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骨律、额里合牙与银川地名考释

2021-07-14 15:59包文胜王培培
西夏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银川白马宁夏

包文胜 王培培

《水经注》记有“薄骨律镇”,即古灵州,其地望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附近。《元朝秘史》记有“额舌里中合牙”(下简作“额里合牙”)地名,学者一般复原为eri-qaya 或eri-γaya,是指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1)[日]那珂通世译注:《成吉思汗实录(全)》,筑摩书房刊,1942 年(昭和十七年),第491、492 页;陈寅恪:《灵州宁夏榆林三城译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第120—127 页;额尔登泰、阿尔达扎布还原注释:《蒙古秘史还原注释》,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86 年,第885 页;亦邻真复原:《元朝秘史(畏吾体蒙古文)》,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87 年,第263 页;Igor de Rachewiltz: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A Mongolian。学界已有解读“薄骨律”(2)陈喜波:《“统万突”和“薄骨律”词义考证》,《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09 年第6 期。和“额里合牙”(3)Paul Pelliot,Notes on Marco Polo Ⅱ,Paris-1963:Imprimerie Nationale,pp.641-642(赵琦译:《阿拉啥、额济纳、也里合牙、额里折兀地名考》,《蒙古学信息》1998 年第2 期,第1—5 页)。词义的研究,但得出的结论还是让人难以信服。仔细梳理相关史料后发现,解读其词义是有迹可循的,可以做出较有说服力的解答。实际上,“薄骨律”和“额里合牙”词义有内在的联系,解读时可互补考虑。

Epic Chronicl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Translated With a Historical and Philological Commentary),Brill Leiden·Boston,2004,p.969.

一、额里合牙、饮汗城与薄骨律镇

《元朝秘史》第265 节记有“额里合牙”地名,旁译作“宁夏”,即今银川市。“额里合牙”是元代的宁夏府。《元史·地理志》记载:“宁夏府路,下。唐属灵州。宋初废为镇,领蕃部。自唐末有拓拔思恭者镇夏州,世有银、夏、绥、宥、静五州之地。宋天禧间,传至其孙德明,城怀远镇为兴州以居,后升兴庆府,又改中兴府。元至元二十五年,置宁夏路总管府。”(1)[明]宋濂等:《元史》卷六○《地理志》,中华书局点校本,1976 年,第1451 页。可见,元代宁夏路总管府即西夏国都中兴府,以前则是怀远镇。

怀远镇,即唐灵州怀远县,本名“饮汗城”。《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怀远县条:“怀远县,在州东北,隔河一百二十里。本名饮汗城,赫连勃勃以此为丽子园。后魏给百姓,立为怀远县。”(2)[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灵州,中华书局点校本,1983 年,第95 页。灵州治所即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利通区古城湾村一带(3)白述礼:《古灵州城址再探》,《宁夏大学学报》2013 年第5 期。。怀远县在灵州东北“隔河一百二十里”,确指今银川市无疑。由此可知,今银川市在大夏国(赫连勃勃)或更早时期其名为“饮汗城”。

灵州,即北魏时期的薄骨律镇。《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灵州条:“其城赫连勃勃所置果园,今桃李千余株,郁然犹在。后魏太武帝平赫连昌,置薄骨律镇,后改置灵州,以州在河渚之中,随水上下,未常陷没,故号‘灵州’。”(4)[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银州,中华书局点校本,1983 年,第91 页。据此可知,北魏太武帝战胜赫连昌之后,占领赫连勃勃所置“果园”城,并在此地置薄骨律镇,后来又把灵州治城置于此。可见,薄骨律镇即灵州治城,其地望就是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利通区古城湾村一带。

关于“饮汗城”和“薄骨律镇”名称,前引史料中有个细节值得注意,就是赫连勃勃所置“果园”和“丽子园”。从“果园”“丽子园”推知,当时“饮汗城”(今银川市)和“果园”城(今吴忠市)是大夏国的直属果园,应同属一片辖区,皆为重要据点。北魏在“果园”置薄骨律镇(灵州)后,其地当然变为此地域的军事和行政中心,而原饮汗城成其下属。既然同属一片辖区,又是统属关系,其名有内在的联系不是没有可能的。北魏把赫连勃勃“果园”改置为“薄骨律镇”,其名来自骏马之毛色,据此揣测,“饮汗”之名也应与此有关(详后)。

据上分析,今天的银川市在大夏国或更早的本名为“饮汗城”,北魏太武帝占领其地后置怀远县;太武帝又占领大夏国“果园”城后置“薄骨律镇”,其后又成为灵州治所。薄骨律镇与饮汗城,其名肯定有内在的联系,可能是不同民族语言的同名异译。

二、“薄骨律”词义为骝白马、驳马、骢马

北魏太武帝所置“薄骨律镇”之名,取义于骏马之毛色。《水经注》记载:“河水又北薄骨律镇城。在河渚上,赫连果城也,桑果余林,仍列洲上。但语出戎方,不究城名。访诸耆旧,咸言故老宿彦云:赫连之世,有骏马死此,取马色以为邑号,故目城为白口骝,韵之谬。遂仍今称,所未详也。”(1)[北魏]郦道元、[清]王先谦:《合校水经注》,中华书局,2009 年,第39 页。引文中的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可见,“薄骨律”之名来自赫连大夏国时期的骏马之毛色。《十六国春秋》记载:“赫连勃勃时,有骏马死,即取毛色为号,故名其城为白马骝。”(2)[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三六灵州,中华书局,2007 年,第762 页。《水经注》“白口骝”,《十六国春秋》作“白马骝”,此应理解为“骝白马”。《尔雅·释畜》:“駵(骝)白,驳。”(3)管锡华译注:《尔雅》卷一九《释畜》,中华书局,2014 年,第665 页。可见,骝白马,即驳马。由此可知,《水经注》所记“白口骝”应为“白马骝”,实指骝白马即驳马。

“驳马”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马色特别。《说文解字》:“驳,马色不纯”(4)[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附检字)》,中华书局,2009 年,第199 页。。《汉书·梅福传》:“一色成体谓之醇,白黑杂合谓之駮。”(5)[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六七《梅福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 年,第2920 页。古駮、驳字同(6)关于“驳”字解释,亦见宗福邦、陈世饶、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 年,第2537、2538 页。。《元和郡县图志》解释贺兰山为“山有树木青白,望如驳马,北人呼驳为贺兰”(7)[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保静县条,中华书局点校本,1983 年,第95 页。。驳马之毛色,广义上可理解为斑驳色,是指青白、灰白、红白、黑白等两种颜色的掺杂,也就是在青色、灰色、红色、黑色等中掺杂白色,即所谓花白、斑白色。驳马之更为特别者,其驳色身上又有金钱状、豹纹般的斑点,尤其是脖子和肩胛部位有豹纹、鱼鳞状,这等马被牧民们视为“神马”。那所谓的“骝白马”就是骝色中掺杂白色,这就是斑白之驳马。

历史上的驳马部是以饲养驳马而得名,其部有驳色以及“神马”是理所当然。驳马部后裔延陀部(8)包文胜:《薛延陀部名称与起源考》,《内蒙古大学学报》2010 年第4 期。,史书中有延陀马的记载。延陀马是骆马、骢马,此即驳马。《唐会要》诸蕃马印条:“延陀马,与同罗相似,出骆马、骢马种。”(9)[宋]王溥:《唐会要》卷七二,中华书局,1955 年,第1306 页。《说文解字》:“骆,马白色黑鬣尾也”;“骢,马青白杂毛也”(10)[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附检字)》,中华书局,2009 年,第199 页。。可见,“骆马”“骢马”是白或青白色且鬃尾为黑色的马,这就是驳马。延陀马中也有骢马之色上带有豹纹、鱼鳞纹的“神马”。前引《唐会要》所记延陀马“与同罗相似”,又“同罗马,与(杖)[拔]曳固川相类,亦出骢马种”,“(杖)[拔]曳固马,与骨利干马相类,种多黑点骢,如豹文”(11)[宋]王溥:《唐会要》卷七二,中华书局,1955 年,第1305、1306 页。。也就是说,延陀马与拔曳固马、骨利干马相类,即有黑点骢如豹纹的“神马”。

驳马还有个特征为体态高大、有野性。延陀部是贺兰部后裔,“贺兰”音译于突厥语ala at(驳马),“延陀”音译于突厥语yund(马)(1)包文胜:《薛延陀部名称与起源考》,《内蒙古大学学报》2010 年第4 期。。《突厥语大辞典》把yund 解释为“类似骆驼”(2)Mahmūd al-kāš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Luγāt at-Turk),Edited and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Indices by Robert Dankoff in collaboration with James Kell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1982—1985.Ⅱ,p.149.。《史集》也记载“阿剌黑臣部”(即驳马部)为“他们[当地人]的马全都毛色斑驳(ala);每匹马都健壮得如同四岁的骆驼。”(3)[波斯]拉施特著,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册,商务印书馆,1983 年,第165 页。可见,yund 即延陀马(驳马)体态像骆驼一样高大。“驳”字古作“駮”。《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北海内有兽,其状如马,名曰騊駼。有兽焉,其名曰駮,状如白马,锯牙,食虎豹。有素兽焉,状如马,名曰蛩蛩。”(4)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第246 页。可见,“駮”是指“食虎豹”的白色野马。“驳马”之“驳(駮)”字正凸显了其毛色和野性。这是因为“驳马”父系为野马、母系为家马,是杂交品种(5)宝音德力根、包文胜:《“驳马—贺兰部”的历史与贺兰山名称起源及相关史地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7 年第3 期。。

总之,驳马即骆马、骢马种,毛色为青白、灰白、红白、黑白等两种颜色掺杂,其身上某部位尤其是肩胛和脖子上有斑点、豹纹、鱼鳞纹状者视为“神马。驳马体态高大,是野马和家马的杂交种,故具备野性。“薄骨律”之名源自“骝白马”,是指骝色中掺杂白色,这就是所谓驳马、骢马种。至此,可以这样解读“薄骨律”之名来历的典故,赫连勃勃曾有一匹与众不同的神马即“骝白马”,此马死后赫连勃勃悲痛之极,故以此马命名“果园”城,后来北魏太武帝占领此地且根据原意改名为“薄骨律”。

三、“薄骨律”之名音译于蒙古—突厥语boγurul aqta或boγrul at

北魏太武帝把赫连勃勃“果园”骝白马城改为“薄骨律”,这应该是同义词之间的转译。郦道元解释“白口骝”和“薄骨律”是因“韵之谬”的差别。其说未必,应该是同名之不同民族语言差别所致,即同名异译。“薄骨律”之名出现于北魏时期,那应该与拓跋鲜卑人有关。学界共认拓跋鲜卑属于蒙古语族,其建立北魏之前长期与突厥语族部落杂居。因此,解读“薄骨律”词义时,从蒙古语族语言和突厥语族语言探寻其源是正确的途径。

“薄骨律”即骝白马,骝白马又是驳马。驳马,突厥语作ala at 或ala yund,蒙古语作alaq aqta(alaq 为斑驳,aqta 为马之义)或alaq adu’u(alaq aduγu,aduγ u 为马之义),亦可作boro 或boz 马。蒙古语boro(青)马,即骢马。清代郎世宁所画十骏图中有“如意骢”“奔霄骢”,蒙古语翻译为γaiqamsiγ ölǰeitü boro 和batu arslan boro。可见,“骢”对应的是boro。boro 色与葡萄色接近(突厥语、蒙古语称葡萄酒为bor),与灰、青、栗色接近。蒙古语boro,突厥语作boz。《突厥语大辞典》boz词条:“boz at灰马。该词用于任何白色和栗色之间的动物。boz qoy栗色羊。”(1)Mahmūd al-kāš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Luγāt at-Turk),Ⅱ,p.210.所谓的boro 马和boz 马,是指青白色相杂的马,可见,与alaq、ala 同义,亦可证骢马即驳马。

根据这个线索探寻“薄骨律”之名的词义,或许有新的收获。突厥语boγrul、蒙古语boγurul一词与ala/alaq 近义(2)蒙古语boγurul 除了花白、斑白之义外,也用于古老、悠久、祖先、年长等义。,用于马色则实属同义。而且,boγrul 和boγurul 的词根与boro 和boz 之词根同义。这就等于说,突厥语boγrul at 或蒙古语boγurul aqta/adu’u 词义与ala at、ala yund、alaq aqta/adu’u、boz at、boro aqta/adu’u 等同,亦是骝白马、驳马、骢马之义。看来,骝白马之义的“薄骨律”一词,应与突厥语boγrul at 或蒙古语boγurul aqta/adu’u 有关。

古突厥语词汇中有boγrul ala 马,蒙古语则称为boγurul 马。《突厥语大辞典》boγrul 词条:“boγrul qoy,白脖羊”;bögrül 词条:“bögrül at,白胁马。(该词)或指有白斑点的羊。”(3)Mahmūd al-kāšγarī,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DīwānLuγāt at-Turk),Ⅰ,p.358.《五体清文鉴》满语burulu,突厥语作boγrul,蒙古语作boγurul,汉语作“红沙马”;满语kükele alaqa,突厥语作boγrul ala,蒙古语作köbger alaq,汉语作“碧云騢”(4)故宫博物院:《五体清文鉴》下册,民族出版社,1957 年,第4342、4323 页。。《尔雅•释畜》:“彤白杂毛,騢。”(5)管锡华译注:《尔雅》卷一九《释畜》,中华书局,2014 年,第665 页。《说文解字》:“騢,马赤白杂毛。”(6)[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附检字)》,中华书局,2009 年,第199 页。“騢”是指红白相杂的马色,与“红沙马”同义。由此可知,boγrul 即“红沙”“騢”,指红白相杂之色。突厥语boγrul 与ala、蒙古语boγurul 与alaq 也常以词组使用,如boγrul ala、boγurul alaq。可见,boγrul、boγurul 与ala、alaq 近义词,用于马色则指骝白马、驳马、骢马,即红白、青白、灰白、黑白等两种颜色掺杂的马。这与“薄骨律”之义为“骝白马”的记载完全一致。

“薄骨律”三字古音分别为:并铎(*bă k)、见物(*kuə t)、来物(*lĭ wə t)(7)本文汉字古音构拟,皆参考于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年)。。*bă kkuə tlĭwə t,可以与bo γ rul at 或bo γ urul aqta 对音,也可以对音bo γ rul ala 或boγurul alaq。这与《水经注》所记“薄骨律”之名取义于骝白马(即驳马、骢马)记载完全吻合。可见,拓跋鲜卑人占领赫连勃勃所置“果园”骝白马城后,用自己语言中的同义词改名为“薄骨律”。如此一来,“薄骨律”之名与贺兰山名一样也源自“贺兰—延陀—驳马”(8)突厥语ala at 或ala yunt,汉文史料音译作“贺兰”(音译于ala 或ala at)和“延陀”(音译于yunt,马之义),意译作“驳马”。包文胜:《贺兰部名称考释》,《敦煌学辑刊》2013 年第1 期。。贺兰山名来源于驳马,其山下城亦以驳马为名是完全说得通的。

四、“薄骨律镇”地名由来应与官马场或驳马部驻牧有关

“贺兰山”名得于驳马部(1)宝音德力根、包文胜:《“驳马—贺兰部”的历史与贺兰山名称起源及其相关史地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7 年第3 期。,其山下城“薄骨律”亦得名于此是不难理解的。《水经注》所记“薄骨律镇”名是因“赫连之世,有骏马死此,取马色以为邑号”。这应该是后人根据真实历史而创作的典故,其真实历史是此地曾是官马场或驳马部驻地。对此有史料依据。颜师古对《汉书·地理志》所记“灵州,惠帝四年置。有河奇苑、号非苑”做注释:“苑谓马牧也。水中可居者为州。此地在河之州,随水高下,未常沦没,故号灵州,又曰河奇也。二苑皆在北焉。”(2)[汉]班固:《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中华书局,1962 年,第1616 页。可见,汉代灵州及以北地区是官马场。西汉末及东汉,灵州地为匈奴即“胡”人居住,其中就有驳马部。《后汉书·卢芳传》载:“初,安定属国胡与芳为寇,及芳败,胡人还乡里,积苦县官徭役。其中有驳马少伯者,素刚壮,二十一年,遂率种人反叛,与匈奴连和,屯聚青山。乃遣将兵长史陈䜣率三千骑击之,少伯乃降,徙于冀县。”(3)[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一二《卢芳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年,第508 页。这一段是补记卢芳败逃匈奴四年后即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 年)东汉降服其部下“安定属国”胡人驳马少伯事。“安定属国”为汉武帝时安置匈奴降众而析北地郡西部置,都尉住三水县(今宁夏同心县下马关北),因而又称“三水属国”;“青山”即甘肃环县与宁夏同心县交界的青龙山(4)张多勇:《历史时期三水县城址变迁》,《西夏研究》2015 年第1 期。;冀县即今甘肃甘谷县;驳马少伯的族属“胡”或“胡人”则泛指匈奴。卢芳部下驳马少伯及其“种人”即汉文文献所记驳马或贺兰部(5)贾敬颜较早注意到了《后汉书》所见驳马少伯及其部族,并将其与叶尼塞河与安加拉河汇流处的唐代驳马部联系,见其《汉属国与属国都尉考》,《史学集刊》1982 年第4 期。,其活动范围应该包括贺兰山一带。汉朝将首次大规模来降的匈奴部众安置于陇西、北地(治马岭,今甘肃庆阳县西北)、上(今陕西榆林南)、朔方(治三封县,今内蒙古蹬口县哈腾套海苏木)、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五郡塞外黄河以南地区,“因其故俗为属国”,建立了五属国(6)五属国分别为安定(又称三水)、上郡、天水、五原以及陇西,其中陇西属国的主体部族为休屠。参见陈琳国:《休屠、屠各和刘渊族姓》,《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 年第4 期;赵洁、武沐:《汉代陇西属国与休屠考》,《历史研究》2009 年第3 期。。五属国位于灵州周围,所以灵州地没有“胡”人是不可能的。魏晋十六国时期,灵州地已变为“戎狄”居所,北魏时期已有胡人居住之“胡城”(7)《水经注》卷三记载,河水过薄骨律镇之后“又经典农城东,世谓之胡城”。(参见前引《合校水经注》,第39 页)《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灵武县条:“灵武县,本汉富平县之地,后魏破赫连昌,收胡户徙之,因号胡地城。”(第94 页)。从驳马少伯活动区域、匈奴五属国居地范围及灵州曾戎狄居住、置“胡城”等信息来看,与匈奴密切相连的驳马部曾活动于贺兰山下灵州地是可信的。

无独有偶,汉籍史料中灵州以骝白马为城名,而古“银州”也以骢马为名。《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银州条:“银州,银川。禹贡雍州之城。春秋时属白翟地。秦并天下,始皇分三十六郡,属上郡。汉为西河郡圁阴县之地。晋、十六国时为戎狄所居,苻秦建元元年,自骢马城巡抚戎狄,其城即今州理城是也。周武帝保定二年,分置银州,因谷为名,旧有人牧骢马于此谷,虏语骢马为乞银。隋大业二年废银州,县属雕阴郡,隋末陷于寇贼。贞观二年平梁师都,于此重置银州。天宝元年为银(州)[川]郡,乾元元年复为银州。”(1)[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四银州,中华书局点校本,1983 年,第104 页。据此,“银州”得名于“骢马”,即“旧有人牧骢马于此谷,虏语骢马为乞银”。前秦苻坚时期是“骢马城”,周武帝保定二年(563)改置为“乞银州”(简称“银州”)。那所谓的“虏语”当指前秦羌语或北周宇文鲜卑语。羌语与党项语亲族语言。宇文部是南匈奴后裔,而后来属鲜卑。所以,宇文鲜卑语属匈奴语或鲜卑语都有可能。古银州(银川郡)位于今天的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县党岔镇一带。古银州地望与薄骨律镇不在一地,但其名称词义完全相同。更为巧合的是,古银川郡(古银州)与今银川市地名也完全相同。这些不能以纯属巧合做解释了,而肯定有内在的联系。对此,较为合理的解释应该是饲养驳马之人或历史上的驳马部迁徙直接有关。也就是说,“骝白马城(薄骨律镇)”和“骢马城(乞银州)”也许是同名之转移,应有设置官马场或部落迁徙等历史渊源。

五、“额里哈牙”是党项语,其意为“驳马”

隋朝和唐朝前期,灵州治城及行政区域未有大的变革。唐玄宗朝在灵州地置朔方节度使,直到宋朝初期。1003 年,居于银州(乞银州)、夏州等地的党项族拓跋部主李继迁攻占灵州,设西平府。从此灵州成为党项人住地,直到蒙古攻占为止。1020 年,李继迁之子李德明以怀远镇为兴州(今银川市),后又升为兴庆府,迁都至此。1038 年,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称帝,建大夏国,都兴庆府,后改为中兴府。1227 年,蒙古击灭西夏,占据中兴府。1288 年,元朝在兴庆府置宁夏路总管府,属甘肃行省。宁夏府,蒙古人称之为“额里合牙”。那么,“额里合牙”之称怎么来的?党项族是怎么称呼自己的都城?其义又是什么?对此,依据前文分析基础上,再利用蒙古语、党项语等民族语言材料进行深入分析。

《马可波罗行纪》记载:“如从凉州首途,东进,骑行八日,至一州,名曰额里哈牙(Egrigaia)。隶属唐古忒,境内有城堡不少,主要之城名哈剌善(Calachan)。”(2)[意]马可波罗著、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纪》,东方出版社,2007 年,第180 页。据此得知,额里哈牙(Egrigaia)是州名,其下有很多城,其中最主要的城是哈剌善(Calachan)。哈剌善(Calachan)即贺兰山、阿拉善(alašan)(3)[日]那珂通世译注:《成吉思汗实录(全)》,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07 年,第491、492 页。,其名源于贺兰—驳马(4)前引《“驳马—贺兰部”的历史与贺兰山名称起源及其相关史地问题》。。马可波罗说“哈剌善”(ala+šan)是城名,这与我们前文分析的“薄骨律镇”名来源于驳马部观点完全吻合,也有力地证明了“薄骨律”确实为骝白马、驳马之义。

马可波罗所说州名Egrigaia,即《元朝秘史》所记宁夏府名“额里合牙”,这应该就是原灵州城的民族语言称呼。汉语音译地名“额里合牙”,学者一般复原为eri-qaya 或eri-γaya。《元朝秘史》中“额里合牙”地名出现的历史背景为成吉思汗亲征西夏即蒙古未攻克中兴府之时,所以其名为党项语是没有问题的。又,马可波罗是元朝时期来到宁夏,他说此地名为Egrigaia,可见,元朝时期仍沿用党项语名称。因此,解读“额里合牙”词义应从党项语入手解析。明白了此地名为党项语,再结合前文分析的贺兰山下确有以驳马为名的城镇结论,推测党项语“额里合牙”有没有驳马之义呢?从西夏党项语资料中的确能找到表示驳马之意的词汇。西夏双语字典《番汉合时掌中珠》中有多个关于马的词条,主要写法有以下三种:

西夏语中,形容词修饰语往往位于名词后方,如《番汉合时掌中珠》:(米白)对译“白米”;豆黑)对译“黑豆”。同理,“驳马”应说成“马驳”,对应的西夏文可以大致为(5)李范文编著、贾常业增订:《夏汉字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年,第5576 页0803 号字。。

六、“饮汗”“乞银”地名也应该音译于驳马

七、余论:试析今银川地名之由来

从元朝到1947 年定名为今银川市之前,银川始终被称为宁夏路、宁夏卫、宁夏府、宁夏道、宁夏镇、宁夏县等,有时俗称宁夏、宁夏城等。但从明末清初开始,在文人著作中开始出现了“银川”之名,指今天贺兰山下的黄河及灌溉区域之美景,后来又开始用于宁夏城的别名(1)汪一鸣:《银川地名的由来》,《宁夏大学学报》1980 年第3 期;汪一鸣:《再谈银川地名的由来——与和䶮同志商榷》,《宁夏大学学报》1982 年第2 期。。这样,从明清以来原宁夏府又有了新名银川。这容易给人今银川之名与古银州地名没有任何关系的认知。虽然今银川市和古银州之地望不同,但其名称同,那两者之间没有丝毫关系似不太可能。从银川名称的出现及党项族的迁徙历史来看,其间没有任何联系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即使退一步讲,假如宁夏城原先没有丝毫跟“银川”之名有关的文化底蕴,那文人突然搬用历史上本有的、且用于别处的“银川”地名来比喻宁夏美景,这在逻辑上也是说不通的。

乞银州,简称银州,后改为银川郡。有学者认为,今银川市地名就来自古“银川郡”(2)和䶮:《银川地名考》,《地名知识》1981 年第2 期。。但问题在于,为何是古银州之名“东来”,而不能是固有的银川之名“西去”呢?当然,史料中先有银川郡,后见银川市,但史料中出现的先后不能成为哪个地名先形成的依据。换言之,今银川市的原名就是“银川”或与此同义的某个称呼,这也是有可能的。据前文分析,今银川市本名“饮汗城”之意为驳马、骢马,而“虏语”称骢马为“乞银”。再者,今宁夏地形被美誉为“塞上江南”的平川地带,曾经也是因水草丰美而设官马场和驳马部等游牧部族驻牧。所以,宁夏之地原来就取义于驳马、骢马等的“饮汗城”“乞银川”(简称“银川”)为地名是完全有可能的。

总之,对今银川市地名来源较为合理的解释是,其本名为具有驳马、骢马之意的“饮汗城”,居于此地的不同部族用自己的语言改译称呼之,“乞银”就是一例,而从明末清初开始文人依据本地故有的文化底蕴,再富有诗意地赞美了“塞上江南”宁夏,从而就出现了蕴含历史和抒情诗意完美结合的地名“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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