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置换与自我体认

2021-09-02 16:42李夏茹
关键词:人物异化

李夏茹

摘 要:近代以来随着资本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结构发生着前所未有之巨变,原有的价值观念和伦理体系在资本这个“齿轮”的碾压下开始崩溃、瓦解。一批描写近代社会城乡文明冲突的作品开始涌现,《海上花列传》正是描写这一主题的瑰宝之作。小说除了写一些居住在上海本地的生意人的生活轨迹之外,还穿插了一些来自乡村的人物:他们辞别家乡来到上海,逐渐走向“异化”。这种“异化”重建着人们的心理结构并对他们的传统亲缘关系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体现了他们对原有价值观念的背离和在新的环境下进行的自我体认。本论文致力于从“异化”之表现与这一现象背后深刻的原因两大方面来阐释近代社会里这一典型的社会现象。

关键词:《海上花列传》;人物;异化;自我体认

“异化”一词,其来源、概念构成很复杂,广泛涉及文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各个领域。马克思从个人的劳动和产品的关系入手,对异化这样描述:“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个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1]总的来说,马克思所认为的异化就是“人本身的活动变成一种独立于人的异己力量,如宗教、权利、资本等等,并且这种力量反过来剥夺了人的自由,使人从属于它,变为它的工具。”[2]马克思把人放在社会关系中加以考察,看到单个人在生产过程中的片面化,简单化乃至异化在本质上是社会分工的产物,从而在社会物质生活本身来探寻造成人物异化的社会根源。上海自开埠以来,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社会分工越来越明确,人不断参与到这些社会活动中而遭受社会的反作用,导致自身的异化。这种现象不断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一度成为作家热衷的表现对象,这类作品在后期的狭邪小说中屡见不鲜,这类作品主要有:《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九尾龟》《九尾狐》等。但就其艺术水准来说,以《海上花列传》的艺术成就最高。

《海上花列传》之所以能在一系列的狭邪小说中脱颖而出,不仅仅是小说建构中穿插藏闪手法之运用,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描写的现实场景之真,环境对人的异化之实。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海上花列传》与先前的狭邪小说进行比较,曾指出:“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3]。鲁迅将狭邪小说的发展脉络进行梳理,考镜源流,并从美学风格、艺术追求、立意角度等方面将其分为“溢美”“近真”“溢恶”三类。在风格上属于“溢美”类的作品有陈森的《品花宝鉴》、俞达的《青楼梦》、魏秀仁的《花月痕》等,重视“情”在小说中的表现。“溢恶”类的作品有《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海上繁华梦》《九尾龟》等作品,主要揭示欢乐场中人性的丑陋。《海上花列传》则是“近真”之作,既没有前者的夸张和虚幻,又不含有后者的露骨和媚俗。真实地展示晚清上海的都市图景,展示了不同群体的生活轨迹,描绘了一幅晚晴上海名妓的生活图画。除了妓院场所中的嫖客、妓女、娘姨、老鸨、龟奴以外,还包含洪善卿、庄荔甫、朱葛人等人构成的市井商人群体和王莲生、罗子富等人构成的官员群体以及高亚白、尹痴鸳、华铁眉等人构成的知识分子群体。人物类型之广,数量之多都决定了这部小说所覆盖的社会面之广阔。值得关注的是,以赵朴斋、赵二宝为主的乡下人来到上海之后的生活以及心路历程的变化。为什么乡下人一旦进入上海这个都市以后就不愿意再回到农村去了呢?是什么让他们的价值观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呢?总的来说,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的人的思想观念的变化以及对原有价值观念产生的抵牾,在空间的置换下导致人物身份的转换以及他们在新环境中的自我体认是造成人的“异变”的根本性原因。

一、异化之表现

(一)个体的异化

开埠以后,上海的城市规模不断扩大,社会经济结构迅速转型,上海市民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的社会力量开始成为上海经济发展的支柱,传统的社会组织结构发生适应性的变化,一些新的娱乐方式和消费观念也在不断地“更新”人们的思想。在近代上海最流行的娱乐方式不外乎是抽鸦片烟、赌博、嫖妓等。在提到近代上海的社會环境时,熊月之在《上海通史·晚清社会》中指出:“作为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上海独特的都市社会环境中还滋生出另一种畸形的社会生态,那就是异常繁荣的烟管、赌场和妓院,他们共同构筑了晚清上海繁华的另一面”[4],上海的繁华景象和新奇的生活方式对踏入上海这片土地的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不管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来到上海的乡下人如张小村、赵朴斋、赵二宝、张秀英,还是本身生活在上海的生意人和妓女,他们无一能逃离上海这个物欲横流的漩涡。而这两类不同的居民群体中,乡下人来到城市并迅速被环境吞噬,导致自身的“异化”的现象具有典型意义。

在小说的开头,赵朴斋的娘舅洪善卿问他来上海干什么,赵朴斋的回答是:“也无啥事干,要想寻点生意来做做”[5],他只是希望在上海找份生意来摆脱自己生活的困境。从小说的第二十九回开始,赵二宝才真正出现,本来赵二宝是跟自己的同乡一起来劝自己的哥哥回老家的,不料自己却也坠入繁华之网,在与舅舅的赌气下贴了条子做倌人。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赵母,她本身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按理说是受传统价值观念影响颇深的一个人物,但是来到上海之后竟然连她也变了。当洪善卿来劝她带领赵朴斋和赵二宝回乡时,她找了一堆借口来推脱,因为她从心里对赵二宝贴条子做生意是赞同的;当她得知二宝攀上史三公子以后她兴奋不已,这些情节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逐渐“异化”的母亲:她不再是恪守传统价值体系的传统妇女,而是一个被周围环境“异化”的母亲。张秀英本来是没有理由做倌人的,她只是陪赵二宝一起来寻赵朴斋的,但是在进入上海以后,她更被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所吸引,所以才会在赵二宝催促回老家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当她看到赵二宝做了妓女以后得意的生活,想要步她后尘,竟也做起妓女生意来,“日常乘坐马车为招揽嫖客之计”。在这里,人不再遵守传统的价值观念,他们更倾向于物质享受的一面,为了物质的满足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在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中,妓女群体的异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妓女在这个环境中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作为商品来出售的,而且近代上海的妓院已然不同于传统的古代妓院。古代社会的“青楼”虽是肉体交易,但有一层朦胧凄婉的色彩,青楼女子不是单纯的卖身,她们多才多艺,能够吟诗赋词,所以她们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即成为失落文人的红颜知己,她们能够与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之间产生共鸣,为他们提供精神慰藉。例如白居易与琵琶女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惺惺相惜之情,歌妓与柳永之间的“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深厚情谊,又如周邦彦与李师师之间的绵绵深情。妓女群体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占了半壁江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妓女与狎客之间不是逢场作戏,更多的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在近代上海这个都市中,古代歌姬与狎客之间的关系变了质,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妓女出卖肉体来换取金钱,客人花钱来妓院享受或者谈生意。妓女被明码标价,有等级之分,妓院有“书寓”“长三”“么二”“花烟馆”之分,妓女也按照相应的等级被依次划分。正如姚文君所言:“上海把势里,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覅面孔。”[6]妓女与狎客之间并无半点真情,都是为利所驱,因此李漱芳与陶玉甫之间的真情在妓院这个圈子里才显得难能可贵。妓女这个社会群体在市场上被明码标价,商品属性大过个人属性的社会氛围迫使妓女们不得不顺势“异化”为一个“物体”。

(二)社会关系的异化

都市除了对个体产生影响,导致人的精神和心理的异化以外,还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造成了异化。首先是对亲情关系的异化,从小说开头洪善卿对赵朴斋的劝告直到最后与赵氏母子的决裂直接说明了这一点。洪善卿曾这样劝告赵朴斋:“耐就上海场花搭两个朋友,也刻刻要留心,像庄荔甫本来算勿得啥朋友,就是张小村,吴松桥,算是自家场花人,好像靠得住哉,到仔上海倒也难说。先要耐自家有主意,俚哚随便说啥闲话,耐少听点也好点。”[7]本来在乡村社会中可以相互信任的老乡,到了上海倒不好说了。在上海,金钱是人与人相处的中介物,金钱的多少决定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决定着旁人对自己的态度。在洪善卿多次劝告赵朴斋回乡无果以后,洪善卿嫌弃他丢自己的人,直接假装不认识自己的外甥,扭头就走,果断离去。当赵朴斋稍微穿的像样一些的时候,他又肯为赵朴斋停下脚步。在这里,亲情不再是舅舅和外甥之间感情强弱的标尺,金钱才是唯一的衡量尺度。后来赵二宝贴了条子做生意,洪善卿又嫌弃她丢自己的人,最终造成了洪善卿与赵氏母子的彻底决裂。

吴松桥与吴小大之间的父子关系也因环境影响而变质。吴小大千里迢迢来见儿子,竟被儿子给打发走,所以吴小大见到赵朴斋时便哭着说不应该让吴松桥来上海做生意,上海租界真不是一个好地方。可见,人只要到了上海,金钱就成了人与人之间关系远近疏离的转合器。这种现象背后实质上是近代社会中人们不断向城市笼靠导致乡村文明的崩解和城市文明的兴起。乡村社会和都市社会本就有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对乡土社会与都市社会的行为准则进行了区分,在中国的乡村社会里,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所谓的“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中并没有一个超乎私人关系的道德观念,这种超己的观念必须在团体格局中才能发生。孝、悌、忠、信都是私人关系中的道德要素。”[8]在乡土社会中,孝和信都是人与人之间必须要遵守的行为准则,在几千年的传统社会中人们一直按照这种准则生活着。在这种价值观念影响下的人们去了上海以后,他们很快就被上海都市中的那套逐利观念所掌控,逐渐背离原有的价值体系转向一种新的观念结构。在如果说吴松桥与吴小大之间的父子亲情是被上海这个都市所“吞噬”的话,赵朴斋与张小村、吴松桥之间的关系的變化则是友情的毁灭。在一开始,他们三个经常混在一块,但是打心里张、吴二人是看不起赵朴斋的,所以在赵二宝当上倌人,生活有了改善以后赵朴斋见到张、吴二人便去奚落他们。

都市环境对人际关系的影响除了宗法社会里原有的忠孝准则的变异,还有男女两性之间关系的变异。狎客与妓女之间都是逢场作戏,妓女出卖色相换取钱财,狎客花钱买面子,彼此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妓女以自己的才能和身体作为自己赚钱的资本,通过“出局”来提升自己的名气,从而获得更高的头衔,赚的更多的金钱,客人则是通过“叫局”来结识更多的人,扩大自己的圈子,从而赚取更多的利润。客人多是以市井商人为主,他们在“局”中与一些官员联络关系,为自己谋取便利,洪善卿与王莲生之间便是这种关系的存在。妓女与狎客之间通常都是以商业互惠的关系存在的,双方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只为利益,不为真情,如果能遵守好这套关系准则,便能相安无事,不然就会两败俱伤。《海上花列传》中的妓女与狎客之间的关系总的来说有两类:一类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一类是真情实意,忠诚专一,总的来说,第一种关系占大多数,第二种关系则是屈指可数。洪善卿与周双珠、王莲生与沈小红、罗子富与黄翠凤之间皆是前者,后者则是以陶玉甫与李漱芳为代表,情投意合,彼此情深,全书唯此一对。

二、异化之根源

(一)社会根源

近代以来,上海被称为“罪恶渊薮”,这种都市定位的出现与它对人的异化作用是分不开的,归根结底是由于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而导致的金钱本位观念的形成。开埠以来,上海的商品经济快速发展,逐渐在各通商口岸中占据首位,洋行、球场、洋楼、茶馆、烟馆、妓院、赌场相继涌现,这些与以往传统社会迥然有别的生活方式对上海本地以及外来的移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不断“位移”,即从乡村社会向上海都市转移。1879年的《申报》上曾出现过这样的言论:“亦谓租界地方禁令不及,且通商局面籍此点缀,苟无此等处所,即酒楼戏馆中未必如此兴高采烈,而各项减色将不止一半矣。故亦听之而已。……自好者颇知检束其身,不为随波逐流之事,盖官不能禁而己自禁之可也。无如足迹所至,其类繁多,朋友招邀,不能立异,一至上海,靡不入此邪径,流连忘返,或情志所惑,或应酬所惯。”[9]外来人进入上海以后很难为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不惑,定力不足,难逃魔爪,赵朴斋、张小村、赵二宝、张秀英皆是一群被上海繁华生活所“异化”的外来者。赵朴斋来到上海之后跟着洪善卿和张小村去了聚秀堂以后,被陆秀宝姐妹深深吸引,终究逃不出美色的诱惑。韩邦庆写《海上花列传》一书所运用的“穿插藏闪”之法一直为后人所称赞,其中一点就在于他能够为人物安排合理的行为活动。同样是写妓女,在洪善卿、庄荔甫的角度主要写他们在妓院谈生意,在写到赵朴斋这个乡下青年第一次来到妓院的时候,把人物的目光放到妓女以及妓院的装饰上面,叙事细节非常符合人物身份。赵二宝在上海的自甘堕落是她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这种堕落也是为繁华生活所引诱的结果。在找到赵朴斋以后,本以为他们母子三人会离开上海,重返家乡,但是最终还是向物质妥协。试想在逛完戏院,用过昂贵的香水,穿完时装,享受过上海的生活之后她怎能甘心回到一个破落的乡村,就算一时回去,但上海那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也会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不断向她“招手”等待着她的第二次归来。因此,人物的堕落是必然的。

上海的这种商品经济的繁荣直接导致了人们价值观的变异。烟馆、赌场、妓院这些上海兴盛的产业深深植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改变着他们的生活方式,熏染着他们的思想,重构着他们的文化心理。在上海这个都市里人人追求利益和享乐,把逐利当成最终的价值目标,而他们自己也为这种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很明显这是一种双向运动:一方面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在上海这个城市立足,开展自己的行为活动;另一方面,他们也被上海的大环境反作用,在社会中不断沦丧、堕落。城市愈大,提供给人的机会愈多,在上海,有很多翻身致富的机会,只要肯努力适应这个城市的行为准则,就有可能成为富豪巨贾,所以一些投机倒把行为也在慢慢催生,像抛空盘、购彩票这类空手套白狼的行为受到大家的追捧。这类投机倒把行为不会受到大家的道德谴责,反而是人人效仿希望一夜致富的“道路”。“成为租界居民的华人,不论原来的籍贯、出身、教养、职业、财产、信仰等等,差别有多大,但自踏入这个‘国中之国起,便似乎都消失了。衡量的尺度只有本人的钱袋大小和能力强弱。尽管多数人只能为苟活而挣扎,但幸运之神似乎随时都会照应每个市民,使店伙变成巨富,穷士变成大班,小工变成老板,乃至使瘪三变成大亨,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10]随着社会评价的倾斜,传统的道德观念,如衡量男子的才华、品行、忠孝、礼节;约束女子的三纲五常、贞洁妇德等准则都纷纷遭到破坏和瓦解。利益至上是当时上海的普遍的社会风气,以金钱财富为社会秩序的内在尺度,在这种利益至上的生存观念的支撑下,必然会滋生出一种畸形变态的心理:讲排场,讲阔气的“炫耀式消费”心理。狎妓作为近代上海典型的商业行为,是市井商人的身份象征,辅助他们从事商业活动。

(二)个人根源

关爱和在《悲壮的沉落》一书中认为《海上花》“以平实冷静而不动声色的笔调描述欢乐场中的艰辛悲苦,含有还其真面目、引为法戒的两重含义”[11],除了客观平实的叙述之外,作者通过小说透露出了一种人文关怀,即对人性弱点的宽恕和悲悯。小说中有形形色色的人物:生意人、妓女、官员、知识分子,但是最容易异化的人群还是那一群来自乡村的外来人员。但,为什么是他们呢?乡民来到上海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新的时空领域里,他们的认识领域、文化心态、心理结构、经济结构、社会意识等方面都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嬗变。他们生活在一个非乡村的世界中,被人多势众的城里人所包围,不免带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之感。他们努力地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想要与这些城里人和平相处,但是似乎不管怎么努力,中间都有一个无形的隔板将他们排除在外。种种景象让他们感受到近代城市和乡村政治、经济的冲突,使他们始终处于一种不可协调的紧张和恐惧之中,逐渐导致了他们对城市文化的认同并不断向这种生活方式所靠拢。

除了人物的心理压力导致的异化以外,人物自身的性格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一个人的性格决定着他的思想,思想又支配着他的行为准则,所以性格因素在一个人的命运走向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赵朴斋是优柔寡断,软弱示好的性格,所以他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往往容易被人牵着走,缺乏主见,这就导致了他跟着张小村一块鬼混,为上海生活所着迷,一直到后来跟着赵二宝做生意,过着寄生虫的生活。导致赵朴斋沉沦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自身能力不够,因为他从小在乡村长大,所以来到上海以后,面对这样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很难适应。女性哪怕没有一点本事,也可以像赵二宝、张秀英那样选择“贴条子做生意”,选择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来生存,但是作为男性,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苦力,而赵朴斋显然是缺少这样的能力。熊月之在《上海通史》中将晚清以后上海的社会构成力量分为以下几类:“买办、资本家、工人和苦力,构成了晚晴上海四大市民群体。”[12]显然,在这几股社会力量的博弈中,买办和资本家虽是极少数,却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在数量上取胜的工人和苦力,逐渐沦为上海霓虹灯下的那一抹残阳。由于工人和苦力人数多而职位有限,因此人们之间的竞争关系就在各种社会关系中显得尤为夺目。赵朴斋恰恰属于这一类,他缺乏洪善卿精明的头脑和左右逢源的本领,又无法在体力劳动中脱颖而出,因此他很难在这个城市中生存。《海上花列传》中的人物众多,赵朴斋绝对称得上刻画的较为成功的一个形象。他虽然没有生活的本领但又有自己的欲望,为此纠结反复,最终导致了自身的悲剧。在这里,作者大胆地描写人的基本欲望,不再将赵朴斋刻画成一个封建的卫道士,而是大胆揭露人在商品经济飞速发展而精神匮乏的情况下的精神困境,将赵朴斋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地有血有肉。

赵二宝人生的悲剧显然不是因为缺乏生存能力造成的,她单纯、天真,有孝心,有主见,但是她也爱慕虚荣。她在做了倌人以后却不能完全舍弃她身上原有的天真,这是造成她命运悲剧最主要的原因。妓女爱慕虚荣在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中,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妓女们扮演好自身的角色,像黄翠凤、周双珠那样通透灵活地看待妓女与狎客之间关系的话,本可相安无事地将日子过下去。但是赵二宝来自乡村,她没有风月场的待客经验,不能妥善地处理与客人之间的关系,错付真情,最终被史三公子抛弃,落得凄惨的下场。周双珠、黄翠凤深谙风月场的规则,客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也是靠不住的,所以她们不会去争风吃醋,往往通情达理,很得客人喜欢,通过自己的努力混上了头等妓女的招牌。而赵二宝、双玉则是与周、黄二人截然不同的例子,她们年龄尚小,资历浅薄,容易相信客人,错付真情,所以她们最终都落得一个被抛弃的结局。同样是被客人欺骗,但是双玉与二宝的做法却截然不同,双玉以死相逼最终为自己换得了一万洋钱的嫁妆,而二宝却还在痴痴等待,自欺欺人,最终被赖公子砸了场子,悲惨收场。赵二宝的结局不禁让人唏嘘,与赵朴斋最大的不同,她有孝心,有主见,有骨气,但还是摆脱不了悲惨的结局。

三、结语

《海上花列传》这部小说被认为是第一部用吴语方言来描写上海都市图景的小说,小说中对社会环境、社会风气描写之真,塑造人物形象之丰满,结构安排之巧妙,语言运用之准确,确立了它在近代小说中的地位。除此之外,小说中对乡下人由于资本的吸引而沉醉在“花海”中无法自拔的描述,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在近代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下,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进这个快速转动的资本的“飞轮”中而被碾地粉碎,这显示了经济发展对人们生活方式造成的巨变,并凸显出人们在此种情况下所做出的自我认同与生活选择。“乡下人进城”的叙事模式在近代商品经济发展以来一直是一个屡见不鲜的话题,叙述的主人公或是因进城导致的自我与社会分离的知识分子,如五四以后最早以流派的形式出现的“乡土作家群”;或者是进城打工谋生的农民,如农民工题材小说;抑或是因进城打工而被拐卖诱骗的农村女性,如《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巧巧。这种小说题材之所以跨越百年依然能够在不同的时代被作家采用、书写,反映了经济发展对人的心理结构的重建和冲击以及人们在一个新环境下进行的自我体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海上花列传》具有一定的社会学意义和心理学意义。沿此脉络,不难发现近代上海的都市图景和上海居民的心理图式变化。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 王若水.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 熊月之.上海通史·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5]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6]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7] 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8]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9] 申报[J].1879年3月21日.

[10] 朱维铮.晚晴上海文化:一组短见[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

[11] 关爱和.悲壮的沉落[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

[12] 熊月之.上海通史·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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