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到上海: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发端与成长

2021-09-10 06:55吴心怡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广州上海

【摘要】鸦片战争之前,一口通商的垄断地位使广州成为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城市。近代出版印刷机构的建立,近代印刷技术的广泛运用,使广州成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发源地。鸦片战争之后,上海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经济与贸易中心。适宜的人文社会环境、规模化的出版机构的成立、近代报刊业的发展、新型出版人才的涌现、出版理念的更新,使上海成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成长之地和中心城市。

【关键词】近代出版业 发端与成长 广州 上海

进入19世纪之后,中国传统出版业开始向近代出版业过渡。从1757年至鸦片战争爆发,广州一直是中国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这种垄断地位使广州成为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城市,同时也成为中国近代出版业最初的发源地。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强行开埠,五口通商对广州形成了强势竞争,广州在中国对外贸易中的地位大为削弱,马克思对此曾评论说:“五口通商和占领香港仅仅产生了一个结果:贸易从广州转移到上海。”马克思:《致恩格斯(1858年10月8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348页。伴随着贸易和经济中心的迁移,中国近代出版业初期阶段的发展重心从发源地广州向上海迁移,经历一番成长之后,上海成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中心城市。

本文试对中国近代出版业初期阶段这一迁移演变的发生及其社会原因进行探讨。

一、广州贸易体制与中国近代出版业发源地的形成

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发源地之所以在广州形成,与清政府的闭关锁国政策有着直接关系,很大程度上是限制贸易时代的产物。

(一)广州贸易体制催生了广州的近代出版业

广州位于珠江三角洲的中心地带,是珠江水道的枢纽。1684年,清政府解除海禁,次年在粤、闽、浙、江四地设置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江海关,作为对外通商口岸。四口通商的局面维持了半个多世纪后,清政府的对外政策开始转向闭关锁国。1757年清政府制定了《防范外商规条五款》,用法令手段来防止外商与中国人的各类接触。同年,清政府关闭闽、浙、江三处海关,仅保留粤海关即广州作为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

清政府施行的閉关锁国与一口通商政策,开启了广州贸易体制时代,这一体制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广州独占全国的外贸进出口业务。在一口通商时代,曾任瑞典东印度公司驻广州商行大班,后来又担任瑞典第一位驻中国总领事的龙思泰写道:“广州的位置和中国的政策,加上其他各种原因,使这座城市成为数额很大的国内外贸易的舞台……中华帝国与西方各国之间的全部贸易,都以此地为中心。中国各地的产品,在这里都可以找到。”〔瑞典〕龙思泰著,吴义雄等译:《早期澳门史》,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01页。

占据贸易垄断的优势,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到19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广州已经成为世界上最繁忙的外贸港口之一,欧美各国以及亚洲的许多国家都与中国有贸易往来,广州港的西方商船络绎不绝,数量激增,首屈一指的就是英国。进入工业革命时代之后的英国,亟须扩大贸易和市场,1775—1833年英国到广州港的船只共2678艘;美国排在第二位,1785—1833年美国到广州港的商船有1104艘程浩编著:《广州港史(近代部分)》,海洋出版社1985年版,第6页。。

由于清政府对外国人防范甚严,广州作为唯一的通商口岸,其对外贸易活动只允许在珠江沿岸指定的十三行区域内进行,各国客商汇集于此并居住在几十座商馆之中。龙思泰这样描绘当时的景象:“商馆都用砖头或花岗石建造,高两层,门面相当体面,加上上面飘扬着各色外国国旗,与天朝的国旗和建筑物构成一种对比,令人觉得耳目一新,对于外国人来说更是赏心悦目的景象。”〔瑞典〕龙思泰著,吴义雄等译:《早期澳门史》,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17页。鸦片战争之前在此常住的外商人口达300人,而贸易旺季到来时,场面变得相当壮观:“这里排列的东印度公司的船队……足有三英里长,百十来条商船等待着它们年复一年运载的货物:丝绸和茶叶。”〔美〕卫菲列著,顾钧、江莉译:《卫三畏生平及书信——一位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心路历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与此同时,外籍人口数量急剧增加:“商船云集黄埔河段,船主都与行商们进行交易……水手们塞满了新荳栏街的每一间酒馆和廉价旅馆。”〔美〕爱德华·V.吉利克著,董少新译:《伯驾与中国的开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页。广州因而成为中国最具国际情调与最为开放的城市。

十三行区域不仅是繁忙的商贸区,也是当时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与唯一通道。外籍人口中,临时人口主要为季节性往返的海员;常住人口中数量最多的是外商,其次就是传教士。晚清时期政府严格禁止在中国传教,但是广州作为唯一通商口岸,外籍人口众多,传教环境比起其他地区要宽松一些;再加上广州地处南疆,清朝统治者不能有效地控制传教士在广州的活动,因而传教士在广州享有远离政治中心所带来的一定程度的“自由”。在外商的帮助和掩护下,传教士在广州居住下来,并获得与广州社会和民众接触的机会。这些长期或临时居住的外国人,在十三行区域一带聚集,他们与行商交往,千方百计地了解广州各阶层群众的生活。一些西方人在他们写的信件、游记里,传教士在写给教会的汇报中,对十三行行商的豪华别墅、广州市民的生活、广州街头的风光以及民风人情都有详细的描述,为西方人认识中国社会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广州虽然商贸活动兴盛,人员往来频繁,却并不能让来自西方的商人和传教士满足,他们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迄今为止,这些交流还仅仅是商业上的;科学、文学以及所有友好的和社会的机构,一直被漠然置之。”〔瑞典〕龙思泰著,吴义雄等译:《早期澳门史》,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20页。这些外国人于是建立礼拜堂,成立福利机构、保险机构,设立各种社团会所,但这些依然不够。广州是当时中外各种信息最为活跃的传播区域,对于外商来说,他们需要更高效、更便捷、更有信息含量的传播方式;对于传教士而言,他们需要比口头宣教更广泛、更深入、更有记述意义的交流媒介。

這一切,为中国近代出版业在广州的发端做好了铺垫。

(二)近代出版业在广州的发端

由于清政府对外国人尤其是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进行严格限制,因此,外国人最初是在由葡萄牙人自治的澳门地区和中国境外的南洋地区开展出版活动,其类型主要有两种:一是商业公司创办的印刷所,一是传教士创办的印刷机构和报刊出版机构。

根据研究者的记述,早在明朝时期的16世纪80年代,就有传教士在澳门印刷宗教书籍陈树荣:《澳门印刷出版业史略》,《中国出版史研究》2016年第4期。,不过真正对中国近代出版业发端带来影响的,是1814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澳门公司(亦称澳门东印度公司)成立的一家印刷所。这家印刷所是为了印刷出版英国传教士马礼逊编纂的《华英字典》而成立的,仅配置一台印刷机和一套铅活字。印刷所建立后,“首先排印了马礼逊译自嘉庆皇帝上谕的《中文原本翻译》和德庇时翻译李渔的小说《三与楼》。这两本书在1815年2月一个月内完成印刷工作,成为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最早的印刷品”谭树林:《英国东印度公司与澳门》,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0页。。《华英字典》的印刷则持续到1823年才告完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英汉词典。这家印刷所的活动对于后来传教士在广州开创出版印刷业具有重要的原力推动和技术支持意义。

1815年8月,英国传教士米怜在马六甲(今属马来西亚)创办了中文报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出刊至1822年停刊。1823年7月,曾作为米怜助手的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巴达维亚(今属印度尼西亚)创办了中文报刊《特选撮要每月纪传》,出刊至1826年停刊。1828年,英国传教士吉德在马六甲创办了中文报刊《天下新闻》,出刊1年后停刊。

虽然在中国境外进行出版活动可以规避清政府干预所带来的风险,却难以产生出版者所希望看到的传播影响,而且将出版物运到中国境内也颇费周章,所以,出版者还是将目光投射在中国境内。19世纪上半叶的广州毫无疑问是中国大陆最适合创办近代出版业的城市,广州与西方的商业、文化交流,以及受西方文化的影响,都比中国其他地区要早。商人们需要资讯和交流,传教士们需要布道和传播,需求就是行业创始与发展的最大动力。

首先出现在广州的是专供外国人阅读的外文报刊。第一家英文报刊是创刊于1827年11月的《广州纪录报》,由英国商人马地臣和美国商人伍德创办。这家报刊主要刊发经济信息和商业行情,同时也报道中外关系的变化,在居于广州的外国人中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每期还有一定数量的报刊发往南洋地区、印度以及一些英美城市。19世纪30年代,广州又陆续出现了4份英文报刊,它们分别是:1831年7月由美国商人伍德创办的《中国差报与广州钞报》;1831年由东印度公司主办的《广州杂志》;1832年5月由美国传教士裨治文创办的《中国丛报》;1835年9月由英国商人弗兰克林创办的《广州周报》。这些报刊“其发行对象,显然不仅仅针对广州外商,而是通过这些外商的见闻和记录,向西方世界广泛传播广州商贸信息和有关中国时局的消息”蒋建国:《报界旧闻——旧广州的报纸与新闻》,南方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上述外文报刊中影响最大的当属《中国丛报》。中国近代出版业初创时期的报刊,刊期通常都不长,一般只有数年,短的甚至仅数月,而《中国丛报》从1832年5月创刊到1851年12月停刊,存在长达20年。《中国丛报》的创办者为出刊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刊物内容涉及“中国的政治制度、政府机构、内外贸易、山川海港、矿藏物产、军队武备、文化教育、语言文字、宗教道德、风俗习惯等方面情况……刊物的主要撰稿人大多为西方在华知名人士”程曼丽、乔云霞主编:《新闻传播学辞典》,新华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页。,“它特别注重报道关于中国的时事和对外关系……对欧美各国政府制定对华政策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梁碧莹:《美国人在广州(1784—1912)》,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5页。。由于《中国丛报》内容丰富、分析深刻,广受读者欢迎,因此每年还出版合订本。第1卷《中国丛报》合订本印了400册,之后销量不断增长,到第5卷时印数已有千册以上。读者不仅是广州的外国人,还遍布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城市。根据《中国丛报》编撰者对1835年合订本销量的统计,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的销售数为:美国154册,英格兰40册,巴达维亚21册,新加坡18册,马尼拉15册,苏格兰13册,孟买11册,孟加拉与尼泊尔7册,悉尼与新南威尔士6册,马六甲6册,槟榔屿6册,汉堡5册,开普敦4册,暹罗4册,缅甸3册,锡兰2册Chinese Repository. vol.5,p.160(Aug.1836).。

当然,真正能够作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象征并对中国社会产生直接影响的,还是中文出版物。1833年8月,德国传教士郭士立在广州创办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这是中国境内出现的第一份中文近代报刊,也是一份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报刊。郭士立能够于鸦片战争之前突破清政府对外国人的各项禁令在广州创办中文刊物,主要在于他对中国政治文化有深入了解,他以“归化华人”的身份出现,还熟谙清朝官场行贿办事的潜规则,“由于郭士立与中国人有过分亲密的关系,他竟然能够不受干扰地印刷与发行自己的刊物”〔美〕白瑞华著,王海译:《中国报纸(1800—1912)》,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页。。《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刊发的文章以介绍西方自然科学成就和社会科学知识为主,特别是还开设了新闻栏目,其新闻来源主要是西方船只抵达广州时带来的报纸和信件。《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作为中国境内的首份中文报刊,也吸引中国读者订阅,对不少中国人产生过影响,如魏源在写作《海国图志》一书时曾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作为主要参考文献来源之一,大量引用了刊物中的文章。

1838年10月,麦都思又在广州创办了中国境内的第二份中文报刊《各国消息》,这份报刊着重介绍各国国情与商业信息,有助于中国人更多地了解西方,开阔视野。

這些中外文报刊能够在广州创办与出版,自然离不开近代印刷机构的建立与印刷技术的输入。当时为了出版《中国丛报》,裨治文在广州积极筹建专门的印刷机构,在他的一再呼吁下,美国商人奥立芬捐赠了一台印刷机。这台印刷机于1831年12月运抵广州,为了纪念一位名叫布鲁因的牧师,这台印刷机被命名为“布鲁因印刷机”〔美〕雷孜智著,尹文涓译:《千禧年的感召——美国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裨治文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页。,最早成立于广州的印刷所也因此得名为“布鲁因印刷所”。在许多关于中国近代出版印刷史的论著中,这家印刷所也被称为“美国海外传教委员会印刷所”。根据有关记载,印刷所后来由美国传教士卫三畏管理,共有5名印刷工,其中3名华人,2名葡萄牙人,后来又来了一位日本人协助印刷事务梁碧莹:《美国人在广州(1784—1912)》,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3页。。印刷所不仅印刷《中国丛报》,还承印其他书籍,如裨治文将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字经》《千字文》也翻译成英文出版。

1834年,在广州的一些传教士和英美商人组建了一家名为“中国益智学会”(又译作“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或“中国学塾会”)的翻译出版机构,该学会专门从新加坡购置了印刷设备,成立了印刷所。“学会主要出版宗教宣传品和中国历书、世界和英美史地图书等”范慕韩主编:《中国印刷近代史(初稿)》,印刷工业出版社1995年版,第74页。。其中包括1838年出版的由裨治文所编写的《美利哥合省国志略》,这“是第一本用中文撰写的全面介绍美国史地的书籍。这本书成为当时中国朝野了解美国的主要依据”乔明顺:《1840年以前中美关系述略》,见中美关系史丛书编辑委员会、复旦大学历史系编:《中美关系史论文集》(第二辑),重庆出版社1988年版,第14页。。

“我国近代出版业的兴起,是由西方近代印刷术的传入推动的”方志钦、廖伟章主编:《广东通史·近代上册》,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989页。,从而改变了我国传统出版业雕版印刷、手工操作的模式。在广州的外籍人士和他们建立的这些印刷机构,使广州成为西方近代先进印刷技术传入的前沿地区,其中最为重要的技术有两项。第一项是铅活字印刷(凸版印刷)。在广州布鲁因印刷所,与印刷机配套的铅活字达80箱之多万启盈编:《中国近代印刷工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页。,用来印制《中国丛报》;以后为了印刷中文图书,“1838年后,采用戴尔发明的钢冲压制造中文活字的方法制造活字并排版印刷”来新夏等:《中国近代图书事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页。。第二项是石印技术(平板印刷)。石印技术在18世纪末由捷克人塞纳菲尔德发明,比起雕版印刷,石印的制版速度快,印刷成本低,使大规模刻书出刊成为可能。1826年,马礼逊将一台石印机带到中国,这是史籍所载进入中国的第一台石印机,不过马礼逊当年的石印中文出版物已不可见许静波:《石头记:上海近代石印书业研究(1843—1956)》,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19世纪30年代建立于广州的印刷机构开始使用石印技术,《中国丛报》上所刊载的地图,就是用石印机印刷的杨丽莹:《清末民初的石印术与石印本研究——以上海地区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4页。。麦都思1838年创办的《各国消息》,是目前我国现存最早的完全运用石印技术印刷的出版物。

这样,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即鸦片战争前的十多年间,随着这些近代出版印刷机构的建立、中外文报刊的创办、近代印刷技术的广泛运用,广州因此成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初创之地。通过创始者的出版活动和出版物的散发,广州又将其影响力辐射至南洋和世界其他地区。

二、上海取代广州成为近代出版业的成长之地和中心城市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随后签订的《南京条约》将香港割让给英国,并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作为通商口岸。五口通商体系带来的直接后果之一是广州贸易体制的崩塌,位于东海之滨的上海则趁势而起,迅速成长为中国乃至远东的经济中心。这一变化给初创时期的中国近代出版业所带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上海后来居上,取广州而代之,上海成为近代直至现代时期全国出版业的中心城市,促使中国近代出版业不断成长并繁荣昌盛。

(一)上海取代广州的经济与社会背景

从地理位置看,上海位于东海之滨,扼长江、黄浦江入海口,处于江浙富庶地区,又是通往人口众多的长江流域的必经之地,其后方有广大的腹地可依靠,加上交通便利,拥有了成为经济中心所需要的优越地缘条件。

清朝前期的上海,已经具备较好的经济发展基础。清朝在东南沿海设立的江、浙、闽、粤四海关,因此时上海尚属于江苏省下辖的行政区划谭其骧主编:《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版,第65—66图。,所以其中的江海关就设在上海,以此为契机上海口岸逐步发展为全国最主要的贸易港口之一。到19世纪前期,“上海县城商贾汇聚,贸易隆盛……已成‘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沿海南北洋贸易的中心,长江的门户”《上海通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通志·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五口通商之后,广州对外贸易的垄断地位迅速丧失,上海则跃居榜首。以当时中国对外贸易的大宗商品茶叶和丝绸为例:五口通商开埠后的1844年,广州出口茶叶近7000万磅,丝2604包;上海出口茶叶约1150万磅,丝出口为0。到了开埠第10年即1853年,广州出口茶叶近3000万磅,丝4577包;上海出口茶叶近7000万磅,生丝58319包〔美〕马士著,张汇文等译:《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00页。。再看进出口贸易的总量:上海从1844年仅为广州的七分之一,到1855年就达到广州的2倍,从而一举取代了广州的中国外贸中心之地位《上海通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通志·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国外资本立刻选择上海为中国最佳投资区域。“上海在中外贸易上所具有的优越地理环境强烈地吸引着早先进入广州商馆的那些洋行。1843年,一些老牌的洋行纷纷北上……外滩于是成了洋行的荟萃之地,成为中外贸易的新的中心。”马学强、张秀莉:《出入于中西之间——近代上海买办社会生活》,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26页。上海的洋行数量从1843年的5家增长到1859年的75家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上海国际贸易学术委员会编:《上海对外贸易(1840—1949)》(上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68—75页。。轮船公司、船舶修造厂、出口加工厂等大量外资企业在上海相继建立。

外商弃广州择上海,不仅在于广州贸易地位的下降,与当时外商在广州的境遇也有一定关系。五口通商之后,广州外商的活动范围依然局限在十三行区域,居住环境在他们看来很不理想。根据《澳门月报》1846年5月的报道,十三行区域“尽管居民人数大有增加,但是房屋几乎仍限于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前的数量;并且有些最近建筑的房屋条件是极不健康和不安全”。外國人将广州与上海两城外国人居留地面积进行比较后发现,广州的外国人数量比上海多三倍以上,而居留地面积却只有上海的几十分之一,“他们都挤在此地……同时领事、商人和传教士也都是受阻不得进入广州城”。更为重要的是,广州的民众对外国人“仍然抱着不可调和的仇视态度……广州人已决心不让外国人得到更多的有形的特权”〔美〕马士著,张汇文等译:《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399—402页。。必须看到,这种情形的出现,与广州作为鸦片战争爆发地,战争失利后带来的深深挫败感和割地赔款不平等条约产生的屈辱感密切相关,广州民众的愤懑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对于这些外国人而言,他们需要的是更安全的环境和更便于发展的场所,上海正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因素。和那些直观的贸易数据相比,较为隐性的人文环境也是外国人考量的重要因素。通过对上海与广东两地民风民俗和民众性格差异所做的细致研究,外国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上海人几乎跟广东人完全不同,不仅语言截然不同,而且天生的特性也是各不相同。广东人好勇斗狠,上海人温文尔雅;广东人过激,上海人稳健;鸦片战争之后广东人对外国人有强烈的憎恶感,上海人则至少愿意和外国人作半推半就的接近〔英〕兰宁、柯灵:《上海史》,转引自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53页。。当然,这种分析结论只是部分外国人的观点,但至少反映了他们的心态,这种心态促使他们择地而栖。上海吸引了世界50多个国家的国际移民,成为近代中国外籍人口最多的城市。

江浙以及全国许多地方的民族资本也在上海聚集,钱庄、票号、茶栈、绸庄等纷纷开设,加工业、金融业、商业、运输业全面发展;加之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江浙一带的官僚、富商大量逃往上海避难,上海经济快速发展又为外来移民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城市面积扩展,居民人口激增。据统计,上海的市区人口(不含郊区各县)1852年为54万多,1865年为69万多。外来人口中排在前两位的是江浙地区移民,而排在第三的居然是地理上远离上海的广东移民:“这是因为,广东是传统的对外贸易基地,外商银行中的买办,很大部分是广东人。随着上海的开埠通商,外商洋行纷纷到上海市区设号营业,大量广东籍的买办和商人涌进上海。这些人的经济生活条件比较优裕,能够较多地吸引同乡亲友进入上海市区就业居住。所以广东籍人口大大超过了离沪较近的江西、福建籍人口。”周源和、吴申元:《上海历史人口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这个现象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上海与广州两城之间经济地位此消彼长的态势。

开埠之后城市发展的结果是上海变成了一座移民城市,真正的上海原住民并不是城市的主体,近代上海城市文化的建构,实际上是由新移民完成的。近代上海城市文化体现出相当大的包容度,其直接影响之一就是使上海逐渐成为各地文化人荟萃之地。这一局面的出现还与租界的存在不无关系。“国中之国”的租界引入了西方的政治经济制度,不受中国清政府直接管辖,成为清政府权力版图上的薄弱地带,吸引了一批新式知识分子在此汇聚。太平天国时期,上海周边的江、浙、皖战火纷飞,租界成为难得的相对安全区域,这些地区的文化人大量涌入,许多文化机构也落户上海租界,除了贸易发达、交通便利,更是因为这里比较安全、稳定。据1865年的统计数据,当时上海租界面积占市区总面积的0.57%,而人口却占到市区总人口的21.5%周源和、吴申元:《上海历史人口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

以上种种因素,为上海成为近代出版业的成长之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近代出版业在上海的建立与成长

鸦片战争之前,上海周边的苏州、杭州、南京、徽州等地都是我国传统出版业的重镇,近代出版业最初的发源地又在广州,这些都与上海无缘。但上海开埠之后逐渐成为中国经济贸易中心城市,近代出版业亦在上海创立并得到迅速发展,最终一举奠定了上海作为中国近代出版业中心城市的地位。这一过程开始于上海开埠之后的1843年,完成于19世纪60年代。

1.出版机构的建立与规模化

近代中国的出版机构逐渐形成了两个主要系统:一是传教士和教会系统创办的出版机构,二是清政府系统创办的官办书局。对中国近代出版业产生重大影响的是前者,在上海出版业初创阶段,最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是下面三家出版机构。

其一,墨海书馆。上海在吸引商人们眼光的同时,也吸引着曾在南洋和广州开创中国近代出版事业的传教士。上海正式开埠的时间是1843年11月17日,在这之前的8月至9月间,在广州和南洋地区从事近代出版活动的几位传教士麦都思、美魏茶、雒魏林等已经齐聚香港开会,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案。1843年12月中旬,上海正式开埠仅仅一个月之后,麦都思就来到上海。他从巴达维亚和英国运来印刷机械,几乎靠一己之力创办了上海第一家近代出版机构——墨海书馆,这也是19世纪60年代之前上海最大的出版机构。1844年墨海书馆开始出版印刷品沈国威:《香港英华书院的出版物在上海和日本——以〈遐迩贯珍〉〈智环启蒙〉为中心》,见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出版博物馆编:《出版文化的新世界:香港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页。,书馆使用英国制造的新式印刷机器和金属活字,机器印刷的过程让国人叹为观止。根据统计,截至1860年,墨海书馆共出版各类图书171种,而同期的广州仅出版图书42种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8—213页。。

其二,美华书馆。1860年,由美国传教士开办的出版机构华花圣经书房由宁波迁到了上海。宁波也是开埠城市,华花圣经书房在宁波取得了不菲的成绩,从1844年到1860年共出版各类书籍102种,在5个开埠城市中排名第二,远超广州。但经营者觉得宁波的发展空间有限,毅然将其迁到上海,更名为美华书馆。美华书馆从宁波搬到上海时带来了5台印刷机,1862年又增添了1台滚筒式印刷机。“更加宽敞的厂房、更好的机器和日益增加的活字供应等优势,使得大约一年后印刷所印制量达到近1400万页。”〔美〕金多士著,王海译:《在华传教士出版简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页。美华书馆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为19世纪后半叶上海最重要的出版机构之一。

其三,土山湾印书馆。这家出版机构源自19世纪50年代天主教在上海徐家汇所办孤儿院附设的印刷工坊,进入60年代中期“各个工场职位开始渐渐细化,印书馆也开始初具规模,并在以后得到很大发展”张伟、张晓依:《遥望土山湾——追寻消逝的文脉》,同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土山湾印书馆出版的图书品种繁多,数量巨大,尤其是在印刷技术方面,采用了石印术、珂罗版和照相铜锌版等多种先进技术,出版物印刷精美,口碑很好,“在上海近代引进西方先进印刷技术方面,起到了引路人的作用”邹振环:《土山湾印书馆与上海印刷出版文化的发展》,见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出版博物馆编:《出版文化的新世界:香港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清朝官方主辦的书局源起于19世纪50年代,60年代之后“相继在各省设立官办书局,大量刻印和流传各种以儒家经典为主的书籍,形成清季官刻图书之中兴现象”许力以主编:《中国出版百科全书》,书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560页。。官办书局虽然遍及各省,而且有的省还不止一所,规模也不小,但是官办书局创立的主旨是“加强对知识分子的思想禁锢,维护其封建统治”高信成:《中国图书发行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所以官办书局实际上是生活在中国近代历史之中却游离于近代出版业的发展轨道之外。真正对中国近代社会产生影响的,是清朝官僚层中洋务派创办的翻译出版机构,其中最有名的就是1868年创办于上海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翻译馆由曾国藩上疏奏请后开办,是一家集教学、翻译、出版于一体的机构,以翻译出版西方自然科学和机械技术类书籍为主,是“向中国国内系统介绍西方科学技术历时最久、出书最多、影响最大的译书机构”席龙飞:《中国造船通史》,海洋出版社2013年版,第527页。。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由中国人主持,培养了一批科技、翻译和出版人才,打破了由外国传教士和教会出版机构垄断中国近代出版业的状况叶再生:《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第一卷)》,华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

2.近代报刊业的兴起和发展

伴随着各种出版机构在上海不断涌现,中国的近代报刊业也在这里兴起。与广州相同,上海最先出现的也是外文报刊。1850年8月,英国商人希尔曼(又译奚安门)创办了《北华捷报》,该刊初创时每期印数只有百余份,但它的创办意义重大,因为“《北华捷报》创刊时,就已是完整的近代型新闻纸”马光仁主编:《上海新闻史(1850—1949)》,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页。。《北华捷报》在1864年演变为《字林西报》,《北华捷报》则作为子刊继续存在,“《字林西报》及其周刊《北华捷报》成为中国甚至整个远东地区的主要外国报纸”〔美〕白瑞华著,王海译:《中国报纸(1800—1912)》,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页。。19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在上海陆续创办的外文报刊还有:1858年发刊的《皇家亚细亚文会北中国分会报》;1861年9月发刊的《上海每日时报》;1867年发刊的《远东释疑》;1867年发刊的《上海载纪》;1867年10月发刊的《晚差报》和《上海通信》;1868年10月发刊的《上海差报》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8—102页。。

上海出现的第一家近代中文报刊是1857年由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力创办的《六和丛谈》,这是一份以科学、文学、新闻为主要内容的刊物,向读者广泛介绍19世纪西方各国及其近代文明的情况,有助于中国人更好地了解世界。《六和丛谈》还远销日本,深受日本知识阶层的欢迎。19世纪60年代在上海陆续创办的主要中文报刊还有:1861年12月由英国字林洋行出资创办的《上海新报》,这是上海第一份中文商业报刊林语堂著,王海译:《中国新闻舆论史》,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8页。;1862年7月由英国传教士麦嘉湖创办的《中外杂志》,“内容除普通新闻外,还载有宗教、科学与文学作品”马学新等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辞典》,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28页。;1868年9月,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创办了《中国教会新报》,此刊后来更名为《万国公报》,一直出版到1907年12月。《万国公报》被认为是一份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报刊,对于中国的变法维新运动曾起过重要的推动作用。

相形之下,广州的出版业却很不景气,从业人员或转向毗邻的香港,或北上进入上海,结果是“广州到了1859年,一份报刊也没有了”宁树藩主编:《中国地区比较新闻史》(下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70页。。迟至1865年,广州才出现鸦片战争之后的第一份近代中文报刊《中外新闻七日录》。

3.为中国近代出版业培养人才和更新理念

中国近代出版业在广州初创之时,所有的出版活动从写作编辑到印刷发行,都由外国人把持,几乎没有中国人参与。近代出版业在上海的创立与发展过程中,除了官办书局之外,上述出版机构和各类报刊虽然均由外国人所开设,但它们在上海的成功发展,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密切合作是分不开的。为了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当时外国人写的中文著作与文章基本使用文言文,尽管有一些外国人已经很好地掌握了中文,但要用文言表达得贴切雅顺仍相当困难;尤其介绍西方科学知识的书籍被大量译成中文,用文言翻译西方自然科学著作更是外国人难以胜任的。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外资出版机构普遍采用西人口述、中国文人记录和笔译的方法进行撰写或翻译。当时上海出版业里聘用中国文人当中文编辑的做法非常普遍,如墨海书馆聘用了中国著名的文人王韬做他们的中文编辑,王韬在墨海书馆为很多外国人写的中文文章、著作进行加工润色,被誉为“中国最有才干的人之一”〔美〕柯文著,雷颐、罗检秋译:《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革命》,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页。。《万国公报》更是聘请了不少中国文人,例如沈毓桂担任《万国公报》中文编辑长达22年,87岁才退休离开,除了做中文编辑,他还在《万国公报》发表了268篇文章;蔡尔康在担任《万国公报》中文编辑后,与主编林乐知合作撰写了大量“论说”,并翻译了大量著作,时人称“林君之口,蔡君之手”。

开埠后的上海,人口大量涌入,尤其是新式知识分子的大量流入,构成了上海近代出版业的出版力量与作者、读者群体,为上海出版业的发展和中心城市地位的确立奠定了坚实的人才基础。中国文人与外资出版机构的合作产生了双赢结局:中国文人的参与有助于外国人用中国的语言文字撰写翻译书籍和创办中文报刊,同时又为中国近代民族出版业的诞生准备了条件;中国知识分子正是通过参与外资出版机构的工作,学到了很多西方办报出书的知识,对近代出版的整个流程、先进的出版理念与独到的经营方式有了全面的了解与掌握,为近代民族出版业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同时,外资出版机构使用的近代化印刷设备与技术,以及印刷业的工业化生产,也为我国民族出版业摆脱落后的手工业模式提供了物质基础和技术条件,中国人通过在外国人办的出版机构中工作,掌握了这些新技术。19世纪70年代之后,国内的民族资本或从外埠将书业迁往上海,或在上海成立新的出版机构,在自己的企业中采用西方人的生产流程与管理方式,并使用机器进行印刷,推动了以上海为中心的中国近代出版业进入快速发展时期。

三、结 语

从近代到现代,上海作为中国出版业的中心城市,持续时间约百年,因而许多研究著述都以上海为起点来研究中国近代出版业。的确,按照出版业的基本标准来衡量,发源于广州的近代出版业并没有形成规模,更遑论拥有业务分工明确的大型商业性出版机构;所谓的印刷所,多为人数有限的小型工坊,粗放经营;书刊印刷种类不多,发行面也有限。但是我们如果从出版机构、印刷技术、出版物、出版理念等视角来考察,可以看到当时广州的出版活动与中国传统出版业出现了本质的区别,已经具备了近代出版业的基本特征;更为重要的是,广州出版业的基本模式和特点在当时的中国大陆具有唯一性。所以,笔者认为它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对于这个发源地的地位,是应当给予认可的。

由于社会历史的巨变、经贸中心的转移、人文环境的差异,中国的近代出版业最终没有能够在发源地广州成长起来。实际上,在上海经营出版业的先驱者们,大多之前都有过在广州和南洋地区的历练,并选择上海作为施展的最佳舞台。从最初广州的生根萌发,到上海的立杆抽枝,最终长成了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参天大树。

〔作者吴心怡,西泠印社出版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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