窗户闭锁诗的情怀”⑨。以如此心境观照外物,外物自然具有自在自为的诗意。很多由万物存在本身谱写而成的“此在之诗”,经由诗人之手流于笔端:“孩子们/像在海边拾贝/掇摘星星玩耍/以返青艾蒿的向往/空间与气候/再定格//……行行大雁/扑扇着双翼/翩翩而来……”⑩这是倚仗诗人对外物的宠爱和信任拼连而成的和谐之诗;“声音,像泉水一样清亮/脆生生响,明亮悠长/不冲着耳朵冲着蓝天/把纯蓝的天盛满了//一天蓝一天蓝耳朵/耳朵里里外外一片一片/天蓝天蓝”11,这是用外物的生命力之音敲打出的律动之诗……在内蒙古先锋诗歌中,一切自然外物都可以点染上诗情:飞鸟、朔风、纯雪、潺溪、嫩草、枯枝等等。诗人不需要介入,只需要捕捉与静静欣赏。

秉持外物与自我同质同构的和谐生存理念,外物在诗人眼中便不单是外物,自我亦不只是自我,两者相互映照、甚至融合:我即外物,外物即我。“诗人与草原不再是主客体关系,抒情主人公与草原臻于物我同一之境”12。

自然或许亦如人,也有难言的隐衷/被注满了/总不能安宁/无法隐匿的激情(赵健雄《阿鲁科尔沁印象》)

你俯下身,就是一匹母马/鬓插弯月,眼望秋水,鬃发像乌云垂落(广子《母马爱人》)

我走累了/扳住山脚坐下歇着/阴山坐下来一同歇着/白云在天上看着我们歇着(张廓《结伴阴山行》)13

当诗人摒除先入为主的知识、道德、经验等诸多优越感,以平等甚至敬畏的目光重新审视外物时,所获得和能够企及的,将是浩渺无穷、包孕哲理和无限的可写世界。例如,“所以我要用一只蝼蚁的目光重新认识世界/以每一个洞开的毛孔遥望神秘的星空”。14詩人们通过对自我与外物关系的书写和辨认,进行生存意义的探寻,完成了对自我与外物的本质化认知。

基于对外物与自我关系的重新认知,内蒙古先锋诗歌写作其实沿着两个路径展开,一是通达世界与存在,二是通达自我与内心。通达世界包含着重新认识外物的新诉求,同时也包括以草原为参照空间重新认识都市。通达自我与内心是诗人们写作的最终落脚点。也就是说,通达世界与存在是通达自我与内心的过程和方式,后者才是最终目的与精神旨归:“我”观“外物”,其实也是观“我”。这是一种由外而内,从敞开到闭合的认知过程。所谓闭合,不是排他与自恋,而是将外物内化为与我一样的存在。从包容性与诗意容积来看,内化于我和外在于人相比,反而具有缩放自如的诗意弹性。这种认知外物的内化方式,在诗歌中表征为第一人称的多被运用,包括写作主体的内心独白,还有诗人幻化为物,替物发声。通过对外物的自我化与人格化认识,内蒙古先锋诗歌完成了由观照外物到省察内心的转变与深化。

当然,不同个体、不同性别的诗人认知自我、省察内心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女性诗人对自我的关注与体认,多从身体开始。70后女诗人青蓝格格从身体的疼痛(《我的腰疾源源不绝》)与疗治疼痛(《良帖》)入手,同时也展现了对具有鲜明性别特征的子宫的关注(《烈烈兮》),由此完成对自我精神的书写。在组诗《疯狂的海魂衫》中,同为女性的诗人方燕妮借助“海”这个与“人生”“羊水”等事物,与无边际、自由、不确定、打破禁忌与固守禁忌等意义都可以产生勾连的意象,以自在自为,突破禁忌的张扬状态,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关乎身体解放、欲望、生殖乃至生命的呐喊,表达了意图回到生命本真、赤诚的原初状态的强烈渴望。除了对自我身体的关注,更多诗人穿透外物与肉身,直接将笔触伸向自我灵魂深处,表达出认知自我,洞察自我的强烈渴求,比如特·官布扎布的《我》和海日寒的《我只是自己的听众》。前者书写了自我作为集超验与体验,欢乐与悲伤同在,充满不确定性,最终又指向光亮的矛盾统一体;后者着重表达现代人既孤独无助又自信而自立的生活态度,以及对充满未知与变数的命运的认识。

内蒙古先锋诗歌经历了观照外物—认知世界—认知自我的内化过程。如何正确地看待外物,如何通过外物来认识自己,如何看待自我在世界的位置与存在样态,都是这一认知过程的题中应有之义。内化过程除了表明内蒙古先锋诗人具有鲜明的自审意识和自省精神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值得考量:凭借此,可以最大限度地抵御因过度放纵语言和放飞自我而可能产生的虚无。或者说,对于自我的理性关注,能够时刻警醒诗人保持意义探寻的深度和向精神拉动的重力,从而保证思考有方向,写作有根基。

三  节制的表达:慢节奏的理性言说

“在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时刻/冬天的河流静止有香味的断章/我重新考虑周围的事物使我欣喜/像秋天夜我指给你天上月亮的欣喜”。15这是蓝冰于1988年创作的《我重新考虑周围的事物》中的诗句。这首诗传达出一个重要讯息:那就是某些事物提供了一个思考的契机,促使诗人修正观看与思考世界的方法。这并不只是蓝冰一人的改变,也是内蒙古先锋诗歌写作的大方向。诱发诗人重新考虑周围事物的动因并没有明确说出,但是就诗歌字里行间透露的意义来看,观念的修正至少与外物有关。世界的繁复与广博,即使是诗人也无法穷尽,在诗人目力尚未企及之处,有太多来自自然的恩赐需要被接纳、被认知、被重视,这可能增加了诗人/写作面对世界的阐释难题与多种可能性。

假如从文学写作与地域文化互动关系的角度考虑,观念的修正可能还与“草原”的地域特殊性有关。除上述所提,“草原”的特质还包括与现代都市感知时间方式的差异性。在草原,能够为万物带来变化的是用自然界之物标刻的四季更迭以及昼夜交替,而不是被日历与钟表割裂为碎块的年月日和分秒。16“顺其自然”的时间感知方式使得内蒙古先锋诗人整体呈现出一种“顺时顺势”,沉稳从容的写作气度。呈现在诗歌题材选择之中,就是诗人们更愿意捕捉并呈现由春夏秋冬以及雨雪阳光等一切自然外物所构成的诗意。表征在诗歌写作理念方面,就是一种慢节奏、偏理性和守诗意的言说范式。

从整体来看,理性精神主要体现在诗歌形式和内蕴两个方面。首先是形式。在文字运用方面,大多诗作都是由短句组成的精悍短诗,很少有疾风暴雨式的语言冰雹,它们更像是潺潺溪水,凝练、节制、舒缓。这样的语言与人的自然呼吸步调一致,诗意也在从容的状态下生成。在言说方式上,诗人不排斥叙事性,却不会刻意用叙事挤占抒情的空间,很多诗人甚至乐于选择古诗擅长的押韵、复沓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容留了诗歌的音乐性,也最大限度地尊重并捍卫了现代汉语的诗性。在语调方面,他们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的高声部言说,而是更多采用低声部表达方式,不具有强迫聆听意味地自我述说。

语言的节制、表达的克制,抒情性和音乐性的容留,充分凸显了汉语的“彬彬有礼”,诗人们尝试运用最少的笔墨传达出节制、新鲜而独特的诗意。多兰用红与黑两种颜色串联起甜和苦、城与人,“午后在屋外下雨/喝咖啡的人/在黑咖啡里避雨//城市是藏在很远很远的/一块方糖”17;海日寒化沉重为轻盈,将“万古愁”和时间感交付于孩童,“少年时代的向往/枯萎成一枚//苦笑;你仰起头/望遥远和虚无……//唉——//一声长叹/宛若半世倥偬的//回声”。18适度又恰当的押韵与音乐性,可以保留节奏上的韵律与美感,不但不影响,反而有助于意义的传达与思想的深度表达。蓝冰的《冬天的河不起浪》共四节,每节三行,每节都运用类似于“起兴”的写法,将“冬天的河不起浪”一句作为起始,情绪在一次次的复沓中推进、加强。形式上看似是古诗的规范写法,表达的却是最为现代的情感:现代人无法确认身份,失去家园的悲伤与无依之感。“冬天的河不起浪/女人们坐在河边/用棒槌敲打衣裳//孩子们穿上冰鞋/从近的地方/划到远的地方//你站立不动/看着河面/陪你的是古老的磨房//冬天的河不起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故乡/我真想痛哭一场”。19诗人默然的《七月麦田》同样讲求押韵,在意义表达上却走向了言说的反面,呈现出悖论特征。“七月麦田不抒情/一只篮子大得别致/密密蝉声上面/装满寂静……//七月从此消失/麦田从此消失”。20

其次是思想内蕴方面。内蒙古先锋诗歌呈现出四个较为显豁的思考向度:对城市的理性审视甚至批判、对既有经验的个人化重写、充满哲理与辩证意味的形而上思考,以及对写作和语言的本体性认知。这四个思考向度并不是彼此孤立存在,而是彼此交融与互相联系,诗人们往往借助于反讽、转喻等修辞手段以及解构的方式来完成思想的表达。

以草原空间作为参照重新审视外物与世界,特别是观照城市,所呈现的将是不同的景观。在《洋葱一样的北京》中,波·宝音贺希格将拥有六环交通网的北京形象地喻为“洋葱”,又将之与只有一环的月亮进行对比言说,引出对大都市的价值评判与理性思考。蓝冰的《我的产品不像小麦玉米或者棉花》和《异化的季节》,表达了对物欲对于人之异化的深深隐忧。较为年轻的“70后”“80后”诗人,更善于给日常生活最习见的情感、事物以及经历以新的个人化理解,对既有意义进行改装、拆卸甚至解构,从而为诗歌添加新的阐释维度与理解方式。刘不伟的《拆那·刘春天》解构了父女之间尊卑有别的传统伦理秩序,以风趣亲昵和孩童般天真的语气,传达出浓浓的凡俗亲情与人间烟火气。《水库是水做的粮仓》则从日常视角呈示水的饮用、涤静、灌溉功用和不可控性,完成了对水的重要性的再挖掘和对“上善若水”固有意义的解构。赵卡的《牧地长调:西兴地十二章》摒弃了高蹈的超验感和做作的书斋气,从劳碌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并展现了粗鄙而又带有毛茸茸质感的真实诗意。在《啤酒》中,瓦·赛音朝克图通过隐喻与转喻修辞手法的运用,实现了由作为物的“啤酒”向易逝青春的意义的转移。孟芊的《焦糖》紧紧抓住“焦糖”甜和焦的两个特点,将其转喻为现实以及诗人对现实的切身感受等等。尽管有的诗作具有明显的解构特征,但是在内蒙古先锋诗人那里,解构更多是一种表意方式和切入角度,呈现对事物的全新理解和认知才是他们真正的表意意图。

充满哲理与辩证意味的形而上思考是内蒙古先锋诗歌的又一個思考向度。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颇具辩证性警句的运用,如“美丽者必凋零/清纯者必流逝/丑陋者必坚硬/愚钝者必欢愉”21。二是从日常事物与场景中发现哲理,迁延出深度思考,如波·宝音贺希格的《马头琴》“由量词实指的‘根向名词根本之‘根的谐音转喻,指向了永生的命题……《敖包》则通过敖包‘圆形的特点以及祭敖包仪式中‘转圈的行为,引发了诗人对‘圆以及牵延出的人生是否有意义的形而上思考”22。《透明的绳子》则通过日常生活中洗手的细节,将之类比为无法把握的绳子,并引申出河流与祈祷,表达了对具象与抽象,抓住与抓不住事物的辩证思考。青蓝格格的《煮饺子煮出的一首诗》,由“煮饺子”而品人生。西凉的《致》,采用与美国哲学家阿伦·瓦兹潜对话的方式,表达了对现实、写作等事物难以捕捉的焦虑之感。内蒙古先锋诗歌中的哲学与生命书写,不是一种凌空蹈虚的说教,而是来自于真实体验过的现实本身,因此实在、可感又深刻。

对于写作和语言本体的观照,同样也是内蒙古先锋诗歌的言说重点。这更多体现在对“为何写作”、词与物关系,以及写作与表达难题的思考之中。在《为何写作的问题》一诗中,张廓将写作的意义与目的理解为关乎时空与生死;借助《海的诗》和《造句的鱼》,波·宝音贺希格着重探讨了写作与现实以及词与物的关系问题;在《搁笔西窗里》中,温古则更多看到语言面对现实的无力感以及语言深不可测的特质。

内蒙古先锋诗歌形式上复古,内容上现代,两者以看似抵牾的不和谐方式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彰显了诗人的理性精神追求,也是他们“后退式前进”写作路径的表征。“后退式前进”意味着他们不拒斥新思想,也不热衷于否定传统,盲从潮流,而是秉持理性精神,有选择地吸收与继承。除了对于本地前辈诗人诗作中“草原”特质的继承之外,还有对民间文学元素的接纳与吸收。比如张之静的“西部女人”系列中的地方戏特征,以及雁北诗歌所具有的“谣曲”23特质。“后退式的前进”还体现在对“现代性”保持警醒甚至抵抗的一面,比如对现代性时间的删除,对于都市与人性的理性审视甚至批判等等。“后退式前进”并不会有损于内蒙古诗人的先锋性,这反而是其应有之义——守个性、持独立、重创新、探意义才是对“先锋”之意的正确理解与深度诠释。

结语或启示:以“诗歌地方”反观“诗歌中国”

假如从1960年代艰难探索期算起,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已经走过了半个世纪的历程。在这50余年间,先锋诗歌经历了由秘密到公开、由被质疑到被接受的过程。其在技艺探寻、思想开掘、观念更新等方面都有它不可替代的意义。然而,作者、读者与论者在反复言说其意义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其中存在的问题。比如,如何在锐意探索与奋力前行时,始终葆有对语言的敬畏和对意义的尊重,如何正确认识并对待传统,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如何处理写作与现实的关系,最大限度地做到坚守诗心与诗性,而不只是随波逐流,等等。

身处“中心场域”的诗人也许无法认识到这些问题,又或者已经意识到,却暂时无法找到应对之法。这就需要他们跳出可能成为束缚的所谓中心,将视野打开,将目光放远,从“外省”甚至“边地”的异质性写作中,寻求破解之法。内蒙古先锋诗歌所能提供给中国先锋诗歌的有益启示至少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先锋并不是需要刻意外露的行为艺术,而应内嵌于精神与写作之中,作为长久存在的内质型因子保留下来;第二,所谓的进步与发展,不是以放弃诗性、意义探寻为代价的破坏甚至颠覆式表达,而应是符合文体规范和容留缓慢的理性言说;第三,既有的有益文化与思想资源,不是文学发展的阻力,而是可以成为写作者彰显个性、保持独立、完善自我的有效手段等等。

当“边地”经验真正成为身处“中心”的诗人观照自身、修正自身、评价自身的重要参照物时,中国先锋诗歌方能显出其成熟、包容而融通的诗学样态。就如学者李怡所说:“在现代中国文学发展的过程之中,不仅有‘文学中国的新经验沉淀到了天南地北,更有天南地北的‘地方路径最后汇集成了‘文学中国的宽阔大道。”24

注释:

①崔荣:《历史、草原与多民族诗人——当代内蒙古诗歌的几个关键词》,《中国民族报》2018年2月2日第11版。

②海日寒:《蒙古族当代母语诗歌概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

③海日寒:《蒙古族当代诗歌概览——以刊发在<花的原野>上的作品为例》,《文艺报》2015年11月6日第6版。

④李曉峰:《蓝冰现代诗歌简论》(序一),《蓝冰现代诗选》,民族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⑤张廓:《诚实地写作——诗集序》,《张廓诗歌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⑥“回顾当年,内蒙古诗坛最值得后人记取与让同道羡慕的,是诗人之间的团结奋发。观点可以不同,甚至彼此对立,却并不影响友情,大家始终能够交流与研讨。这种局面似为国内仅见,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参见赵健雄《<北中国诗卷>旧事》,《草原》2015年第10期。

⑦16范云晶、于东新:《“异域”的草原与草原诗歌的“异质性”——关于草原的空间诗学》,《前沿》2018年第1期。

⑧“泛灵观的投射”是韦勒克和沃伦所理解的“隐喻”概念中的四个基本因素之一,此处用此概念表示人与物的共同性和一致性。参见[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15页。

⑨1519蓝冰:《蓝冰现代诗选》,民族出版社2018年版,第19页,第8页,第201页。

⑩特·官布扎布:《从来日的窗口》,白·呼和牧奇译,优秀蒙古文文学作品翻译出版工程组委会选编:《马蹄与雁阵》(诗歌卷),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页。

11张廓:《鸟群鸟只》,《张廓诗歌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9页。

12崔荣:《风雨中生长的草原诗歌——内蒙古诗歌70年初论》,阿古拉泰主编:《内蒙古七十年诗选》,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947页。

13赵健雄:《明天的雪》,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3页;诗人广子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f6d9c

f0100ajo1.html,2008年8月23日;张廓:《张廓诗歌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77页。

14海日寒:《感受世界》,丁玉龙译,优秀蒙古文文学作品翻译出版工程组委会选编:《游动的群山》(诗歌卷),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90页。

17多兰:《红雨伞·黑咖啡》,阿古拉泰主编:《内蒙古七十年诗选》,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795页。

18海日寒:《万古愁》,丁玉龙译,优秀蒙古文文学作品翻译出版工程组委会选编:《游动的群山》(诗歌卷),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98页。

20默然:《七月麦田》,阿古拉泰主编:《内蒙古七十年诗选》,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410-411页。

21雁北:《白云鄂博之夜》,《剖面与重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页。

22范云晶:《坚守与变通——新时期蒙古族诗歌“民族性”的多样化表述》,《民族文学研究》2018年第2期。

23广子:《悼念雁北》,广子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f6d9cf0102we3u.html,2015年7月16日。

24李怡:《“地方路径”如何通达“现代中国”》,《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

(作者单位:范云晶,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贺仲明,暨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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