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生敲

2021-07-06 03:41董改正
青春 2021年7期
关键词:小茹老胡涵涵

董改正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但所有的人名都是化名。

折腾了半个月,周六下午两点,我终于把帮老杨写的毕业论文《从玉真观到终南山——诗佛王维的禅意地图》发给了他。一个小时后,老杨打来电话,大呼小喝地盛赞一篇论文包含出家女子、帅哥、三角恋、包养、野心这些电视剧元素,还不能通过的话,除非导师有毛病。

“在哪儿?我请你吃饭。”我听见老杨清嗓子发出的哗哗的声音。老杨一激动就喜欢清嗓子,“啊噗”一声,然后四处找纸篓,终于吐出去之后,就会涨红着脸,要么嚷嚷着去洗脚,要么抓起钥匙串去吃饭。现在他就很激动,我正疑惑他怎么不吐痰,须臾就听到了“啊噗”的声音。

“才两点吃什么饭?”半天不见回答,再看,他却已经挂了。只好出了门,来到小区外的樱花树下等。樱花已经全落光了,叶子还未能深绿,叶尖嫩黄得让人怜惜,阳光一照,叶脉都清晰着,就像孩子的皮肤。

十分钟后,老杨的车张扬地打着“双闪”徐徐靠边,右手车窗全摇下来了,他伟人一样对我挥手,剃得光光的头脸像个刚剥壳还冒着热气的鸡蛋。

“去哪?”我拉门进车,坐在他后面。

他贼兮兮地说:“保密。”又摁下左手车窗,“啊噗”一口吐在地上。

“恶习难改!”我喉咙也给他连累得痒了。当年我们租住在一个临沟瓦房里,沟是从塬上啤酒厂开下来的,散发着啤酒的气味。他没事就开着窗,深吸一口气,提炼空气中的酒味,然后朝沟里吐口水,我就忍不住嗓子滚动一下,就像蠕动的鸡嗉子。

“改不了!”老杨摁起车窗,方向盘向右打,说,“我接一下陈苏。”

陈苏我认识,一个画家。“除了陈苏,还有一个?”

“你真聪明!”老杨笑得热火朝天,“待会你就知道了,别乱说话!其实也不用我交代,你知道的!”他哈哈大笑起来,又摁下左手车窗。

我摇摇头,懒得说他。老杨比我小一岁,属龙,丙辰年生人,至今未婚。每次聚会,我们都抨击他不结婚是因为可以大婚不结小婚不断,过着夜夜笙歌的糜烂生活。

陈苏是在长江新村上的车。长江新村是金城最老小区之一,原先住着老干部。后来城区扩容,市政府搬走,此地便荒了。但围绕此地有众多小区,且配套设施完备,人烟稠密,这里便蟹居了许多引车卖浆者流,陈苏便租住在这里。

陈苏是老杨的朋友,中等身材,身体匀称,长相清秀。我们见过几次面,彼此有印象。上车他对我笑笑,坐在我旁边。我们也有两年没见了,直觉他有变化,因为不熟所以不好问。这时陈苏说话了:“接涵涵去?”老杨又哈哈大笑,连声说“No”。陈苏淡笑摇头,看着我说:“有三五年,是该换了。”

涵涵我见过,年龄大约是老杨的二分之一,漂亮,作风泼辣,第一次参加聚会时,穿着镂空的裙子,一件碎花的胸罩大写意地抹了胸,欲盖弥彰地欲盖弥彰着,老杨时不时啄她一口,她就噘嘴回应。当时我们都恨死他了,老杨见状就更加得意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三嫌老丑换蛾眉,换了个十八九的?”陈苏揶揄。

“待会就知道了!”老杨掉头直入义安大道,间不容发地在最后一秒穿过十字路口,奔南而去,然后以大写意的手法穿插弯拐,驶入一个名叫“留春居”的小区,摁一下喇叭,伸缩门开了。看门师傅走过来,老杨摸出一包烟隔着车窗递给他,那人客气一下收了,殷勤为他导航。

老杨停好车,掏出手机,又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拭完毕,开始打电话。电话响了有二十秒,无人接听,老杨一直保持着蒙娜丽莎一样的微笑,接通后他立即坐直了,声音竟然如耳语一般轻柔,仿佛置身于风平浪静的蔚蓝海边的躺椅上:“下来了吗?我在上次的车位上等你。”见我一脸诧异,他居然没有哈哈大笑。

知道谜底的老杨,与我和陈苏一样带着揭秘的神情张望着,似乎他等的那个人每天更换着谜面一般。大约五分钟后,前方花木小径间走来一个中等身高的女子,上身白色开司米开衫,下身海蓝色牛仔裤,黑色坤包,披肩发,眉目疏朗,冲我们礼貌点头,侧身坐入,将手里的笛子状东西放下,轻轻埋怨:“怎么不早说?让朋友等久了。”

我和陈苏相顾,忙说无妨。老杨发动车子,轻舟一般划出,轻捷地来到门前。看门师傅开了门,笑眯眯地站在左边。老杨开窗说:“小茹回来晚了……”那师傅接口道:“麻烦一定把她送到门边,等她进门再走,是吧?”老杨哈哈笑:“你都学会抢答了!”师傅也笑了,我发现老杨这回没有清嗓子。女子背对着我们,看不见表情。

“还去那里吧?”女子的声音低沉,像远远的溪流声。

“听你的。”老杨轻声说。车子就像工笔線描一般,慢慢勾出小区道路曼妙的曲线,缓缓驶出,进入主干道,径直向东而去。过了临湖路,车依然没有停留的意思,上了沿江大道,还是笔直向前。

“这是要去哪儿?”

“太平庄。”女子回头,对我俩微笑。

“你们可能在心里已经把我骂了几十遍了,怨我带上小茹,害得你们拘束。”老杨目不斜视眼观前方,却一下猜到我们的心思。我忙要说假话,老杨说:“别说没有,但是,去太平庄吃饭,没有小茹吃不上……”

“别听他的。”小茹端坐着,轻轻嗔道。

车子上了江堤,一路油菜花黄,一直铺到天边。蔚蓝的天空中,水洗般的白云堆成一个个垛子。我们仿佛在云中穿行,无始无终一般。左边江水伴行,堤内村庄田舍,清风吹着江堤上流苏一般的青草,蒲公英像一簇簇黄色的火焰。我们都不说话。

大约行了一个小时,江水依然缓缓,堤内忽地抛出一大片水域来,白茫茫,波粼粼,中间隐有一条长堤。老杨减速驶入堤内,上了长堤。长堤由石子铺成,间植柳树,影入波心,如写意的水墨山水,烁烁不定。行驶大约两里地,前方出现一截长约三百米的木桥,下有木桩承托,由长堤直入湖心的圆形亭子里。车行到这里,老杨停下来,伸手对亭中挥舞。我定睛看去,却见一杆弯曲横于水天之间。旁边泊着一条藤椅,有人靠在上面,正拉着二胡,没有看见车行过来,或者说看见了,但他没打算迎接。

小茹开门下车,示意我们先走。老杨便开车向前,陈苏恼火道:“老杨,下次我带女朋友吃饭,只叫你一个人作陪!”老杨嘿嘿赔笑,嬉皮赖脸地连说“可以可以,我愿意做灯泡”,盯着车前,车子开得规规矩矩,却猛地提速,喊一声“白日放歌须纵酒”,“嗖”的一声蹿上一个高坡。我们陡见窗外一片金黄闪过,不知何物,待车停好连忙下车,只见高台约有三千平方米,台面与水面之间约三十度的斜面上,遍种油菜。金黄的油菜花和浓郁的香气中,两溜高高的草房就像对襟开衫一般,被白水清风映照吹拂得恍惚欲飞。中间一棵枫杨树,至少有百年树龄,参差披拂,浓荫匝地。树下一张桌子,桌上泊着一把油纸伞,四条长凳散漫随侍着。我们站在台边,但见白水浩荡,长堤一痕,堤上两人正说着话,缓缓朝我们走来,不由有些出神。

“怎么样?”老杨得意着,好像这是他的产业。

“老板娘,你给劝劝胡老板吧,给我们做一次吧!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的。”我听这声音隐约熟悉,正要问,却见陈苏也看向老杨,而老杨脸色却变了。就在此时,那边屋中走出一个女人,一对恋人模样的年轻人尾随而出。那中年女人高个子,高鼻梁,大嘴,壮实,五官晒得黝黑,见到我们,笑问:“小茹老师的朋友?”我们点头说是,却看向一边的女孩,双方不由都似被烫了一般,一时移不开眼睛。女孩看向身边的男孩,又回头再朝我们看,我和陈苏不约而同地准备转头,她却迟疑地喊出声来:“陈老师?董老师?”我们连忙堆笑点头,说是涵涵啊,金城真小,荒郊野外还遇见了。身后的老杨连忙装模作样地拿出钥匙,好像去车里拿什么忘记的东西。

“哇,劳斯莱斯!”那男孩兴奋叫起来。

我们都朝男孩看去,中年女人的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又恍然醒悟过来,忙邀请我们进屋,扭头对女孩说:“你们到那屋先坐下,我待会跟老胡说。”女孩却迟疑地看着男友,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六点最后一班车,走上去还要十来分钟呢!”男友定睛看着老杨的车子,说道:“急啥?涵涵你看,这是我常跟你说的劳斯莱斯,真是帅极了!朋友结婚我坐过一次!”拉着涵涵朝车子走过来。

这时胡老板和小茹走上坡来。老胡大约五十岁,精瘦,像一只鸬鹚,眼中灼灼有光,看到涵涵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小茹。小茹看向正在车子翻找什么的老杨,问:“找什么呢?”老杨忙退出露着一大截白胖屁股的腰身,擎着旗帜一般举着一个打火机,堆笑着递给小茹看。这时男友已拽着涵涵来到车前,老杨从车里正好出来,站直了身子,与涵涵面对面。涵涵看看小茹,又转过头来,轻轻地叫了一声:“杨哥。”老杨调整着表情,却不知不小心摁错了那个按钮打开了哪扇闸门,泪水哗地就流出来。涵涵咬着牙忍得眼泪汪汪,见他如此,也捂着脸哭出声来。

我们都呆了,手足无措。

胡老板对我使眼色,我忙走过去说:“哭啥,跟侄女用得着这么煽情?”陈苏推搡着他进屋,转头对涵涵说:“涵涵要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又怕你跟我们这些老家伙说不到一块儿。”中年女人拍着涵涵说:“你们到那边屋坐吧,他们又抽烟又说段子,少儿不宜。”涵涵男友舍了涵涵,拿出香烟发了一圈,对老杨弯腰堆笑道:“是叔叔啊,以后还请您多指教!”我们看着小茹,不知所措。小茹默默地走到涵涵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涵涵一把抱住小茹,放声大哭起来。小茹平静地对老杨说:“你是主人,招呼陈老师、董老师坐。”她将涵涵带到大树下坐下,抚摸着她的长发,对愣愣的男孩说:“对涵涵好一点,她是个好女孩。”男孩点头如啄米,连连说“谢谢阿姨”。

老胡有自己的规矩,每天只做一次,这次已经是破例了。

“炖生敲”是南京名菜,不大容易猜得出食材,其实就是红烧鳝段。小茹告诉我们,市里许多食客不远几十里路来这里,多是冲老胡的“炖生敲”。这道菜市里大小饭店也会做,但做不出老胡的味道,也不是叫这个名字。老胡的黄鳝是收来的,条件很苛刻,有三不收:养殖的不收,轻于一两的不收,怀孕的母鳝不收。他给的价很高,别人给四十,他是别人三倍,一百二,所以掏黄鳝的人宁愿把逮住的不合要求的黄鳝重新放回去,在田野河流养着,也不愿低价卖,太平乡的黄鳝几乎都流到了太平庄。

“要是没有合乎条件的呢?”我们都淡化处理老杨的情绪,不刻意安慰他,只问小茹。

“那就不做,他不靠这个,养殖鱼、虾、螃蟹才是他的主业。”小茹就放下筷子,跟我们说起老胡的旧事。她说她也是听人说的。老胡初来这里时,此处一片荒芜,那时肥沃如黑金的圩田长满了荒草野菜。老胡承包了这片土地,签了五十年合同,一口气把租金全交了。高价买了这棵大树,找挖掘机围了堰,筑了台,请瓦匠盖了屋,造了亭,请木匠打了桌子凳子,他就住了進来,一晃六年了。

“这么大水面,怎么不见人买鱼?不见工人看鱼?”

“唉,”小茹看看门外,“他一年只卖两次鱼,夏季七月和冬季一月,只卖大鱼,小鱼不卖。头两年他放了鱼苗,只管雨笠风蓑地伺候着,没下过一次网,没卖过一条鱼。第三年七月才起鱼,一条条鱼大得惊人,三天就全卖光了。他只在起鱼的时候请人,平时就他自己,还有那个女人。”

“不怕人偷鱼?”

“有人偷过,老胡一鱼叉把那人腿扎了三个血洞。偷鱼的进了医院,他自己也进了局子。自那之后,没人敢来了。”

我和陈苏对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举杯喝了一口。陈苏原是十分嗜酒的,两次在一起吃饭,他都喝醉了,每醉必放声大哭。今天他也没怎么喝,可能是气氛吧。老杨要开车,不敢喝酒,默默地低头吃着菜。虽然没有炖生敲,但老胡的菜依然有着一股泼辣辣的野气。翘嘴白清蒸,糖醋鲤鱼,腌草鱼配腌五花肉,炒野蒜,野葱炒鸡蛋,野马兰,野芹菜,配着门窗大开外的水面云天,让人恍惚出神。

“之后三年,他都不用买鱼苗,大鱼生小鱼,他从不竭泽而渔。别人养鱼忙得一身腥一腿泥,他闲得很,一人一琴一钓钩。像他这样工作的不多,像他这样生活的也不多。”

小茹正端杯子敬我们俩,忽然放下来,就见老板娘拎着一个红桶走过窗前,小茹站起来伸头问:“大不?”

女人停住,将红桶送到我们眼前。嚯!六条,每条都有两指宽,有近三十厘米长,油黑底子,缀着光斑一样的黄点子,缓缓游动着。我便放了筷子,要跟老板娘一道进厨房看看做法。老板娘看了一眼小茹,小茹说:“我跟你一起去。”路过涵涵坐的那间屋时,只见桌上两杯水,一身淑女着装的涵涵正往男友碗里夹菜,我不由叹了口气。

老胡正蹲在地上抽烟,猛然见我们来了,生硬地问道:“你们来干啥?”小茹有点尴尬,说:“董老师喜欢做菜,想看看。你就破一次例。”老胡转身,没言语,女人对我做鬼脸,示意别介意。老胡扔掉烟,一脚踩灭了,捞起一条黄鳝,朴刀切头,斜刀剖开,刀尖一抠一刮,去内脏。放下刀,木棒操起,啪啪一阵敲打,如按摩师松骨。再放下木棒,一把薄薄长刀擎在手中,切入鱔段顶部,手摁住肉,刃贴骨走,刀一拖到底,“刺啦”一声,肉骨分离,去骨,骨头扔进一旁竹篮里。反握朴刀,刀背一路纵横敲拍,歘歘歘切段,扫入菜箩,顺手拿起下一条。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阻滞,顷刻工夫,六条黄鳝打理完毕。

老胡进入了忘我状态,拉开冰箱,拿出一块厚实的五层五花肉,切块,切姜丝、葱段,拍蒜头备用。烧油成沸,开中火,下鳝段,鳝段遇油吱吱响,瞬间略微卷曲。以漏勺捞起,略微冷一下,再次放入油锅里炸,这回开小火,鳝段周边,有芝麻花状的花纹绽开,香气狂暴地弥漫开来。我不由咽了口水,小茹应该是听到了,忍住笑扭过头去。

老胡任油沸腾,将鳝段撇至一边,下五花肉,煸至油脂微出后,抓一把蒜头洒下,抓若干葱姜入内,煸香,停火,一起倒入砂锅之内。锅下大火,锅内高汤翻滚,这时倒入酱油、黄酒、白糖、精盐、胡椒,开小火,然后盖上盖子,立定,洗手,擦干,递给我一根烟,径自走到树下坐定。

我点上烟,蹲在他不远处,问:“胡老板认识胡长龄先生?”

“吃饭就吃饭,哪里有那么多说道?”他站起身,夹着烟走到台边,看着茫茫的白水。中年女子和小茹见我尴尬,忙喊我进去喝酒,自己走到老胡跟前,说:“胡老板,待会能帮我们送一下这对孩子吗?”老胡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小茹进屋拿过老杨的钥匙递给了老胡。这时老杨和陈苏也出来了,一人一张纸擦嘴,小茹让我们先去湖心亭坐坐。老杨出门问价格,顺手把单买了。小茹说:“你把你侄女儿的一起买了吧。”老杨愣了一下,多付了五百。我们便下了台子,朝亭子走去。下坡的时候,陈苏一个趔趄,老杨一惊,伸手欲扶,问:“还没好?尽量别喝酒。”陈苏笑笑,示意没事。

平常我们聚会,搞气氛的都是老杨,今天我也很想为老杨做点什么,但又怕弄巧成拙,估计陈苏也跟我差不多心思,气氛就一直如雷雨前的天气,闷闷的,躁得很。老杨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在生老胡的气。

还是小茹先说话了:“他就这样,你别介意。他在生自己的气。”

“怎么了?”

“他每杀一次黄鳝,就跟自己生一次气。何况今天他为你侄女儿破例,多杀了一次。”

“那不杀不就得了?”老杨不屑道。

“我们不都在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吗?要活下去就得杀生,草木也是生命,空气里也有万千生灵,我们呼吸一口,就是造孽。”小茹拿出她的布套,拿出一根似笛似箫的竹管。老杨说:“是尺八。”小茹不说话,站在亭子边,吹起来,吹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一湖的悲声雾化成了暮霭,夜色慢慢漫上来。

老胡送涵涵回来后,将车掉头开到亭子边时,天已经黑了。他将钥匙和五百块钱还给老杨,说:“她要自己付,让谢谢你们。”便转身走了。他那两溜子屋子,只有一间的窗户亮着,他朝亮光走去。

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发出轻柔的絮语,鱼腥气透露着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我们上了车,老杨开得很慢,就像小船滑过水面,一会上了岸,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近处的村庄,远处的城市,都盛开着温暖的灯火。

小茹忽然轻声问:“是在那次之后带她来的?”

老杨沉默片刻,低声应道:“嗯。”

“来过几次?”

“两次。”

事后我才知道,小茹也是画家,只不过陈苏画的是油画而小茹画的是国画,专攻仕女和花鸟,菩萨、罗汉画得尤其出色,金城的许多庙宇庵堂和信士的家中,都挂有她的作品。这些是她上中学时就有兴趣的,那时候她还不是孤儿。发生了许多变故之后,除了画画和教学之外,她业余几乎都在庵堂做义工,认识同样做义工的老胡,是因为那个桂花如雨坠落的秋日,他们被桂树下老尼的尺八曲《雾海篪》所吸引循声而去,看到了彼此。

小茹与老杨相识,仿佛也是命定一般。那天老杨办完一件业务,开车回来时,看到路边新树立了一个木牌“水月庵”,便拐了进去。水月庵很快就到了,庵不大,其中大树参天,一天的鸟鸣。老杨停车进去,逛了一圈,拜了佛烧了香捐了功德钱,正待要离开时,听见有人叫他。原来是那个会吹尺八的老尼已在弥留之际,却忽然想回俗世的老屋看看,庵堂没有车,几个居士都不松口,怕死在自己的车上不吉利,小茹便试探着问一下正在叩拜的老杨。老杨答应了。

老尼的家很偏僻,村子几乎都空了。她的亲人对她的回来并不欢迎,对送她回来的小茹老杨俩抱着深深的警惕,所幸的是那一刻老尼回光返照,他们才得以全身而退。那天他们都没吃饭,小茹心里过意不去,回来经过一片水面时,忽然想起了老胡,便让老杨开车下去,果真是老胡。那天老胡为他们做了炖生敲。小茹亲见了过程,一砂锅炖生敲她没吃一块。

在那之后,老杨带涵涵来过两次,主要是吃炖生敲。

回去后我问了老杨他和小茹的事,老杨恢复了嬉皮笑脸,又开始“阿噗”,说“涛声依旧”,我问什么时候办事,说“大约在冬季”。他的心很大,可以承受很苦的苦,我就没多问了。百分之百是黄了。之后老杨为一个大单子去了北京,一年多时间我们没再聚会,再聚却是第二年七月由老胡提议的。

那天下午三点多,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他是老胡,我问哪个老胡,他说炖生敲,我忙说胡老板有什么指教,他说约了小茹夫妻俩、陈苏和我,希望我赏脸。我连忙答应了。电话刚放下老杨就打过来了,我先是听见清嗓子“阿噗”声,然后他贼忒嘻嘻地笑:“别怪我,小茹不让操办。我马上来接你。”

几分钟后老杨来了,车里不见小茹。老杨笑,说:“你弟妹怀孕了,医生说要保胎,现在课也不上了,庵堂也不去了,只有空画几张。”原来那晚把我们送到位后,小茹对老杨说:“上去坐坐吧。”老杨一愣,交往几年了,他从未进门过。那天晚上,小茹没让他走。

“这是为什么?”

“她说她想结婚了。”老杨沉静着,缓缓打过方向盘,朝东驰去。

“不接陈苏吗?”

“你不知道?喝酒,脑出血,又中风瘫痪了。第一次中风,老婆走了,这一次,女朋友走了。这个年龄段,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好好活着,生猛地活着。”

阳光蒸腾,看远景扭曲晃动,如同幻象。七月的江水浩荡勇猛,泱泱一片朝東而去。堤内一片青绿,阳光溶解在风中,一层层擦染着青绿干瘪的稻穗。堤上滩涂,江草也在奋勇攀爬。鸟鸣嘹亮,万物生长。

我们到时,老胡正蹲在大树下,鸬鹚一样弓着背,脖子伸得老长,好像随时要飞下去,叼起一条鱼来。我们下车,他站起来,龇牙咧嘴地笑,也不说话,进屋端出两个菜,就摆在大树下的桌子上,转身又去端。六个菜,以鱼为主,老杨扫视一眼,问:“炖生敲呢?”老胡坐下,说:“不做了。先吃饱,再说事。”招呼我们吃菜喝酒。

酒过三巡,老胡看着我,问:“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吧?”

老杨狐疑地看着我,我摇头。老胡进屋拿出一本杂志来,递给了老杨。我一下子脸红了。这是一本市级刊物,去年登了我写的那篇《炖生敲》。我写故事有个毛病,故事一般有些影子,人物用的是真实姓名,等定稿时再使用文档的“替换”功能,把人名换成化名。这次我却忘了,虽然文章的开头,我写着“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但所有的人名都是化名”,甚至请陈苏配图的时候都没想起来,看到刊物时我才大汗淋漓,但心想现在读文学期刊的有几个呢?何况刊物还远在东北,也就放下心来,没想到竟然出现在太平庄养鱼人老胡的桌子上。

我连忙抱拳,说笔力不够,这是用真名来虚构,给自己一点信心,希望没有给他带来困扰。老胡示意没事,给我点烟,让老杨读完再说。小说不长,一万五千字左右,半个小时差不多就看完了,老杨大约用了四十分钟,他看得很仔细。看完后放在桌子上,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停下了,对老胡说:“你先说。”

老胡给我们一人一根烟,点着了,笑道:“还是那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我请你来吗?因为你的小说里是这样写的,‘再聚却是第二年七月由老胡提议的,我看现在正好是七月,便圆了你的小说,请你一聚。”他露着大黄牙,笑着。

我要说的是,“强劲的虚构也可以催生真实”,小说实在是太神奇了,这让我产生晕眩感。也许我们的人生便是某个大能写好的小说吧,由他心里一颗灵感的种子开始,依靠逻辑和想象,催生着它,领着他走上某条路。一旦上了某条路,他的命运便脱离作者的掌控了,他必须如此,肯定如此,然后必然如此。

你的小说写道,老胡一直关注与炖生敲有关的一切信息,这可能与他的身世有关,他一定有着神秘的家世,要不那天我问他关于胡长龄先生的事,他怎么会那么恼怒无礼呢?胡长龄是金陵厨王,我也是金陵人,也做炖生敲,难怪你这样联想。但相同的地域和相同的职业并不能证明你关于“他一定是大家子弟,有过显赫的家世,但由于自己的性格,败光了家,子散妻离,心灰意冷带着最后的家底来到了太平乡,做了一个养鱼人”推断的正确。你总是想抓住任何人的细节来坚固你虚构的世界,你说那天小茹在介绍那个女人时用了“那个,那个女人”,而没说“他老婆”,其实暗示了这个女人是江湖深处而来,从他内心最荒凉又最柔软的地方走出来的,七月再见时,这个女人没有出现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不想告诉你答案,事实上你在小说中也是这样说的:“他只是喝酒,笑而不答”,逻辑和想象是小说家的家底,我在故事里的命运是你的自由,是我的桎梏。

你这样写道:“这一天他在手机上搜‘炖生敲词条,在万方数据库搜到这本杂志,便邮购了回来,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事实的确如此,当我看到“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但所有的人名都是化名”,但事实上就是我们之后,我怀疑自己是被虚构出来的,就像庄周不知道是蝴蝶变成了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了蝴蝶一样。我甚至想拿自己真实的身世去契合你的虚构,想把这篇小说作为我今后人生的指南,觉得这样才是合适的。你说的没错,当我看到你以细致生动的白描手法写出我扑杀黄鳝的细节和过程后,我震惊得想吐,果然如你所写的那样喊了一声:住手,你这个屠夫!我决定不再做炖生敲了。是的,你说得对,放弃炖生敲对我来说是一种告别。

在小说中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过去,你没有展开合理想象,或许是因为文本的需要,事实上也不需要。每个走到你身前的人,都是一个曲折拐弯因果律的结果,甚至是荒谬的因果律,但总是有蛛丝马迹。凭借痕迹去推导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是是非非的前尘,也许比你直接给出答案为好,就像老杨的“阿噗”一样,如果你不说出来可能更好。是的,如你所说,忽略一个人的过去是慈悲的,而对一个人的未来,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祝福。感谢你在小说中对我的祝福。你说,她走了,也许明天就回,也许永远不回来了。这很好,我喜欢这样的祝福。

关于小茹和她的尺八,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我不知道的恐怕你也知道,因为你是虚构者。这棵树上的鸟,是小茹为我招来的。你在小说中描写的场景几乎与现场一样,老杨可以作证。那天我们从中午吃到傍晚,夕阳将波光射到屋顶上的稻草时,小茹看着头顶的大树,问道:“难怪我觉得哪儿不对,除了没有炊烟,这么大的树上居然没有鸟!”她便拿出了尺八,吹了那首《鹤之巢笼》,我听到了鹤鸣九皋、拍打翅膀、焦急相呼的声音,看到了鹤的生命轮回:它们筑巢、孵化、抚育、飞翔、告别、死去,我看见一只只真实的鸟儿飞过我的小湖,落在大树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棵树的情况,它们都非常认真地试图说服对方,但又那么坚持己见以致很难达成共识。可惜的是,尺八你没听见,鸟叫你也没有听见,或者是你在虚构中听见了,但我们听到的不知是否一样。

在这篇小说里,陈苏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人物。你为什么要创造他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把他记录进来呢?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整篇小说,写你自己的很少。你不如以第三人称写:老胡、老杨和小茹。你要知道传奇都是第三人称,而现实往往是第一人称,而你似乎并不想写现实。我说得有点乱,老杨你说说吧?

老杨说,我说说我自己吧。我遵守“不说过去”的约束,所以老董关于“阿噗”的描写很重要,就像炖生敲之于你一样重要。也许有一天我就戒了,变成了一个文明的市民。我不能说得太多,那会稀释小说本身的浓度,现在掺水和膨化的东西还少吗?包括女人的乳房。

和老董一样,我对陈苏了解得也不多。一次深夜我从湖北回来,路过驾校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哭,我就停车把他载了。他就是陈苏。你知道,驾校对面就是神仙山公墓,下面就是火葬场。我猜那天晚上他是喝酒了。他酒量不大,喝了就醉,醉了就哭得撕心裂肺。

小茹是我的妻子。她说过由于种种原因,她可能不能怀孕了,但她还是怀孕了。她说,既然尺八可以引来飞鸟,可不可以引来一个生灵,在自己的子宫里着床呢?不瞒你们说,每次房事后,她都会吹尺八。我相信是她引来的。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种情况。一个水塘,干得跟沙漠一样,别说鱼了,就是蚂蚁也活不下去了。几个月后,一场春雨来了,池塘满了,也没见人放鱼苗,夏天就能看到黑黑的鱼脊。真是奇怪啊!

至于老董,他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

小茹打来了电话,老杨接了,嗯嗯地应着。放下电话,他说,小茹说让我们开怀畅饮,晚上有代驾过来。我和老胡都羡慕他,他说,怎么觉得像虚构的呢?我怎么能有这么好的结局呢?我就是个混蛋啊!他趴在桌子上哭出声来。

我说,其实后面还有个后记,你们可能没有看到。现在,你们都别去看,我们把自己虚构一回吧,场景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讨论涵涵和她男友有没有结成善果。我们把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

很快,我们都交上了自己的判断:

他们分开了,涵涵离开了金城,去了很远的地方。男友爱上了一个家境不错的女孩,跟涵涵分手了,涵涵大病一场,从此失去了爱的能力。

他们结婚了,但是婚后男人抛弃了她。她疯了,进了金城第三人民医院,即精神病医院。

“你怎么也参加?”老杨不解。

“因为他现在在现实中。”老胡答。

我们看着彼此的答案,一脸惭愧而悲伤。不是说好了,对于未来,我们所能做的应该只有祝福吗?

我把杂志翻到那一页,最后那句是:我们看着彼此的答案,一脸惭愧而悲伤。不是說好了,对于未来,我们所能做的应该只有祝福吗?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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