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培机构的清北毕业生

2021-07-19 04:45杨布布
记者观察·中旬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网校教培毕业生

杨布布

在大大小小的教培机构里,拥有一个清华或者北大毕业生的身份,意味着薪水高出一大截。无论线下还是线上,清北学生都是教培行业青睐的对象。这些选拔制度下的优胜者,拥有学生家长信赖的招牌。他们从应试教育中走出,最终又回到了这个系统。

主场

新老师所讲的第一堂课用于招生的短期班,讲小学数学。十点钟,整期课程开始,首先需要进行一场15分钟的“开学典礼”。新老师按照反复准备过的流程进行自我介绍:教师代号(一个动漫人物)、学历、高考成绩、教学经验……说到“毕业于清华大学”,聊天框接连迸发出一连串“666”。接着,他按照机构要求,继续突出自己的名校毕业生身份,用剩余时间播放了一些在清华的校园生活照,比如拍电影和跑马拉松等。

直播间大约两平方米,“电话亭大小”,巨大的补光灯钉在墙上。地面几乎被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立式小空调填满。桌子上摆着电脑、麦克风、键盘、触控板。新老师坐在椅子上,无法自由转身,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保持着端坐,基本没有停止讲话,以免长时间的停顿导致学生人数的流失。

在北京,市教委在3月对校外教培机构展开联合检查,线下教培尚未全部复课。汇集着学而思、新东方、高思教育的银网中心不再拥挤,不少教培机构的大门上都是一把横锁和一张疫情防控通告。但这并不意味着教培行业的衰落,在另一些角落,比如沿着中关村创业公社的下沉广场走入地下两层,就会发现清华和北大毕业的老师使用的网课直播间成簇地盛开着。清北网校、新东方在线等教育培训机构,在毛玻璃或白墙背后开辟出间隔紧凑的格子间,连接主讲老师和来自天南海北的学生。

无论线下还是线上,清北学生都是教培行业青睐的对象,这些选拔制度下的优胜者,拥有学生家长信赖的招牌。浏览招聘信息時就会发现,许多教培机构都为清北学生单独开了一栏,以注明他们区别于普通高校毕业生的工资,比如新东方在线给清北院校毕业生开出每月高于普通985高校1万元的底薪。

2021年3月“BOSS直聘”所显示的招聘信息中,猿辅导主讲/教研老师的待遇是“35-60K,14薪”,学而思网校的主讲老师待遇为“25-50K,15薪”,乐学教育在线主讲待遇为“60-90K”;而在此前2020年的秋招中,网易有道精品课给主讲老师承诺一年50万元的底薪,优秀者可以解决北京户口;字节跳动旗下的清北网校则在招聘宣传中写明:“年薪200万元,上不封顶”。在北大清华的学长学姐中,流传着当教培老师致富的故事:2009年毕业的本科生投身教培行业,入行即受重用,10多年就实现了财富自由。

对清北学生的争夺非常激烈。一个北大毕业生向几家招聘主讲老师的教培机构递出了简历,很快就有一家机构联系她面试。她顺利通过了前两轮,第三轮被安排到了下一周,但她和这家机构都没有想到,另一家网校在最后一个工作日直接让她进行了三场面试,“一路开绿灯”,当晚就给了她offer。

在网课的流量池里,要想长期保持高绩效,即高转化率(通过试听报课的学生比率)和高续报率(继续上下一期课程的学生比率),老师们还需要具备一套能够有效提升成绩的做题方法,并且要和整个团队配合出色——一名大班主讲老师可能配备十几个辅导老师,跟进完课率、续费率、扩科率、退费率和作业提交率,一节课程需要教研、运营、技术、产品等部门的环环推进。

选择题

无论排在什么位置,教培总在大部分清北毕业生的可选清单里。

在北大毕业生梁雨晴的规划里,读研是第一选项。她想有机会就一直读下去,但现实却不断地将她推向别处。2018年秋,保研考试前一天,突然发现学院推出的准考名单中没有她。面对着复习资料,梁雨晴陷入茫然,明天的考试突然消失了,过去的努力失去了重量。

接着她开始准备考研。但连续两年,她都失败了。第一次,总分不够高。第二次,一门专业课比分数线低了1分。

梁雨晴重新回到选择的原点:还要不要读研?难道还有机会三战吗?最终,她决定开始找工作。教培行业向她伸出了橄榄枝,经过一场聊天一样的面试,一家她曾实习过的线下教培机构很快录用了她。梁雨晴决定入职,她觉得自己至少在做语文老师,和中文系所学的东西有些关联。

一些清北的学生保研失败后,会把教培行业当成一个保底的选择。教培机构在录用主讲老师时,会给他们进行薪资评级,按照规则,来应聘的主讲老师需要先参加网校的五天集中培训,之后轮流试讲。培训过程中,一名北大生发现,同期的100多名学员中,只有20名左右本科生,普通硕士学历并不一定带来明显优势;有一些985院校的硕士,保底年薪比他低二三十万元。他猜想,“除了学校加成,授课表现也起了一定作用”。

选择成为一名教培老师的理由多种多样。有人在里面发现了致富的机会,还有人希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因学术道路过于拥挤,一名北大博士也转身加入教培行业。那家教培机构在2018年同期录用了四位博士,还有一个剑桥毕业生。

训练

第一次做教培老师时,白浩感到高中所学重新有了用武之地。机构要求白浩准备一场三小时串讲政治书知识点的课程,他只用了两个小时做PPT——课本结构是不用再复习的,“都太熟了”,甚至课本都在高考结束之后被丢弃了,只留下舍不得扔、快被翻烂的笔记本。

白浩是北大的学生。他所在的公司直接和各地中学对接,输送清北学生到中学给高中生培训,当地中学会挑选出应届最有希望考上清北的一批学生来上课,在几个小时内听取知识点串讲和做题技巧。不讲课时,他的工作是每天上午9点来到工位,做各种类型的数学题,一道接一道。这对高考数学满分的白浩不是难事,他需要在10分钟以内判断一道题的质量,包括原创性和难易程度,“如果做不出来,一般就是太难了”。

上个月,白浩在重复性的工作中感到崩溃。并非仅仅因为枯燥,更大的原因是编写教材没有绝对的标准,和他刚开始做教培老师的感觉不一样了。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回到一个“安全、亲切、熟悉”的领域,还有“一种宿命感”。

白浩一共参加了两次高考。2016年,志愿填报出了问题,他和一所理想的985大学失之交臂,决定去衡水中学复读。去学校报到的第一天,登记的老师一听他的高考分数,激动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他“有志向”。在衡中,每个人都要在储物柜上写明自己的志愿大学,白浩的成绩在班里是最高的,他必须填上“清华北大”。班主任任命他为班长,并且告诉他,以前的班长都考上了清北,白浩也觉得老师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他,自此,生活的主题定下了。

给高中生上课时,也常有学生在课间向白浩吐苦水,认为学校管理过于严格,很压抑。为了开导他们,白浩也会讲一些自己在考上清北前所付出的艰辛努力,比如密集的测试、当天就会公布的成绩与排名,再比如大家伙快一个月没有时间洗澡以及教室里难忘的味道等。

另一个北大的应届生被录用时,教培机构告诉他,如果能在毕业前考取教师资格证,他可以得到几万元奖金。于是他在北大教学楼的天台待了五天,背下三本教师资格证考试的复习资料,一次把三门考试全部通过了。和白浩一样,还是在一所县城读高中时,他就培养了这样高效率的应试技能。

循环

白浩给高中生讲课的时候,经常有学生问他:大学是什么样子的?他回答:Freedom,但是也辛苦。学生们只相信前半句,不相信后半句,他们觉得高中比大学辛苦。

白浩的上课地点主要在一些县城中学内,每次在臺下,人数都在二十个以内,最夸张的一次,台下只有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县城另一所学校送来的第一名。白浩感觉,在这里,学生们觉得“清北离自己太远了”。

对白浩来说,自己的学生本就是当地选出来最有可能考上清北的孩子,他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考上清北。他感觉自己每次上讲台,下面的学生都会“两眼放光”,就像他在高中时那样,不过当他讲出本以为人尽皆知的做题技巧时,有些地方的孩子却从来没听说过,上课其实是“打一个资源差”。

在去各地的县城中学做兼职讲师的时候,白浩经常上完一堂课就要赶回北京的学校。他在课上尽力和学生描绘清北生活的自由,激励学生们“宝贵的憧憬”,但在下了课之后又要独自面对学校的压力。

飞机起落一次,白浩就完成一次身份转变的仪式。不过不是所有场合白浩都愿意讲清北生活的美好,某校曾邀请他去劝说学弟学妹走提前批录取,他没有同意,因为他太感同身受一个不合适的专业带来的影响。

有时候,白浩会回想起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重新报志愿,白浩可能会选择同样录取他的复旦大学经济系,而不是去读小语种,可惜在当时,他感到“北大是没办法拒绝的”。

成为一名教培老师后,梁雨晴在教课的时候,最希望的是能给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对知识的兴趣,只是这在应试培训中很难有机会落实。一位拥有两万多名学生的线上主讲老师也说,自己最理想的教师工作是“传道授业解惑”,可惜“传道”很难在教育培训中实现。

尽管如此,梁雨晴还是在抓住一切机会,比如在讲“的卢”的时候,她会花五分钟给学生们讲《三国演义》中有关刘备坐骑的故事,下课之后,她也很开心地听到有孩子告诉家长,自己非常喜欢老师补充的课外知识。

有一个插班过来的女孩曾经问她:“哲学家靠什么吃饭呢?”梁雨晴听说女孩有意在未来学哲学,赶紧趁着这个问题,花几分钟讲了大学的专业架构。

在她的课上,有一名全职妈妈每节课都来听课,每位老师讲课的风格她了熟于心,还会帮梁雨晴分析她讲课的问题。这位家长是线下教育坚定的支持者,她说自己看过的网课让她确信,在线上,老师讲知识的效率会降低,魅力也会被消解。

有很多让梁雨晴难忘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在梁雨晴的不断沟通之中和她亲近了起来,经常等她一起坐车。在梁雨晴给她上最后几节课时,她问梁雨晴用不用单词本,梁雨晴笑着说自己有很多本子都在吃灰。最后一节课,女孩问她可不可以拥抱一下,梁雨晴才反应过来,她当时可能是想送礼物给自己的。

成为一名教培老师,他们又回到了这个循环的系统。一个北大毕业的老师从2018年开始做教培,一入职就承担了核心的教学工作,曾经有一段时间,整个学科组只有他一名老师。毕业那年,他觉得已经读了很多年书,还是回答不了自己“喜欢干什么、擅长干什么”,于是把做教培老师当作了一次“社会实践”。

几年时间,学生的反馈让他确信,他喜欢做老师,也擅长做老师,不过教培老师大概不会是他的终身职业。

一次,他在读学生给他的留言时,感受到了工作的意义。其中有一条是:老师,谢谢你,我对这门科目有了兴趣。另一条是:老师,我觉得北大确实是一个培养人才的地方。

他觉得,读到这些话的时候,那个光环赋予他的东西,他也终于还回去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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