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岸

2021-08-05 02:31计虹
延河 2021年7期
关键词:老中医孩子

计虹

1

最近一段时间乔安很喜欢叹气,走到哪,他都无来由地长叹一声。那天,局里开大会,局长刚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全局上下都是大气不敢出地垂头听着,生怕连呼吸重了都是错。就在这节骨眼上,乔安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原本是个多愁善感的哀叹,这一刻却是刺耳无比,就像小时候架着铁锹刺啦刺啦地在砖地上磨圈圈。

全局人的脑袋刷地转向乔安,乔安低着头,依旧在划拉手机,旁边的人戳了戳他,他才抬起头来,目光所去之处正好迎上局长那双火眼金睛。乔安心里纳闷,以为是自己看手机的原因,就把手机放回口袋,正襟危坐起来。

局长算是有些涵养,硬生生地坚持开完了会,底下人都替乔安捏了把汗。开完会,就有人拍着乔安的肩膀说,小伙子,了不起啊,你是乔叹啊……从那之后,乔安就有了个别名“乔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乔安是个刑警队长,乔探长嘛。再看乔安整天一件立领黑风衣,背略略有些驼,眼睛滴溜溜地转,还真有点电视剧里另类神探的意思。

自从乔安变成乔叹后,乔安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开始重视起来,为此他还去看了医生,看西医,大夫从头到脚给他检查了个遍,最后定义为所有器质性器官未见异常,无病变现象。最可笑的是看到肛肠科的时候,大夫让他把痔疮割了看看,气得乔安甩头就走,你大爷的,老子治的是叹气,你让割痔疮,你这不是成心膈应人嘛。乔安想起了前几天听个相声说,有个人割痔疮了,朋友去看,不好意思说,就说嘴里起了个泡。看来,相声也来源于生活啊。

后来,乔安的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个老中医,老中医的诊所乔安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诊所在一个城中村中,乔安是从基层调到市里的,他熟悉的仅是单位那一带的新区,像老中医诊所所在的这个城中村乔安打出租车才能找到。但是出租车进不到城中村的中心,因为路很窄,只容得下三轮车过。下了出租车,乔安手上拿着朋友画的路线图,步行去找诊所。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麻烦,老中医在这一带是名人,随便抓个人问都可以找到诊所。绕着城中村转悠的时候,乔安发现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个城中村,和其他地方的城中村截然不同,这个地方在城市老城区的交通便利地带,城市老城区改造到一半的时候,市里换了一把手,就把老城区改造工程停了下来,转而投向新区建设。这在这个三四线城市是个顽疾,城市建设的长远性就像中年男人的雄风,换一个阵地燃一把火,从没有如火如荼地长久坚持下去。搞得城市建设得就像得了牛皮廯,这里是新皮肤,那里还是破破烂烂的满是疤瘌的旧皮肤。为了掩盖这些明晃晃的疤,建设部门就把这些老旧区用崭新的围墙圈了起来,从外观看,这个地方的围墙很像故宫的红墙,那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总是洒出高贵的光芒。乔安有一次去北京学习,在朝阳区,乔安发现首都的建设者也是这么遮丑的,看来这并不是我们这座小城的发明创造。很多被华丽的围墙圈起来的城中村,里面都是破败而脏乱,因为原住民大都住到了楼房,通常这样的平房会租给来城里打工的人。打工人大都来自乡村,卫生观念不高,再者,住着租来的房子,收拾整理的心劲会少很多。网上不是总有房东发的房客退房后的图片,简直堪比垃圾处理中心。当然,这是些特别案例。但是也充分说明了人的普遍心态:自私。乔安自己也是一样,住在租的房子里,多一副碗筷都不愿意置辦,怕搬家麻烦。老中医的这个城中村,给乔安的感觉却是乱中有序,曲径通幽。在逼仄的巷道转悠,小巷两边的房子虽外观陈旧,但是很干净利落,墙面平平整整,小院的中央基本都有个小花坛,有的养花有的种时令蔬菜,院中立着一两辆自行车,或男式或女式,还有小孩子的小三轮、滑板。院子的门基本都是开着的,院中的一切静静地闯入你的眼睛,像小时候奶奶家的小院。只是唯一没有的是拴着的牲口,活蹦乱跳的鸡鸭,小狗倒是时不时晃出一只,也不是那种看家狗模样,个头小小的,见到陌生人不狂吠,反而摇着尾巴讨好对方。这里的房子有很多也是租了出去,从院子里放的工具可以看出来,乔安在这里发现了久违的弹棉花的。

乔安印象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弹棉花的,那时候他着迷于弹棉花的声音,只要弹棉花的来了,他可以安静地听上一天,就连饭都要端来边听边吃。今天再见这个场景,乔安没有了小时候的喜欢,因为站了一会儿就发现弹出的灰絮集中飞到了他的黑衣服上,一会儿工夫衣服就成了土狗,他皱着眉头无比厌烦地拍着身上的灰毛,弹棉花的大哥冲他喊,用湿毛巾掸就好了。他为自己的小气红了脸。这里还集中了很多夜市里卖小吃的摊贩,院子里的小吃车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可见夜市的小吃卫生质量堪忧不是空穴来风,在小院里这样的小作坊生产的吃食,或许大都是三无食品,而且重复使用的食油或者干脆是地沟油,就更是雪上加霜。乔安经过的一家人就围在院子的方桌上,穿签子,签子是今晚要用来卖的炸串串,有蘑菇、素鸡、菜卷、牛肉、火腿肠……一家人只有女主人系了围裙,男的还都光着膀子,一个老者手上挥着一个苍蝇拍子,驱赶着闻着味道赶来的不速之客,也许是经过了高温油炸才把这些细菌毁尸灭迹在油锅里,大部分的人吃了这些小摊小贩的吃食,也多是第二天拉一下肚子,并不会带来多么危险的疾病。上小学的时候,乔安肚子疼,大夫说乔安的肚子里长了蛔虫。那时候,乔安和他的同学都吃一种白色的像宝塔山一样的药,药吃了几天后的一个中午,乔安肚子拧着疼,肛门附近感觉有东西往外爬,乔安蹲在墙角解大手,起来的时候吓得乔安裤子没提好就往屋里跑,乔安拉下了两条大白蛆。母亲告诉他,那就是打虫药打下的虫子。到了今天,乔安还是会恐惧这样的虫子。乔安的小侄女也很怕虫子,她怕的是带翅膀的,侄女刚会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在客厅玩,突然大喊大叫着,鸟,鸟,大鸟。他们跑到客厅一看,是个蛾子,在侄女的眼里它就是只鸟,恐怖的大鸟。

老中医的诊所几乎在城中村的腹地,大门挂了个木头牌子,白底黑字只写着两个字“诊所”,进了院门浓郁扑鼻的中药味让乔安知道这个诊所应该开了很多年。沿着屋檐,有一溜熬中药的锅子。朋友说过,这个诊所还卖熬制成的中药,老中医说有些药病人不会熬,药性大减,治疗效果不理想。开始的时候都是老中医的老伴给患者熬药,但是患者太多,老伴一度累病了。最后老中医的女儿说父亲,想跟您学医的这么多,您就留下几个边学习边熬药,既能传承您的衣钵又能为病人服务。老中医就这一个女儿,可惜她对学医没兴趣,女儿喜欢金融,大学毕业进了银行工作。老中医估计也是看女儿学医无望,才下了决心收了几个学生。这些学生都是一边学习,一边熬药,所以一年四季老中医的院子里都是药香流动。

老中医在正房坐诊,乔安去的时候,有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看病,女人旁边立着一个精瘦的男子,乔安看看两人的面相,琢磨半天也没看出是夫妻还是母子。老中医坐在一个红木的大方桌中央,比那个男子看起来更精瘦,感觉一点油水都没有,黄皮寡瘦,看着让人倒胃口。老中医的胡子头发都很长,不是仙风道骨那种长,是脏兮兮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得长,他的毛发也和他的人一样清汤寡水。老中医的五官却很硬棱,眉毛也有些剑眉的张扬。乔安想,他不如把这些稀疏寡薄的毛发推平了,倒是和武当张三丰有点相似。乔安看着老中医脑子里在飞速地胡思乱想,这时老中医松开了给胖女人把脉的手,开口了。原来这二位是来看不孕不育的,老中医讲了很多,大概意思就是,女子虽然胖,但是对怀孕并无太大影响。相反,男子倒是问题比较大。简单点说,就是男子的精子几乎都是死精,活着的那不多的精子也是些活动力弱的病种子,所以造成女子受孕困难。胖女人听完老中医的话,立刻转脸冲着瘦男人狠狠地撇下两个字:废物!因为乔安的在场,瘦男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原本像苦瓜条一样的窄脸因为气急而更加得泛绿光,乔安倍觉自己多余,搓着手赶忙从屋子里退出来假装去看护士熬药。

来老中医这里看病的通常都是预约好的时间,不会有病人扎堆的情况。乔安在走廊看了一会儿药罐子呜呜咽咽,胖女人和瘦男人出来了,胖女人明显的趾高气扬起来,瘦男人耷拉着苦瓜条脸跟在后面,乔安觉得他的两条小细腿走起路来都有点打旋旋,乔安同情地看着瘦男人被小大夫带到了另外一间屋子抓药。熬药的护士提醒乔安赶紧进屋去看病,乔安才忙收起泛滥的同情心,几步再次跨进诊室。老中医用眼神示意乔安坐下,然后伸出干巴巴黑乎乎的右手给乔安把脉,看着老中医留得很长、都有点微微蜷曲的指甲,乔安觉得自己像小时候和小朋友玩的时候常说的那句:×××被鬼爪子抓住了。这还是一双凉冰冰的泛着苍老色泽的老鬼爪子。老中医给乔安把了好久的脉,乔安看着他似睁非睁、似醒非醒的眼睛,一度以为他睡过去了。

终于,老中医松开了手。先是用手边的毛巾擦擦手,边擦边抬眼问乔安:

结婚了没有?

没有。

有女朋友没有?

没有。

工作稳定吗?

稳定。

忙不忙?

大部分时间很忙。

晚上睡眠如何?

还行。

……

老中医没有像其他医院的大夫挂了号就先开一大堆的化验单,等到乔安楼上楼下照这个拍那个,拿着一大堆的化验结果去找大夫。大夫手里抓着一摞子单子,嘴里却问着他最近都在哪看了病,吃了什么药,然后就像有了参考答案一样,依葫芦画瓢地给乔安开了一堆药,说先吃这些药看看,没有效果再想其他办法,至于病因以及具体是什么病,都说得大而化之,似是而非,乔安回家琢磨了大夫们的话,全是些官话套话,乔安是精神病了,身体并没任何问题,所以他们是说什么都对也不对。老中医这里,号好了脉,并不做任何检查,乔安带来的一大包在其他医院拍的片子查的化验单吃的药,老中医也一概看都不看,他上来就问了乔安一些和病情有关又好像无关的私人话题。乔安这个人话少,惜字如金,老中医问了很多问题,乔安加起来回答得没超过三十个字。老中医笑着说,小伙子也话少。这个“也”字,乔安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和谁,或许老中医不看病的时候和乔安一样,话少。老中医最后给乔安下的定论是:郁结于心。他给乔安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说,小伙子,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这病不是病,想开了就好了。这药吃上有助于你睡眠,不想吃也行。乔安取了药,谢过老中医,回了家。这次看病乔安花了九块八,不够吃一碗炒刀削。而在其他正规医院,挂号做检查开药,一趟治下来每次都得小半千。说出的病名也是五花八门,全不在点子上。乔安听到老中医说的“郁结于心”四个字,就知道这次遇到了明医。老中医的话戳到了乔安心上。

2

生活就是這样,总是给人太多无可奈何的考验,无论我们走多远走多久,都不过是在不停地整理自己这颗狼狈不堪的心。

乔安今年三十五岁,依旧光棍一个。乔安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公务员的体面。家境因为母亲是财务高手,他从小的生活环境和质量就优于其他人。他的模样个头也算男人中的中上水准。乔安只有一个哥哥,在市里一个要害部门任一把手,也是个仕途一片光明的人。乔安能到局里工作,也一部分仰仗了哥哥的关系。

有时候,乔安想,如果自己一直待在基层,不要到局里来,或许现在也已经像其他同学一样为人夫为人父了。但是任你怎么强又怎么能扭过命运的安排呢?

乔安是托了哥哥的福从基层一步到了局里。在基层,乔安是个小会计。乔安从小学习一般,只上了个本地的财校,一所中专学校。不像哥哥,乔安性子内向,他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就在那安静地待着,常常让身边的人忘了他的存在。乔安母亲是财务能手,在全市都是数一数二的一把刷子。而她在家里加班加点做报表做计划的时候,只有乔安安静地陪着她。有一次,她有一个报表怎么都核不平,气得她把最喜欢的一把算盘都摔裂了。乔安的父亲捡起算盘,说,喝点水,当会计可急不得。母亲气得直哼哼。这时坐在旁边一直陪着母亲的刚上中学的乔安,指着一个数字对母亲说,妈,这个你好像记错了。母亲怒火正在浪尖,呵斥他,你懂个屁。乔安并不生气,手指落在那个数字不离开,母亲瞪着眼,像只气鼓鼓的青蛙,但她用气得几近扭曲了的手核对了乔安指的那组数字。真是事实胜于雄辩,乔安的一句话替母亲解决了问题。原来,这组数字的最后面是个点五,但那个“5”字记账员写得实在太像零,乔安的母亲反反复复核算都是按零去计数,就为这五毛钱,她整整耗费了一个小时。财务工作就是这样,有时候为了找平一分钱都有可能让几十号人熬几个通宵。这也说明坐在母亲旁边的乔安,并不是傻傻地坐着,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帮母亲把关,他既要看母亲打在算盘上的数字,又要盯账本上的数字,这可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就连很多老会计也未必有这个功底。当然,也不排除乔安在那一刻灵光一闪,眼睛才捕捉到了那看错的五毛钱。但是从那天起,母亲开始有意无意的给乔安讲一些财务方面的知识,让母亲惊喜和意外的是,乔安虽然话少,可是财务知识他一听就通,一点就明,后来乔安寒暑假的时候,他已经能帮母亲做一些财务报表,母亲加班的时候,乔安成了母亲最好的帮手。因此,虽说乔安考上的本地财校只是一所普通的中专院校,可是对于乔安来讲却是人尽其才。在学校乔安的功课一直是中上,他的成绩并不拔尖,可是让乔安在学校名气很大是因为他很会考证。会计和其他专业不一样,光有学业证书不行,你得有会计专业的上岗证。乔安毕业的时候,不仅考取了会计证,他还参加了注册会计师职业资格考试,乔安一举过了三门,另外一门也只差了两分,如果乔安运气好一点,他在中专毕业就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证,这在当时都是轰动一时的事件。注册会计师就相当于会计业的哈佛学位,很多做了一辈子财务工作的人,都未必能考过一门。乔安却考出了这么优异的成绩,为此,学校授予了乔安优秀毕业生称号,并保送他到高等院校读大专。大专两年乔安顺利毕业,也理所当然地通过了那门没过的考试,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有了注册会计师证,乔安毕业后就想去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可是母亲和哥哥都坚决不同意,当时的会计师事务所是新兴行业,在他们眼里事务所是私企,极不稳定。母亲还打听到事务所里像乔安这样刚被录用的小会计都只是做一些基础工作,天天要熬夜加班,没有节假日,连轴干几个通宵是家常菜。母亲心疼乔安,她说乔安从小体质就弱,去事务所工作身体垮了怎么办。于是,母亲和哥哥出面,乔安虽然文凭弱一点,可是凭借强硬的业务能力,他分配到了一个基层事业单位当出纳,这个单位的女会计还有半年就退休,乔安做出纳过渡一下,会计一退他就接班。

3

乔安接了会计的班不久,市里要组建会计核算中心,这也是像全国的省会城市学习,这个中心成立后全市的行政事业单位的财务账目都要集中到这里审批,审批合格后放款,各单位才能开展工作。组建该中心的目的是当前反腐败工作的需要,防止单位各自为政,自己在账上做文章,杜绝单位一支笔现象。在组建过程中,也有人提出,要是核算中心的人自己腐败了呢?他们和报账单位勾结贪污腐败呢?这些问题在其他城市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是经过专家一轮又一轮的讨论,以及去其他城市多番考察,专家团的结论是组建的好处远远大于它未知的风险。于是市里领导大笔一挥:同意。成立市会计核算中心的事就迅速的开展起来,中心负责人是局里任命,柜台具体工作人员局里专门下了录用文件。具体规定是柜面工作人员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从基层选拔骨干财务人员,一部分从社会公开招聘会计精英。可以说,第一批进中心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财务方面的精兵强将,你想想全市的机关事业单位账目都要在这里审批发放,這可小视不得。乔安的业务能力是不错,但是他刚刚入职,经历浅,按常规讲,他不在选拔之列。但是乔安有一个好哥哥,他的哥哥和局里的一把手开会经常碰面,市里研究成立中心的时候,他哥哥也列会,会议间隙,他哥哥给局长大概讲了一下乔安的情况,局长说,这次选拔我们就是要打破论资排辈,一定要选拔优秀人才,特别是像令弟这样的年轻人才。乔安就这样从基层一步到了局里。那个才退休几天的女会计,见了乔安酸溜溜地说,小乔好福气啊,我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好事,你才来几天就轮到了。小伙子以后前途无量啊……乔安知道老会计话里有话,但是乔安天性话少,他除了是个好会计拿手的本领,还有一样就是遇见多复杂多难缠的事一律不吭声,任敌方怎么东风吹战鼓擂,乔安就是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死样子,两眼一翻甩手做自己的事去。

老会计的爱人一直在市里工作,老会计从结婚起就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从基层单位到老会计市里的家一个小时公交车程,单位没有通勤车,私家车更是凤毛麟角。本来基层行政事业单位对考勤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耽误事,迟到早退点没人去过分计较。可是当时的单位一把手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刚从部队到地方,新官上任怎么也得来把火,第一天上任,等了多半天,单位人来得稀稀拉拉,等到第二天发了专门通知才凑齐了人员开一次单位集体大会。这一把手心里窝着一把火,于是轰轰烈烈地燃到了考勤这一块,一把手对考勤要求就像在部队的时候一样,分秒不差。老会计想找办公室主任通融一下,主任被一把手一通训斥,老会计有苦难言,只能起早贪黑的两头跑。那真真是披星戴月,大街上除了扫街的很少看见其他人,刚开始的几年她还年轻,精力充沛,随着后来有了孩子,她也渐渐上了年纪,她的精力明显不如从前,至于打考勤方面,领导批评也好给脸色也好,她实在是疲于奔命也难以保证按时按点到,到最后,她索性摇身一变,一副老油条的爱咋咋地的模样在单位游走。她和领导的这种消极对抗模式以领导的升迁调离告终。

这期间她和家里人一直不停地折腾调动的事,可是她的运气实在是背到了南极。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接收单位的章子盖好了,单位的章子也盖好了,就等拿到人事局盖一个最普通的转档案的章子时,人事局连夜下了新通知,因人事机构改革,所有人事一概冻结,只差几个小时她就可以盖好章回到市里,可是老天爷就是要捉弄她这个瞎家雀,等到机构改革完成,人事开放时,她本来要去的那个单位在机构改革中被合并,她的会计岗位直接被内部消化,她拿着盖好章子的两张调函也成了两张废纸。从那之后,直到她退休,在调动这件事上也是徒劳无果。后来,她也就认命了,反正年纪也大了,成了真正的老油条,单位后来有了通勤车,孩子也长大了,两头跑的日子就没那么难熬。在这个基层单位干会计,一干就是近三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后来的她其实也不图市里离家近,就为了市里比基层的福利多拿些,对于工薪阶层而言,多发一桶油都是好的。可是,小乔才接她的班两天半就一下子窜到了市里,她心里实打实地打翻了调味铺,她在超市买东西碰到了老同事,是老同事告诉了她这件事。在同事面前,她很有涵养地微笑着表示祝贺。可当她回到家里,她躲到自己的卧室放声嚎啕了一场,任家里人怎么问,她就是个干嚎,搞得家里人以为她在外面撞了邪,发癔症。在这个时刻,她就想嚎、嚎、嚎,她要把憋了一辈子的委屈伤心不甘心劳累都嚎出去,谁能体会她此时此刻内心深处的悲凉呢?她从一个小姑娘进单位,活活得熬成了一个老太婆离开单位,起早贪黑地赶公交,让她的各处关节都比同龄人差,遇个刮风下雨阴天下雪,她比天气预报还灵,提前一天她就感觉浑身的骨头扎心般碎碎的疼,这种疼说不出道不明,整个人的神经紧绷绷,仿佛那挂在墙角的蛛网,看似密密实实,其实外力轻轻一弹就分崩离析。她就想嚎一嚎自己的命,嚎一嚎自己的苦。小乔这个青年她还是打心眼里佩服的,业务能力确实好,进单位当出纳没多久就把会计的活儿干得干净漂亮,那账面做得让她这个几十年的老会计都羡慕份。像这样的人才到市里也是应该的,嚎到最后没声没息的时刻,她决定小乔到市里工作之后,她要请他来家里吃顿饭,祝贺他的升迁。

4

因为是新组建的单位,会计这个行当本来就女多男少,他们这个新单位三十多个人,除了中心一把手乔主任是男的,再就是底下做具体业务的加乔安一共三个男的,对了,给主任开车的小王也是个男的。每次市里搞大型活动,市级单位全体人员在广场列队集合,他们单位往那一站,其他单位都笑称他们几个是核算中心的“五朵金花”。

新鲜的单位,新的面孔,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乔安表面上不喜形于色,但他的心里是快乐的,他原本总觉得自己不如哥哥,是靠哥哥的关系接了老会计的班。现在他不这样想了,到了市里,他就想在这个广阔天地,凭借自己的本事做一番事业,不用再活在哥哥的光环下面。

核算中心是以一个柜组一个柜组为单位,就像其他单位以科室为单位构成一样。每个柜组分别负责好几个市级单位的账目审核划拨。通常一个柜组三个人,一个组长,一个初审,一个复审。整个核算中心就他们“五朵金花”,乔安的柜组很自然地另外两名都是女同志,她们和他一样来自基层单位,姚天丽,姚姐最长,是他们柜组的组长,业务却是最稀松平常,后来听说她老公是某局的一个副局长。另一个苏芳芳,芳姐,比他大,比姚姐小,业务能力也不错。姚姐的身形和她的年龄相当,一个中年发福的妇女形象,发型也是机关大姐的官方发型。乔安比较受不了的是姚姐的穿衣,她的身体本来就丰腴,可是每次买的衣服偏偏有意小一码,身上的肉就一万个委屈地在窄小的衣服内挣扎等待时机爆破而出。出乎意外的是量身定做的工装,姚姐也穿成了紧身衣,灰色的掐腰小西服的胸部位置的扣子好像两个强扭在一起的瓜一样费劲地扣在一起。姚姐是组长坐在两张桌子合并的位置,乔安和芳姐面对面坐着。每天乔安给姚姐递发票凭证让她最后审核,每次迎接乔安目光的都是姚姐胸前那两坨呼之欲出的肉,乔安进核算中心之前都没谈过恋爱,和女生接触都很少。姚姐每天这么一身肉欲横流地刺激他,他刚开始羞得眼睛没处放,脸通红通红的。姚姐是个大拉子人,乔安对面的芳姐看他的样子就偷偷地笑,私下里打趣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才行。

坐在乔安对面的芳姐和姚姐是两个极端。芳姐就像她的名字,苏芳芳,是带着香味的好看。她比姚姐小一岁,身材保持得精致,高挑得凹凸有致,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找到了定型模特,连普通的工装都让她穿出了前些天热播剧《我的前半生》里袁泉演得职场精英的感觉。上班一段时间后,乔安隐隐的感觉姚姐有点看不上芳姐,在账目上,有时候乔安觉得姚姐有点为难芳姐。他想这是女人本性里的嫉妒心作祟,很明显,这段时间,芳姐成了中心的代言人。中心有什么需要外出露脸的,办公室的一般都会派芳姐去,这也是代表一个单位的形象嘛。姚姐对乔安倒是比较客气,乔安想她一定是听她丈夫说了乔安的哥哥是谁。初来乍到,乔安虽然心里向着芳姐,可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只是默默地把来柜组办事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这样姚姐想鸡蛋里挑骨头也难,在业务方面,乔安对自己信心满满。私下里,乔安就和芳姐走得近一些。至少,每天中午他都会和芳姐一起去食堂吃饭。而姚姐每天中午都会早走一会儿赶回家给上中学的孩子做饭,像姚姐这样不按时按点上下班的人不多,底下人都悄悄议论姚姐还不是全靠她丈夫撑腰。

乔安一次吃饭的时候,看见姚姐从食堂打了饭往回赶,原来那天姚姐被抽调去下乡,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姚姐的孩子下午还要考试,为了吃得卫生,姚姐就勉强从食堂打饭回去,经过乔安和芳姐他们桌的时候,姚姐还冲他们抱怨食堂的菜太寡淡,孩子吃了没营养。乔安看她眼里全是孩子,就随口问了芳姐一句,您孩子中午怎么吃饭哪?芳姐看着乔安,脸色有点暗,常常弯弯的笑眉也皱了起来,轻轻地说,我没孩子。乔安的嘴里刚好塞了一团饭,他不好意思地噎在了那里,这口饭是咽也不是吐也不行,芳姐看他的囧样子赶紧给他递了汤过来,乔安一口汤灌下去才不至于失态。这顿饭吃得乔安是心绪不宁。饭后,他们本来要回中心的宿舍午休。芳姐走到半路上,对乔安说,我们去外面的小花园转一圈吧,今天吃得有点撑。乔安知道芳姐并没有吃多少,她是有话想说。

5

核算中心在市委大院里面,市委大院的正北面是人大的办公大楼,这两个大院中间隔了一条马路和一个长三百米的花园。据懂行的人说,这是风水学。这样子政府才能兴旺。乔安不信这些,但是他觉得这愿望是美好的,政府兴旺了,百姓就好啊。要是政府都是个烂摊场,老百姓也得不着啥好。

因为办公大楼周边没有居民楼,这个花园通常只有白天能见到人,尤其是中午,有很多在单位吃完饭出来消食的。在食堂吃饱喝足,再到这里溜几圈,然后回去午休,大楼的工作人员很多人都讲究养生。可是即便如此,这座大楼也时不时有猝死的事情发生。乔安想,熬夜喝酒是罪魁祸首。这个大楼里有很多的工作狂,他们常常加班到半夜三更,有的工作性质应酬多,喝酒是常事,乔安就在电梯里总是能碰到一个接待办的同志,每天早晨他都是一身酒气,倒不是他大早上起来就喝酒,而是头一天的豪饮到早晨也没散去。后来,中央出台了八项规定,真是救了很多人的命,当然这是后话。

乔安和芳姐溜达着到了小花园。这个季节正是花园最美的季节,而这里也是政府精心打造的“面子花园”,里面种植的树种、培植的鲜花都是从外地引进的当地没有的品种,乔安记得有个园林局来报账的会计说,这个小花园的布置讲究的是春夏看花,秋冬看色。意思就是天气好,开花季节,这里定是花团锦簇;天气冷,西北地区都是光秃秃一片的时候,这里依旧五颜六色,只为这里的树木本身就是带色的,俗气点说就像一道彩虹洒落人间。

乔安和美丽的芳姐走在这如梦如诗的花丛里,乔安的心开始躁动不安,眼神也有点恍惚,他感觉自己要恋爱了,或者在谈恋爱了。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芳姐的侧颜,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迷人的馨香。乔安以为芳姐会对他说点什么,可是芳姐一直一言不发,就这么和乔安一圈一圈地走着。后来,走累了,芳姐对乔安说,我们回去吧。乔安也自始至终没有问她什么。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问什么,就这么走着,他们就已经近得像恋人了。自那天后,乔安和芳姐之间像是有了一点不同,他们好像在共同遵守着一个秘密,可这秘密到底是什么,直到他们分开的那一天也是个秘密而已。

以后的日子里,乔安断断续续从其他同事的嘴里知道了芳姐的情况。芳姐的丈夫是个做生意的,好像也没挣到多少钱,就是忙得整日不着家。最奇葩的是,这个人铁了心不要孩子,说就喜欢二人世界。芳姐刚开始也接受爱人的想法,但时间长了,家里人唠叨个没完,周围的同龄人也都生儿抱女,他又天天不着家,芳姐一个人也觉得有些寂寞。她对丈夫说,想要个孩子,丈夫依旧没答应。芳姐也没多做纠缠,在避孕措施上做了些手脚,她心想怀上了你总不能不要吧。要了好久也没动静,芳姐的闺蜜劝她去医院调理一下,容易要孩子。芳姐本来是去医院调理身体,可是查来查去,芳姐的身体竟然真的有点问题,宫寒。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调理得顺利,很快就能要上孩子。要是不顺利,那芳姐要孩子还真是个大问题。宫寒,简单点说就是子宫温度太低,精子进去就冻死了,当然怀不上孩子。芳姐自己上网也查了很多資料,她没有告诉丈夫这件事,也不是不敢,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偷偷地寻医问药。可是事情往往这样,有些东西你不想要的时候他偏偏很容易就得到,你想要的时候又是耗尽心力也是徒劳无果。芳姐在要孩子的事情上就是这样,最后她自己也泄了气。她托关系从基层单位到这里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原来的单位实在是是非之地,谁见了她都要问孩子的事,搞得她觉得自己的子宫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有个男同事比较粗野,一次单位聚餐喝酒后对她色眼迷离地说,芳啊,要不要帮忙啊,哥可是热血汉子啊。满桌子的人都是哄堂大笑,她气得拿了包就甩手离去。这件事加速了她离开基层单位的决心。

到了市里,芳姐以为不会再有人过问这件事。她没想到的是一个柜组的姚姐,偏偏和她以前的同事是妯娌。姚姐本来就对她不是特别感冒,她知道了这些事以后,整个中心的人也差不多知道了,从那天吃饭小乔的提问看,恐怕只有小乔不知情。那天吃完饭去花园她本来想给小乔讲的,可是到了花园她又改变了主意,决定顺其自然好了。乔安知道了这些事后,他在芳姐跟前一个字都没提过,他知道那天在小花园芳姐是打算亲口告诉他,不知怎么又变了主意。不管怎么,乔安都想芳姐一定是信任他才愿意亲口告诉他,这让乔安感觉很骄傲,他发现只要芳姐给予他肯定他就觉得信心倍增。那个时候,乔安还不知道这其实是爱情的力量。

6

乔安虽然内向,可他在心里对未来的另一半是有自己的评判标准的。

乔安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母亲。母亲业务精干,人也很精悍,属于那种风风火火、泼辣型的。她对乔安兄弟俩的管理很严,母亲信奉的是慈母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在他的家里,母亲总是凶神恶煞得如老虎,父亲却是温吞吞的老母鸡,父母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乔安兄弟俩永远听见母亲在呵斥父亲,父亲一副事不关己充耳不闻的样子,端着一杯热茶,举着不知道哪天的报纸,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新闻。从那个时候起,乔安就下定决心,长大了一定不要找如母亲这般的女人当媳妇,一定要找一个像琼瑶剧里的女主角那么温柔善良的。乔安常常想,女人要是太凶悍,本身有点姿色也会变得满脸横肉,一脸的八婆样,母亲就是这样的女人,虽然母亲的五官看起来也很有味道,但是因为她的坏脾气,使她常年的眉毛倒立着,鼻孔也因为一直怒气冲冲得有点上翻,白白毁了一副好器官。而那些温柔的性子软和的女人,就是长得一般些,可是因为由内而外散发的柔和的气质也能变得迷人万分。像芳姐这样长得精致,性格又好的女人,就是乔安意中人的模样。乔安天天开始盼着上班、加班,这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坐在芳姐的对面,感受她的温柔享受她的美。

芳姐的丈夫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每次芳姐接电话的时候,乔安都会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常常把手里的东西搞得踢里咣啷,乔安知道自己这是嫉妒了。几次之后,芳姐也发现了乔安的不对劲,再接电话的时候她就避开了乔安。芳姐跑出去接电话,引来的是姚姐狐疑的目光。很快中心又有了新的传言,就是芳姐出轨了。乔安听同事说的时候吃了一惊,以为他暗恋芳姐的事被夸大了,听到后来才知道男主角另有其人,是和芳姐隔了两个桌子的张哥。张哥要说也是中心男人的颜值担当了,个头也高,就是头发早早地有点谢顶,给他的帅气打了很多折扣。乔安暗暗地观察芳姐和张哥,本来以前他俩之间很普通的逗闷子的话,现在的乔安怎么听怎么都那么像在调情。乔安的嫉妒比听见芳姐和她丈夫打电话还厉害。

那天乔安被派出去培训,培训机构管饭,可是乔安一个早晨没有见芳姐,就更不想错过和芳姐共进午餐的机会。于是,他下了课找个借口打车赶回单位,他在车上给芳姐发信息撒谎说培训机构要一些材料,他现在回单位取,让芳姐帮他打个饭。芳姐很快回信息说,乔安没在,张哥请她出来吃饭,她没去食堂。乔安看了回信,在出租车气得差点把手机从车窗子扔出去。乔安气得也没回去吃饭,让司机掉头回了培训机构。乔安觉得其他同事也不是无事生非,芳姐自己就不检点。

那次培训回来后,乔安开始疏远芳姐,他找各种借口不和她一起吃饭,工作的时候也是公事公办,不再替芳姐做多余的事。闲的时候,乔安就在自己的电脑上不停地鼓捣着,不再和芳姐扯闲篇。芳姐以为乔安为没有给他打饭的事发孩子脾气,时间一长,她觉得乔安的气得可能不是这个,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后来,她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些自己和张哥的传闻,她才明白乔安是受了这些蛊惑,认为她是个不检点的女人。

乔安的气一直没消,他气得是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怎么能是一个不检点的荡妇。他决定晾着她,不理她,让她自己反省,但是他也不能闲着啊。乔安想起自己从基层到市里时发下的宏愿,一定要做出点成绩来,让哥哥刮目相看。乔安最近就在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中心做了这么久的事,他发现各单位来报账的时候常常是拉这个忘那个,一天跑好几趟,他就想发明一个财务软件,让报账单位实现网上初审,再来中心进行终审。这个软件说起来简单,可是怎么合理设计,怎么严格检查初审材料都需要极高的技术要求。乔安这段时间又是网上学习,又是请教专家,自己业余时间刻苦琢磨,终于把这个软件设计得有模有样了。他在家已经做了多次模拟,他也让母亲帮忙,扮演报账员,进行网上初审,母亲第一次使用,可是她很快就用得很流畅,乔安想连母亲这样年纪的老会计都能运用自如,其他单位的小会计早早就玩电脑很溜的更没有问题。母亲对小儿子的发明很是激动,当晚就给大儿子打电话,告诉他弟弟的伟大发明,让他和弟弟一起去局长那里报喜。乔安的哥哥听了母亲的电话虽然也很高兴,但是他毕竟在大楼也是有头脸的人,他说他给局长打个电话就行,让乔安自己给局长送过去。

不用多言,乔安的发明在局里一举轰动。乔安从柜台调到了办公室,乔安不再负责具体业务,他在办公室负责全局的业务管理。乔安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就是这座大楼也有很多人知道小乔这个人的存在。这也正是乔安开会的时候,在局长发飙的时刻发出一声长叹,局长没有发火的原因,局长对乔安有些偏爱了。

7

乔安到了办公室后,很少有时间去食堂吃饭,他的饭一般都是打字员给他打回来,他的工作实在太多了。他脑子稍微闲一点的时候,还是想芳姐,工作虽然忙得日夜颠倒,他的头脑反而清晰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误会芳姐,不该因为嫉妒而凭空地相信别人的闲言碎语。芳姐的为人,他应该清楚。如果她是那样的女人,就不会拒绝掉局里多次的饭局安排,不会推掉那么多外单位的邀约。她和张哥吃个饭又有什么呢?也许张哥找芳姐帮忙呢。可是喬安实在太忙了,他想着忙过这段时间一定好好请芳姐吃顿饭,补偿一下这段时间自己的无理取闹。

乔安调到了办公室,苏芳芳心里为他高兴。从进中心没多久,苏芳芳就知道乔安在这方面会有大出息,乔安实在是个干财务的料。经他手处理的账目,干净利落漂亮,毫无瑕疵。她开始以为乔安是误会自己和张哥不检点才疏远她,现在她知道原来乔安在忙着搞发明这件大事。乔安成功了,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和骄傲。可是她没有心情给乔安庆祝,一来小乔忙得如陀螺,二来那天张哥请她吃饭,给她说的事,让她心里搁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上不来气。

她那天中午本来不打算吃饭,想直接休息,这段时间的求医问药她实在有些身心俱疲。张哥等其他人都走了,去休息室找她,说出去吃点饭,有事和她讲。她本来想拒绝的,可是看张哥一脸凝重的样子,就起身和他出了大楼。张哥带她去了离单位不远的一处茶楼,茶楼装修的很上档次,她虽然不懂家具,可是她感觉茶楼的家具应该是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茶楼的一层是卖茶叶、喝茶的地方,二楼便别有洞天,一个个小包间,是私家菜馆。这是一家茶楼兼私房菜馆。看起来,张哥是这里的常客,他到了后,服务员不用吩咐就上了茶,张哥对服务员说老规矩。不一会儿,上来了两荤两素四个精致的菜肴。菜的味道先不论,菜的品相真是可爱,苏芳芳想张哥这样一个看起来外形很粗犷的人没想到骨子里这么浪漫。

张哥对苏芳芳说,一个朋友开的,味道不错,最主要的是安静。她赶紧回话,太高档了,让张哥破费了。张哥笑着摆摆手。吃饭的时候,张哥问了她的敏感问题—孩子。苏芳芳虽然对一个大男人问自己这么私密的话题很反感,但还是忍住了。只说了还在调理,快了。张哥顿了顿说,我给你摊开了说吧,前几天我去了一个朋友家,他家里还有两个客人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朋友说这是他的大客户,你知道这个大客户是谁吗?

苏芳芳愣了,我怎么会知道呢?

是你丈夫。

苏芳芳听后呆了片刻,旋即又笑了,张哥你别开玩笑了,你又不认识他。我在你的手机里见过他的照片,你看,这是我们那天吃饭的合影。我想了几天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苏芳芳看着张哥手机里那张笑得牙花子都翻出来的面孔,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又是谁呢?和张哥的那顿饭一直都是张哥在开导她,她在默默地吃,她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

回到家里,见到丈夫,她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同。这个男人背着她已经做了父亲,孩子的母亲却不是她,是另一个女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又对丈夫说起了孩子的事,丈夫不耐烦地说,我们两个人轻轻松松地活不好吗,干吗要给自己找麻烦。她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说你真的不想要孩子吗?丈夫没说话,一翻身压在她身上说,我只要你。那晚看着满足得呼呼大睡的丈夫,苏芳芳想张哥是不是给她看了一张合成照,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再到单位的时候,苏芳芳看出张哥总想和她套近乎说点什么,她都找借口躲掉了。后来张哥也不再对她上心,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人家根本不稀罕他来断。从那天起,苏方方的心里就总是沉甸甸的。

这天中心跟大楼里的单位全部参加全市人民健步走活动,走了一上午,下午中心放了半天假。苏芳芳和同事中午一起会了餐,乔安因为工作多,也没有能来参加。吃了饭,苏芳芳她们几个逛了会儿街才各自回了家。

苏芳芳在楼下看到了丈夫的车,今天他回来的挺早。开门进去后,苏芳芳僵在了那里,丈夫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丈夫喊她,快过来,你不是想要个小孩子吗?你看,这个小孩子多可爱。她感觉自己像在梦里又像在幻境里,她看着面前这个笑得牙花子外翻的男人,和这个小孩子,张哥的本事真大,把照片都变成真人了。苏芳芳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卧室的床上,丈夫坐在床边,看她醒了,对她说,你好好休息,医生刚走,说你没大事,就是血糖有点低。她想起自己刚才晕倒了,她还想起了晕倒前的情形,她看着丈夫等他给她解释。

8

我和她是去年一次谈生意认识的。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后来,后来,我就送她回家。把她送到了家,可能是喝太多了,我们都失去了理智,就发生了关系。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过联系。我发誓。

上个月,她突然给我打电话,约我去她家,我说不去,她给我发了一张小孩子的照片,说不去我会后悔的。我看了照片有点害怕,就去找了她。她告诉我孩子是我的,我当然不能相信。她让我去验DNA,我验了,真的是我的。前几天,她说让我送她和孩子去一个朋友家,到了她朋友家楼下,她说东西多,让我帮她把孩子和东西送上去。我一进去,她给朋友介绍说,我就是孩子的父亲。她的朋友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我碍于他们太热情就留了下来吃饭。后来又来了一对夫妻,中间我无意中听到说那个男的也在核算中心工作。我以为这件事瞒不住你了。可是你后来提过一次孩子,也没有太过激的反应,我想那个男的可能不认识我,我又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今天,她让我帮忙看一下孩子,说她有点急事要办。我没多想就过去了,她走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来了一个快递员,交给我一封信,原来她已经出国了。如果不是当年怀孕了,她早就出国了,可是她没忍心做掉孩子,现在她又有了出国的机会。她打听了我们一直也没有孩子,就决定把孩子留给我。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得办个领养手续,就让孩子顺理成章地跟了我,可是看你今天一见孩子就晕倒了,我知道你同事一定是告诉你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真是没办法,我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不能再抛弃他。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孩子,最近一直在看病,我问过大夫,你这种情况能有孩子的几率很渺茫。这个孩子也许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丈夫的话,苏芳芳一字不漏认认真真的听到了耳朵里,眼泪流在了她的心里。她知道,不要孩子也就意味着这个家没了,而她,这辈子有孩子的可能性又几乎为零。这个孩子就成了丈夫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苏芳芳想起丈夫看着孩子的眼神,就知道孩子一定是他的,那种眼神里的温柔只有亲生父亲才有。连着几天,家里陆陆续续的来了婆家人、娘家人,她们都劝苏芳芳想开些,总比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孩子强吧。苏芳芳的大姐搂着她说,忍一忍,也许就怀上了呢。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吗?

苏芳芳开始进入母亲的角色。一天天地过去,她完全被这个小东西迷住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生灵呢?丈夫也每天很积极地赶回家来,他们两个争着抱小东西,喂小东西,丈夫说,给小东西起个名字吧,不能总是喊小东西吧,不好听。那叫他小不点吧,对,就叫小不点。希望他永远是个小不点,快乐的小不点,不要长大。苏芳芳哭了……

9

乔安知道芳姐有小孩子的时候,已经是小不点到了芳姐家三个月后的事了。这期间,乔安去了外地培训了两个月。回来又昏天黑地地忙了一个月,给他打饭的打字员那天给他饭的时候说,芳姐的小孩真好看啊,特别可爱,没想到抱来的孩子都可以这么好看。他先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打字员已经走了,他撵到了打字室,问清楚了怎么一回事。打字员也知道的并不多,就知道芳姐不能怀孕,于是领养了一个男孩。

乔安听了,从那天起心头总感觉憋了一口气,他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他只要长叹一口气,就觉得舒服点。老中医给他诊断:郁结于心。他知道自己的郁结是什么。他想应该找个机会和芳姐谈一谈,可是谈什么呢?

中心里知道孩子底细的只有张哥,从同事们的反应来看,张哥并没有泄露孩子的身世。苏芳芳想张哥是个正人君子。张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突然到了苏芳芳的手里,但是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乔安变成乔叹后,局里给他减少了一部分工作,让他调理一下身体。乔安知道一定是母亲又给哥哥打电话了。这样也好,乔安至少能每天午休一会儿。这天,乔安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翻微信,他自己很久没发消息,他点开了芳姐的头像,芳姐的头像成了一朵艳丽的花朵,底下有一行小字:人生不在此岸,就在彼岸。渡過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原来,芳姐的头像是一朵曼珠沙华,就是俗称的彼岸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能做什么?

乔安长出了一口气,在自己的朋友圈冒了个泡。后面的评论接踵而至,时光就像流水,跟着它向前淌……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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