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小说界的“贵州现象”及其地方路径研究

2021-08-30 09:18杨洋
当代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乡土贵州文化

主持人语:本期推出的两篇论文,关于贵州小说群体的挖掘是当代中国小说史的重要环节,在当时远离文化中心的荒僻高原,竟然出现了对整个中国来说都具有先锋意味的艺术追求,这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地方路径”在这里是否具有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意义?杨洋的论文不能说完全解决了这个疑问,但却可以促使我们一起来深入思考。苟健朔、李永东的论文从作家行走这一基本现象入手,提出“多重地方路径”的问题,这似乎是拓展了我们对于地方路径的思考,将静态的地方演化为流动的地方,不过,这样一来,也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我们何以见得“地方”的改变就是“地方”本身的意义,而不是其他历史文化现象的作用呢?这些未竟的思考将进一步推动问题的深入。

——李怡

摘要:1980年代,中国文艺界曾一度出现充满先锋色彩和震撼效应的“贵州现象”,贵州乡土文学裹挟着来自深山旷野的精神气质和美学风格如雨后春笋般强势崛起。本文将深入考察1980年代小说发展史中“贵州现象”生成的历史语境和人文生态,于历史褶皱处梳理其地方性知识的肌理纹路,辨析“贵州现象”生成的历史逻辑与深层机制,从而把握并呈现“贵州现象”生成的文化基因与地方路径。

关键词:1980年代:“贵州小说”;文化基因;地方路径

1980年代,贵州小说家独特的乡土书写如雨后春笋般在小说界强势崛起,带着山野生命气息的审美特性为贵州作家的乡土写作涂抹上了一层醒目的先锋色彩。无论是从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等社会学意义的层面来看,还是从作家所处的生存现实和创作语境层面考量,“贵州现象”发生于真正的“边缘地带”,作为文学研究的“失语”者,这一文学现象不可避免地落入研究者的“视觉盲区”。为了让相关细节与事实得以切实的敞开,从而深入辨析这一现象生成、发展的内在逻辑,近年来的“地方路径”不失为一种更为有效的阐释方案。以个人真切的地方体验为出发点,把握“人”与“地”的对话状态,强调文学动态发展中文学人的“在地性”体验,有助于充分发掘作家的文学行为与其所处空间的交互关系与发展逻辑。

一  当代小说界的“贵州现象”

所谓“贵州现象”,最初主要指贵州艺术家在1980年代的美术界掀起的一股先锋性艺术风潮,他们传承了贵州民间文化基因,带着黔地山野乡民的原始生命气息的艺术创作,为文艺注入了生命活力。

自1980年代初期开始,贵州小说家在纷纭复杂的文学浪潮中以文学的方式默默守望着脚下的这片乡土世界,在西方文化思潮逐渐笼罩中国文学的时代氛围中,正是这些来自乡土贵州的小说家凭借其对贵州乡土世界的敏感和体悟,并将这些感悟转化为恰切的审美表达,为1980年代中国文学注入了厚重的生命关切和个性化的乡土书写,带着原生态的乡野气息在小说界强势崛起。如作家何士光发表于《人民文学》之上的三篇小说——《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分别斩获1980、1982和1985年三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彼时的寻根思潮正在孕育中,贵州作家何士光却早已为小说界贡献出不同意趣的优秀作品,他在《种包谷的老人》中这样写道:“山上的树,斜坡上的包谷,平坝上的秧子,还有所有的草丛和灌木丛,都不得不紧迫地用自己的须根向土地吮吸……”;还有“阳光太炽热了,那些车前草和铁线草发烫,热呼呼的湿气一下子传到他的腿上。一只青蛙跳出来,跌落进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细细的金线,绿得仿佛透明,喉头急促地起伏……”这样的文字放在当下来看并不新奇,但置放在1980年代初期的背景下来阅读时,就好比将憋闷多时的人放归大自然中,即将干枯的细胞被远离人为雕琢的山水灵气所激活,像这样的文字在何士光的小说里可以说俯拾即是。贵州作家石定创作的《水妖》《牧歌》等小说也分别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和贵州文学奖的好成绩,同时,石定还凭借《公路从门前过》于1983年斩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紧接着,石定又分别于1984年、1985年创作发表了《重阳》和《天凉好个秋》等中篇小说,为贵州乡土小说的发展谱系增添了更为深切的现实关怀和和人生追问。李宽定则以中篇小说《良家妇女》所引领的“女儿家”系列小说,成功展现了千姿百态、靈秀生动的“黔北女儿家”形象,不仅被翻拍成电影斩获8项国际电影奖项,为电影荧幕贡献了来自乡土世界最贴切的人物形象,更为中国文艺呈现了来自贵州文化深层独特的民间情怀和内在神韵。在1980年代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文学浪潮中,贵州作家看似逆势而行的乡土写作往往显得不够“现代”,再加上诸如弱势的区位劣势等复杂因素,他们的创作无法获得文学史家和研究界的青睐。研究者常常理所当然地以被给定的“先进”概念来比附贵州乡土文学之种种,掂量出来的自然是贵州“乡土”的落后以及乡土文学对“乡土贵州”理所当然的“启蒙”眼光,而贵州乡土文学作为“乡土中国”更为鲜活、具体、切实的细节呈现被忽略。由此,贵州文化与文学的主体性与独立发展的诸多景观被不同程度地漠视和忽略,事实上,诸如何士光、石定、李宽定以及后来的冉正万、肖江虹等“乡土贵州”的书写者,他们的个人意趣、思维特质和情感肌理都与来自中心的主流知识分子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且构成了中国乡土文学发展的地方特色,对这些来自“地方”的局部知识和文学细节的辨析,将充实我们对现代中国文学来龙去脉的认知,丰富我们对“五四”以降文学传统及历史演进的内在机理的体认。正是这种看似不够“现代”的逆向写作恰恰饱含了中国文学自我调整、演进和反思的独特意蕴。

二  来自边缘的先锋文化基因

先锋的本质实乃对精神边缘状态的坚守和突破。贵州历代文化与文学的精神先锋在积极的艰辛探索中不断地向前迈进,然而在不断被遗忘的过程中,贵州文学及其作家拥有了一份纯粹的对自我边缘的执守和可贵的先锋气质。

既往史学界认为贵州文化是不具典型性的,与中原地区相比,贵州文化的汉文化特征并不典型;而与青藏高原等地域相比较,又缺乏浓郁的民族特色;贵州文化中既有汉文化的因素,又有苗瑶、百越、氐羌、濮僚等文化特质,然而,这些少数民族文化特征又不具备典型意义。于是,学界关于何为贵州文化的特质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夜郎文化最能体现贵州文化特质,但关于夜郎文化的精髓是什么却并没有明确的阐释;有人又根据自然地理环境与人文生态之间的紧密关联这一理念,提出贵州文化的典型特质实乃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文化形态;同时还有人主张从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生的角度来考察贵州文化,认为山地文化最能呈现贵州的文化特色。值得注意的是,学界关于贵州文化特色林林总总的说法,关键还不在于其是否恰切地把握了贵州文化的特质,最重要的还在于种种说法的出现道出了贵州文化难以界定和把握的特殊性。各种关于“贵州文化”莫衷一是的说法恰恰表明了“贵州文化”的“杂”,这意味着贵州文化不仅来源广泛,且各种文化在进入贵州之后仍保留了它本身的特质,正如贵州史学家史继忠所言,贵州文化是多民族文化彼此“同化”和“异化”的结果,共性与个性同在,是中国“多元文化”的缩影。作为一种地域文化,贵州文化乃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化相混合的文化,其主体仍是汉文化。

据现有史料表明,贵州的世居少数民族至少有17个,正因如此,贵州常常被冠以多民族省份的称谓。事实上,贵州不仅是一个多民族聚集的省份,还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大省。在贵州文化从古至今的历史流变过程中,贵州的移民史和开发史与贵州文化发展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绵延不绝的移民潮伴随着贵州从古代步入了现代。相关史料显示,贵州的移民潮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移民潮是冲破贵州封闭落后的源头活水,也是造成贵州多民族文化共生互补的主因。”由于自身不可主宰的原因,移民们从落户贵州起甚至是还未抵达贵州就已萌生“走出大山”的决心,哪怕自己在有生之年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并未能如愿,但“走出去”的决心却在家族的长辈们对家族移民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追忆和叙述中得以保留下来。可以说,各族文化在移民潮的推动下彼此交融不分你我,相互于不经意间都留下了彼此的文化印迹。在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潮中,文化之间的保守、远嫁、变异、交融在相同时空下不期而遇。在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中,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显然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或一方衍生了另一方这么简单的思维逻辑发展线索,由此,便不可能出现民族文化上非此即彼的思维格局。在贵州文化发展进程中,许多文化大儒诸如尹珍、郑珍、莫友芝、周渔璜还有哲学大儒王阳明,就是在这样的黔地民族文化格局中发展壮大起来的。

秦汉以降,中国的社会发展以长江、黄河为横向主轴,以华北、华东、华南包括中东部在内为纵向发展脉络,这一横一纵的十字形历史主航道正是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重心所在,这一认识已成为学界共识。而贵州则始终处于这一十字形发展格局的左下角区域,始终未能进入中国社会历史发展主流区位的队列中。可以说,正是这种区位的弱势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贵州文化发展的边缘化,导致贵州在面对主流文化话语时的文化“失语”状态。贵州沿着云贵高原的东部斜坡而形成,东接鱼米之乡湖南,南邻沿海的广西,西抵边境重镇云南,北近天府之国川渝,夹在中间的贵州常常处于尴尬的状态,地处边缘地带,又并非完全脱离中心汉文化的影响,贵州群山的阻隔,使得世居在山里的各民族得以在较长时间里恪守自身的文化传统和民族习惯,由此产生了一种“文化千岛”的现象,即“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文化景观,且这“文化千岛”中的每一座孤岛又是独立自存的,遂“文化千岛”的景观中蕴含出一个个“文化孤岛”。作为一个充满矛盾张力的存在,其中兼具包容性与封闭性,既求新求变又容易急功近利,相对滞后的文化自觉伴随着后继乏力的困顿局面,置身于“文化千岛”与“文化孤岛”对峙交织的矛盾状态,常常会陷入“夜郎自大”与自卑的游移尴尬中11。然而,正是这种文化“失语”状态下无力示强却又不甘示弱的心态,让贵州人颇有一種敢为人先的魄力和说干就干的勇气,不断地为现代贵州的人文生态诸如具有先锋色彩的文化基因。

据相关史料显示,“公车上书”时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召集约18省1200多位举人相聚于松筠庵议事,最终参与上书的举人只有600多人,其中不畏皇权、冒死签名的贵州籍人士就有95人之多,其所占比例之大自不待言12。这主要得益于当时的贵州籍满清大员、京师大学堂的倡导者之一李端棻及其另外三位端字辈兄弟在贵州有识之士中的影响。与此同时,贵州黄平籍举人乐嘉藻也曾单独向清廷上书,要求废除读古书的旧制,提倡向西方学习科学兴国的教育制度。李端棻、乐嘉藻回到贵州之后,于1902年与于德楷、李裕增等人创建了公立师范学堂(今贵阳师范学院前身),此乃贵州开风气之先的第一所新式师范院校。1905年,李端棻、乐嘉藻、于德楷、任可澄以及唐尔镛、华之鸿等人经过协商创办贵州中学堂,1906年更名为贵州通省公立中学堂,此乃今天贵阳一中的前身,直到今天贵阳一中仍是贵州省名列前茅的中学。正是诸如李端棻、乐嘉藻等贵州早期的开明知识分子回到家乡传播维新思想,极大地影响了当时贵州的整个社会风气,改善了当时贵州的人文生态环境。

清末民初,在中国学生留学日本的热潮中就已活跃着大量贵州人的身影13。林绍年担任贵州巡抚之后,大力兴办教育,以“兴学育才”为贵州教育振兴之根本,并在《筹办黔省事宜》的奏章中强调其目的在于解决“特办事需人,储才为急”14。仅1905年,林绍年就先后向清廷递交《选派学生出洋折》《黔省秋冬两季咨送学生出洋片》《奏请高等学堂设立预备科并派员出洋考察折》等奏折,其间关于“振兴庶务,全赖人才,而培养人才,必先预储教习”的教育理念鲜明可见15。在此期间,贵州当地也涌现出一批颇有见地的地方官员,如都匀知府王玉麟变更施政方式,“创设自治研究会师范讲习所……每日率僚属至自治会听讲……于学堂课程考察尤严,于是民间知新政之益。”16进士出身的遵义知府袁玉锡“创办中学堂及师范学堂、高等小学堂、蚕桑学堂,工程浩大,非数万元不足以竣事”17,“玉锡竟以七千金竟其功,盖由于善于用人,人亦乐为之用;又以余力开办官书局,建筑百艺厂于湘山后,楼房数百间。”181905年,在担任大定府知府之前,吴嘉瑞就曾赴日本“考察学务、工艺、警察、监狱诸政”。1907年,吴嘉瑞回到贵州后广开学校,先后创办了师范传习所、第一女子初高等小学以及第四和第五初高等级小学堂19。可以说,贵州地方官绅的开明远见和积极参与极大地推动了当时贵州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

仅1905年,贵州派遣的官费、公费和自费留学生达151名20,不仅开创了贵州留学史上的一大壮举,更反映出当时贵州官员的思想开明和人文环境的改善,掀起了贵州的留学高潮。据相关史料《学部官报》21显示,贵州在1906的留日学生达136人,在当时的西南三省中,四川派遣留日学生为337人,云南派遣45人。

1916年由留日学生陈启修、周昌寿、吴永权、郑贞文等47人组织成立了中华学艺社,因1916年属丙辰年,遂又名为丙辰学社,将事务所设立在东京小石川原町。该社的宗旨为研习真理、昌明学术、交流智识。中华学艺社的活动一直持续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且始终扮演着极为重要的学术团体角色,对当时中国的科学、教育、文化出版等各项事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加入中华学艺社的成员中前后就有50多名贵州籍人士,其中更有为中华学艺社和中国科学事业做出重要贡献的周昌寿先生22。还有诸如以柳亚子领衔成立的南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开明同人等团体,都活跃着贵州人的身影。仅以文学研究会为例,当时加入该团体的贵州籍会员就有4位,分别是蹇先艾、谢六逸、李君毅和杨敬慈。在各省入社会员人数排名中,除却几乎过半的江浙两省会员,贵州位列第七已属于前列23。

相比于中心和周围的关注所带来的自我满足感,贵州只有对自身文化的痛苦意识,才会真正独立且更加敏锐。正如王富仁先生所言,到了“希求了解而不被了解的痛苦意识中,你才会不断为自己寻找一种独立的价值标准,逐渐加强自己的独立性,丰富自己、发展自己”24。这正是贵州作家创造性地运用其文化资源的内在动力,同时也呈现出贵州文学建立文化自信的启示意义。

三  来自乡土世界的现代性追问

明代谪居贵州的哲人王阳明曾说:“天下山水之奇聚于黔中”25,黔地山水岩洞的奇异景观孕育了贵州吐纳高原山野的地域气息,云雾缭绕的贵州高原山地向来以多山著称。群山环绕加上云雾缭绕,常常使得被大山阻隔的生命存在一面在封闭的山野空间进行自我摸索式的发酵、陶醉,一面又潜藏着一种向外冲闯的内在驱动和精神指向。对于被山地精神气息熏染的贵州人而言,自然云层的遮蔽和翻越大山的冲动往往赋予其一种既在圈子中又在圈子外的矛盾的精神取向,而这一内面气质和主导倾向作用于贵州作家的小说创作时,则呈现为指向山地岩层更深处的人性开掘与面向世界现代性追问。

在何士光较为醒目的三篇获奖小说作品之外,《薤露行》《蒿里行》《苦寒行》等并不太引起关注的小说,同样成就了作家何士光对乡土小说创作新路径的积极探索,并呈现出迥异于既往乡土小说创作的审美异质性。纵观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来自边缘的乡村世界因其醒目的贫穷和封闭在不断地召唤着极具启蒙眼光和人文关怀的创作者,可以说,在现代乡土小说的发展谱系中,从来不缺乏满怀启蒙诉求的人物形象塑造。诸如作家柳青在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仍颇有用心地在其笔下的乡土世界中塑造梁三老汉这样典型的被启蒙者。而到了1980年代,作家高晓声则凭借“陈奂生系列”小说将上述所提及的启蒙情结深深钉入现代小说的启蒙精神谱系中。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当时贫穷落后的乡土贵州时,何士光呈现出与传统小说创作极为不同的视角和眼光,他抽离富含改造与拯救意味的启蒙者姿态,放弃了俯视乡土的优越感和偏见眼光,将充盈的精神自我融入对乡土贵州贫瘠人生的深刻关切,放弃对这片边缘、封闭的乡土世界进行所谓的价值评判,将个人置放在现代与传统相互纠缠的生存缝隙中呈现其最原初的生命状态,于是,一幅自足自在、丰富立体的乡土生存图景便浮现在读者眼前。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尽管何士光笔下的“我”基本都是乡土世界的外来者,但在诸多日常生活细节中却处处彰显出“我”对于乡土世界的深层融入,而这种指向乡土世界生命内在的书写恰恰呈现出一种更为客观、清醒、透彻的生命视角,以一种扎根于土地岩层,于石缝的挤压中挣扎而生的生命姿态和自然逻辑悄然地打量着所谓的现代文明世界。面对乡土世界,这种既在圈子中又在圈子外的独特姿态与作家个人的空间感有着质的关联,而这一关联又往往生发于个体的“在场性”体验。因此,将贵州作家独特的空间感受与他们身处贵州的生命体验以及现实经验进行关联和探讨,或许能丰富我们对贵州乡土写作的认识和思考。

“天下之山,萃于云贵;连亘万里,际天无极。行李之往来,日攀援下上于穷崖绝壑之间。”26一道道深堑的裂谷是山峦起伏的黔地的标志性形象,好似地球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集中在这17.6万平方公里的山地上,这使得贵州成为中国唯一一个没有平原支撑的省份。喀斯特山脉在千万年大风大雨的塑造中形成锯齿状,可谓关山万千重。高山峡谷伴随着云雾缭绕,生生阻隔了人们放眼远望的视线。对于未曾见识过外面大千世界的山里人而言,当一只井底之蛙或一个自大的夜郎倒也过得自在安逸。然而,当“山的那一边”开始构成一个人关于外在世界的想象,或者是早已见识过“山那边”的大千世界时,“走出大山”往往会成为山里人的诉求和憧憬,正如喀斯特地貌的自然地理生态中封闭的艺术形态与生命存在,往往让人感受到一种向内掘进的精神指向和向外冲闯的行为冲动。迫切想要与世界的精神诉求在贵州既封闭又包容、既边缘又先锋的矛盾性作用下激活并丰富了作家对于现实人生的感悟,并赋予了他们一种“‘八面来风的宽广视野”和“具有内在调节机制的‘世界感”27。

于是,在面对人生悲苦时,贵州作家笔下的反省和忏悔让其小说人物呈现出与当时的文学主流不同的审美思考。这些人物不再是外在于乡土现实的启蒙者,也不是迷失于乡土寻根的猎奇者,而是根植于其脚下乡土世界的生命存在。当然,这些深深融入乡土世界的人们身上,同样具有凡俗、卑微甚至愚昧、麻木的乡土人物共性,但如果贵州作家没有对乡土世界的审美性突破的话,那么,何士光等贵州作家的乡土写作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主流文学书写中可有可无的补充项。在小说《蒿里行》与《草青青》中,现实生命的残酷和悲苦最终酿成了小说中知识青年男女让人有些难以释怀的爱情悲剧,这些乡土世界的外来者一改具有绝对话语优势的叙述者视角,成为乡土世界悲苦命运的缔造者和经历者,这样一来,当面对这些来自乡土世界的生命图景时,作家得以摒弃道德制高点的理性评判和具有现代优越感的启蒙视点,有的不过是最平常、最真实的人生感悟和痛感體验。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当作家一面放弃了启蒙的姿态进行乡土书写时,一面又往往倾心于对原乡世界的完美构建,或者是失却了作家理应保有的人文价值关怀而陷入猎奇的审美迷失中。显然,贵州作家笔下的乡土世界并没有成为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乌托邦的翻版,而呈现为看似粗鄙实则真切的心灵现实,一种与原乡相距甚远的乡土世界,那世界里活跃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真实、鲜活、不避愚昧和丑陋的生命体,在他们面前,那些现代文明所赋予的身份优越感、知识优越感都显得夸饰和虚伪。在我们习焉不察的审美判断中,人物的愚昧、丑陋和猥琐往往作为现代文明理性的对立面出现和反向性证明,然而在小说《薤露行》和《蒿里行》中,作家对人物形象的坏、丑陋以及猥琐的描写摆脱了现代文明理性的捆绑和束缚,而呈现出其自然自足的生命逻辑与人性内蕴。

由此,贵州作家笔下的乡土世界摆脱了“边缘”与“中心”、“落后”与“先锋”、“封闭”与“现代”等诸多复杂难辨的笼罩性叙述,为乡土中国的文学景观赋予了一种更加厚重的历史感与生命感。言说主体的变换正是精神自主与文化自觉的根本性改变,贵州作家的乡土书写为自己开辟出更阔达的言说空间与书写可能,超越了关于乡土风俗景观等地方性因素的浅层描摹,从而实现了对贵州地域精神与地方经验的文学重构和在场言说,呈现出与寻根小说和传统乡土书写大为不同的审美特质与精神气象。

注释:

①政协贵州省委员会编:《回忆贵州改革开放30年》(下),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页。

②③何士光:《种包谷的老人》,《人民文学》1982年第6期。

④申满秀主编:《贵州历史与文化》,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页。

⑤史继忠:《贵州文化解读》,贵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页。

⑥⑦⑧⑨11马骏骐:《贵州文化六百年》,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21页,第28页,第7页,第7页,第7页。

⑩谢廷秋:《文化孤岛与文化千岛——贵州民族民间文化与社会发展研究》,齐鲁书社2011年版,第146页。

12参见贵阳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贵阳市志·人物志》,方志出版社2011年版,第393页。

13参见陈学恂、田正平:《日本留学生调查录》(1902年),见《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留学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88页;陈学恂、田正平:《留日中国学生之总数》,见《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留学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页;张海鹏、李细珠:《中国近代通史》(第五卷新政、立宪与辛亥革命1901—1912),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118页。林绍年:《筹办黔省事宜》,见贵州省文史馆校勘:《贵州通志·前事志》(第四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05-907页。

14林绍年:《筹办黔省事宜》,见贵州省文史馆校勘:《贵州通志·前事志》(第四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05-907页。

15林绍年:《黔省秋冬两季咨送学生出洋片》,见贵州省文史馆校勘:《贵州通志·前事志》(第四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97页。

16窦全曾修,陈矩纂:《都匀县志稿》,转引自林芊:《辛亥革命前后的贵州社会变革》,贵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43页。

1718周恭寿修,赵恺、杨恩元纂:《续遵义府志》,转引自林芊:《辛亥革命前后的贵州社会变革》,贵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页。

19凌霄:《平越各县之变乱记》,转引自贵州省社会科学历史所编:《贵州辛亥革命资料选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70页。

20贵州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贵州省志·教育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84-386页。

21《留学日本各省学生人数表》,见《学部官报》1906年第8期,第40-42页。

22参见何志平等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团体》,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1990年版。贵阳市地方编纂委员会编:《贵阳通史》(中),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侯清泉:《贵州近现代人物资料续集》,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学会贵阳市会员联络处2001年版。

23参见杜国景:《顾彭年:文学研究会中的半个贵州人——兼及其他貴州籍会员》,《贵州文史丛刊》2014年第2期。

24王富仁:《王富仁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页。

25游建西:《历史上的贵州文化》,《贵州文史天地》1995年第6期。

26王阳明:《月潭寺公馆记》,见赵平略译注:《贵州古代纪游诗文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

27罗强烈:《“贵州现象”启示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78页。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贵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本文系贵州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世纪80年代以来贵州乡土小说发展的‘地方路径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21QN031)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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