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史诗化的不足

2021-07-07 13:59陈进
安徽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表嫂诗性表哥

陈进

于永铎的《戴女人头套的表哥》是一篇关于乡下人进城后跌宕起伏三十年的小说。这个人的一生有飞黄腾达,也有落寞收场,有发迹抛妻,也有相濡以沫,背景板是改革开放时代,这是足以产生一部史诗性长篇小说的体量。而作者却选择了八千字左右的短篇篇幅,这显然有一种将短篇小说史诗化,试图“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的抱负与自信。按照小说创作技法,作者需要择取人生长河中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横截面”,在叙事时间重构中营造人生纵深感,也需要精心选取并设计某种象征,来增添小说的象征性与寓言性,使之在有限篇幅之外产生某种包罗万象的内涵、绕梁不绝的意蕴和超越现实的诗性。小说能否真的“纳须弥于芥子”,作者的抱负能否实现,全系乎于此。

先来看横截面。胡适在《论短篇小说》中说:“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一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邦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部分。”也就是说,短篇小说的横截面既要精彩,也要以“要紧的所在”而具备代表性,包含丰富的信息。《戴女人头套的表哥》中挑选了表哥人生中的七个横截面,分别是:

(1)回忆里表哥初进城时寄居“我”家,以及“我”梦见发达的表哥。

(2)现实中表哥已经发达,但也已被“我”家厌烦。“我”不愿依附表哥,因为报社经营问题,“我”受命去找表哥赞助。表哥似乎遇到了麻烦。

(3)回忆里表哥第一次投奔“我”家的场景,那时的他吃苦耐劳,深得“我”父亲赞许。

(4)表哥抓住机会,第一次做工程,展示了认真与淳朴。

(5)表哥在体育场摸彩票中了桑塔纳大奖,当晚兴奋地抱起“我”,被“我”薅下头发。

(6)表哥卖了桑塔纳,发迹之后和表嫂离婚。

(7)三十年后的表哥出狱后,掉光了头发,和表嫂复婚,一起经营旅店,戴上了表嫂给他的女人发套。

因为是第一人称的限知视角,表哥人生中很多大事件、大节点、大关目都没有交代,比如他如何暴发、如何入狱等,这也无关紧要,一定程度上的留白,反而能给读者留下想象与回味的空间。问题在于,这七个横截面并不都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去叙述“要紧的所在”,比如表哥初入城时寄居“我”家的生活似乎铺陈过多,有累赘之感,而表哥发迹之后的间接信息,包括和表嫂离婚的信息,又严重缺失,没有营造出人物生平足够的纵深感。

横截面的串联也是小说技巧之一,这涉及叙事时间问题。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说过,诗歌最重要的功能是重新分配隐喻,而叙事则是建构或重构时间秩序。如果按照小说中人物、故事的自然时间进行排列,七个横截面的先后顺序应该是:(3)—(4)—(5)—(1)—(6)—(2)—(7),这显然有种平铺直叙、寡淡无味的感觉。小说作者重构叙事时间,并辅以梦境与现实的交织,让叙述和表哥一生的故事在三十年的时空跨度中穿插,试图在形式和内容上企及一种深沉与浓厚的美学效果。但实际上,作者还有更好的串联排序的方式。现有的排序,从(1)到(5)大致是一个环形结构。环形结构最大的效果就是让过去和现在同时呈现,是一种在回忆中体验时间的方式。可是小说中(1)到(5)的环形结构只是在三十年前表哥初进城的阶段里打转,起点和终点都是头发被薅。往后起伏跌宕的三十年都没有纳入这个结构中,显然没有达到应有的美学效果。

再说象征。作者选用了头发和发套的意象。自古以来,头发就充满了象征意义,可以表达“对不同社会和文化的归属感、对宗教和政治的同情感,以及对家庭和审美的依恋感”。在古典诗词中,我们可以看到歌咏“高堂明镜悲白发”“白发三千丈”以感慨韶华易逝。在鲁迅小说《头发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头发意味着身体政治与权力规训。学者汪民安认为:“头发是人身上最具可塑性的东西,也是最具象征性和表现性的东西。对头发的一种拜物教式的关注迷恋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在我们这个时代,身体崇拜使这种迷恋引向头发,符号崇拜则使这种迷恋引向头发的造型。”以头发和发套作为人生际遇的象征物,这实在是一个很精妙的创意与构思。

小说如何进行象征修辞,这里面有一个平衡的问题。好的小说,其象征既是依附的,也是强调的。所谓依附,就是说象征必须依附于人物与情节,服务于塑造人物,如果象征喧宾夺主,就会减损小说的叙事性,让小说抽象成为意念。所谓强调,就是说一个意象必须在合适的契机,经过反复的强调,引起读者的注意和思考,才会产生象征的意味。在依附与强调之间做好平衡,是小说兼具故事性和诗性魅力的关键。

而《戴女人头套的表哥》显然在天平两端产生了失衡,强调性不足,使得头发、发套没有发挥出应有的象征意味。尽管我们都知道,头发和发套是小说中重要的象征物,象征着表哥生命力的蓬勃与萎缩、张扬与内敛、得意与黯然,但这主要依赖于我们以前的阅读经验和期待视野,而并没有在文本中强调出来。表哥初进城时,被“我”薅下头发后,“头皮上又长出了一茬黑头发,这茬头发不同以往,居然还打了几道漂亮的波浪卷”。表哥发达成为“破烂王”后,“右手都会不间歇地摁压头发”“他的头发就像海上的波濤”。表哥入狱时,“一夜间掉光了头发”。表哥出狱和表嫂复婚后,“没完没了地折腾他的头发”,最后戴上表嫂给他的大波浪发套。在这四个人生节点上,头发和发套都适时出现,只是强调性不足,象征的意味很淡,诗性很弱,并不能在故事之外产生更多的寓言性,也就严重削弱了小说在文字篇幅之外的精神容量。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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