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传统艺术 写现代思想

2021-09-12 09:26张慎钟义荣
关东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戏曲

张慎 钟义荣

[摘 要]在四十余年的戏剧创作生涯中,李应该创作了三十余部剧作。不少剧作不仅屡获大奖,而且多次晋京演出、参加全国巡演,获得了不少肯定和赞誉。李应该的戏曲创作在提炼冲突、安排结构、塑造人物、开掘思想、编撰曲白、营构场面、调节气氛等诸多方面,从中国传统戏曲中继承了丰富的艺术经验,又能够从民间生活、现代戏剧中汲取多样的艺术手段,在融会中有创造,为弘扬中国戏曲艺术,做出了成功的探索。

[关键词]李应该;戏曲;艺术成就

[基金项目]山西大同大学博士科研资助项目“文学批评的转型及其问题研究”(2016-B-26)。

[作者简介]张慎(1983—),男,文学博士,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钟义荣(1981—),女,文学硕士,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讲师(大同037009)。

1950年出生于山东日照的李应该,书画、雕塑、小说,诸艺皆善,颇获好评。但戏剧创作才是其倾注心血最多、成果最为丰富的本色行当。从1978年创作第一部吕剧《半个小时》始,迄今四十余年,李应该创作了《石龙湾》(1991)《状元与师傅》(1996)《〈金瓶梅〉与笑笑生》(2000)《逐夜》(2005)《王祥卧鱼》(2007)《借头》(2008)《貂蝉遗恨》(2007)《换魂传奇》(2007)《雪飞六月天》(2009)等三十余部剧作。其不少剧作不仅屡获大奖,而且多次晋京演出、参加全国巡演,获得了不少肯定和赞誉。

李应该的戏曲创作的艺术风格多样:或者冲突纷繁复杂而又安排得缜密妥帖(如《石龙湾》);或者善于从潜在的戏剧冲突中开掘出深沉的思想主题(如《状元与师父》《借头》);或者以滑稽、荒诞、谐谑的艺术方式,传达强烈的社会批判主题(如《〈金瓶梅〉与笑笑生》《换魂传奇》);或者在荡气回肠的生死哀叹中,展现人物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如《貂蝉传奇》)。更重要的是,李应该的戏剧在结构安排、场面营构、人物塑造、气氛调节、语言运用等方面,继承了中国戏曲豐富的艺术经验,从民间生活、现代戏剧中汲取了多样的艺术手段,在融会中有创造,为弘扬中国戏曲艺术,做出了成功的探索。

一、缜密妥帖的戏剧结构

创作于1991年的《石龙湾》,为李应该赢得了诸多荣誉

《石龙湾》完成于1991年3月,1991年6月由日照市吕剧团首演。山东省吕剧院《石龙湾》剧组复排,1992年3月26日应文化部邀请晋京演出。1992年9月中旬至10月中旬,山东省吕剧院推出现代吕剧《石龙湾》,参加京、津、沪、苏、鲁舞台艺术优秀剧目全国巡回展演。1993年4月16日,吕剧《石龙湾》获第三届文华奖新剧目奖、文华奖剧作奖等多项奖。1993年5月吕剧《石龙湾》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1995年山东省京剧院复排《石龙湾》,参加中国首届京剧艺术节获铜奖。1999年《石龙湾》入编由马少波主编的《中国京剧史》。2000年中央电视台、山东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摄的电视戏曲艺术片《石龙湾》,获得2000年度“飞天奖”二等奖。2002年12月,入编由郭汉城总主编的《中国戏曲精品》《中国戏曲经典》。,可谓实至名归。《石龙湾》最让人惊叹的,是其匠心独运的戏剧结构。该剧以山东滨海渔乡的妇女彩螺为中心,以彩螺接受抗日武工队成员大脚嫂的“托孤”,设法将孩子转移出去为剧情主线,将彩螺、马五爷等渔乡民众与日军、伪军、汉奸之间的家国仇恨,牛大壮、马邪子与彩螺之间的情爱纠葛,“寡妇失节,投海祭祖”等宗族伦理所引发的矛盾等戏剧冲突,纷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其中,彩螺等渔村民众的家仇国恨,既为彩螺在抗日武工队遭受伪军围剿时接受大脚嫂的“托孤”,提供了情感支撑,也为剧末马五爷让彩螺、马邪子带着孩子投奔沂蒙山,埋下了伏笔;牛大壮、马邪子对彩螺的爱慕和追求,时而成为完成“托孤”的阻力,时而又是完成“托孤”的助力,使剧情越发枝节横生,波澜起伏;“寡妇失节,投海祭祖”这一“族规家法”,既给彩螺等渔乡女性带来了悲苦命运,又与“托孤”主线纠缠在一起,给剧情发展平添了诸多波澜。

可以说,家仇国恨、男女情爱、伦理规范所引发的矛盾,贯穿于《石龙湾》的每一场,与“托孤”主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纷繁严密的冲突之网,给彩螺造成了无情的考验。然而,戏剧冲突虽然如此纷繁,整出戏却调度有致,安排得缜密妥帖。这些冲突相互纠缠、相互碰撞,或横生枝节,或推波助澜,或引爆矛盾,不断地生发出紧张的剧情,使得整出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波澜不断,情节紧张。直到戏剧结尾,家国仇恨压倒了伦理规范,马五爷惩罚了汉奸八带鮹,让彩螺、马邪子带着孩子投奔沂蒙山武工队,“托孤”任务得以完成,伦理矛盾、情爱矛盾也都得到了解决。

李应该善于精选人物、提炼冲突、结构剧情,“深得编剧三昧”

马少波:《吕剧艺术的新发展》,《人民日报》1992年4月15日。。《石龙湾》中的人物不仅各有个性,而且在纷繁复杂的戏剧冲突中,承担着各自的戏剧功能:马五爷是宗族势力的代表;伪军司令黑头鲨则牵连着渔乡人民的家仇国恨;牛大壮、马邪子不仅与彩螺构成了“三角”情爱关系,而且面临危险时,牛大壮选择了退缩,马邪子则挺身而出,显示了二人或软弱、或勇毅的不同性格;即便是匆匆上场两次的彩螺娘,也展现了“寡妇失节,投海祭祖”这一伦理规范对渔村民众的影响。

这种既重视人物性格刻画,又注重提炼人物之间戏剧冲突的艺术经验,在其改编自张炜的长篇小说《古船》的话剧《逐夜》

《逐夜》2006年获“田汉剧作奖”。见李应该,马丽丽:《逐夜》,《戏剧丛刊》2005年第6期。、改编自《窦娥冤》的戏曲《雪飞六月天》中都有体现。话剧《逐夜》既细腻地展现了《古船》中隋抱朴、隋见素、隋含章、赵炳、赵多多等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又对小说的情节矛盾、人物冲突做了细微的调整、集中和强化:《逐夜》将剧情集中在粉丝厂承包大会前后,将《古船》中的隋不召与李知常两个人物形象合并,并将赵多多的死因改写为他与随见素的冲突……,较之于原著,人物精简、情节集中,更便于舞台表演。而在塑造人物时,则极力挖掘人物之间更为丰富的戏剧冲突:在隋、赵两家的矛盾之外,又着力挖掘了赵炳、赵多多与干部李玉明之间的潜在矛盾,赵多多与诸多女工之间的矛盾;在隋、赵两家之内,又展现了赵炳与赵多多之间的微妙关系,隋抱朴与随见素之间的思想差异……。这些人物各有个性,又代表着不同的思想力量;人物冲突,是不同思想力量的碰撞,增强了剧作的思想意蕴。《雪飞六月天》一方面不满意于元杂剧《窦娥冤》以及明传奇《金锁记》、京剧《六月雪》等作品“吉庆团圆”的结尾,删掉了原作“平反昭雪”的第四折,强化了作品的悲剧性;另一方面更不满意于原作对窦娥之外的其他人物缺乏塑造,不仅对神医卢、张驴儿父子、县令陶杌的性格都有刻画,而且增加了神医卢的妻子梅大姑形象,使得整出戏的人物塑造不再如《窦娥冤》那样集中在旦角身上。而是人物各有个性,承担着各自的戏剧功能。

二、从小冲突发掘大思想

敏于发现人物之间蕴含着丰富意蕴的矛盾冲突,善于从中开掘出重要的思想主题,是李应该剧作的又一特色。

创作于1996年的《状元与师傅》

李应该:《状元与师父》,《新剧本》1997年第6期。1998年,《状元与师父》在山东省第七届优秀剧本评选中获一等奖。2001年5月由日照市艺术团上演,获山东省第六届精品工程奖。2001年4月,日照有线电视台全剧录制,山东文化音像出版社出品光碟全国统一发行。以禀性耿直、无私无畏、誓要为民请命的李道理与无法无天、嚣张跋扈的阉党爪牙吴路之间的冲突展开剧情,传达了批判性主题。然而,李应该更重视“状元与师傅”之间的思想差异,敏锐地从中开掘出了深刻的思想意蕴。赵鹏程也曾如师傅李道理那样,有一腔慷慨激昂的理想抱负。剧作巧借赵鹏程进京赶考时送给师傅的折扇题诗,展现他当年的胸襟:“秋雨沥沥秋凄惶,似见百姓泪千行。它年若登龙虎榜,喝令四时同炎凉。”但是,与师傅不同的是,赵鹏程中状元后,做了魏阉的干儿子,获得了官职和权力。一方面,他虽然依附阉党,却举荐师傅为官,处处为师傅周旋,时时安排花豹照顾师傅,为师傅修筑新居,展现了他对师傅的感恩。另一方面,正如李道理所言,赵鹏程“对师傅不薄情,薄了天下众苍生”。为了展现师徒二人的思想差异,剧作第三场让他们展开了思想交锋:赵鹏程认为“读书不为前程远,师傅啊!何必教我苦用功?”李道理则指出“读书志在明事理,读书志在壮心胸。读书志在怀德义,读书志在救众生。”面对魏阉结党、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赵鹏程认为“天塌下来,自有高人擎天,何须咱们操心?”面对恶霸欺男霸女的行径,赵鹏程“一看心惊,二看心静,三看也就见怪不怪了!”李道理则批评他“不是缺少辩明是非的慧眼,而是缺少挺身而出的道德勇气!”认为如果都如赵鹏程那样“弯腰低眉”,只求个人太平,“你我师徒太平了,百姓的太平,又在哪里?”师徒二人的差异在于:师傅胸怀读书明志的理想,敢于不顾个人安危而为民请命,与恶势力作斗争;徒弟却因“宦海游,怎容得,角尖棱锋?……为官道,须圆滑,熟谙中庸”等现实原因,为了个人名利,放弃了读书人的志节理想、为官的责任担当。正因此,李道理对状元徒弟赵鹏程十分失望,剧作借第六场《风竹图》上的题诗:“翠竹虽有节,可叹也随风,老夫终生爱,枉付一片情。”将师傅对徒弟曾经的期待与现在的失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更妙的是剧作的第七场,阉党覆灭,李道理以为徒弟已被正法,河岸设祭,呼唤徒弟“魂兮归来”。不料赵鹏程在魏阉覆灭之后,再次攀附权贵,获得高升。赵鹏程虽未身死,却丧失了“魂魄”;肉身归来,却没有了精神人格。李道理连连哀叹“我的徒弟哪里去了?我的徒弟哪里去了?”这一场戏,以呼唤“魂兮归来”始,以呼唤“我的徒弟哪里去了”终,揭露了官场潜规则对人才的压抑、扭曲和异化,上演了一部人性被扭曲、异化的悲剧,表达了李应该呼唤知识分子“魂兮归来”的痛切之声!

与《状元与师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创作于2008年的《借头》

《借头》完成于2008年。2009年发表于《中国剧本》。2009年6月获第六届中国戏剧文学奖金奖。。《借头》由《三国演义》第十七回中不足四百字的“借头”故事,创作了一部剧情跌宕、思想深刻的悲剧。王垕对曹操忠心耿耿,护送军粮时更是严守军纪,没有动用一粒军粮来救助几近饿死的母亲和妻子。他施计送军粮、献策烧寿春,两立战功。在曹操需要“借头”之际,更是“为救国,旷古冤,甘愿担承。……一颗头,何足惜,献于曹公。”不料曹操出尔反尔,虚伪无情,阴险狡诈。直到化作冤魂,王垕才幡然醒悟,自己不过是曹操手中的一枚棋子。剧作的第七场,王垕的冤魂于觉醒之后痛骂曹操:“除董卓,你比董卓更残暴;灭袁术,你比袁术更荒淫。……你张口救国救民,闭口天下百姓,却把百姓当做献祭的羔羊,……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你是乱世的奸雄,祸国殃民的汉贼!”这一段唱词,堪比徐渭的《狂鼓史》(京剧《击鼓骂曹》)中的祢衡击鼓骂曹。剧作借王垕的悲剧,批判了“封建”统治者视民命如草芥、无视人的生命价值。正因此,李应该让王垕、王母、众兵卒的鬼魂在第七场纷纷上场,向曹操发出了“还我头来”的悲壮怒号。

《借头》的故事写到第七场,本已可以结束。但李应该却有意增加了蒋干与鲍虎对话的第八场,写出了权力之下人性异化的悲哀,再一次深化了主题:鲍虎、蒋干为了“活着第一”,不得不言不由衷,放弃道义。明知王垕有冤,却不得不声称其有罪;明知曹操阴险毒辣、出尔反尔,却不得不高呼“英明”。由此,剧作由王垕被借头,引向了众人都已经被借头;由王垕之身死,引向了众人精神人格之死亡。正因此,鲍虎说:“王垕死了,我们虽说还活着,也是一群没有头颅的僵尸”。由此,剧中的蒋干也不再是《三国演义》中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腐儒,也与《群英会》中的那个丑角全然不同,而是一个表面上见风使舵、毫无志节,实际上世事洞明、深谙伴君之道的人物形象,具有了现实批判意义和人性反思价值。

三、以荒诞、滑稽传达批判性主题

李应该的剧作常常通过人物之间的打趣、谐谑逗趣的诨语,来调节剧情和氛围,让观众在捧腹而笑中,缓解剧情带来的紧张情绪。例如《状元与师父》中,李道理的官印包裹被吴路抢走,李道理说“空囊装日月,无官一身轻。”李夫人打趣道:“装日月?装你的糠菜去吧!”再如李道理栖身破庙,夫人到山后挖野菜,十五娘问及夫人何在,李道理打诨道:“她啊……视察民情去了!”让人忍俊不禁。王骥德曾在《曲律》中指出,“大略曲冷不闹场处,得净、丑间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戏剧眼目。”

[明]王骥德:《王骥德〈曲律〉·论插科第三十五》,陈多,叶长海注释,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5页。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说:“插科打诨,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

[清]李渔:《闲情偶寄·科诨第五》,江巨荣,卢寿荣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3页。李应该显然深谙此中三昧,其《〈金瓶梅〉与笑笑生》《换魂传奇》等作品,更是以荒诞、滑稽的艺术形式传达了社会批判主题。

《〈金瓶梅〉与笑笑生》

剧作完成于2000年,2001年以《拉拉的金瓶梅》为题,发表于《剧本》杂志第2期。叙写嘉靖年间进士丁惟宁被罢官后,隐居九仙山,著作《金瓶梅》,刺贪刺邪,批判社会。其子丁耀亢,继承父志,著作《续金瓶梅》,触犯了清廷文字狱,被捕入狱。剧作借父子两代读书人与以西门庆、太师为象征的恶霸、贪官之间的冲突斗争,表达了社会批判主题。剧作有意打破了历史时空界限,让宋朝的西门庆、明朝的丁惟宁、清朝的丁耀亢同台,以“关公战秦琼”式的有意时空错乱和剧情设计,使剧作具有了滑稽、谐谑、荒诞的喜剧效果:年近七旬的丁耀亢因完成了《续金瓶梅》,被大清的官兵满山追捕,却遇到了年方二八的母亲田玉娘和刚刚进士及第的父亲丁惟宁;在明朝嘉靖年间做官的丁惟宁,却要为宋朝的武大郎伸冤,治西门庆的罪……。此外,剧中人物还常常插科打诨,例如兵卒们在查捕笑笑生时抢功夺赏,兵卒甲说“西门大官人是什么人?家财万贯,出手大方,说不就还能奖给我一套140平四室两卫的新房呢!”这些逗趣性的诨话、古今杂糅的语言,让观众闻之哄堂而笑,幽默轻松。

剧作虽然尽显滑稽、荒诞之风,但丁惟宁斩杀西门庆、参劾太师,两代读书人“著书立说,刺鬼刺贪,骇世警人”等剧情,传达了强烈的社会批判主题。特别是剧末丁惟宁审判西门庆,其慷慨激昂、气贯长虹的唱词,尽显嫉恶如仇的悲壮豪情:“我是暴雨,我是狂风,……我是愤怒的活雷公。……左手执楔,右手持锥,霹雳闪电鬼神惊。惊雷滚滚除恶豪,闪电道道斩奸佞。除恶豪,斩奸佞,朗朗乾坤得太平。……上天派我索你命,……今日里,敲响你的丧命钟。”

《换魂传奇》

剧作完成于2007年10月,2017年以《双换魂》为题,发表于《艺海》第2期。同样是以滑稽、谐谑的艺术方式,传达讽刺批判的主题。剧作借“仗势欺民”的土地爷形象,批判了基层官员倚仗权势、欺压乡民的社会现象。然而,剧作有意采用滑稽戏的艺术形式,展现了不少富有民间趣味的闹剧场面。在剧中,土地爷虽然小有权势、欺压乡里,却并没有得到手下的敬畏,而是成了被打趣、嘲笑、捉弄的对象。戏一开场,两个抬轿的小鬼连连用歇后语打趣、嘲弄土地爷:“土地爷闻了个蚂蚁屁——鬼鼻子真尖!”“土地老爷的胡子——老鬼毛!”“土地老爷坐轿——鬼抬着鬼。”还故意抬轿、颠轿、拽轿,将土地爷摔下了轿子。这一场面,既幽默风趣,又极具表演性,可以取得非常好的舞台效果。第三场秋菊请求钟馗为其嫂嫂添寿,不断要求“再添添”“再添添”,仿佛是民间菜市场上的讨价还价,令人发噱。第四场秋菊出嫁在即,却与神仙张错换了魂魄,形成阴差阳错的闹剧,更是令人捧腹。除了喜剧性场面之外,剧作还通过人物的诨语来增强谐谑逗趣的特点。例如,慢脚鬼劝土地爷“肚里能撑船”,不必和秋菊计较。土地爷说“能撑船?我还能撑他娘的塑料大棚!”让古代神话中的角色说出了当代生活语言,古今杂糅,增强了谐谑滑稽的特点。

《换魂传奇》正是借着荒诞离奇的故事、滑稽谐谑的艺术形式,传达了批判性主题。特别是戏剧结尾,既以钟馗“苍蝇老虎一起打”,惩治土地爷,呼应了反腐败的时代主题;又让急脚鬼、慢脚鬼公开演讲,竞选土地,表达了执政为民的理想。

四、荡气回肠地展现人物的情感心理

李应该善于通过本色化的曲白,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状元与师父》中的吴路一上场,便说“小美人儿啊!小美人儿!天是我家的天,地是我家的地,半悬空的空气也归我管着,你打算逃到那里去啊?”无法无天的恶霸形象便确立下来。《换魂传奇》中哥哥阻止秋菊去土地庙,秋菊说“要去!要去!偏要去!”一個活泼伶俐、快人快嘴的女孩儿形象便呼之欲出。《雪飞六月天》第三场中梅大姑与张驴儿对骂的唱词:“四两棉花你纺(访)一纺(访),老娘骂人压四乡。骂上三天三黑夜,不吃不喝不断腔。骂得老驴闭了气,骂得老牛撞南墙。骂得黑狗绕道走,骂得母鸡钻水缸。骂得东邻搬了家,骂得西邻逃了荒。骂得花草耷拉头,骂得河水不敢淌。可笑你,臭要饭的不自量,竟敢上门惹老娘。”语言尽显其泼辣蛮横,颇有民间趣味。

此外,通过荡气回肠的抒情性曲白,细致入微、淋漓尽致地展现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和情感思绪,是中国戏曲重要的艺术传统。李应该对此多有继承和发扬:《石龙湾》中彩螺的唱白,细腻地展现了“寡妇失节,投海祭祖”的伦理约束,给她造成的无尽悲苦。创作于2007年的《貂蝉遗恨》更是通过一段段慷慨激昂、荡气回肠的唱词,塑造了一个有情有义、胸襟高远,而又向往美好爱情、渴望自由的貂蝉形象。

剧作一开始,吕布兵败,貂蝉唱道:“白门楼,火光闪,心惊胆寒。屏壁摘下龙泉剑,素手粉面,怎杀得虎退狼潜?恨不生身男儿汉,持青锋,跨雕鞍,扶危局,扫狼烟,争一个天朗气清六合安。凭栏远眺把温侯惦念,”既对吕布怀有一腔深情,又有不让须眉的志节,可谓有情有义。听闻曹操要将其配给仰慕已久的关羽后,剧作借伴唱展现貂蝉的内心:“悲哉?喜哉?悲喜哉?宝剑脱手落尘埃。女儿心藏一点爱,生死不舍何苦来?”展现了貂蝉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在曹操军帐中,貂蝉看到出卖吕布的陈登,“见陈登,不由得,七窍生烟,恨奸佞,害温侯,再害貂蝉。”挥剑刺向陈登,可见其刚烈。特别是听到张飞劝其嫁给曹操、除掉曹操的计划之后,貂蝉不愿再作政治斗争工具:“貂蝉不羡万古扬,平常人儿求平常。……但只求,男耕女织,夫随妇唱,但只求,儿孙承欢,笑语满堂。弱女子,难自救,无力救亡,再不会,卖笑逐欢自残自伤。”正是由于看清了自己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毫无自由和尊严,貂蝉从曹营中逃出:“扬长鞭,纵青骢,直奔深山。看够了,尔虞我诈血飞溅,听够了,仁义道德慷慨言。狼群盘桓几多年,心力交瘁苦难言。笑面欢颜抛撒尽,惟余满腹泪斑斑。笑累了,哭累了,从今后,草庵青灯心半闲。”貂蝉不仅对关羽情深义重,而且见识高远,尽管关羽将其斥为“鬻欢卖笑的下贱女人”,但她凤眼如炬,深明大义:“战火起,山河崩,鲜血淌,尸骨横。关将军,怀万众,救苦救难真英雄。将军不恋美人色,更添几分敬慕情。将军如若遭劫难,怎能安心对青灯?”不计前嫌,助关羽脱困。嫁关羽时,关羽以“三更衣”的要求羞辱她。貂蝉受辱时的唱词,既唱尽了她一生的悲苦命运,更怒斥了横刀立马的男儿,却让一介女流的她承担除贼救国的大任。其唱词慷慨激昂,满腔悲愤,令曹操、关羽无言以对,羞愧难当:

貂 蝉 (唱)貂蝉女,知恩图报,识顾大义,

除国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弱女子,绣花手,力不缚鸡,

惟有这,卖笑鬻姿,欢颜嬉皮。

休夸说,大英雄,忠勇大义,

仗弱女,赴国难,你们堂堂男儿耻也不耻?

休夸说,大英雄,英名盖世,

貂蝉女,除国贼,功压群雄,你们哪个比及?

休笑我,人下贱,狐仙妖女,

我有爱,我有恨,义重情痴。

原只想,配将军,有了傍依,

不曾想,却受到,冷慢藐欺。

三更衣,三重门,伤透心志,

不由人,泪滚滚,湿了锦衣。

在《貂蝉遗恨》中,那个作为“美人计”中牺牲工具的貂蝉,变得情感丰富,血肉饱满,第一次获得了“人”的地位。她不仅厌倦战争,向往美好的爱情和男耕女织的日常生活,而且深明大义,见识高远,能够不计前嫌帮助张飞、关羽脱困。最重要的是,独立人格的觉醒,让她无法忍受做“棋子”的命运,“再不要,卖笑鬻姿,自残自伤。再不作,玩物儿,入尔股掌,再不作,玲珑骰子,任尔掷扬。厌倦了,人世间,尔虞我诈,尸横血淌”,最终选择以自杀来反抗命运,“一把宝剑横秀项,……一腔血,化朱蛾,自由飞翔”。

五、语言创造与场面调度功夫

剧作家提炼戏剧冲突、塑造人物形象、开掘剧作主题,都需要通过丰富传神、雅俗共赏的戏曲语言来实现。不同于现代话剧,戏曲语言既要生活化、本色化,又要符合戏曲的音乐规范,具有丰富的艺术表现力。这就要求剧作家要有丰厚的古典诗词修养,却又不卖弄学问,堆砌词藻;还要能汲取民间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却又不粗陋村野,满纸打油。正因此,王骥德指出:

词曲虽小道哉,然非多读书以博其見闻,发其旨趣,终非大雅。须自《国风》、《离骚》、古乐府及汉、魏、六朝、三唐诸诗,下迨《花间》、《草堂》诸词,金、元杂剧诸曲,又至古今诸部类书,俱博搜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时掇其精神标韵,写之律吕……。

[明]王骥德:《王骥德〈曲律〉·论须读书第十三》,陈多,叶长海注释,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6页。

李应该的戏曲语言,滑稽幽默时令人捧腹,慷概激昂时裂石穿云、惊天动地,荡气回肠时令人不禁动容,可谓具有丰富多样的语言表现功夫。在李应该的戏曲中,巧用、化用、改写古典诗词的语言俯拾皆是,展现了他广博丰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例如《状元与师傅》巧借折扇上的题诗,展现了赵鹏程曾经的志向。而《风竹图》上的题诗:“翠竹虽有节,可叹也随风,老夫终生爱,枉付一片情。”则将师傅对徒弟的期待与失望表达得淋漓尽致。再如《〈金瓶梅〉与笑笑生》将《金瓶梅词话》的引首词《行香子》化作田玉娘的唱词,其“官奴覆青绫,破屋任飞霜”一语则化用自陈师道的《秋怀》诗;丁惟宁醉酒后的唱词“东园听曲儿,西园饮酒”化自戴复古《初夏游张园》中的“东园载酒西园醉”。

李应该更善于从民间日常生活中汲取新鲜活泼的语言。例如《换魂传奇》中运用大量的民间歇后语,嘲弄欺压乡民的土地爷。《雪飞六月天》中梅大姑给窦娥婆媳说媒的唱词:“张家小哥儿心肠好,人物头长得也不差。张大爷虽说年岁有点儿老,配你这老丑正对茬。光棍儿俩得配寡妇俩,凑巴凑巴合一家。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她爹碰上了巧她妈。”语言干脆爽利,富有民间趣味。《貂蝉遗恨》中春柳责问张飞,为何还没有请他,他便闯了进来。张飞答道:“这就叫,实落亲戚不用请,自己上炕吃烙饼。”粗野风趣,符合张飞粗莽的性格。

此外,戏曲创作还要考虑演出时的现场效果和观众感受,要求剧作家在推进剧情、刻画人物的同时,注意营构戏剧场景、渲染戏剧氛围、调控剧情节奏。李应该善于通过场景调度、唱词节奏来渲染氛围。例如《石龙湾》第四场,马邪子误会孩子是彩螺与牛大壮的私生子,要向马五爷告发。彩螺追逐马邪子,又被汉奸八带鮹尾随。“托孤”的事即将暴露,剧情到达高潮。为了营造紧张的气氛,剧作一方面风云突变,“闪电雷鸣”,场景切换为“雨夜”。另一方面,人物的唱词越来越急促,将紧张的剧情渲染到了极点。从而上演了一场急促、紧张的“雨夜奔逐”。再如《貂蝉遗恨》本是一出以抒情为主的悲剧,但其第五场张飞劝貂蝉,汲取了张飞戏的滑稽传统,有意展现张飞的鲁莽急躁,谐谑风趣。李应该还善于采用一些闹剧性的场面,增强剧作的表演性。例如《〈金瓶梅〉与笑笑生》中西门庆迎娶潘金莲,众轿夫一边抬着轿子在舞台上颠颠狂狂地走,一边与西门庆、潘金莲、武大郎诸人轮番演唱,舞台上热闹非凡,颇具观赏性。

总而言之,李应该的戏曲创作在提炼冲突、安排结构、塑造人物、开掘思想、编撰曲白、营构场面、调节气氛等诸多方面,从中国传统戏曲中继承了丰富的艺术经验,又能够从民间生活、现代戏剧中汲取多样的艺术手段,在融会中有创造,为弘扬中国戏曲艺术,做出了成功的探索。

猜你喜欢
戏曲
中外大学生体验非遗戏曲文化
新舞台
戏曲从哪里来
小学音乐戏曲教学存在的问题及应对策略
传统戏曲
戏曲进校园,经典共传承
趣学本土戏曲
四部委携手推进戏曲教育工作
四部委携手推进戏曲教育工作
戏曲创新不能忘记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