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月光斩》的多层次主题建构

庄 娅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 252000）

莫言的短篇小说《月光斩》发表于2004年10月15日出版的《人民文学》，收入《莫言文集》第十六卷。通过中国知网进行查询，关于《月光斩》的研究论文有10篇，由此可见，《月光斩》是一篇值得深入探讨钻研的小说。

小说通过多层次的主题建构，涉及对荒诞世界的嘲讽，对复仇精神的承继，对生命本原的敬畏，传达出丰厚的内在意蕴，具有深远的美学价值和文学魅力。小说伊始，八月七日上午八点，县委刘副书记的人头被发现悬挂在雪松顶梢上，紧接着，人们在三星级饭店的豪华套间内又发现刘副书记的尸体，令人惊异的是，刘副书记的断头处十分平整，仿佛用烙铁熨平一样，一时间破案专家和刑警们都大为困惑。于是小说留下悬念，究竟是什么样的凶器才会造成这样奇怪的伤口？由此引出一连串的传说，从伤口形态来看，只有月光斩才能造成如此平整的伤口，那么月光斩究竟为何物，通过1958年大炼钢铁时代的蓝钢故事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铁匠故事，交代了月光斩的构成材料和形成过程，最后又回到刘副书记遇害的真相，这些故事与传说互相串联、虚实相生，连接着现实与历史，传达出十分丰富的现实与历史内容。

一、对荒诞世界的嘲讽

小说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多处叙述尽显荒诞离奇，但是荒诞叙述下包裹的却是丑陋的真实世界，荒诞与真实互相杂糅，再现了世界的庸俗与可笑。

首先，颠覆传统意象，从而获得陌生化效果。在现代文学中，鲁迅的《狂人日记》最早把月亮引申为癫狂意象。而在《狂人日记》之前，月亮作为传统文学中的常见意象，代表着凄清与寂寞，也代表着思念与追寻，如嫦娥玉兔、吴刚伐树等神话故事。但是月亮这一意象在西方文学中则与恐怖有关，如狼人会趁着满月行凶，向月而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借鉴了西方文学中的月亮意象的癫狂意义，如《狂人日记》的这样写道：“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月光成为狂人发狂的先兆，也构成重要的环境特征。有月光令人恐惧，没有月光也令人恐惧，因为没有月光，在黑暗中所发生的一切阴谋都将被隐藏，难见天日。

在《月光斩》中，月亮这一意象的含义是复杂多义的，而其中的癫狂意义，就来承继于鲁迅的《狂人日记》。人们最初听说“月光斩”的时候，第一印象是一部港剧，剧中杀手手持寒光闪闪的宝刀，专拣明月皎皎之夜杀人，月光照耀之下竟成罪恶的滋生之地，此时的月亮为否定意象，代表着混乱与黑暗。在任你行和令狐退炼钢成功之际，文中是这样描写的：“天上一轮明月，放射着浅蓝的光辉，令在场的人心中都滋生出了庄严、神圣的感情。”月光在人们普遍的认知中应当是白色或者黄色，此处描写月光选择了蓝色，突出蓝钢的不寻常与独一无二，奇异蓝钢在月夜锻造成功，此时的月亮为肯定意象，代表着庄严与神圣。

其次，糅合荒诞真实，在荒诞的叙述中穿插真实的生活细节。在小说开头，作者就暗示了荒诞世界的种种异象：小冯在发现刘副书记头颅时，热水瓶掉在地上，竟然没有碎。刘副书记为人谨慎、口碑良好，这样一位好干部竟然惨遭不测，离奇身亡；任你行和令狐退居然能练出和古代传说一样的蓝钢；铁匠及其两个儿子为了铸成“月光斩”力尽而死。

但是，看似荒诞的事件却有众多真实的细节陪衬。在刘副书记事件中，发现刘副书记头颅的小冯，其实是“我”的老同学冯国庆的二女儿，小许是“我”的老战友的三女儿，通过人物关系折射出机关部门的人情攀缘，这也正是现实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在大炼钢铁事件中，钢铁厂的副总工程师任你行，曾经在苏联留学还获得了副博士学位；省冶金学校的副校长令狐退，也是留德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年代被打成右派，可悲又真实。在铁匠打铁事件中，作者细腻地描写了一家四口喝苞米粥的情形，“兄弟三个围着锅站立每人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喝得十分香甜”，苞米粥体现出困难年代的艰苦，虽然粗茶淡饭但是铁匠一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体现出劳动人民的朴素与清贫,而在关于苞米价格的对话中，也侧面透露出时局艰难，物价不稳。

二、对复仇精神的承继

《月光斩》中的复仇精神与鲁迅的《铸剑》一脉相承，代表复仇与反抗的不妥协精神。但是“月光斩”指向的是一种象征性的复仇，虽然复仇行为并未真实发生，但是复仇精神却与“月光斩”传说中的原侠精神互相融合，穿越时空而来。

在传说中，当姑娘揭开层层包裹亮出蓝钢之时，“被烟熏火燎得黝黑的铁匠铺子顿时被一种幽蓝的光芒照亮，四面的墙壁和房顶，仿佛都刷了一层明亮的釉彩，焕发出动人的光芒。铁匠兄弟们都忘记了喝粥，捧着碗，张大嘴，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那块钢”。老铁匠饱经沧桑自然看出其中缘由，他先是拒绝了小姑娘的请求，但是听到小姑娘说要把蓝钢沉到淤泥里，永不见天日时，经不住内心深处作为铁匠世家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呼唤，毅然决然地选择接受这项注定牺牲生命的任务，这是一场以命换“命”的交易，以自身血肉之躯，换取奇异刀刃的灵性，尽管异常清醒，仍然义无反顾。

老铁匠接过蓝钢之后，对着祖宗排位虔诚地行礼致敬，仿佛在求取祖宗保佑可以重振家风，成功锻造宝刃。铁匠与其三个儿子不住地锻打蓝钢，事成后竟仿佛老了二三十岁。最终锻造出的宝刃就取名叫做“月光斩”，当铁匠父子将它交与姑娘之时，即气绝而亡，这既是身体耗尽精力的结果，也是宝物不可锻造的后果，更是命运定数选择的结局。老铁匠及其两个儿子为锻造“月光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体现了古代的原侠精神，即不计后果且不求回报的侠肝义胆。虽然铁匠和两个儿子都死了，但是小儿子活了下来，还是留下来一个血脉去实行复仇，突出强调了反抗与复仇精神的周而复始。

在现实中，刘副书记被“月光斩”所杀只是一件乌龙事件，虽然刘副书记没有真正遇害，但是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为了挽救刘副书记在民众心中的形象，他在电视节目和广播节目中着意展现相当具有亲和力的一面，体现了被复仇对象的虚伪与假面。复仇并没有真正发生，只是象征性地完成，但是它照样承继了鲁迅《铸剑》的复仇精神，它代表的是象征性的复仇与民众的内心愿望。但是，民众的象征复仇，正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去战斗和争取，反而停留在幻想里，缺少勇猛无畏的战士精神，当外来力量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时，得过且过，不敢反抗，实在忍受不住了也只是寄托于那把奇异的刀刃。在小说结尾，“我”给“表弟”回复的邮件里，以一种荒诞的笔触嘲弄了复仇精神在当代的异化，不仅体现了“我”对当今民众冷漠麻木，浑浑噩噩不敢反抗的不屑，更体现了对原侠精神的回望和复仇精神的敬佩。

三、对生命本原的敬畏

作者运用魔幻荒诞的手法，揭示现实世界的荒诞，但是这三个故事，综合起来，都体现了倔强而坚韧的生命力量，凸显了敬畏生命这个主题。

在刘副书记事件中，反面论证敬畏生命的重要性。县委刘副书记离奇身亡，死得离奇荒谬，头被砍下之后，竟然一滴血不出，是因为这个人生命本身是没有人性的。作者以批判的态度和近乎荒诞的手法从反面告诫世人应当怎样认识生命的意义，以县委刘副书记毫无价值的生命，警醒世人反省生命价值。

在大炼钢铁事件中，描写了火葬场化尸炉改造成炼尸炉的事情，深刻暴露了特殊年代的荒诞历史事件，实际要表达的还是对生命的敬畏。在中国传统的认知里，死者为大，人们常常如敬畏神灵一样敬畏死者，相信死后有灵。对化尸炉的破坏，无疑会触动无数的灵魂，而这也成为招致蓝钢事件发生的导火索。

在铁匠打铁事件中，同样是表达对生命的敬畏，无论是老铁匠的血，还是小姑娘的血，是生命的呼唤，生命的价值。作者借用了鲁迅小说《药》“用荷叶包裹人血馒头”这个情节，更写出在荒诞历史背景中，生命的悲凉与渺小。铁匠一家锻造“月光斩”的过程可谓是惊心动魄，老铁匠接过姑娘怀中的蓝钢时，先是面向祖宗牌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而后在开始之前，用自己的血滴在钢上，仿佛与蓝钢融为一体。血祭完毕，钢的蓝色不似初时那样鲜艳夺目，而是增添了一抹柔和自然的色彩，“人性”与“灵性”交相辉映，暗示宝刃将成。“月光斩”并非一般饰物，而是剥夺他人生命的利器，老铁匠侠肝义胆，勇于担当，为了铁匠之家的声誉和宝钢的传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两个儿子也在完成了代表其一生价值的作品之后，立即死去，充分显示了以生命换生命的原则，反映的内在价值是以生命交换生命，以生命呼唤生命，以生命捍卫生命，呼唤人们真正地理解、珍惜、敬畏生命。

四、结语

通过对《月光斩》进行文本细读，从中凝练出对荒诞世界的嘲讽、对复仇精神的承继和对生命本原的敬畏等主题，构成了多义的文本世界，增添了文本的文学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