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古籍出版的肇始

2021-09-10 03:32顾雷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1年1期

【摘要】新中国为确立对出版事业的统一管理和加强规划,成立了一系列的专业出版社,通过这些国家出版机关协助出版管理部门调整有关的出版任务与出版计划。随着出版专业化和计划化的推进,发行与出版分工、古籍出版与一般出版分工,在古籍整理出版领域也出现了相应的国家出版机关,即肇始于1954年、在1957年与恢复建制的中华书局合并的古籍出版社。而1958年成立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以中华书局为办事机构,其模式与古籍出版社的设立与运作是一脉相承的。本文将就古籍出版社等国家古籍出版机关的历史和出版成绩进行梳理,使新中国古籍整理与出版的历史面目更显清晰。

【关键词】国家出版机关 古籍整理出版 古籍出版社

新中国成立后的头十年(1949—1959),出版事业经历了出版与发行分工,古籍整理出版与一般出版分工,国家对出版统一管理并加强规划的过程,逐渐形成了以国家为主导的,计划性、专业化的古籍整理出版模式。而这一模式的成功建立与实施是与国营古籍整理出版专业机构的建立分不开的,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及其后的古籍出版社,其在组建之初的定位就是国家出版机关,承担一定的管理职能,国家通过这些单位调整有关出版社的出版任务与出版计划,时人也认同其古籍整理与出版属于国家行为。

一、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事业的起点

(一)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成立

《人民日报》1951年8月17日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1年3月在京成立,该社为国营出版社,受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及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共同领导。据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的许觉民回忆:1950年年底,当时文化部艺术局下设有一个编审处,罗致了不少编辑、翻译人员,具体工作是编印《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新文学丛书》和《苏联文学丛书》,分别交新华书店、三联书店、开明书店出版。但因呼应不灵,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周扬便有意要成立一个文学出版社,隶属于文化部,就命沙可夫(办公厅主任)和蒋天佐(编审处主任)负责筹组。奔走此事的,其实只有蒋天佐一人,蒋为了搭班子,便找出版总署要人。那年正值出版总署部署出版、发行分工的大事,要成立一批专业出版社,文化部适逢其会,出版总署答应出人,由文化部、出版总署双重领导成立一个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看《文化部一九五○年全国文化艺术工作报告与一九五一年计划要点》,“一九五○年成立了国营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个出版社将有计划地出版中国现代和古代文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办公厅编:《文化工作文件资料汇编1(1949—1959)》,文化部办公厅,1982年,第6页。,那么按文化部档案的说法,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成立时间也是1950年。而《人民日报》所报道的时间与人文社自己承认的建社时间相同。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成立动议在1950年年底,虽在建社组织过程中,当年文化部就列入年度《工作报告》,作为本部响应出版分工、专业化的一大成绩而记入档案。只不过人文社正式建立不久,决定由原本笃定在上海编辑出版《鲁迅全集》的冯雪峰担任社长。由于和周扬的嫌隙,冯雪峰并不想来做此事,当他应允进京,周恩来特地给胡愈之打电话讲:“叫冯雪峰做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但待遇要比普通社长高一点,工资要高一点,要给他一辆私人用小汽车。”胡愈之:《我所知道的冯雪峰》,《胡愈之文集》(第六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23—229页。不过,冯雪峰上任后虽然也参与古典文学作品的整理出版,但仍将主要精力放在编辑鲁迅作品上,而文学古籍的編辑出版则由副总编辑聂绀弩负责。

(二)国家出版机关与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的起点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水浒》标点出版,被认为是“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事业的起点”杨牧之:《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回顾与展望》,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编:《古籍整理出版漫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10页。。1952年10月27日《人民日报》第三版的刊发“文化生活简评”——《庆祝〈水浒〉的重新出版》,文章中说:“《水浒》的校订出版,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研究和整理我国古典文学的成绩之一。……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整理工作,是千万人所期望的工作,是具有历史意义和世界意义的事情。这一工作将使读者比较顺利地去学习我国古典文学,更好地继承中国民族文学艺术传统,来丰富我国新的文学创造。”冯雪峰在《回答关于〈水浒〉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说:“根据鲁迅先生的考证,《水浒》在过去重要的版本有四种:百十五回本、百回本、百二十回本、七十回本。——请看《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五篇。现在由国家出版社重印出版的新版本有二种:一是七十一回本,已经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二是百二十回本,是由郑振铎校订的,已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印刷中,不久就可出版了。”冯雪峰:《回答关于〈水浒〉的几个问题》,《冯雪峰论文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7页。视人民文学出版社为“国家出版社”,这并非自我标榜,而是得到时人认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除了冯雪峰从上海带来的鲁迅著作编刊室,还有三个编辑室,二编室包括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文艺两部分,由聂绀弩担任副总编辑兼管古典文学。聂绀弩回忆此事:“全国解放后,一下子我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了。第一件工作就是整理《水浒》。……羞于说我把《水浒》‘整理得怎样,且说这书一出版,《人民日报》还发表了一篇庆祝的社论。这么一来,大学、中学、报馆、图书馆、研究所、演剧队以及不知什么单位,都接连来请我去作关于《水浒》的‘报告。”聂绀弩:《〈中国古典小说论集〉自序》,聂绀弩著、《聂绀弩全集》编辑委员会编:《聂绀弩全集(第9卷)·序跋书信》,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页。可见当时盛况。冯雪峰在上文说“国家出版社”,亦是文化部档案的用语。据《文化部一九五○年全国文化艺术工作报告与一九五一年计划要点》《文化部一九五三年工作报告》,“一九五○年成立了国营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个出版社将有计划地出版中国现代和古代文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办公厅编:《文化工作文件资料汇编1(1949—1959)》,文化部办公厅,1982年,第6页。,在次年实施“加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整顿全国文艺书籍的出版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办公厅编:《文化工作文件资料汇编1(1949—1959)》,文化部办公厅,1982年,第11页。的计划情况下,“国家文学出版机关本年度(注:1953年)……开始有选择地出版了……‘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古典名著”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办公厅编:《文化工作文件资料汇编1(1949—1959)》,文化部办公厅,1982年,第15页。,其出版行为确属国家行为,在20世纪50年代百废俱兴的时候,这一古籍整理出版成果的推出,与造出新中国第一辆汽车、挖出新中国第一口石油井,并无什么区别。而文化部在报告中也提到了要加强该社工作,负有整顿全国文艺图书出版的责任,明确了出版管理部门成立专业出版社来协助其工作的意图。

(三)人文社的副牌社所作分工

人民文学出版社此时有作家出版社、文学古籍刊行社(二者成立于1953年10月)作为副牌,冯雪峰兼任社长,聂绀弩兼任总编辑参见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著:《北京志·出版志》,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48、192、216页;方厚枢:《新中国中央级出版社六十年的变迁》,《出版工作七十年》,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36页;金贝伦:《当代北京出版史话》,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水浒》整理本就由人文社与作家出版社分别出版。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金圣叹七十回本为底本,删去“惊噩梦”,依照百二十回本,恢复“洪太尉放魔”,算是加了一个楔子,但全书只到宋江等“排座次”为止,“这个本子是经过慎重校订的,要比金圣叹的本子完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关于本书的版本》,《水浒》(七十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不过,冯雪峰后来自己审读及听取社会上的一些意见,“发觉其中还有一些错误(编辑上和注释上的)”,经重新编辑加工,增加更多注释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作家出版社于1953年出版冯雪峰:《回答关于〈水浒〉的几个问题》,《冯雪峰论文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7页。。1954年以后,该书又回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此后不断重印,成为《水浒》最流行、最权威的版本,直至1985年新的整理本出现。作家出版社说是出版社,可当时实际上就是人文社的一个大编辑室,定位是出版当代文学作品朱珩青:《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记作家出版社的第一任副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贵阳联谊会:《“三联”忆旧》,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页。,其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分分合合,1958年作家出版社与人文社分离并划归中国作家协会主管,至1960年再合并,1980年再度独立建制。

而文学古籍刊行社同样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其成立背景就是“因该社(引者注:指人民文学出版社)对古典文学作品校勘和注释的力量不足,若干重要古籍不能迅速出版,而各方面对此需要又很急迫,故拟用‘文学古籍刊行社名义先行影印出版”《出版总署关于人民文学出版社拟另以“作家出版社”“文学古籍刊行社”和“艺术出版社”名义出版书籍的请示报告》,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5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24页。,其专业就是承担人文社的古籍影印出版。在实际操作中,更类似一个编辑室,但又并非只是上文所说由聂绀弩负责的二编室。据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楼适夷回忆,1954年2月,巴人(王任叔)调任副社长兼总编辑,“亲抓古典部,并在四个编室之外,又扩大了一个五编室,是专门翻印古籍的,对外用‘文学古籍刊行社的招牌”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宋应离等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第4卷),大象出版社1999年版,第440页。,按他的意思,此时人文社内部有一个专门的编辑室编辑古籍图书,即用“文学古籍刊行社”名义出版文学古籍,不过聂绀弩主持的二编室于1954年编辑整理了《琵琶记》,也是以这个名义出版王培元:《永远的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4页。。所以,文学古籍刊行社应当并不只是某个编辑室的专用,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古籍影印出版的路径之一。

在20世纪50年代,文学古籍刊行社共出版古籍68种,其古籍整理出版有着鲜明的集部特征,即按照古籍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来衡量的话,出版了大量的文学总集、别集等集部古籍,形式上则以影印为主。其中总集有《诗集传》《玉台新咏》《六朝文絜》等七种,别集《嵇康集》《元氏长庆集》《白氏长庆集》等十四种,词集《花间集》《绝妙好词笺》《白香词谱笺》等七种,戏曲小说《西厢记诸宫调》《朝野新声太平乐府》《清平山堂话本》《唐宋传奇集》等二十五种。可明确为影印本的,计三十种,其中《白氏长庆集》据宋刻本影印、《花间集》据宋绍兴十八年(1148)刻本影印、《诗集传》据宋刻本影印,其他则多以明刻、清刻影印,还有以民国间鲁迅先生钞稿影印的《嵇康集》。

二、古籍出版社及其古籍出版

(一)古籍出版社的成立

文学古籍刊行社并非独立建制的古籍专业出版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52年被确立为13家中央级的出版单位之一,当时的定位是“国家的文学书籍出版机构”《出版总署关于中央一级各出版社的专业分工及其领导关系的规定(草案)》,中國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4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5—103页。。这样在1954年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改制之后,中央级的出版单位没有一家专门从事古籍出版,各地方也是如此,这实际上是不符合出版专业化的要求的。在这种形势下,1954年出现了一家专业的古籍出版社,它的名字就叫“古籍出版社”。

1954年3月出版总署副署长陈克寒给习仲勋并中宣部写信,提到习仲勋日前有“关于成立古籍出版社”“工作可由少到多”的批示,陈克寒代表出版总署表示“为了保存与整理中国文化遗产,团结一部分学术研究工作者,建立这样一个出版社是很有必要的”。陈克寒这样讲是有原因的。一方面,学术研究的恢复与开展是古籍的需求增多的客观因素,但市面上古籍日渐稀少——一是民国时期出版的古旧书日渐稀少,二是目前出版社出版的数量不够。据总署调查,当时东安市场和琉璃厂都出现了囤积古籍的现象,许多旧书比新书贵到几倍甚至几十倍程度。另一方面,不少学者要求将他们在民国时出版的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作品再版或修订出版。因此,他们的意见是“建立一个古籍出版社负责编辑出版中国古籍与汉文字典、辞典”,并筹划由统战部副部长、政务院副秘书长齐燕铭主持这个出版社,中国科学院各历史研究所给予帮助,还以100人计,需要办公室1450平方米,宿舍3800平方米,关于后者的计算标准是“有家眷者80%,平均每人以五口人计需45平方米,单身者20%,平均每人需10平方米”,只“因作这些工作的人,在生活上不能不照顾得好些,所以每个家庭住房单位面积就要大些”,不仅如此,“将来发展以400人计,约需要办公室5800平方米,宿舍15200平方米”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5、136、137页。。以这种筹划所涉及的人事规格和经济规模衡量,显然古籍出版社的成立并非简单“攒局”,是要做长期的打算。当时也确实打算成立一个综合保存和整理民族文化遗产、传播语文及一般知识、编辑字典辞书等业务的出版社,但到古籍出版社成立时,各方面尚在筹措,社址却是选定无虞,就在出版总署院旁东总布胡同十号的一个四合院内。

据《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后来合并于中华书局的古籍出版社成立于1954年6月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0页。,但事实上古籍出版社组建完成的时间迁延得较长。这与当年出版总署划入文化部,设立出版局的机构调整有关,而具体的人事安排到位也需要时间。出版总署于1954年11月停止办公,之后出版事业划归文化部管理。但在此之前的当年9月,出版总署给中宣部和政务院文教委员会打过报告,古籍、语文、辞书出版社暂时采用一套机构两块招牌(古籍出版社和语文辞书出版社)的方式,等时机成熟还再分设两个专业出版社,还称“这个出版社先成立筹备委员会,由叶圣陶(主任委员)、傅彬然、郭敬、徐伯昕、金灿然、恽逸群、王淑明、徐调孚等八人组成”。说明此时古籍出版社尚未正式成立,主持者也由齐燕铭,转为以叶圣陶为首进行筹备。而后来任古籍出版社党支部书记的王春回忆,胡愈之、叶圣陶和金灿然“他们在1954年下半年便调兵遣将,选定社址。我就是在这年9月从广州调回北京,向出版总署报到后,被派往刚成立的古籍出版社的”王春:《古籍出版社与〈资治通鉴〉标点本》,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文史资料》(第58辑),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页。。再据文化部档案,1954年“全国国营、地方国营、公私合营出版社名单”,其中中央级出版社共计26家,地方级出版社37家,也无古籍(或古籍语文辞书出版社等名)出版社的名称,而此名单的编印据“资料统计时间截止到1954年8月底”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70—671页。,则古籍出版社的成立最早也不会在1954年9月前。且“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古籍图书——据清光绪十六年(1890)刻本影印的清梁僧宝撰《切韵求蒙》,也是在1955年才面世的。

另外,关于古籍出版社与中华书局的关系,当初成立古籍出版社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中华书局及商务印书馆的老人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没有一个编辑出版的班底子可作依靠(商务、中华可以作这种工作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转业了)”《陈克寒关于建立古籍与汉文字典编辑机构致习仲勋并中央宣传部的信》,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页。。且在原计划中,中宣部本打算将古籍出版社置于中华书局之下,做一个编辑室的规模,出版时用“古籍出版社”的招牌。1954年陈克寒的信发出后不久,3月12日中宣部就召开部务会议决定,“在中华书局内设编辑所,但用古籍出版社名义出书,由小到大,从影印古籍工作做起,整理工作放在第二步”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5页。,但这个决定并没有执行。倒是中华书局原总编辑李侃撰文提到了中华书局“1957年又从财经出版社分出来并入古籍出版社”李侃:《齐燕铭与中华书局》,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回忆中华书局》(上),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页。的故事,社址也从北京西总布胡同七号迁入古籍出版社所在的东总布胡同十号。虽然这一条在中华书局历年大事记里并无记录,反而表述为古籍出版社于1957年3月并入书局,但书局也认同古籍出版社“是出版总署直属社”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0页。,具有独立地位。

(二)古籍出版社的管理协调功能

由此,古籍出版社作为一家独立建制的出版社,内设三个编辑部,即古籍编辑部、语文编辑部和辞书编辑部,它的建立是为了承担国家古籍整理的专门责任。不仅如此,在古籍出版社成立之初即明确规定其具体任务是除了要编辑出版中国古籍和近代研究古籍的著作外,还要协助总署调整有关出版社的出版任务与出版计划。出版总署在明确了古籍出版社的专业分工和管理职责后,又规定了其他有关出版社古籍整理出版的分工,并要求古籍出版社进行协调,如“重新加工整理的古典文学作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古代艺术作品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医书籍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古代农业书籍由财政经济出版社出版;古代一般科学著作由科学出版社出版;除直接研究古籍的著作外,一般近代学术著作由三联书店出版;历代碑帖、字画和一部分近代研究古籍的学术著作由上海的古籍出版单位出版”;等等《出版总署党组关于筹建古籍、语文、辞书出版社问题的请示报告》,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15页。。还有,古籍出版社不仅协调出版事务,还要指导古籍图书的发行。同年文化部为了有计划地重印古籍和近现代学术图书,编列了一个有700余种图书的书单由各出版社分工完成,但对于这些重印古籍,当时的文化部认为其中包含许多错误观点,且只有少数学术研究者需要,因此,应该有节制地发行,要求“古籍、语文、辞书出版社应在古籍的发行上对新华书店进行指导”《文化部党组关于重印古籍及近代、现代学术著作向中央宣传部的请示报告》,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00—601页。。又《叶圣陶日记》“1954年9月15日”条,文化部此报告实草拟于出版总署时期,这重印古籍及近代著作“实即古籍出版社之方针任务。此室掌握方针任务,出版则由有关出版社分任之”叶圣陶:《叶圣陶日记·北游日记(甲钞)》,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595页。,也可佐证古籍出版社实际上担负着根据文化出版部门的意见,指导和协调全国古籍出版的责任。这种成立一个专门的办事机构,执行出版管理部门的各种方针政策的做法,被后来的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所沿用,成为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模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最初古籍出版社的编辑不足10人,但皆是一时之选,他们大都是古籍研究、整理和出版的专家,并且他们很多都有文学研究会和开明书店的背景。出版总署副署长叶圣陶兼任社长和总编辑,但不太问事。副总编辑章锡琛曾是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编辑、《新女性》主编,1926年与夏丏尊、叶圣陶等创办开明书店,《二十五史》《二十四史补编》即在那时完成。还有张静庐,“建国后我国出版史研究的开创者”,曾创办光华书局、现代书局和上海杂志公司;徐调孚,文学研究会会员、开明书店编辑、戏曲史专家;陈乃乾,版本目录学家,1956年從上海调入古籍出版社,负责古籍影印出版;后来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文学古籍刊行社的编辑调入,如冯都良、童第德、侯岱麟等三人;等等古籍出版社编辑人员情况据《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王春《古籍出版社与〈资治通鉴〉标点本》整理。王春是中华书局党委书记,时任古籍出版社党支部书记,分管人事工作,对编辑来往情况比较熟悉。。然而,如何开展工作,以这样的人力,仅靠自己是不可能的。1955年3月8日,已经退休的原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舒新城辗转收到古籍出版社副总编辑傅彬然等人的信,“均系商量古籍出版社排校问题”,即该社“下月起拟每月排印古书一百五十万字,希望排字与校对均由中华沪处代为负责,派其同人高克辛来接洽。希望组织外力,要我代为联系。与友吾谈后高来谈。他已与沈季湘及汤季宏接洽过,告以据我了解所能提出之意见:(一)古书校对需要认真,商务以前校《国学丛书》与《万有文库》的方法绝不可用,缺人手方面应要求对古籍有根基者;(二)排版条件中华较好,但现在任务多,应由出版局调整;(三)校对方面,本社工作,据友吾研究,最多只能凑五人,但每月校一百五十万字,最少要十人;(四)编校出版均需由古籍出版社派专人负责,此间无人代理;(五)外力校对只有通过文史馆由其副馆长李青崖负责荐人,但要考虑官员都属高龄,能力好的未必懂技术并须估计其随时可能生病,故工作很难执行严格计划”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28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3—104页。。古籍出版社成立之初就遇到人手不足的问题,并且任务又定得高,确实需要求助外力。舒新城毕竟管理中华书局编辑所二十多年,古籍整理出版经验丰富,请他来支持是再正常不过的。好在舒新城热心出版事业,给予了不少支持,从校对方法到人力及其组织办法都有切实建议,但也对古籍出版社此时的工作规模略有些微词:一是针对古籍出版社人力较少,组织大型古籍整理出版项目,计划每月排印一百五十万字,而1935年中华书局统计五年来出版“字数94,180,000”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6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页。,计算下来每月排印数量差相仿佛,然而彼时中华书局仅编校教科书一项,1933年“参加编校者70余人”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5页。,则以古籍社的力量,任务未免有些艰巨;二是校对方法不可以学习商务印书馆《国学丛书》《万有文库》的办法,鲁迅先生早年即批评其实为“克日速成的草稿,或是栈房角落的存书,改换新装,招摇过市”鲁迅:《书的还魂和改造》,《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二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8页。本篇最初发表于1935年3月5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二期,署名长庚。,可见为求速成,校对的功夫做得还不够,在方家看来形同草稿,则古籍出版社作为国家出版机关,务必认真校对,不能求速成;三是切实办法,当时古籍编辑出版人才凋零,中华书局也已经并入财政经济出版社,拿不出人手,倒是当时的文史馆系统有一些文化老人,而以舒新城此时在上海的方便条件,正可以求助于上海文史馆等。古籍出版社虽然人单力薄,但也从另一方面也看得出其作为国家出版机关,可以由官方出面协调出版资源。

(三)古籍社的古籍出版情况

古籍出版社从1955年至1958年出版了包括《全国解放后出版的古籍目录(草稿)》(1949年至1958年4月)在内的总共31种古籍,子史并重,特重史部。形式上有木板书刷印,古籍出版社在陈乃乾调入后,曾由他负责全国范围内收集木板,即便在后来并入中华书局,这些木板书依然以古籍社的名义出版舒新城:《舒新城日记》(第30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6页。。还有古籍整理图书,如清章学诚撰、刘公纯标点《校雠通义》,叶德辉撰《书林清话》,陈垣《元典章校补释例》,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宋司马光撰、元胡三省音注、标点《资治通鉴》小组校点《资治通鉴》,清毕沅撰、标点《续资治通鉴》小组校点《续资治通鉴》,据光绪年间武威李氏刻本影印清李铭汉撰《续通鉴纪事本末》等。而《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的标点出版,站在今日回头望去,可谓提供了一个文化出版事业管理者、学术研究者与出版工作者三方相互磨合、相互支撑,在出版专业化、计划化背景下共同开展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极具示范意义的例子标点本《资治通鉴》的整理出版事详见蔡美彪:《〈资治通鉴〉标点工作回顾》,《书品》2008年第3期;王春:《古籍出版社与〈资治通鉴〉标点本》,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文史资料》(第58辑),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124—128页。。

而就具体的出版事务来说,采用标点、分段来整理古籍,尤其是采用1951年公布的标点符号进行标点是颇具典范意义的。1951年9月出版总署颁布《标点符号用法》,并在《人民日报》全文刊登,当时有“编者按”:“这个文件已经由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秘书厅作为‘公文处理暂行办法附件发布。”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标点符号用法》,《人民日报》1951年9月26日。由此可知《标点符号用法》的颁布比较紧要的目标是公文寫作,那么如何将这种适用于公文制作和语体文形式的标点符号移用到学术研究、古籍点断上,其实并不容易。据钱伯城回忆,在古典文学出版社编辑潘伯鹰《黄庭坚诗选》时就发现,潘伯鹰标点时有“创新之处”,一是喜用破折号,如“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六月十七日昼寝》),将上联下句与下联上句用破折号连接;二是爱用感叹号,如“千丈寒藤绕崩石!”(《上大蒙笼》)及“木落知风饕!”(《劳坑入前城》)等;还有就是将五七言诗点断,如“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兄夸”(《嘲小德》)及“才难,不其然;有,亦未易识”(《赠秦少仪》)。不仅潘伯鹰是这样,钱基博同样是满纸惊叹号。不难看出,完全按照《标点符号用法》标点未免有些拘泥,所以,如何灵活运用新式标点符号来标点古籍,对老先生们来说都是一个新问题钱伯城:《物外人间一诗人——怀潘伯鹰先生》,姜德明主编:《七月寒雪(随笔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33页。。

新式标点符号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可这灵活性如何掌握,当时《资治通鉴》的标点者也意识到了这个难题,新颁布的标点符号哪些不能用,哪些能用,用又如何用,需要一个共识。于是11月29日标点小组向语文专家叶圣陶请教,该日叶圣陶无记录,顾颉刚日记则平淡如水,“草今日下午开会提案。……到第三组,开《资治通鉴》标点第二次讨论会,自三时至六时。进餐后归。……今日同会同席:范文澜王崇武聂崇岐齐思和周一良张政烺邓广铭何兹全容肇祖叶圣陶徐调孚蔡美彪”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七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19—620页。。顾颉刚应该是将标点小组之前工作中遇到一些标点的问题准备了一份供叶圣陶参考。众人经讨论认为,一时难以制定完备的古籍标点条例,先就标点、分段理出几条原则,开始工作为宜,之后在工作中不断完善,再制定凡例。

蔡美彪回忆由于当时顾颉刚其他工作较多,加之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商定由顾颉刚与王崇武、聂崇岐、容肇祖组成四人小组,分任校阅工作,对其他人的标点稿进行复校,并说后来附于书前的《标点说明》是由校阅小组起草,经范文澜审定,署名“标点资治通鉴委员会”蔡美彪:《〈资治通鉴〉标点工作回顾》,《书品》2008年第3期。。然而,这与顾颉刚日记里的记载略有出入。在校阅小组成立前,作为“总校对”的顾颉刚已经起草了一份标点凡例稿。在12月11日顾颉刚见完叶圣陶等人的当天,他就回北海“草标点及排印《资治通鉴》凡例,未毕”,12月13日“增加标点《通鉴》凡例”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七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25页。,12月15日“到所,整理《拟通鉴标点凡例》及《拟通鉴排版凡例》,约四千余言”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七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26页。。中间参加政协会议,1955年1月6日“得崇武电话,即续抄《通鉴标点凡例》”,1月7日“到北海,看各报评价胡适文。续抄《通鉴标点凡例》,仍未毕”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七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40页。,1月8日“到北海,将所拟《通鉴标点凡例》抄讫,共四千余字。……到王崇武处,送标点凡例”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七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24页。,此时顾颉刚所草拟的《凡例》已成稿,并交给标点小组召集人王崇武。此后日记不再见标点凡例的事情,仅有会议消息和出版事务。而2月24日“到画舫斋,商谈《通鉴》标点事,开复校小组会”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七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60页。,此时由王崇武等四人组成的校阅小组才刚刚成立。由此可说明,标点《通鉴》的凡例至少在草稿阶段是由顾颉刚主其事的。而后直到1956年3月31日“看《校点资治通鉴说明》”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八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40页。,这时的“凡例”名称才有变化,而后来出版则正式定名为《标点资治通鉴说明》。蔡美彪回忆此说明最后由范文澜审定,那么,可以知道范文澜是认为小组的工作采用章钰校记而不再另做校勘,因而只称标点,不称点校。但无论如何,就这个说明而言,顾颉刚个人做了很多工作。他至少提供了一个完成性比较高的初稿,且在校阅小组成立前就完成并交给了王崇武,后经范文澜审定,附于书前。

《标点资治通鉴说明》在如何将语体文的标点应用于古籍方面做了尝试,树立了一个典范。除了破折号(——)、曳引号(~~~~~)和疑叹号(?!)以外,其他现在通用的标点符号,在标点这部书时都有使用,有些标号、引号的使用既有一般说明,还有具体举例。如专名线一般用在人名、地名、(朝)代名上;用在书名,或简称书的作者及其所做之书,则作者与作者之书都加标号,不避烦琐,能一以贯之;又如爵名,有其上冠地名,有其上冠封号,再加人名,则爵衔与人名加标号。引号不仅应用于说话等直接引用,对特殊的事物,如杨素造大舰名“五牙”,也使用引号,而与专用于人名、地名、(朝)代名等标号区别开来。至于分段,考虑到其编年体例,也将古籍原有每年提行的形式,改为年份顶格,年下纪事,每段一律提行,首行低两格处理,从而使段落之间关系更加清楚明白。从方便读者来说,确实是一大进步。而这些做法,在日后的古籍整理出版实践中都坚持了下来。后来吴晗、范文澜在标点前四史时,就商定办法“四史的标点分段体例应予统一,以《资治通鉴》的标点体例为标准”《标点前四史及改绘杨守敬地图工作会议记录》,中國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9卷),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30页。,可以说是对《资治通鉴》标点方式的肯定与继承。

另外,在出版过程中,有些流程和做法也成为日后古籍整理出版的成例。古籍出版社副总编辑章锡琛在标点《资治通鉴》十二人中占有一席,他不仅承担了少量的标点工作,更做了大量的编辑工作。在书稿付印的时候,章锡琛以65岁高龄只身由北京赶到上海,住在旅馆,吃在饭店吴翊如:《怀念章锡琛先生》,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回忆中华书局》(下),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38页。,在中华书局上海印刷厂车间里担负总校阅和最后把关的责任,这种古籍编辑下厂的方式在日后的古籍整理出版中经常被使用。而此前徐调孚特地赶到上海做了版面设计,因首次出版时采用精装,单册过厚,后来吸取教训,在出版点校本二十四史和《清史稿》时,不论是平装本还是精装本,每册都在320页左右王春:《古籍出版社与〈资治通鉴〉标点本》,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文史资料》(第58辑),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127页。。古籍出版社出版标点本《资治通鉴》后不久,就开始校点《续资治通鉴》,在此过程中,古籍整理出版的专业化继续往更集中更统一的方向推进。后来古籍出版社1957年并入从财经出版社剥离、独立建制、以全新姿态专业从事古籍整理出版的中华书局,《续资治通鉴》也就改由中华书局出版了。

综上所述,这些国家出版机关在20世纪50年代最初的时间里,为古籍整理出版做了很多工作,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某些私营出版社在古籍和旧书出版方面的投机行为,1954年文化部下达各地文化局、处,并口头通知私营出版社,规定除了一些有历史的私营机构可以将本出版社历年的本版书进行重印外,任何私营出版社不得将其他出版社的旧版书籍进行翻印《文化部党组关于重印古籍及近代、现代学术著作向中央宣传部的请示报告》,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6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01页。,至此私营出版机构几乎被剥离了古籍整理出版的功能。因此,国家古籍整理出版机关的出现,以及要求私营出版机构不得专业出版古籍,二者意味着国家意志和党的政策将更方便地在古籍出版领域落地,这距离国家主导的古籍整理出版专业化、计划化的出版模式的建立又近了一步,并在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成立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以中华书局为办事机构之后而最终完成。

〔作者顾雷,复旦大学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