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纪

2021-08-05 02:31象小强
延河 2021年7期

象小强

我想见人!

这句话一直在陆米米的嗓子眼里打转,差一点儿就喊出来了。

此刻,他就站在护城河边的健身步道上,那是用红色塑胶材料铺的,脚踩上去软软乎乎的,说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护城河边上就他一个人,爱走哪儿就走哪儿,爱怎么走就怎么走!那叫一个豪横!

陆米米从来没有这么想见人!他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白天坐办公室,晚上回到家,忙活完家务,给儿子的作业签好字,就猫回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坐,支起折叠小炕桌,打开笔记本,写自己的小说。

陆米米这样坐了许多年,坐出了不少成绩,也坐出了一身毛病。

疫情一闹,陆米米开始居家办公,本想着能更清静,却越来越坐不住,越来越静不下心来了。

儿子一天七八节网课,把房间门一关,谁知道是听课,还是玩手机呢?

给杯子里添水、用84消毒液拖地、擦桌子、拉窗帘……陆米米找尽各种借口进屋看看,又免不了被吼出来。

到了课间,儿子就更明目张胆了,往沙发上一躺,抱着手机大呼小叫,吵得陆米米心烦意乱,可是他哪儿也不能去,这么大个孩子圈在家里,还能干嘛呢?就是担心他的眼睛,天天不是对着电脑,就是对着手机,明年就中考了,正是爬坡较劲儿的时候。

可说什么话也不听,帮什么忙也不让,陆米米只能坐累了躺着,躺累了趴着……

许总在微信上说,想开个网络会议。

许总不是陆米米的老板,也不是陆米米的客户,认识有些年头了,但一年半载也未必问候一声。大概也是这疫情闹的,陆米米想,不知他的生意受没受影响?

许总是家投资公司的老板。

一年冬天,陆米米到北京饭店出席一家大型文学期刊举办的颁奖典礼。会议室没有窗户,地上铺着地毯,燥得很,陆米米不停地喝水,喝着喝着,反倒觉着嘴唇上起了一溜小泡儿。

陆米米悄悄溜出来,凉凉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他抻了抻肩膀。

吸烟区聚着不少挂着各色牌牌儿的瘾君子。临近年底,全北京都在举办年会。陆米米把胸前的牌牌儿往衣服里掖了掖,摸了摸兜,竟忘了把烟带出来。

就是这位许总,主动地掏出一盒中华,问:“兄弟,来一根儿?”

不抽陌生人递过来的香烟,这是陆米米的底线。他礼貌地向许总摆了摆手。

许总显然是注意到了他露出一角的牌牌儿,问:“兄弟,参加颁奖典礼?厉害啊!是获奖作家吗?”

陆米米下意识地点点头,想再否认,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许总毫不客气地伸手扯出陆米米的牌牌儿,看了看,问:“陆米米?”他似乎在脑子里竭力想着什么,显然,他对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熟悉。

许总放弃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闪着金光的名片,用一只手递到陆米米手里,陆米米却用双手接了,仔细看了看,真是隔行如隔山,对那个投资公司,对许总的姓名,他也一无所知。

陆米米没有名片,许总说:“那就留个电话吧,文化这一行现在正是风生水起啊!我一直就想投资文化产业,咱们常联系吧!”

陆米米并没有把这一面之缘放在心上。谁知过了些日子,许总竟真的给陆米米打来电话,托他帮忙打听一个作家的联系方式,说想把他的一本书拍成电影。

许总口中的这位作家和这本书,陆米米没听说过,但恰好,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社有一位编辑,曾经跟陆米米联系过。打个电话,不过是举手之劳,能成人之美,自然是件乐事。不过,这个成人之美,陆米米想的是那位作家同行。

为这一点儿小事,许总非要开车接陆米米出去吃顿午饭。

两个人点了三个菜,都是素的,有两个菜陆米米记不得了,只记得有大大的一屉蒸杂粮,紫薯、土豆、毛芋头……铁棍山药的皮剥起来很费事,也有些不雅,基本没动,两个人只吃了几小截甜玉米和两小块南瓜。

许总说这是健康饮食,陆米米却没吃饱,不过,吃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聊天。

许总再一次重申了抓住黄金时期进军影视界的雄心壮志,并像写议论文似的列出了几条论据,在陆米米看来,这些论据并不新鲜,但从一个商人嘴里说出来,却是不易。许总说到得意处,话锋一转,说想请陆米米一起参与那本小说的改编。

陆米米心想,真是酒无好酒,饭无好饭。又一想,人家也并非恶意。

陆米米推托说:“我工作太忙了,写作只是业余爱好。”

这的确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陆米米觉得,写小说是自己可以主宰的事,但写剧本就不同了,受制于人,何苦去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呢?

吃人家的嘴软,陆米米想过自己掏钱结账或者AA制来结束这顿午饭,可又觉得那样做实在矫情,也就罢了。他答应帮着许总与那位作者牵线搭桥。

那个素未谋面的作者,对改编电影也没什么兴趣,到底是碍着同行的情面,写了个一千字的故事梗概,又写了几千字的电影大纲,按许总的要求又改了两三道,然后非常客气地给陆米米发了条语音:我不想再改了,您说的这位许总如果真心想要,买了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就好,他愿意怎么改就找人改去。

就算为了自己的声誉,也得把这事做到底,陆米米硬着头皮催问了许总,过了几天,许总才答复:公司开了会,讨论了电影大纲,觉得这个题材不大适合,下次再找机会合作吧。

陆米米肠子都悔绿了,虽说跟作者不认识,但正因为是陌生人,人家保不齐把他当成骗子。

今后,说下大天来,也再不能做这保媒拉纤的事了。

现在,许总突然说要开网络会议,还郑重其事地约好了时间,星期六上午十點。

星期六上午九点半刚过,陆米米便脱了那身舒服的彩棉居家服,换上T恤,再套了件藏青色夹克,没拉拉链,想了想,还是穿上了深灰竖条西裤,歇了这些日子,裤腰明显瘦了,得吸着点儿肚子才能系上扣子。他早早地把笔记本架在书桌上,进入微信。

许总很守时,十点整,准时发起了语音通话,陆米米略有些诧异,搞了半天,参加这个网络会议的,竟只有他们俩。这不就是打个电话?

电话就电话吧,反正也想找个人聊聊。

除了疫情把人憋在家里快憋出了毛病,还因为前几天的几条微信。

许总没头没脑地发来微信:调研了两年,发现剧本很重要!

陆米米心想,这点儿事,还用得着调研两年?又想,术业有专攻,总比那些在影视圈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却对此一无所知的人要强很多。

许总又谦虚地发来文字:你是专业的!向你请教,一起研究,至少我这个外行要知道什么是好剧本。等过了这阵,好好聊聊。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个网络研讨会,主题就是:好剧本的标准。陆米米做了些准备,主要是在脑子里梳理了些观点,也梳理了一些或成功或失败的电影的例子。

可谁知,这个研讨会只有他们两个,而且,许总嘴里说是向他这个专业人士请教,却还是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自己的想法。

许总说:“这两年我参与投资了几部影片,很多人以为,只要找到大IP,找到流量明星,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结果全都是些毫无新意的东西,甚至粗制滥造、剽窃抄袭,走了不少弯路,回过头来细想,内容为王,创意制胜,好电影必须要有原创的好本子。”

说起剧本的重要性,街边买菜的大妈都能说上几句。可真到动真格的时候,人们往往早就把剧本抛到脑后了。不要说动辄上亿的投资,跟导演、演员的出场费比起来,剧本的钱基本就是个白菜价,可就为这几十万块钱,投资人往往也是费尽心思能往低里压就往低里压,甚至不惜坑蒙拐骗,有时候,真正的编剧连个署名也捞不到。

陆米米随口列举了几部国内成功电影来源于好剧本的例子,以此佐证许总说出的这个真理。许总却对这几部片子没什么印象,陆米米有些小失落,许总补充说:“国内的电影他基本不看,免得被他们带坏了。”陆米米只好又说了几部美国、印度、俄罗斯的电影,又说出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的那句名言:一部影片的命运几乎要由剧本来决定。我甚至认为,抓住一个好的剧本是导演艺术的第一步。好像也没有引起许总的共鸣。

许总说:“所以这一次我要主投一部电影,而且要从抓剧本开始。好本子一定来源于好作家,因为作家有很强的原创力,可以构建起故事的内核。”

是想拉自己入伙吗?陆米米心想,或者,又让我联系哪位作家?对这两个选项,他都没有兴趣。

许总又说:“我是做项目的,我要把电影当作一个项目来做,或者说是一个产品。”

陆米米插话说:“我觉得电影应该是一个艺术品。”

许总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说的对,电影是一个艺术品,但也是现代工业化条件下生产出来的艺术品。”

陆米米心里并不否认电影的商品属性,他有些故意找茬儿。

许总说:“我们对外可以说我们的电影是艺术片。”

“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电影?”陆米米似乎在故意唱反调,“也不能说是艺术片,艺术片的票房可都不太好,这绝不可能是你想要的结果。”

许总说:“好,那就不说是艺术片,也不说是产品。不管它是什么,我想实行的是生产车间制,我们请来的导演也不叫导演,他就是个车间主任,我就是厂长,你就是总设计师,他对我们俩负责。”

我什么时候答应当编剧了?陆米米只是这么想了想,但显然,许总的这个提法倒是有些新鲜。

许总说到了得意处:“演员、摄像、灯光、道具……他們就是生产线上的工人,车间主任只负责给他们安排工作,最后生产出什么样的产品,或者说艺术品,这是由总设计师说了算的。剧本是第一道工序没错,但绝不仅仅是第一道工序,既然编剧是总设计师,那就要参与生产全过程。大家可以一起头脑风暴,但最终决定权,是总设计师,是编剧。”

“听起来,这更像编剧中心制。”陆米米说。

“我们不叫编剧中心制,我们就叫生产车间制,我们不仅要拍一部电影,还要创造一种电影制作的模式。”

猛一听,这个“生产车间制”还是挺诱人的,但细一琢磨,还是换汤不换药。陆米米略带调侃地问:“既然都是你说了算,以制片人的身份,还是以编剧的身份,有什么区别吗?”把话问完,又有些后悔,何必跟他计较这些呢?反正他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当然不一样!你是真正意义上的编剧,但是以你目前的地位,能做到让人人都听你的吗?还有,你现在有工作,你可能参与电影拍摄的全过程吗?”

这话听起来刺耳,但陆米米却觉得这是大实话。他明白这个理儿,就算参与,也只能算是第一次触电,不懂的东西多着呢,有什么资格一言九鼎?更不可能把工作辞掉,陪着他们玩一场前途未卜的游戏。

“说白了,你的意见,还需要通过我来实现,说得更准确一点儿,是需要通过资本来实现。”

儿子破天荒地推门进来,陆米米赶紧把架在书桌上的腿放下来,坐得端正了些。看着儿子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顺手从书桌上拿了两本书出去,连门也没关,陆米米知道,快下课了,这是催他做饭呢。

老婆是机关干部,疫情一闹,组织安排她下沉社区,天天不着家,他也为她捏着把汗,毕竟那是一线。

许总还在说,他大概以为陆米米听得很投入,陆米米虽然有些走神,但他已经明白了许总的心思—用钱把自己打扮成个文化人,甚至“文人”。

“怎么样,你觉得?”

陆米米习惯性地点点头,说:“挺好的。”

“那你答应了?”许总的话里藏着笑。

陆米米说:“我再考虑考虑,关键也要有好的故事,还得是适合拍成电影的故事。”

儿子再一次进来,压低了嗓门不耐烦地问:“几点吃饭啊?饿了。”

陆米米轻轻拍拍儿子的屁股,低声说:“马上。”

许总说:“你写了那么多小说,讲了那么多故事,可以借鉴一下嘛,反正都是你自己写的,也不能算是抄袭。”

陆米米看了看表,说:“许总,我再考虑考虑。”

国内疫情逐渐稳定下来,人们像是看到了希望。

护城河边跑步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已经摘掉口罩。有些已经是熟面孔了。

陆米米的公司也基本恢复正常,只是他所在的部门主要是同国外打交道,而国外的疫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他虽然已经上班,却还是没什么事情可做。

突然接到许总的电话:“复工了吗?”

陆米米说:“早就正常了。”

“那好,再过十分钟,我就到你公司楼下,咱们见个面。”

这是疫情发生以来,第一个提出要跟他见面,但又不是非见不可的人。

但人家就快到楼下了,此时拒绝无论如何都是不妥的。

陆米米说:“欢迎,不过,写字楼你进不来,我出去吧。我们对面那家宾馆的一楼,有个茶室,去那里坐坐吧,停车也方便。”

那个茶室外面,是个露天平台。在室外坐坐,会更安心些。

这确实是一次突然袭击,不但事先没打招呼,而且,许总身边还跟着个女子,妆化得有点儿浓,直到摘掉口罩,陆米米也没能看出她的年纪。

许总介绍说:“这位是谁谁的妈妈。谁谁,知道吗?”

“谁?”陆米米根本没听清这个名字。

“Hán Bīng。”许总放慢语速,重重地发出这两个音。

“Hán Bīng……”陆米米轻轻重复着,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与这两个音相关或相似的人,可什么也没想起来。出于礼貌,或者说出于对自己无知的掩盖,他拼命地点了点头,好像听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似的。

“咱们坐外面吧,今天阳光不错,正好晒晒太阳。”

许总和女子兴头十足地聊着某个话题,陆米米一时不能进入他们的语境。他悄悄打开手机百度,在搜索框里试着输入韩兵、韩冰、韩彬、韩宾……但他还是无法确定她是哪个的妈妈。

茶上来了。玻璃杯里的栗红色茶汤透明发亮,算得上是上等的好普洱。

许总终于转向他,说:“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莉莉,Hán Bīng的妈妈。Hán Bīng,滑板滑雪冠军,你没听说过?”

陆米米确实没听说过,甚至连滑板滑雪,他也没想起到底是项什么样的运动。

“这怪不得大作家,这项运动在中国确实不太普及。”莉莉的话里带着东北人特有的豁达和通情达理。

许总说:“北京要办冬奥会,这是大事,里面有多少商机!”

陆米米心里暗想,我又不是商人,看到这些商机有什么用?

许总接着说:“莉莉提出一个计划,这正是我想了很久,却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切入点,现在有了Hán Bīng……”

既然无知,那就无知到底吧,陆米米悄声问莉莉:“是哪两个字?”

莉莉松开捧着茶杯的手,说:“就是寒冷的寒,冰雪的冰。”

许总的眼睛里都透出笑意,说:“多好的名字啊!这孩子,注定就是搞冰雪运动的。我觉得公司的名字就叫,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

莉莉发出一声很嗲的轻呼,说:“许总这是答应投钱了呗!”

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这名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事不关己,陆米米今天只是一个吃瓜群众。

许总把一沓A4纸递给陆米米,说:“你给参谋参谋。”

大概七八页的样子,全是五号字,颜色很淡,陆米米的眼有些花,幸好标题加了粗:《中国冰雪文化产业发展前景报告》。陆米米眯缝着眼竭力调动眼部肌肉,试图能调准焦距,可刚刚对上,报告上的字又变成了花花一片,他只得抬起头来。

许总说:“回去细看吧,听我说就可以了,这个报告就两个关键词,第一个是冰雪,如今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加上北京冬奥会,这是双重利好,不用多说,大家都心知肚明;第二个是文化……”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陆米米感觉自己真的很迟钝。

莉莉嘴很快,不时补充一两句,强调一两句,陆米米又成了个局外人。

他倒是不介意自己是个局外人,但许总很快意识到这个疏漏,对莉莉说:“咱们的作家最善于讲故事,你把寒冰的故事再给大作家讲讲吧?”转头又对陆米米说:“她给我讲过,挺感人的。”

寒冰出生在牡丹江市,父母常年在俄罗斯,倒腾二锅头和羽绒服起家,后来主要做酒店生意,起初是在海参崴,渐渐扩展到整个远东,继而又进军莫斯科、圣彼得堡等欧洲大城市。

寒冰自幼就对冰雪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兴趣,夏天刚过,他就天天念叨着什么时候下雪,惦记着跑到雪地里打几个滚,摔几个跤才痛快。

離家不远有一处滑雪场,五岁那年,爷爷带他第一次去,怕孩子摔着,花钱请了个教练。没想到,一个多小时下来,小家伙和那长长的滑雪板就融为一体了,虽说时不时还要摔个屁墩儿,但他一骨碌爬起来继续滑,小脸儿被风吹得裂了口子,红红的,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嘴里呼出热腾腾的白气,像雪原上奔跑的蒸汽小火车,一次次从初级赛道上呼啸着冲下来。

教练对老爷子说,是棵好苗子,得好好培养培养,别耽误了孩子,报个班吧,等明年开春,指定能滑得有模有样,将来当个滑雪运动员,多风光。

爷爷美滋滋的,但他明白,教练无非是指着办培训班挣钱罢了,他心里拿定了主意,真要让孩子有大出息,一定要找到对的人。

回到家,跟寒冰姥爷一商量,老哥俩拎着两瓶自酿的小烧,坐着火车就上了哈尔滨,一路打听着找到省体育局,说要见最好的滑雪教练。

老哥俩寻思,要给孩子找到好教练,非得拿出三顾茅庐的决心不可,实在不行,就在体育局门口安营扎寨,不信见不到想见的人。

两位老人最终也没见到他们想见的那位教练,体育局的一个小干部在传达室接见了他们,仨人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因为年代久远,黑色的皮革已经到处是破洞,露出里面的劣质海绵。小干部苦口婆心地说了几火车的好话,归结一句话就是,运动员要从娃娃抓起,但也要从基层一步步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怎么可能说动两个倔老头?最后,那位小干部当着他们的面,给牡丹江市少年体校的江老师打了个电话,让老人先带着孩子去给江老师看看。

江老师真的一眼就看上了寒冰……

接下来的故事很励志,虽然寒冰表现了异于常人的天赋,但真正把天赋变为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江老师不仅教会了寒冰最基础的动作,她还根据寒冰身体匀称、柔韧性好、平衡能力强、下肢爆发力强的特点,有意识地引导寒冰尝试空中翻滚,训练他的胆量和力量,最终帮助他确定了滑板滑雪的主攻方向。

对于寒冰来说,滑雪最初带给他的就是“好玩”,而师从江老师后,训练就不再那么“好玩”,纵跳、单腿深蹲、跪姿实心球侧抛、T形跑、倒立、坐位体前屈、踝关节背屈,还有心理素质训练,所有这些都是枯燥无趣的,他几乎见不到雪,穿不着滑雪板。

后来他进入牡丹江少年体校,进入黑龙江冰雪学校,进入省滑雪队、国家滑雪队,这比普通孩子的小升初、中考、高考不知要难多少倍,甚至比艺考有过之无不及。江老师已经不再是他的教练,他有了更好的条件,是什么力量让他一路撑了下来,撑到了收获的时刻?

陆米米听莉莉如数家珍地讲着儿子斩获的各种荣誉,各种赛事的名称让他的脑子有些混乱,他也不知道这些第一名、第二名的含金量到底如何。

陆米米感觉,莉莉把这些过程讲得都太轻飘了,或许真像她说的那样,她不是寒冰成长的亲历者?

细节,对一个作家尤为重要。

莉莉终于要讲最动情的事情了,陆米米看到她调整了身体的姿势,微微前倾,手不停地摩挲起来,语调变得微微有些哽咽,以至于让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这种情绪来得有些突然,陆米米一时还没有Get到她的点,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许总,许总十指交叉,支在自己的胸前,笑眯眯地等着她开口,显然他已经预知她接下来的内容。

除了成绩,就是伤病。韧带撕裂、骨折……说到这些,莉莉一副痛苦的表情。对于手术过程,莉莉一点儿也没有敷衍,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骨头上打了几颗钢钉,康复训练的艰难,接下来的恢复性训练,对于他今后可能的影响……她几乎一气呵成,同时不断调整着她的感情,像一场寒冰事迹报告会。

哪个运动员不是新伤盖旧伤呢?比如郎平,25岁退役时,膝盖的磨损程度和70岁老人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好的。可是放在电影《夺冠》里,不过就是一句台词。寒冰的这些伤,怎么可能大书特书?

倒是莉莉无意中的一句,让陆米米的心隐隐一疼。寒冰两次手术,她都不在身边。陪伴他的,是江老师和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陆米米的脑子里,一个“留守儿童”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他想象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骑着一辆老年代步车,顶风冒雪地接送孩子往返于体校……这样的场景一点儿也不新鲜。谁家孩子成功的背后不是家长的辛苦付出。他还想象着江老师的模样,她应该是慈祥的,也应该是严厉的,她只是基层的一个教练,寒冰可能是她最得意的学生,这样的学生,一个就够了。

陆米米尽力跟随着莉莉的情感,做着恰当的呼应。莉莉的“报告会”很好,但还是那种感觉,浮皮潦草。

直到后来认识了寒冰,他才明白这个感觉为什么如此强烈。

许总问:“怎么样,大作家?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电影剧本吗?”

陆米米说:“我还是先写个小说吧,这个,我熟。”

莉莉的感情总是很夸张,一副恨不得涌泉相报的样子,说:“这事儿,回家我就给我们老寒打电话,告诉他,大作家要给咱儿子写书了。他现在还在俄罗斯,下诺夫哥罗德,知道吗?”

陆米米说:“伏尔加河畔的千年古城,一代文豪高尔基的故乡,怎么会不知道?”

莉莉惊喜到五体投地,说:“你一定去过吧?”

陆米米摇摇头:“俄罗斯我都没去过。”

莉莉很遗憾,又很豪爽地说:“去,一定要去,除了下诺夫哥罗德,你想去哪儿都成,让老寒安排,连钱包你都不用带。当然,等疫情过了吧,现在那边也不消停。”

陆米米差一点儿笑出声来,有这么邀请人的吗?除了下诺夫哥罗德,去哪儿都成。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又暗暗责备自己,这么咬文嚼字干嘛,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陆米米又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中俄航班还没有恢复吧?”

莉莉愤愤地说:“我是春节前回来的,后来所有边境口岸都封了。”

许总说:“回不去也挺好,虽然生意受影响,但这才有了咱们的合作,冰雪文化,首先就要从这部电影开始。”

“可不是嘛?要不是断航,我也不可能陪寒冰这么长时间呢!”

莉莉瞬间转怒为喜,陆米米觉得,她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莉莉,你的故事很感人,但文學作品仅靠讲故事是不够的,需要挖掘那些真正触动人心、触及灵魂的东西,我希望见见寒冰,先同他聊一聊,以后方便的话,可能还要找一找江老师,还有他的爷爷、姥爷。”

莉莉满口答应,说:“我来安排,就是为了备战冬奥,寒冰他们训练很紧张,需要看他什么时间有空……”

陆米米说:“我明白,完全看寒冰的时间而定,也不需要他出来,如果能去集训队,可能更好。”

莉莉说:“虚构也可以,我们可以让寒冰作主演啊。”

许总笑眯眯地看着今天的“成果”,说:“没问题,那些流量明星恐怕还真演不了,滑板滑雪,这是个技术活儿,那么多高难度动作,寒冰演更合适。”

莉莉的脸上已经乐开了花。

许总又转向陆米米,说:“寒冰可是个清清爽爽的帅小伙儿。”

莉莉更是合不上嘴,说:“唉,别人一年是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寒冰一年就只有冬天一个季节,天天就在冰里雪里,能不清爽吗?”

许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了。说:“大作家,时间不等人,凡事都有个时机,既然我们看准了,就不要坐失良机。我觉得,直接上剧本,用几个月的时间,把剧本打磨好。”

陆米米略一思忖,直接上手写剧本也未尝不可,毕竟许总反复灌输的那套“创造电影制作模式”的理论一度让他很动心。人这一辈子,谁不想做成点儿事呢?事实明摆着,影视比纯文学的传播力要大得多。

这并不矛盾,陆米米说:“还是尽快和寒冰见一面,把故事的内核找准。”

陆米米百度了一下,出来很多无关的结果,运动员寒冰的内容也不少。

他果然是一个清爽的帅哥,只是个子不高,有些运动项目,包括滑板滑雪在内,对身高都是有限制的。

还有太多需要知道的细节,除了训练方面的,他更想了解不大被关注的生活方面的,比如一日三餐都吃些什么,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唱谁的歌,衣服是谁来洗,生了病怎么吃药……

陆米米搜索到了寒冰的微博,加了关注,大概是训练紧张,微博极少更新,偶尔秀一些照片,大多是包包、腕表、戒指、帽子、丝巾、鞋子,几乎没附什么文字。

陆米米又试着找了找滑板滑雪的视频,如果是比赛视频更好,但比较难。他给莉莉发了微信,希望她能发一些短视频。莉莉很高兴,说很快会发给他。

陆米米开始仔细阅读编辑好的文档,总共五六十页,有些内容是重复的,他做了标记,以备删除或者整合。读着读着,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些故事,和莉莉讲的如出一辙,没有更新鲜的,或者说,莉莉讲的故事,他在网上全都找到了,也没有更新鲜的。陆米米偷偷一乐,仅仅是因为她没有陪伴儿子的成长吗?或者,她只想把儿子闪光的一面示人?她是活在被统一了的“口径”里吗?

但是,文学不是这样。

莉莉到底没有发来寒冰的视频,只发来一个PDF文件,图片倒是不少,有寒冰从小到大一路取得的各种奖状和证书,除了中文、英文,还有可能是俄文、法文、德文或其他什么文,后面是各种比赛照片,但都是扫描的,或者是视频截屏,有的明显是剪报,不少照片还有依稀可辨的水印,最后是一些报纸上的报道,还是扫描的,模模糊糊的,基本上还是网络上的那些内容。

怎么才能挖掘一个活生生的冠军形象呢?

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陆米米问了莉莉几次,莉莉反复说着千恩万谢的客气话,又说寒冰听了这件事很高兴,又说她家老寒在下诺夫格罗德兴奋得恨不能马上飞回来见一见大作家,但一说到和寒冰见面的事,她又抱歉地说,孩子训练非常紧,连她也很难见上一面。

这让陆米米满身的劲儿没处使。

他早就列好了一个提纲,把需要了解的情况都记在了上面,并且不断完善,随时想起某个问题,随时就写在纸条上,或者记在手机上,然后誊抄到提纲上,隔几天再梳理细化一次,按一定的逻辑关系重新排列一遍,足足四五十個问题。

陆米米问:“如果方便,要不把寒冰的微信推给我?”

莉莉回复:“他很少看微信。”

这简直把陆米米噎到了。

与莉莉表现出的冷淡相反,许总格外热情,紧盯住陆米米不放,最多隔一天,一定会发来信息,也不催问进展,只是发一些截图,字很大,没有上下文,有时候在某句话下面画着歪歪拧拧的红线,陆米米看着就像一条虫子钻到了胃里,蛄蛹得浑身不自在。起初,他还会搜索出全文,细细阅读一遍,揣摩许总的意图,但他着实不想被这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东西打扰,特别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正在他脑子里形成的时候。

陆米米回复说,希望许总能促成与寒冰的见面。许总爽快地答应了,但又说,你看能不能这样,咱们同时进行,可以先把故事的主要方向确定下来,至于细节,总是要不断补充的。

只有枝繁叶茂,一棵大树才能茁壮成长啊!可怎么跟一个商人说明白细节与故事主体的关系呢?

但既然已经应承了此事,就容不得反悔。再说,创作是需要一点儿冲动的,灵感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和耗磨。经过几周思量,故事已经有了雏形,总不能让它遇到一点儿小小的困难就夭折吧?

当天下午,许总就开车过来听他讲故事了。

陆米米讲的其实不是故事,而是人物。一个人,总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些也许不必在电影中表现,但陆米米觉得很重要,这关系着他们的性情、言谈、动作、眼神、人生态度、处世方式。

人,有了根,才能活。人活了,故事自然而然就精彩了。

许总第一次见识了一个口若悬河的陆米米,他口中的那些人,就好像是跟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一样,他对他们是那么知根知底。

许总听得很认真,不时赞许地点点头,偶尔插一两句极简短的话。

春末的太阳刚刚西斜,身上便起了凉意。

陆米米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没想到,两个半小时已经过去,茶只续过一次水,还是许总叫服务生添的。

陆米米抱歉地笑笑,说:“故事可能有点儿复杂,电影不过也就两个小时。”

许总从故事中收回神来,说:“好得很,我们都没有感觉时间的流逝,这说明我们第一步是成功的,两个小时的电影,让观众不肯走神,不肯上厕所,故事就必须一环扣一环,每一分钟都不能让观众觉得无聊,这样他才能觉得值。这就是我说的“值”的理论。我们要精心地设计每一分钟,紧紧地抓住观众。我们的剧本,就是要精准到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镜头。”

听了一下午的许总,终于开始主导接下来的谈话。陆米米却有些累了,很难集中起精神听他的老生常谈。他并不赞同许总这种所谓的“精准”,且不说去哪里找这样的大数据,就算能找到,文艺创作也不可能完全变成一道生产线。

许总越说越兴奋,手握那个空杯子转来转去,一道阳光斜射在杯子上,光柱里隐约可见他的吐沫星子喷溅过来,陆米米恨不得马上戴上口罩,但他只是把手挡在自己的杯子前面,虽然,他知道这是无用的。

只听许总继续说着:“老一辈的电影工作者在拍摄之前,都会由美工画出每一个场景,甚至每一个镜头的效果,大家在一起,反复研究,找到最好的角度之后,才开始拍摄。我们就要做到这样精准。你谈到细节的重要性,我很赞同,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精准。”

陆米米说的“细节”和许总说的“细节”似乎有些出入,陆米米也不深究,但他忍不住还是说:“那个年代拍电影,胶片是很珍贵的,都是供给制,容不得半点儿浪费,现在电影大都是数字拍摄,当然,如果您追求更高的品质,也可以用胶片,拍出来的色彩更饱和、更柔和、更细腻,但即使如此,也大可不必花费更多的人工和时间,这些成本……”

许总说:“成本只是一个方面。你不总说电影是艺术品吗?艺术品就要精雕细刻,我们要创造电影拍摄的模式,不舍得投入怎么行?”

这话从许总嘴里说出来,陆米米不信。他做什么事,首先想的不就是“值”和“不值”吗?

“那,拍这部电影,许总准备投入多少钱呢?”陆米米问。

“两千万吧,我们不搞大制作,要不,我也不会请大作家出山了。”

“是您投资吗?”

“我主投,肯定还要再拉些资本进来。不拉也不行啊,他们都特别信我的这套理念,资本就跟在我后面,只等着我真刀实枪地干呢。”

“剧本呢?您准备投多少钱?陆米米并不为钱,但他不是说剧本为王吗?这个“第一道工序”值多少钱呢?”

许总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打算要多少呢?”

陆米米感到一丝屈辱,心里想,自始至终,我可从来没有想着靠写电影剧本发家致富,就是听信了你的理念,又有了一个好故事。可既然合作,难道不该谈钱吗?

陆米米转念又一想,也许是我那颗自尊的小心脏太敏感了?可现在报价,对自己来说也很困难,报高了,人家会以为狮子大开口,报低了,岂不是说明我缺乏自信?

陆米米定了定神,也回以微笑,说:“许总,钱的问题,可能还是要一揽子谈,包括合作的方式,我倾向是著作权许可使用,我们可以细化一下合作的步骤,列一个时间表,什么时候出大纲,什么时候……”

许总说:“时间上我不想给你太多限制,也不需要大纲,直接上本子就好。关于剧本价格,我比较倾向于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算作保底,另一部分算作投资,按比例分成。当然,这也要看你的意愿,如果你愿意一次性结清,也可以,或者把所有都作为投资,也可以。”

许总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过去也探讨过电影衍生品的问题,美国、日本的电影生产都是上下游全产业链,单靠品牌衍生品的销售和授权,就能大大拓展票房之外的盈利空间。要从剧本阶段就开始规划,比如滑雪板、玩具、汽车摆件、饰品、服装这些衍生品……”

“这一点,我们想到一块儿了。”陆米米说,“不仅是有形的产品,你们不是成立了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吗?我们可以像迪士尼乐园那样,办冰雪主题嘉年华。在电影里,我还创意了一款冰雪运动的手游。”

“噢?开发手游,太好了!這绝对是个好主意,还有冰雪嘉年华,我们都可以做!”许总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像是见到了猎物的独狼。

直到两人走出茶室,走到车场,许总掏出车钥匙,那辆深灰色越野车车灯闪烁,许总才终于说出一个数字—不低于八十万,争取一百万。他说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就好像这些钱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他还不忘补充一句,毕竟,你还不是著名编剧。

陆米米并没有认为八十万太少,这算得上是一个公道的价格。但此时,他已经来不及问更多细节,比如许总提出的二八分成,这八十万是分成后的,还是分成前的?又比如,几成算作保底,几成拿去投资……看得出来,许总现在并没打算谈这个问题,就算说了,没有白纸黑字签下合同,也是白说。

眼下更重要的,是把故事写好。

许总坐上了驾驶位,问:“要不要捎你一段儿?”

陆米米摆摆手,说:“我还是骑我的自行车吧。对了,还是争取见一下寒冰,你再跟莉莉说说。”

许总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说:“放心吧,我来安排。”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北京冷不丁就冒出一例新冠肺炎病例,接下来的几天,数字揪心地增长着,陆米米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儿子再度停课,老婆回家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而且比上一轮疫情更闹心的是,他的公司没有停工!想想都头大。

创作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停,冬奥会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也不过只剩了一年半。他原打算先动手写小说,毕竟更驾轻就熟些,而且小说可以承载更多电影无法承载的东西,但现在,他能支配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还有,许总说安排和寒冰见面的事,这一回是彻底泡汤了。为取得冬奥和战“疫”双胜利,参加冬奥会的运动员都进入了全封闭训练。莉莉在微信里告诉他这个消息,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陆米米无奈地说,就算隔离,也可以视频,或者语音,打个电话总可以吧?

莉莉连回了几个“好的”“嗯嗯”,然后就再没了下文。

许总依旧隔三岔五发来些“供参考”的内容,对陆米米来说,依旧无用,已经忙到四脚朝天,便也懒得回复。

少年时读的《矛盾论》,现在派上了用场,要抓主要矛盾。他决定撇开小说,直接上手剧本。

许总提议,再开个网络会议,还是那么煞有介事,陆米米也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并且说,既然是头脑风暴,可不可以请你的团队也参加,大家集思广益,岂不更好?

许总说,他们还不是都得听我的。

于是,所谓的网络会议,还是一个微信语音通话。

陆米米耐心地讲述了自己的创意和构思,还着重强调了一个接一个特别有画面感的场景,有些可能需要特技效果才能实现,这些是他写小说时不用考虑的问题。

又是将近两个小时,许总不时插话表示赞同,末了,又说:“这个故事太感人啦,真是催人泪下!”

陆米米觉得这是对他的高度肯定,没想到,许总却话锋一转说:“但是,如果看一场电影,观众却哭了,他就会觉得不值。这就是我们过去一直谈的“值”与“不值”的评价标准问题。现在人们工作生活多紧张啊,他们需要放松,需要笑,不能让他们花几十块钱,结果却掉了眼泪……”

陆米米的头“嗡”的一声,一部青春、励志、运动为主基调的电影,如果不能让人感动,不能让观众在电影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怎么能打动人,激励人?

许总在电话那头继续说:“我给你发的那些东西,你都没仔细看吧?脱口秀大会为什么那么火,你没看吗?”

陆米米哪有时间看综艺节目啊!

“电影肯定不同于综艺。”陆米米说,“我们这个题材,恐怕很难拍成一部搞笑剧,我们的电影还是要给人更多积极向上的东西,也许在电影院里掉了泪,可未来的人生,却有了新的成长,这难道不是更值嗎?”

许总叹了口气,坚定地说:“哪管得了那么长远?“值”与“不值”,就看走出电影院那一刻的感觉,决不能拍成悲剧。”

陆米米说:“怎么是悲剧呢?我们的主人公,哭过、拼过、笑过,而且笑到了最后。”

许总说:“你抽空看一看脱口秀,这些演员是很有生活的,他们都是普通人,讲的都是生活中的故事,所以会引起共鸣,人们才会发笑。我觉得你如果看过,你会改变看法的。”

陆米米思考了一下,问:“我想再次确认,你想要的是不是一部搞笑剧?”

许总说:“不是,我的意思,就是不要让观众哭,要让他们笑。当然不一定是捧腹大笑,你说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更好。”

陆米米说:“你看过4D电影吗?”

许总不屑地说:“我从不看电影,我不想被他们带坏了。”

陆米米忘了这个茬儿,但他接着说:“一部电影靠什么抓住观众?不就是要让他们亲临其境吗!不仅仅是感官刺激,也要有情感刺激,如果一部电影看下来,情绪没有起伏,怎么能说是一部成功的电影呢?”

许总说:“我不是说观众的感情不能有起伏,可以让他们眼含热泪,但绝不能掉下来,掉泪了,他们就会觉得不值。”

陆米米心想,这个度还真难把握,每个人的泪点都不一样,而且,不是说作者想让人什么时候哭他就什么时候哭,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能够打动他们的点也不同。随他去吧,再这么讨论下去,就有点儿抬杠了。

陆米米真的去看了脱口秀大会,准确说,是听,趁着给孩子做饭的工夫,趁着骑车上下班的时候,他把三季的脱口秀大会都听完了。

陆米米越听心里越有底,生活,永远是好作品的底气。

他要讲的,正是一个中国孩子成长的故事。

他天天面对的,也是一个成长中的中国孩子。

只不过,他可以有逻辑地左右剧本中那个孩子的命运,却无法左右自己儿子的命运。

转眼就到了秋天,剧本终于可以出手了。

陆米米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几个月,不止一个“忙”字可以形容。

恋爱中的人,智商都为零。陆米米写作的时候,就是一个恋上了剧中人的人。现在终于可以腾出脑子想一想其他的事了。

最重要的就是,许总说的都很好,但这一切都要落在白纸黑字上。不仅仅是价格,还有未来的合作方式,各自的权利、责任,这决定着自己下一步要投入多少精力,是量力而行,还是孤注一掷?

许总听到剧本完工的消息,脸上乐开了花,恨不得马上开车过来。听陆米米说合同的事,也满口答应,说:“我先准备个文本。你也别闲着,做个PPT,做好后,咱们先找时间讨论一下。”

陆米米很高兴,许总让他做PPT,意味着下一次讨论不再局限于他和许总两个人,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确实需要好好准备。

又熬了两天三夜,终于躺到床上,迷迷瞪瞪时,陆米米突然跳起来,随手披了件睡衣,打开电脑,加上了最后一张PPT—衍生品。关于衍生品,不知道许总那边做得怎么样了?特别是那款手游,不知是否已经开发出来,也没听他提起。

突然,他发现手机微博里有一条私信,打开一看,居然是—寒冰!

还是最初关注寒冰微博时,陆米米给他发过几条私信,既然连他妈都不肯让他们联系,这些私信也肯定是泥牛入海了。没想到,此时此刻,他居然回信了!

“非常抱歉,刚刚看到你的私信。我也很惊讶,因为我妈从来没提起过请您为我写小说或拍电影的事……”

“但是,因为我刚从国外集训回来,必须按照防疫的规定进行集中隔离,这也是我难得的休息的日子。”

他什么时候出国了?没听莉莉说啊。感谢隔离,让他想起来登录微博,看到了几个月前的私信。

已是深更半夜,陆米米回复了寒冰,在私信里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微信号,又给许总发了条微信:PPT做好了,不过剧本还需要再修改一下才能出手。

无论如何,都要在见过寒冰之后。

许总还是打算一个人来,还是去对面那家茶室。

陆米米问:“那PPT怎么演示?对谁演示?莉莉也不参加吗?这段时间,她好像失联了?”

许总说:“PPT发我手机上吧。”

陆米米叹了口气,说:“手机上根本没有动画效果。就不能去你的公司吗?你们总有会议室,总有投影吧?”

许总说:“先用不着,我先看看内容。”

陆米米只得妥协道:“那我带上笔记本吧。”

以前是面对面,这次只能肩并肩,两个人面对一块小小的屏幕,依旧是陆米米讲故事,但许总听得心不在焉。

陆米米想,也难怪,PPT原本就不是讲给许总听的,这些内容,都对他讲过了。故事就算再怎么好,听上三遍五遍,也是要腻的。陆米米停下来,说:“讲故事,首先要确定的是听众,不知道这个PPT的听众是谁?”

许总摇了摇头,说:“不要管听众是谁,不能长,五分钟之内就要抓住他们,五分钟之后的,他们根本就不会去看。”

陆米米说:“五分钟,怎么可能?”

许总说:“怎么不可能?我是做项目出身的,做一个项目,首先就要明确它的定位,它最大的与众不同在哪里,就是说,要有独特性、唯一性、不可替代性,要不人家为什么要选择你?”

陆米米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多好的故事,都很难做到唯一,你的意思是不是,这部电影将创造一种电影制作的模式?可这恐怕超出了编剧的职责,更何况,咱们目前还只是剧本阶段,您设想的模式,八字还没有一撇。所以,我觉得咱们还是有必要谈一谈合同的事。”

许总笑了笑说:“合同的事简单。”

陆米米也笑了笑,问:“不知您说的文本准备好了吗?”

许总说:“他们给了我一个范本,我看了,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一直说,编剧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陆米米说:“什么样的范本呢?给我看看可以吗?我也没见过什么剧本合同。”

许总拿起手机,在微信里上下翻了一会儿,转发过一个Word文档,说:“我的意思你是明白的,合同就是双方意愿的真实表达,就不该有什么范本,而且,我们要开创的是一种电影制作新模式,所以更没有范本可以借鉴。”

陆米米打开文档,简单浏览一遍,是一份剧本买卖合同,内容十分强势,确实与许总的那些想法相去甚远。

许总接着说:“你准备个合同文本吧,就是把咱俩的意思说明白。”

陆米米摆摆手,说:“这不合适。合同不是写小说,要用法言法语,毕竟您是公司老总,一定有法务部门,或者合作的律师,他们是专业的。还有,尽管表面上咱们签合同是平等的双方,但说实话,您处于强势,我处于弱势,所以您更有决定性,对吧?”

许总说:“但是,总不能让我亲自写合同吧?”

陆米米很纳闷,如果许总要签一份合同,还用得着亲自动手吗?

许总解释说:“我那几个律师,都是经济方面的专家,对剧本合同不在行,而且你比他们更了解我的想法。我发给你的那份,开头结尾都可以借鉴,有一些是固定的格式。哦,还有,我是甲方,我出钱,我就是甲方。”

陆米米还能说什么呢?接下来的事还真不少,见过寒冰,肯定会激发新的灵感,剧本肯定要改,是小改,还是大改?唉!说得好听,让自己全程参与,结果到目前为止,参与的,也只有自己!

许总问:“剧本什么时候能改好呢?他还是最关心这个问题。”

陆米米说:“应该很快吧。”

许总说:“有件事我没搞明白,你看,咱们去商场买东西,总要先看过货再付钱,在电商平台买就更好,七天无理由退换,可是买你的剧本,我连剧本什么样子都没见到,为什么就要先给你钱呢?”

陆米米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想呢?一个把剧本看得很重要的人,怎么突然就把剧本跟“东西”相提并论了呢?要不是突然联系上寒冰,想着能把剧本再完善一下,他也许毫无保留地就发给许总了,但现在,他越发觉得不能轻易出手了。

晚上,许总突然发过信息:你把剧本中最满意的一部分发给我,没改好也没关系。

陆米米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回复道:我写的剧本,很难说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就发给你开篇的5000字吧,发你的邮箱。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收到后请回复确认。

许总又发来一条:你准备一个1000字的剧情梗概,我抓紧走报批程序。

十一

寒冰真的发来了好友申请。

隔离,让这位运动员感到,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突然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除了在面积有限的房间里做些能耍得开的运动,保持力量和韧性,他只能对着手机发呆了。他下载了一款新上线的滑雪运动的手游,本以为是自己的强项,没想到却总是输得很惨。

隔离,更加重了他的孤独,突然觉得,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上天突然赐给他一个作家陆米米,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心里有些怪妈妈,怎么不早点儿跟他说呢?他想问问妈妈,又觉得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突然,他从陆米米嘴里听到了“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他打断陆米米,问:“你说,这个公司是我妈在运营吗?”

陆米米说:“你妈肯定参与其中啊。甚至,你也应该参与其中,而且应该是法人才对啊。”

寒冰说:“等退役了,有家自己的公司确实不错,但现在……不对,这么大的事,我妈绝不可能一句都不提,让我想想……不对,我妈开公司,她肯定吵得满世界都知道啊,不可能闷声不响,何况还以我的名字命名,她不拉我做广告才怪!”

看来,寒冰是真的不知道此事。陆米米也很纳闷,突然,他好像悟到了什么,忙问:“你爸妈都在俄罗斯?”

“嗯。”

“下诺夫格罗德?”

“嗯。”

“这段时间你妈回过国吗?”

“回国?开什么玩笑?跟俄罗斯早就断航了。”

“那我见到的那个莉莉是谁?”

“你见过莉莉?怎么可能?”

“莉莉是谁?”

“莉莉就是我妈,但她现在还在下诺夫格罗德!”

十二

陆米米问:“你见过寒冰吗?”

许总答:“怎么突然又问这个?现在见不见寒冰不要紧,剧本改好了吗?”

“合同我跟谁签呢?是您的投资公司吗?还是寒冰冰雪文化有限公司?”陆米米心里怪自己,怎么现在才问这个早就该问的关键问题呢?

许总发过来一家影视公司的名字。

陆米米迅速上网查了一下,这家公司的法人根本不是许总,公司的注册地在上海。真的遇上骗子了?先不忙下结论,听听他怎么说。

许总很豪横,回复道:“公司是我的,他是代持。”

股权代持在公司经营中也是有的。但怎么验证呢?让他出示代持协议?

许总说:“让上海的公司来做,是为了方便过审,那边有熟人。”

陆米米又搜索了许总名片上的那家投资公司,法人倒果真是许总。举手之劳的事儿,过去却从未想起过查一查。

许总又问了一遍:“剧本什么时候能给?”

跟寒冰聊了几日,有很多细节可以补充到剧本中,好在不用推翻重来,十天半月足矣。但问题已经不是时间长短,从现在开始,必须丁是丁,卯是卯。陆米米笃定地想。

“你见过寒冰吗?”

“又来。你只管写好剧本。”

“我见过寒冰了,你见过吗?”

“别开玩笑了,他还封闭训练呢。”

“听莉莉说的吧?”

陆米米不知道,许总知不知道莉莉是假的。

甚至,连许总也是假的。是的,他可以查到那家投资公司的法人是许总,但又怎么知道此许总乃彼许总呢?如果不是寒冰,他也不可能知道此莉莉非彼莉莉。

陆米米细细地回想与许总交往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觉得可疑,原来那些掷地有声的独到见解,现在想来不过是一些偏激的噱头,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想要编一套“话术”并不难。还有,他缺乏实践支撑,所有说法都飘在空中,资金、项目、合同,还有他标榜过的商业传奇,一切都是云山雾罩,他野心勃勃地进军影视,却连大家耳熟能详的电影都没看过一部……

陆米米几乎马上要把许总从微信里删除,他喜欢快刀斩乱麻,斩仓是止损的最好办法。

但是,他图什么呢?没道理啊,处心积虑,就为骗一个剧本?或者只是一个提纲、一个创意?

如果一切皆可怀疑,那寒冰呢?通过微博私信的寒冰,一定就是滑雪运动员寒冰吗?

陆米米的脑仁儿都快炸了。不,寒冰不容置疑,因为他随口就能说出那么多細节,不仅仅是国家队的生活训练,还有那些心路历程。

陆米米突然扑哧笑了,当初对假莉莉讲述的故事,他是打过问号的,甚至想过,她很适合去演戏。果不其然,她就是寒冰妈妈的“扮演者”。

陆米米之所以乐,是因为他终于相信,自己有能力判断真假!

陆米米抽丝剥茧,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在他和许总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三人。当然,莉莉不算。而且,正因为莉莉的身份成了问题,他才开始怀疑许总的真假。第三人,必须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或者是真实存在的公司。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饭店门口,陆米米想当然就认为他是出席企业家年会的企业家,自己仅凭一张名片,知道了他的身份,而这种名片,五十块钱可以印一百张!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陆米米决定还是要一探究竟。他从朋友那里找来了影视剧本授权使用合同的范本,细心琢磨一番,其中就两个最要紧的问题:第一是署名,一定要保证第一编剧的署名权,这是自己的核心利益;第二是授权使用年限,不能签终身契,如果他拍不了,过上几年,自己还能再让其他人拍。至于费用,不是不重要,而是自己决定不了,但可以提出明确付酬的时间节点,比如交付剧本前,至少要付60%吧。

打定主意,陆米米给许总发了微信,把这几点提出来,亡羊补牢吧。

没想到,许总却迟迟没回信息。这些要求很苛刻吗?

直到将近48小时后,终于等来了许总的回复:同意。如果后期不让你参与,剧本你开个价吧。

这就跟谈恋爱一样,分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提出分手。

开篇5000字,他不满意吗?

如果真的不满意,他完全可以不再搭理自己。

全剧的八分之一,加上千字梗概,加上PPT,再加上之前对他讲过的故事,如果他录了音,他可以雇个廉价的写手,最多一个礼拜,也完全可以不再搭理自己。

陆米米觉得,剧本已经不重要了,合同也已经不重要了,许总是真是假才重要。

寒冰却在这时发来了信息:我一口气读完了你写的剧本,很喜欢,可惜的是,为了备战冬奥会,我肯定不能做主演,而且实际上,我也不会演戏,但我很喜欢剧本里的每一个人。我相信,观众也一定会很喜欢。

要不是寒冰的信息,陆米米简直要斩仓止损了。为了寒冰这句话,为了自己创造出来的“剧中人”,陆米米必须坚持。

他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刊物编辑的电话,编辑听说陆米米写了剧本,意外中透着惊喜,说:“陆老师,您可一直说自己不写剧本的,快发给我,我一定认真拜读。”

陆米米硬着头皮说:“现在看,恐怕一时还拍不成电影,就是想,能不能在刊物上发表一下,也算对得起创作出来的人物。”

编辑有些为难地说:“陆老师,您也知道,我们刊物不发剧本,要不,您看您能不能改成小说?”

又过了48小时,许总的信息来了:“今天方便吗?下午见个面?”

陆米米说:“下午公司有会,明天吧,去你公司。”

“还是老地方吧,省得你跑腿。”

“不,现在是谈合作,谈合同,公事在公司谈更合适。”陆米米坚定地回复,“你发个定位过来吧。”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许总发过来一个定位。

陆米米可以确定,许总特意表现出的冷淡,无非是欲擒故纵的伎俩。

打开定位,陆米米吓了一跳,这还是北京吗?西北六环外的荒郊野岭下,一处孤零零的小院,距最近的地铁站也要十几公里,没有公交,也不可能有共享单车,地图上显示是一家科创中心。打车过去要一百多,但回来呢?

更为关键的是,这真的是许总的公司吗?

“这是什么公司?”陆米米问。

许总报出一家影视公司的名字。陆米米一查,还是没有许总的名字。

陆米米问:“还是别人代持?”

许总答:“是我的公司。代持。”

“在几楼啊?”陆米米问。

许总答:“到门口我接你。”

这不是故意刁难吗?如果有诚心,他完全可以开车接自己过去,当然,就算他来接,去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己敢不敢跟他走?

唉,信任一旦没了,还谈什么合作?陆米米无奈地想。

去,还是不去,这真成了一个问题。

陆米米盯着地图上五六十公里外的这个科创中心发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算被骗,屁颠屁颠白跑一趟,就当秋游,他也认了。重要的是,许总若已无继续合作的诚意,千里迢迢任他作弄一番,岂不更失了面子?

他查到那家影视公司的登记信息,有联系电话,他拨过去,一个女士接了,却一问三不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电话被冒用过。

公司的法人倒是一位女导演,百度百科可以查到,拍过一些电影,但陆米米都没听说过。顺着这条线,他跟电影家协会和她供职的那家电影制片厂都联系上了,她却不是电影家协会会员,也不是电影厂的正式人员,他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

陆米米摇身一变,成了“侦探”,他查到了大山脚下这家科创中心的几个手机电话,一一拨过去,终于有一个接通了。

陆米米试探着问了几句,那女孩说:“你是想在我们这儿租办公室吗?”

陆米米顺着这话答道:“是,我就是想先了解一下咱们这儿的情况,比如周边环境怎么样,交通方便不方便,都有哪些企业入驻。”

女孩马上提出加微信,给他发些周边环境的照片,陆米米打着哈哈说:“我先了解一下再说,如果合适,我让我的助理加你。”

话一出口,陆米米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自己也说起了假话,扮演起了“老板”!

女孩不肯透露企业的入驻信息,这有什么可保密的呢?

陆米米说:“孟母三迁,择邻而居,经商也是如此,我是一家文化企业,办公场所当然要有文化气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够形成聚合效应最好。”

女孩倒也实话实说:“我们这里主要都是些科技企业,因为我们的功能还是孵化器,文化公司也有,不多,两三家吧。”

陆米米说:“哪两三家呢?你能帮我查一下吗?”

女孩为难地说:“这,不大方便吧?”

“有没有做影視的?”

“没有。”女孩说得很干脆。

陆米米直接报出许总口称的那家影视公司的名字:“他们不在你们这儿吗?”

女孩再次斩钉截铁地说:“影视公司?没有。”

十三

“您城里就没有近一点儿的公司吗?”

“有,是贸易公司。”

“贸易公司、投资公司都行啊,何必跑那么大老远,我又不是同他们签合同。如果和上海的签,我跑一趟上海也不会嫌远。寒冰的公司不是更好吗?能去看看吗?”

许总又不言语了,这次没等一个小时,但也过去了25分钟,发过来一个位置,长安街延长线上的一幢写字楼。

陆米米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写字楼下,许总并没下来接,而是发来一个房间号,9-B,让他直接上去。

疫情防控,哪里管得都很严,健康宝、扫码登记、测温、访客登记,一个都不能少。陆米米顺嘴问保安,知道9-B是什么公司吗?

保安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楼层分布图,陆米米刚刚也看过,但没找到这个9-B。

保安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那张图早过时了。”

陆米米坐电梯上到九楼,楼道很窄,很暗,一字排开好几个大玻璃门,什么标志也没有,也没找到门牌号,他试着推了推,是锁着的,透过玻璃门往里瞅,空空如也。

许总突然发来信息:到了吗?

陆米米回复:我在九楼,没找到9-B。

楼道里突然射进一道光,是一扇门开了,一个圆圆的肥脑袋探出来,又伸出一只手,朝陆米米招了招,陆米米这才看清是许总。

难道错怪他了?

陆米米进了房间。

进门之前,他特别留意,但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标志,没有公司名称,没有房间号。

门是一扇木门,浅黄色,单扇,球形锁,像是家里卧室房间的门。

办公室,姑且这么称呼吧,狭长的一条,靠近窗户是一组真皮沙发,也许是PU的,陆米米分不清楚,茶几上摆着一壶已经泡好的绿茶,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正照在沙发上,很适合午睡。

陆米米脱下薄棉外套,再次打量屋里的陈设,这确实算不上一个办公室,生活气息太浓了,怎么说呢?倒有点儿像物业值班室。

屋里还有一个穿着暗红色小袄的女人,许总随口介绍了一下,是个什么“姐”,这位“姐”是个东北人,嘴像机关枪似的扫射一通,大作家长、大作家短的,还问今天讲不讲故事,她最爱听故事了,倒像是跟陆米米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似的。

这让陆米米想起了莉莉,另一个东北女人。他问:“有日子没见寒冰妈妈了,发信息也不回。”

许总只穿了一件塑身衬衣,原来没看出他竟然这么瘦。他笑了笑,说:“不管她,咱们说咱们的。你看,这里有投影,你把PPT演示一下吧。”

陆米米终于瞅见了一块不大的白色幕布,与墙面成30度夹角斜靠在那里,顺着与幕布垂直的方向,在一张乱糟糟的桌子上,他找见了一个投影仪,应该是家用的那种,也只能是家用的那种。

陆米米带着U盘,云盘上也有一套备份,但还有拿出来的必要吗?

陆米米说:“今天还是谈合同吧。”

就算这间办公室是借来的,就算他不是大老板,就算他只是一个皮包公司,陆米米也想继续谈,只有谈,才能搞清他的真实企图。

许总说:“好吧,你开个价吧。”

那个东北女人双手抄在裤兜里,脖子缩在暗红色小袄里,好像很冷的样子,可房间里并不冷。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情愿地说:“不讲故事啊?那你们谈正事,我也听不懂,我回屋了。”

办公室的套间是一个卧室?

陆米米把打印好的合同文本递给许总,把重要的地方一一指给他看。许总只粗略地撩了撩,就放到了一边。陆米米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有厚厚的一沓纸,大概有七八十页。

许总说:“我正在看另一个剧本,一个部队作家写的,我们合作过多次,从来都是先把剧本发过来,等到过了审,开拍了,钱自然少不了他的。”

陆米米问:“多次合作,信任自然有了,不知都拍过什么电影?又是什么电影制作的模式?”

许总淡定地说:“就拍的那几部。”

“哪几部?”

“就那几部。”

陆米米笑了,他不知道这位许总能不能从他的笑里看出几丝的轻蔑。

“许总,您见过寒冰吗?”陆米米直视着许总的眼睛。

许总依旧笑眯眯的,说:“见不见寒冰一点儿也不重要。”

“您知道莉莉根本不是寒冰的妈妈吗?她又是谁?您知道吗?”

许总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十四

改编后的小说在刊物上发表了,陆米米收到两本样刊,他留了一本,剩下的那本寄给了寒冰。

寒冰在微信里问:“哥,咋没签个名啊?”

陆米米说:“忘了。”

转过年,陆米米突然接到体育总局的电话,说为了迎接冬奥会、宣传冬奥精神,他们已经立项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

信?还是不信?

这是陆米米脑子的第一反应,他的心里有些苦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他选择相信电话里的那个人。

他希望自己笔下的人物能够被更多的人接受和喜爱。

他希望让儿子看到,只要有付出,一定就有回报。

陆米米回到家,他真想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儿子,可儿子快要中考了,每天回家很晚。他做了一桌好菜,等儿子回家。他知道,儿子只能胡乱往嘴里拨拉几口,就得接着去上网课,上完网课,少不了趴在床上大呼小叫地打游戏—最近很火的一款关于滑雪的手游—他越来越觉得这款手游跟他创意的那款有几分神似。他知道,他很难跟青春期叛逆的儿子说上几句话,慢条斯理地吃上一顿饭,但他还是做了一桌好菜……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