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怀柔修长城

2021-06-06 08:43张知依
北京纪事 2021年6期
关键词:瓦刀老程古建

张知依

程永茂,原北京怀建集团有限公司工程师,古建修缮专家;“瓦作”——兴隆门技艺传承者,曾被新华社誉为“长城修缮师”,也被媒体朋友唤作“老程”。

“木匠传斧子,瓦匠传瓦刀。师傅当年把这把瓦刀传给我,这是当年修缮角楼时用过的刀。”

见到道出此言的程永茂,他正在电脑上用CAD软件绘制传统民宅设计图。

拜访,是在他北京怀柔的办公室里。那是怀柔初兴土木时的老楼,老程笑称,自己是“上楼”的第一代农民工。办公室颇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感觉:一张单人床、一只毛巾架和一只搪瓷洗脸盆……墙根儿排放着“家伙事儿”:抹子、瓦刀 、墩锤;办公室门后,是他自制的木拐杖……这一切,与20公里开外的怀柔段明长城修复紧紧相连。

正对办公室写字台的墙上,挂着一张2017年箭扣长城修缮时在“鹰飞倒仰”段的合影,上面有老程和3位同事。照片右下角写着:爱我中华,修我长城。

北墙上,是一张用专业制图软件绘制的怀柔区明长城箭扣段已修缮段总平面图——东路12景,西路8景,他知道哪里有风景奇绝、哪一段曾挖掘出怎样的碑刻;38蹬天梯险,翻石过海鬼见愁,他清楚最陡处的坡度和夹角。这张图是程永茂亲自用电脑画出来的,更是老程近20年来,一公里一公里走出来,一砖一瓦修出来的。

入行

程永茂是土生土长的怀柔人。曾经,明长城箭扣段是老辈人口中的传说。“怀柔的小孩都知道箭扣长城,老辈人总是讲到箭扣。”程永茂说,小时候对长城的印象是神奇、是崇拜。

成为古建修缮专家并非是从一开始就写好的人生剧本。1972年,程永茂成為一名瓦匠学徒。不管在哪一个人生阶段,好强务实、能吃苦、肯钻研都是他对工作的态度,这让他一步一步走到长城脚下,成为修缮施工项目技术总负责人。

历史上,瓦作是官式古建筑营造“八大作”中的一门,瓦作以砖瓦为最小的单位,砌砖成墙、铺砖墁地、屋顶苫背,样样可以称为艺术。故宫的琉璃瓦是最“顶配”的瓦作项目之一。而在民用方面,瓦匠一直是备受人高看的手艺人。

程永茂用“很幸运”来概括自己曾经的学徒生涯,入行不久,他就参与到北京东郊车站铁路分局工程队楼房建设。这份幸运背后,是他的肯钻研。“我一直是一个要强的人。”早年,一面扎实学习,熟练掌握砌、抹、垒、瓦等新建及民间小式做法的瓦作技术;一面认真学习结构设计,挑灯看图纸。“我做事的习惯是,什么都要做好、研究透、要比别人强。”

1991年,北京怀建集团园林古建公司组建。凭着高超的瓦作技术,程永茂成为其中一员。公司承揽的第一个工程,就是红螺寺大雄宝殿古建的复建工程,他负责瓦作施工。

对程永茂来说,这次修复项目不仅意味着一个工程,在这里,他的瓦作手艺从民用拓展到古建修复,更重要的是,他将认识一位重要的老师——朴学林先生。

红螺寺大殿复建工程开工后,为保证修缮质量,公司聘请了故宫博物院两位资深技术专家作为技术指导,瓦作专家朴学林先生是其中之一。

朴学林是故宫博物院高级工程师,更是兴隆门瓦作第十五代景字辈传人。兴隆门(木厂)是明、清两代紫禁城及皇家建筑初建与修缮的主要参建作坊之一。

在大雄宝殿的修建过程中,程永茂虚心求教,朴学林也是手把手地教,心手传授古建筑瓦作材料加工、做法、操作技巧。当年的环境,已不讲究繁琐的拜师仪式,程永茂凭借扎实、肯钻研得到了师傅的真传。

当年10月,北京市文物局开办为期3个月的古建工长培训班,主讲老师正是朴学林,程永茂有幸参与其中,继续和先生学习中国古代建筑史。课程上明清皇家建筑风格、工艺、操作,从理论到实践,深入浅出让程永茂学有所得,终生受益。这些宝贵的经验和实践,让程永茂逐步走上了文物建筑的保护与传承之路,成为文物古建修缮事业中的一员。也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补先生顶门大弟子。

长城工匠

所有的积淀都在为有朝一日施展。机会与新世纪一起到来了。

新千年后,文物部门启动了长城修缮工作,程永茂所在的北京怀建集团承担了怀柔段长城的修缮施工。

“在北京有内外两条长城,怀柔长城多为万历年间兴建,400多来年因自然和人为踩踏,饱经沧桑,坍塌损毁较为严重,所以2000年之后开始启动加固维修可以说迫在眉睫。”

程永茂把长城修缮分成了“抢救”和“微创”,传统医学讲究望闻问切,对长城也是如此。从2004年开始,17年来,程永茂参与了怀柔区内黄花城、箭扣、慕田峪西、西水峪水长城、青龙峡、河防口等各段长城总长近2万米的抢险加固任务 。每段长城的施工任务中标后,他都要亲自现场踏勘、丈量、用CAD绘制施工节点详图、协调布置分部分段的施工任务。

古建修复遵循修旧如旧、最小干预原则,要是的修缮后原汁原味的感觉。但这绝不意味着“不作为”,反而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程永茂总结了“四个保持”:保持原有的形式、原有的材料、原有的工艺、原有的做法。

对于凡事都要讲日新月异、用创新证明存在感的时代,这份工作要求尊重历史,让历史不动声色地延续。程永茂说,最大的成就感是“让别人看不出来修过,就证明成功了”。

为此,他跑遍了怀柔区域内乃至延庆八达岭、密云县司马台等周边长城进行实地考察。再结合史料记载,通过对各段长城的修缮年代、工艺特点、材料特点、砌筑做法、形制等细部特点对比,制定抢险加固的修缮方案,指导现场施工。

首先是原料关,“在长城的加固修缮过程中,遇到长城砖规格尺寸多样与普通城砖的尺寸大小不一的,必须提前找到供应厂家订料加工。”这是程永茂的原则,修长城用的青砖全部沿用明代传统方法烧制而成,包括踩泥、搬泥垛、扣砖坯、上架阴干、装入立式马蹄窑、烧窑看火、压水闷青等多道工序。有些厂家嫌麻烦又嫌耗费时间、数量少、成本又增加了等原因,问他能否用相近规格尺寸的替代?程永茂坚决不同意。“宁可花高价也必须要烧制质量上乘与长城现有城砖尺寸一致的砖料,绝不能将就。”

除了砖,泼灰也是难点。对瓦作来说,灰料是瓦作中必不可少的原料,瓦作口诀 “九浆十八灰”讲的就是灰料在操作中的灵活运用。在长城修缮的灰料使用中,程永茂依然坚持使用传统块儿灰,请现场人工泼制的泼灰,“虽然北京周边资源紧缺,但我坚持采用传统工艺。”程永茂讲到,对于泼灰的使用,最关键的是熟化期。“熟化期不足的,会引起墙体膨胀、灰面开裂等质量问题。”最开始在黄花城段长城一期小城峪区域的长城加固修缮过程中,由于前期墙体垒砌块石进度完成过早,泼灰闷制周期还不够,砌城砖和铺墁地面砖工程又要急等用,工人们本想加紧施工,老程听说后立即赶到施工现场,叫停了工程。“宁可让工人放假经济上有些损失,也不能提前使用未达到熟化期的泼灰材料。”

想达到“保持原有做法”也很难。曾经有一次,因为门洞两边的石块没有砌得严格对称,一向待人和颜悦色的老爷子在修缮现场和工人红了脸,城砖的缝隙、朝向,古时是怎么样的,今天还得怎么样。严丝合缝,条是条,丁是丁,一点都不能马虎。

长期的工作,让程永茂总结出“刚柔并济”的“五随”法——随层、随坡、随弯、随旧、随残,从而保持长城的古朴风貌。

“文物都是精粹。”对老程来说,保护好文物和职业精神都是他的责任。“我们文物保护工作者都是精粹的传承人,我们有责任把文物、文物保护方法以及文保精神世代传承下去,所以要杜绝使用没按传统要求制作或不合格的材料运用到我们的每项工程中去,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的责任。”

箭扣长城:蜿蜒十二里 龙脊显沧桑

在怀柔区长城修缮工程中,箭扣长城是最险的一段。晚清诗人刘庆堂曾形容箭扣“攀跻之难,殆过蜀道”,并留下詩句:同游到此齐翘首,遥望人从鸟道来。

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单是爬这段,都要手脚并用。可想而知,修复困难重重。

程永茂也写过一首诗,叹箭扣奇绝:“蜿蜒十二里,龙脊显沧桑”。 老程说,这里,几乎整段都在悬崖峭壁上,坡度有七八十度。

老程屋子里,与同事的合影,就拍摄于箭扣长城最险段“鹰飞倒仰”——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就连雄鹰飞到这里,也要倒仰向上奋力高飞才能到顶。

2018年6月,箭扣南段长城保护修缮项目(二期)施工,对“鹰飞倒仰”右侧的151敌楼至“北京结”(154号敌台)进行修缮,长度744米,工程持续约365天。作为修缮工程技术负责人,年过六旬的程永茂每周都要往长城上跑两三次。

程永茂很善于总结,无论是成功经验,还是遇到的困难,都会被他总结成顺口溜。长城的修缮工作,他总结出了四大难:用水难、运料难、操作难、施工难。具体到箭扣段,更是难上加难。

峭壁之间修长城,最难的是条石归位,足有数百斤,近百块条石,由悬崖下200米山谷经5次爬坡倒运才能复位。数百吨的砖块、白灰全靠30多头骡子驮到长城根儿的集中堆放点,再转人抬肩扛运至工地。异常艰苦的劳动,骡子累得都站立不住。

修缮的工作是在陡峭的作业环境里做最精密的工作,因为遵循最小干预原则,很多时候他们做的都是“微创手术”。拿城砖来说,基本上遵循能使用老砖就不再添新砖的原则。

程永茂演示如何换一块松动的砖:“这儿就坏了一块砖,把原来旧的放在这儿。”为了修补一块砖,经验丰富的他花费了10分钟。“如果是图方便,完全可以把这块砖拆了重来,但咱们得保证有古味。”

箭扣段修缮期间需要处理坍塌的敌楼,巨大的石块散落在几十米深的沟底。本着 “最小干预原则”, 使用原有材料,他们要先把条石拽上来,才能继续工作。

于是,他和工程队先在200米的深谷中把坍塌的条石一一找回,然后还要将其运至近80度坡的峭壁之上。200多米的距离在平地上好像不算什么,但是对沉重的巨石来讲,坡度真是很考验人。在陡峭悬崖上,他们用卷扬机、绞磨、人抬等方式倒运7次。

排水系统和植被都会对长城产生影响。对排水口的修缮是工作的重中之重。长城马道都是关外高,关内低,既利于排水,也不给敌人提供攀登条件。但是对于修缮来说,排水口如果修缮不到位,入冬后很容易因渗水形成冻胀,造成砖体膨胀破裂。所以必须格外小心。

水道清理,受影响最大的就是长城上的树。在修缮过程中,如何处理这些树,需要格外的智慧。“我们要考虑的是这些树会不会影响到长城的结构。如果对墙体安全有影响,我们就要想办法干预;如果浮土层比较薄的地方,植物根系对城墙本体安全影响不大。”程永茂说,不同的植物也有不同的办法,对于灌木,不能用拔的方式清理,会带起城砖,要用剪的方式。

听程永茂讲述长城的故事,会感叹中国哲学中的刚柔并济的魅力——固若金汤的长城之上,实际上要动用坚韧的力量。乘天地之资,随道理之数,因势而动。

“好手艺人都是宝,要善待人家。”

自古以来,修筑长城非一人之功,是团队协作。今天修缮长城,募集最合适的工匠共同完成这项事业,也是程永茂的工作之一。“平原地区的瓦工不善爬山,很多人来了三天,腿都肿了。”这些工匠大多来自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丰宁县等山区,每个人都吃苦耐劳。在工程最吃紧的时候,程永茂不光给施工队鼓劲加油,还在精神层面给他们鼓励,有空的时候和他们拉拉家常,同吃同住。经过程永茂多年的口传身授,他们如今都成长为砌石垒墙的好手。

“大家对长城有一份感情。”在施工现场,工人们特意在山顶上挂起了五星红旗,激励自己克服山顶恶劣的自然条件,也时刻提醒自己,修长城不同于修缮一般文物,要多付出一份责任感。

如今,年过六旬的程永茂还在古建修护一线。成为古建专家的老程,每天在做着有价值、有成就感的事,这份工作也把他的生活营造得丰富有价值。若是问老程,最近还有哪些事记挂在心上?他的回答一定是技艺的传承。

程永茂深知,传统瓦作手艺的传承青黄不接的情况比较严重。“人员不够,技术工人普遍年龄过高,年轻的就业人员不愿意从事泥瓦匠的职业,这些都是现实。”他看到,现在的企业和传统手艺传承之间的不同,也就有了互鉴的可能:“企业能够稳定从业的多是工长、质检员、管理方面的技术人员等,而兴隆门世代传承的都是直接操作的一线技术工人。”

面對实际的问题,如何让祖辈传承的精湛的实操手法得以流传,又让系统全面的技艺能够大范围应用和提升,这个问题考验人的系统管理思维。对此,程永茂有想法。

他要求企业技术人员多学习工法,参加实践操作,在实际工作中能做到演示工艺手法,并以身作则。他要求每个技术人员都要具备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做到能说会教。他所在的劳务作业队里,还有一项要求,对手艺较好的师傅必须礼敬,这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好手艺人被尊敬,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献身于这项事业,“好手艺人都是宝,要善待人家。”

这几年,程永茂在为《兴隆门技艺传承谱》的编制出力。对于兴隆门技艺传承,他自知身上肩负着重要的历史责任。

程永茂一直珍藏着师傅的一把瓦刀。“木匠传斧子,瓦匠传瓦刀。师傅当年把这把瓦刀传给我,这是当年修缮角楼时用过的刀。”这把瓦刀时刻提醒程永茂,师傅的传授和从业的初心。

“兴隆门末代掌门人马旭初、我师傅朴先生已仙逝而去,如何更好地传承古建筑传统文化也是我们业界的一件大事。”程永茂惦念于此,“朴先生积累多年的施工经验和技艺是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先生一身技艺仅存几册施工工艺的讲义和十几个弟子。如何继承和发扬并做好文物修缮的守护者和传承者,成为压在我肩头的重担。”

多年来在长城修缮施工中,已形成明长城修复技术传承群体,有望将培养出的瓦作技术尖子归于门下。

作为朴学林先生的顶门大弟子,程永茂深知薪火相传的重要性,他首先从规范兴隆门内务做起。传统的师传以口传心授为主,并且受门派观念影响密不外传,各种事情均靠口头言表,并没有什么文字记录。程永茂首先要做的就是整理有限的文字资料,“经过一段时间的整理,在马旭初掌门人的指导和其他师弟的支持下,完成了《兴隆门技艺传承谱》的编制。其中包括兴隆门的历史沿革,历代传承人及文保业绩以及未来发展的方向”。

如今,这本代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小册子就放在程永茂的书柜里,就放在祖传瓦刀的旁边。

这是一个关于长城的故事,更是在绵延的历史中,一位中国传统技艺传承人用不忘初心的坚守,把自己的手艺与智慧铺就在中华文明之路的故事。

显然,这个故事尚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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