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赵孟书画印考辨

2021-10-30 19:23赵华
中国美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坡面真迹印章

古代书画用印的鉴定和古书画鉴定一样,也有一个识真辨伪的过程。笔者曾通过对“赵子昂氏”印鉴分期、唯一性和真伪的梳理探讨赵孟印鉴的鉴定问题[1](以下简称“分期”)。鉴于传统印鉴鉴定中单纯目鉴和通过纯文本描述进行比较这两种方法的缺陷,本文再以“赵子昂氏”等印鉴为例,通过计算机辅助作图曲线拟合法进一步解析和定义,并采用统计手段,使用书法风格以及笔迹学对比等方法,对一批俞和作伪赵孟书画作品进行重鉴和清理,同时对詹僖、金琮、黄彪、章藻等作伪者伪作及伪印进行梳理后发现,即使古代顶级的作伪者也远远达不到文献中所谓的“乱真”。

一、印章鉴定的理论前提

本文要研究的内容是真印、真印的多个印蜕副本、仿制(以下未做特别说明者,均指无机械与计算机参与的手工仿制)印、仿制印的多个印蜕副本的组内和组间关系问题,以及其作为古代书画附属物与古代书画本身的关系。

(一)单个印章可以通过多个印蜕获得其多个特征的统计真相

单个印章的每一次钤盖,由于印蜕材质、印泥、钤盖手法等变化,必然带来一些偶然误差,这是需要正视而无须逃避的正常现象。好在这些偶然现象不会大规模地重复出现,而大规模重复出现的现象当然不是偶然现象。同一个印章的每一次清晰钤盖,不会在每一个位置都同时产生完全不重复的偶然误差,导致无法判断,总会有多数印蜕为我们保留部分或大部分一致的局部特征。所以,通过对样品特征进行足够规模数量的识别,可以确认重复现象,排除偶然现象,还原样品本来面目,这个过程叫作“统计”,其结果就是“统计真相”,这种一致性称为“组内统计性一致”。

“统计真相”是众多个体现象之上的共相,避免了单个印蜕钤盖、材质变化、影像拍摄、图像印刷过程中产生的误差。本文的研究正是基于“统计真相”。当然,单个仿制印章的多个印蜕同样可找到其区别于真印和其他伪印的“统计真相”,它们也具有“组内统计性一致”。

(二)仿制印章与被仿制印章之间必然存在特点明显和数量庞大的“组间统计性差异”

仿制的过程需要解决三个问题:仿制对象的正确遴选、仿制的技术保证和质量控制、仿制品接受者的检验标准。一是仿制对象的遴选。仿制印章的途径更多只能是对印蜕的仿制,如果没有对被仿印蜕上的偶然误差进行一定规模的统计排除,被仿单个印蜕上的偶然误差就会被传递,同时由于仿制工艺精度的问题,又必然会产生并叠加新的更多的误差。如果被仿制的印蜕本身就是仿制印章的印蜕,那么误差就会传递、放大并叠加新产生的误差,直到面目全非,后一种情况较为常见。二是仿制的技术保证和质量控制。如果把印章看作一个精密的零件,那么制作精度可以用长度单位来衡量。古人用“差之毫厘”来规定制作精度,而今天任何一个拥有游标卡尺的普通车工都不会满足于十分之一毫米的精度了。“赵子昂氏”数学解析测得较精确钤盖的印蜕边框宽度仅为0.13mm至0.23mm,经统计的制作位置误差如果超过这个水平即可视为重大“差异”。三是仿制品接受者的检验标准。“逼真”问题同样困扰着检验标准处于较低水平的仿制品接受者,古代甚至近现代对于“逼真”的描述可谓文献累牍,这些“逼真”跟真印相比是否达到上一条所表述的几何“逼真”水平呢?后文中经过统计比较的与真印相去天壤的所谓“逼真”的伪印,至今仍然在迷惑着采用传统目鉴的专家。作伪者又何必做到我们今天才有可能达到的几何“逼真”标准呢?

几何“逼真”:当仿制精度高于检测精度时,这件仿制品即可以视为几何“逼真”。几何意义上的“逼真”在有了与今天检测水平相当的机械或计算机辅助制造出现之后成为可能,而对于已经出版著录的存世古代书画的重新清理,又杜绝了这种可能。所以,本文不讨论未来的化学水平“逼真”或分子学水平“逼真”。

“偶然相似”的排除:以作伪水平相对较高的俞和伪印为例,可看到其极个别到少数细节能够与赵孟真印相合,正是这极个别的相合使其在众多伪印中鹤立鸡群,最具迷惑性,导致过去一直被误为“逼真”,甚至认为就是俞和获得了真印。这又是另外一种偶然——偶然相似,这也是合理的,但这个合理不能干扰更多特征所决定的“组间统计性差异”的大局判断。

(三)印蜕本身可以鉴定

古代书画作品上的印蜕本身是可以统计鉴定的,同一印章的多个印蜕不会因为偶然误差而判为多个印章,不同印章的印蜕也不会因为偶然相似而判为同一印章。印蜕的鉴定可以通过基于图像处理、数学解析的多种方法,适用于任何有影像与数学经验的学者,并可以被没有书画鉴定先入为主经验者进行独立研究和雙盲检验。

(四)印蜕鉴定与书画鉴定的关系

印鉴真伪对于书画真伪既不是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即真迹上可以有真印或伪印,伪印可以出现在真迹或伪作中,鉴定中又必须结合作品本身的艺术风格分析进行排除。鉴定实践中,除了最常见的真迹真印、伪作伪印现象,还有伪作真印现象:代笔、印章保存不善、印章流失、手卷装裱中钤盖真印的空白拖尾被切割等均可能出现伪作真印。按照一般经验,伪作真印的概率较低,赵孟书画作品的伪作真印现象尚未发现。真迹伪印现象:王连起分析其原因时将真迹伪印笼统归结为“好事辈乱加的‘蛇足”[2],这仅仅是众多情况中的一种,把钤盖伪印者置于已知其真和非恶意假设的推导。从认识论角度分析,对于书画真伪的判定,必然存在认知和非认知两种状态。从意愿动机角度分析,这两种状态下钤盖伪印的动机又分别存在恶意和非恶意可能。上述角度的排列组合会形成四种情况。比如伪添者明知作品为真迹,故意添加伪印,这样做可以建立伪标准混淆视听。也存在作伪者有眼不识泰山,将真迹认作“赝品”,在“赝品”上添加伪印,弄“假”成“真”,来“提升”这件本来就是真迹的“赝品”的“价值”。历代书画上的真迹伪印比比皆是,各种情况皆有,后文还将专门讨论。

(五)印章鉴定结论引入书画鉴定的条件

只有在与其他条件证据成链的情况下,印章鉴定结论才具有对书画的辅助鉴定作用。书画真迹中的伪印毕竟是少数和特例,使用统计手段对书画真迹中真印标准品进行提取,应该注意挑选不同流传路径作品,遵循大概率原则,对少数和特例进行筛查。

(六)双盲检验

基于风格的判断如果正确,就应该敢于在辅助证据揭示之前进行闭卷判断。将书画与印章分开,进行独立研究,提出模型,并对盲点进行预判,后期对模型进行检验,文献和图像资源的封闭性和渐近性发现、发表的过程,在艺术史研究中是天然的过程性设盲。这种情况下的预判与揭盲相合就是预见性的,无疑有助于提升对书画风格鉴定和印章鉴定的信心和信用,这与“十分证据七分话”式的保守型研究有很大区别。

筆者的很多判断都是通过有限的作品局部图像确定书画风格,得出鉴定结论很久之后才得到印鉴影像验证,这个预判和验证的过程笔者展示在“中国书法江湖”网站,如《妙法莲华经》卷三、卷五等。至今尚有部分作品仍然只见吉光片羽,但书法风格既已确立,其用印归属排除伪添,必如所判,他日有影像公开都可一一验证。

二、“赵子昂氏”印章数学解析与描述

(一)标准品提取

关于标准品,本文列举“赵子昂氏”印蜕图例24枚(见表1),这些印蜕均“统计性一致”,年代跨度从初制、一损、二损到修复,书法风格存在临近统一和年龄渐变。由于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收藏家能做到完整收藏,不存在伪添印鉴可能,故可以通过本文解析方法统计检验。

限于博物馆开放影像底本的像素条件,本文以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王羲之四事帖》《双松平远图》、辽宁省博物馆藏《秋声赋》《欧阳询跋仲尼梦奠帖》《红衣西域僧图》(题款与跋尾二印)、《心经》,故宫博物院藏《跋唐人九老图》《兰亭序跋》《幽篁戴胜图》(织物扭曲经整体影像矫正)、天津博物馆藏《洛神赋》等真迹正面影像为例进行统计,作为“赵孟真迹真印组”。

(二)作图与测量方法

一是根据度量体系作图。对原作印鉴直接测量会受到作品本身尺寸(约20mm)影响而产生0.1mm绝对误差,相对误差达到0.5%。对原作影像进行计算机辅助测量可以获得更高的度量体系,如原作长度达到1000mm时,即使绝对误差放大到10倍,即1mm,相对误差也仅有0.1%。因此,计算机辅助测量能够更准确地保证测量线居于笔画中心,精度远远高于直接测量原作。

二是根据坐标系作图。用矩形框线嵌套印蜕边框,矩形框线应居于印蜕框线中心,以矩形左下角点为直角坐标系原点。

三是开展弧线拟合、标记与测量。提取八段近似正圆弧的形态,使用计算机矢量绘图软件拟合其圆心、半径、弧度、弧长参数,矢量拟合过程中应注意尽量让弧线从笔画中心穿越,保持弧线两侧印泥溢出水平一致。如有印蜕钤盖引起的单侧印泥污染应以排除,用英文大写字母标记圆心。弧线起始、终止角以水平向右角射线度为零度基准。

四是进行缺损标记。用三角形箭头标记印面缺损,用阿拉伯数字编号。

五是进行间距标记。用等长的带颜色双箭头标示印面空白间距。

六是采用不利原则。在鉴定不同印章时,为了证明二者存在重大差别,刻意避免放大二者差别或者缩小二者差别,如果仍然有重大差别,则说明二者确实存在重大差别。这个逻辑类似于棋类比赛中的让子大胜,说明二者水平有着巨大的差距。

以上作图方法仅仅是极个别采样和众多方法中的极少数方法,并不表示只有这些特征和此方法,这里只是用于本文所选取印鉴。任何手工印鉴的多个印蜕都具有稳定的组内特征组合关系以及与不同印鉴之间的差异。

(三)统计确认

鉴定者可使用矢量制图软件,对“赵子昂氏”真迹上提取的真印进行解析,绘制参考线,并将其进行复制和平移,查看是否与其他选定的赵孟真迹电子文件印蜕吻合。同时,将同一印章的不同次钤盖的印蜕作“组内”关系,两枚不同印章钤盖的不同次印蜕作“组间”关系。“组内”关系的可见特征应接近完全一致,即呈现“统计性一致”。“组间”关系的多个特征则应表现为完全不一致,即呈现“统计性差异”。在印章鉴定中,鉴定者应注意对样品进行统计和个别分析,多次重复出现而非偶然一过性的印泥漏压才能视为缺损。反过来,偶然印泥沾染的一过性掩盖不能否定重复出现的缺陷存在,须留心分辨。

总之,要既不因局部污染、破损、绢本扭曲否定真迹真印,又要注意到无机械辅助手工仿制印必然存在的多个细节上的“组内统计性一致”和重大“组间统计性差异”。当绝大多数特征尤其是曲线特征具有“统计性一致”,而少数缺损出现统计多数变化的时候,应考虑同一印章的分期。

(四)测得结果

印章为长方形(长19mm,高20.3mm),边框线条粗细约为0.26mm至0.46mm。“赵子昂氏”印蜕抽样弧线的数学特征见表2。

此外,“赵子昂氏”至少存在六处印面缺损情况:位置1、2处为显性缺损,少数案例如《双松平远图》《秋声赋》《红衣西域僧图》因印泥沾染而呈现掩盖状态,仔细分辨仍可察见。其中1号缺损处可以通过几何坐标(5.3,4.9)至(6.2,4.6)定义,也可以借用道路术语进行描述。此缺损位于纵下曲线逆时针弯道转向右横下向直道的结合处。位置3、4处为隐性缺损。由于本身缺损不深,钤盖时往往或虚或无,在印泥过厚时可能显现不出来,而在印泥不太厚时可以在掩盖后仍然观察到缺损的虚实趋势。以《双松平远图》为例,此印钤盖较重,笔画中心钤压实而露白,边沿印泥浸染反而浓厚,于缺损1、4处位置并无露白,实为印泥沾染,伪印往往由于缺乏大样本统计,这些该虚的地方就做实了。位置5、6处为分期性缺损。元贞元年(1295)至大德五年(1301)无此二处缺损,6号缺损出现在大德五年(1301)末,5号缺损出现在大德十一年(1307)末。延祐七年(1320)末,此二处缺损曾经历过不完美的修复。这一研究结果同样得益于图像文献的大规模开放和大样本统计,鉴定者分辨此类缺损应注意时间逻辑。

“赵子昂氏”元朱文印除曲线优美外,布白匀称也是显著特点。如“‘赵子昂氏印章数学解析”图标示,“氏”字在2号缺损位置三条横向弧线、“昂”字左部与右部之间等处对空间的分割接近几何相等。

三、俞和作伪赵孟书画中的伪赵孟印

历代作伪更多是在无正确与完整资料统计和鉴定的情况下进行的,通常是照猫画虎甚至闭门造车。

张雨在题跋赵孟《行书千字文》时曾叹惜:“吴兴书尝患其多,去世几何年,若此本者霜晓长庚,无与并其光彩。”同卷王国器题跋有:“公今往矣……其流落人间者,一波一戈,偶尔见之。”成亲王题跋《张总管墓志铭》时称:“松雪真迹余得见十余种,正书则《千文》《汲黯传》及此碑铭也。”

从总量来说,元末赵书存世理所当然要比今天多得多。然而成亲王的收藏条件虽然比今天大部分私人藏家都要好,但三则题跋提示其藏品绝大部分被分散收藏。分散会让作伪者和收藏者无法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看到足够多的真伪样本,不可能使用图像处理手段进行比较,统计真相便无从谈起。

退而求其次,图像非开放时代的书画及书画印作伪,又以时代越近条件越好。以作伪赵孟伪印为例,元朝优于明朝,明朝又优于清朝。而图像一旦开放,则近代优于明清。接下来就以赵孟书画鉴定中最难把握的、历代以为最能“逼真”的俞和作伪赵孟作品中的用印进行分析。

(一)俞和作伪赵孟书法的既往记载与鉴定成果

俞和,字子中,号紫芝生,桐江人,寓居杭州,是历代公认的作伪赵孟书法最为“逼真”的一位。关于这里的“逼真”,在资料丰富的今天看来,更多是由原作者、作伪者、鉴定者信息的非对称性以及鉴定语言的落后所导致的“摸象”之论。随着资料的富集与开放,俞和伪赵书的文献及作品的一部分将被清理出来,俞、赵之間的区别将逐渐清晰起来。

据徐一夔《始丰稿·俞子中墓碣》:“(和)少时得见赵文敏公用笔之法,极力攻书,书日益有名,篆、楷、行、草各臻其妙,一纸出,戏用文敏公印识之,人莫辨其真赝。”明桑悦评:“紫芝所书,深得松雪笔意,而圭角稍露,比之松雪正如献之之于羲之也。”据陈敬亭《杭州府志》:“和冲澹安恬,隐居不仕。能诗,喜书翰,早年得见赵孟运笔之法,后返临晋唐诸帖甚伙,行、草逼真孟,好事者得其书,每用赵款识,仓卒莫能辨。”较早鉴定俞和作伪赵书的实例有清初的安岐,他在《墨缘汇观》中提出:“又《六体千文》一卷,泰兴季氏(振宜)藏本,书非魏公真迹,类俞紫芝(和)。”近现代较早研究俞和作伪问题的有张光宾,其在1979年的著作中已经梳理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大德癸卯款《急就章》实为俞和所“临”,而且认为俞和是带款全临,并非有意作伪。不过他相信了《俞子中墓碣》的说法:“幅上赵孟的‘赵氏子昂一印,是真的。只是用得久了,字画显得粗。使用印泥也同俞和诸印颜色一致。这颗印,可能流传在俞和手里。因为,徐一夔在《俞子中墓碣》中,有‘一纸出,戏用文敏公印识之,人莫辨其真赝。如果说他没有保存赵文敏的私印,何能‘戏用呢?”[3]

徐邦达肯定了安岐对《六体千字文》的鉴定,但又将《汲黯传》作为真迹与之对比。[4]刘九庵则认为《六体千字文》并非俞和作伪,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理由:“今据《六体千文》所署年款‘延祐七年(1320)来推算,俞和生于大德十一年(1307),是年虚龄十四,不可能兼书六种形体的长卷。”[5]这是个善良的误读,因为作伪者从来不会签上真实作伪的时间。这个误读说明刘九庵是位君子。

徐邦达又以大德九年(1305)款《大风堂藏赵文敏九歌书画》册与大德八年(1304)《采神图跋》真迹相较,认为二者“高下相距很大”,再将之同《六体千字文》相比,认为“其名款一行却十分相像”,又因为“《九歌图》上朱文‘赵子昂氏一印,其篆法部位和《六体千文》伪本上所钤一方也完全一样,更可见二书是为一人伪作,毫无疑义了”[6]。徐邦达另外还清理了无锡博物院藏赵孟(款)《临定武兰亭序》一种,为俞和伪赵书。[7]

王连起增补了《三希堂法帖》刻本《与山巨源绝交书》、日本东京永青文库藏《汲黯传》、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望江南净土词》、上海博物馆藏至大二年(1309)款《急就章》等四幅作品为俞和作伪,肯定了安岐、张光宾、徐邦达对《六体千字文》、大德癸卯款《急就章》《临定武兰亭序》的鉴定,又否定了徐邦达对《汲黯传》的真迹认定。[8]在作伪动机上,王连起继承了陈敬亭和张光宾的说法,认为俞和作伪大德癸卯款《急就章》不存在主观故意,但他们三人在印鉴问题上意见相左,“不知何时被人加上了伪赵孟印,就讹传为赵书了”[9]。

以上俞和作伪并有“赵子昂氏”印蜕墨本作品计有《六体千字文》、《大风堂藏赵文敏九歌书画》册、《临定武兰亭序》、《急就章》二种、《望江南净土词》和《汲黯传》共七种,接下来通过印章可进一步验证。

(二)俞和作伪记载的误读与俞和伪印标准品的确立

第一,俞和伪印未能引起重视。书画鉴定中,印章处于辅助地位,不具有独立决定真伪的作用。也因为如此,俞和作伪用印问题,长期以来未能引起重视。徐一夔《俞子中墓碣》记载的“一纸出,戏用文敏公印识之,人莫辨其真赝”,让人误以为“文敏公印”传之俞和,故能“戏用”其印以“识之”,进一步迷惑了研究者。再加之鉴定辅助技术手段的缺位和鉴定描述的模糊,俞和伪印研究实际长期处于停滞状态。

除极少数人有过寻找特征的努力和隐约的猜测以外,古代绝大多数大收藏家、大鉴定家对于俞和作伪赵孟的鉴定乏善可陈,如张丑《真迹日录》记载,董其昌在观看俞和临写《黄庭经》时曾题:“俞紫芝临《黄庭经》,仍似赵吴兴用笔,若无印款,便命之赵书矣……”他写下这个题跋并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受其本身及时代水平所限,实事求是的自叙,不能刻舟求剑地用今天的鉴定成果看到俞和等作伪赵孟书画作品上的董跋,就认为董跋必伪。

徐邦达将《六体千字文》与《大风堂藏赵文敏九歌书画》册进行了联系,可惜仅有结论而未展开图像的定量精确描述和全面统计清理,以致在《汲黯传》上出现误判。张光宾在对《赵孟补唐人瞻近汉时二帖》进行鉴定时,由于图像描述技术的缺位,一件真迹真印被判定为俞和作伪,后文另议。

第二,伪“真印”具有判定伪“真迹”的意义。伪作相对于作伪者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真迹”,伪印相对于作伪者而言同样是另一种意义的“真印”,确定了俞和作伪用印,结合书法风格和笔迹分析,这个“真印”判定俞和作伪的“真迹”就是大概率事件。伪作的判定也为预测未知印鉴局部提供了可能,本文中《妙法莲华经》《四体千字文》等作品,都是在没有印鉴局部的情况下预先判断的。

当然以上两种判定是概率判定,具体作品有如薛定谔的猫,开箱之前并不确定。本文作为会议交流刊发时,所见大德癸卯款《急就章》收录于上海书画出版社所出《赵孟墨迹大观》,印鉴部分印刷极不清晰,当然也受到俞和谎言和相信谎言的研究的干扰,张光宾认为是真印,王连起认为是伪印,那么这很可能是俞和作伪的伪印。从今天公开的清晰图像看,这件《急就章》上的印章既不是赵孟真印,也不是俞和所作伪印,确实是后人伪添的,水平非常低劣。但没有清晰图像就是最宝贵的设盲检验机会,不应该轻言放弃,仍然应该坚持预判,虽然难以准确预判关在箱子里的具体的猫,但概率判断仍然是有意义的。

第三,俞和伪印标准品的确立。提取上述七幅墨迹之印蜕,缀入赵孟“赵子昂氏”印蜕真迹、俞和作伪“赵子昂氏”印蜕特征组内一致性与组间的差异性统计图中进行数学解析和统计考察,七幅印蜕均与赵孟頫真印存在重大差异。除了《临定武兰亭序》、癸卯款《急就章》两件,其余五件差异点正好一致(具体描述见下文),可以确认五印同源,以统计多数确定为“俞和伪作伪印标准品组”,进一步验证了徐邦达、王连起等人的部分结论。统计排除的癸卯款《急就章》之用印,为明人伪添,见俞和作伪“天水郡图书印”解析对比图。统计排除的《临定武兰亭序》之用印,亦为明人伪添,见俞和作“赵孟印”解析對比图,涉及一系列其他书画作品,作为艺术品收藏作伪史要案,在后面章节详加考辨。

第四,俞和作伪是主观故意的。既有五印同源,并且后边还会发现更多同源印。俞和作伪的绝大多数书画上的伪印显然不是“被人加上”“讹传为赵书”,而是俞和本人一手所为。“如果说他没有保存赵文敏的私印,何能‘戏用呢?”张光宾这一反问将可能性唯一化,实际情况当然并不唯一,即俞和既伪造了伪印,又编造了保存赵孟真印的谎言,为的是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从效果上看,俞和的说法被徐一夔记载,被陈敬亭继承,被后来绝大多数人接受,混淆视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并且,俞和作伪数量庞大,尤其小楷作品,从数量上淹没了真迹,干扰到标准品的选择。而且发现俞和还有冒名伪跋和与他人合作作伪行为。以上种种表明,俞和作伪不仅主观故意,并且有一贯性、多样性和策略性。部分不钤盖伪印的作品,本身也有可能就是策略性的。

(三)俞和伪印标准品的数学解析与描述

俞和伪印组内“统计性一致”与赵孟真印标准品具有组间“统计性差异”,至少但不限于存在以下观察结论。

一是俞直赵曲。两组印蜕B、C、E、G、H、I等弧线参数存在重大组间差异,如其中B弧半径21.9mm,与真印标准品误差达到惊人的6mm,这种曲线半径的差异,直观感受即俞直赵曲。

二是缺损位置错误。1、2、3、4、6号缺损存在重大组间差异,其中俞和伪印组1号缺损坐标误差达到1.13mm。仍借用道路术语进行描述,该缺损位于横下向“直道的中部”,与真印标准品判若泾渭,无须借助参考线,仅凭肉眼也可轻易、准确区分。

三是特有缺损。7、8号缺损为俞和作伪组所特有。

四是组合关系错误。“赵”字“大”部两脚与“止”部顶点连接三角形存在方向完全相反的差异。

五是一匀掩十差。俞和伪印的空间分割也很均匀,使得其他巨大差异很容易被忽略,这是所有“高水平”伪印的共同秘密。

(四)检出伪作伪印

按照上述解析方法,采集另外一组系于赵孟名下的作品,缀入赵孟“赵子昂氏”印蜕真迹、俞和作伪“赵子昂氏”印蜕特征组内一致性与组间的差异性统计图绿线以下,如故宫博物院藏《道德经》、《与山巨源绝交书》(绿绢本)、《跋高克恭款墨竹坡石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临王羲之书》册、《鹊华秋色图》《跋易元吉猴猫图》,以及出版、拍卖所见《与山巨源绝交书》(戏鸿堂本)、《乐志论》等八幅,其印蜕与俞和作伪印章具有组内“统计性一致”,与赵孟真迹则具有组间“统计性差异”,作为“俞和伪作伪印检出组”。

(五)俞和作伪成套赵孟印鉴举略

俞和作伪的赵孟印鉴,还有“赵孟印”“赵氏书印”“松雪斋”“松雪斋图书印”“天水郡图书印”“大雅”“赵”等,均与赵孟真印具有较大差异。限于篇幅,以下仅参照前法略做极有限的个别参考线标示,所有特征标示均为非偶然的大样本统计。

(六)仓猝能辨

通过上述统计、比较,和充分训练、熟悉,任何人都可以脱离数学解析,直接认定印蜕真伪和实际归属,也就是“仓猝即能辨”。

四、俞和本款书法与作伪赵孟书法的部分笔迹学特征

俞和书法,较有代表性的有故宫博物院藏行书《自书诗》卷、《临定武兰亭》、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小楷《临乐毅论》、上海龙美术馆藏《云锦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临十七帖》轴、《篆隶千字文》等。

关于俞和行书,王连起认为“其结构用笔,完全是学赵孟延祐六年九月所书绿绢本《与山巨源绝交书》”,同时又看出了这幅《与山巨源绝交书》与赵孟

书法较为明显的差异。但他加入了心理分析,认为“赵孟此帖,较其他赵帖似略显激越迅急,纵放跌宕,大概是受文章内容的激愤不平之气感染的缘故”,并给出了“俞和书的纵放洒脱,也就因学此帖而定型”[10]的结论。

前面已经通过印蜕统计比较得出辅助意见,重新将《与山巨源绝交书》抽离出来客观地与赵孟书法真迹和俞和本款及作伪书法进行比较统计后发现,俞和本款及作伪书法与赵孟书法存在巨大差异,而王连起所谓的俞和书法结构用笔的参考品绿绢本《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书法风格更偏向于俞和而远离赵孟。

相比行书,俞和更是勤于小楷,以前《汲黯传》一直被视为赵孟真迹,因此俞和本款《临乐毅论》自然被认为是“逼真”赵孟“真迹”《汲黯传》了。随着更多赵孟小楷真迹的公开,如早期的《鲜于光祖墓志》《禊帖源流》卷、《常清静经》、大德末期的《黄庭经》、延祐五年(1318)的《快雪时晴帖跋》、延祐六年(1319)的《洛神赋》以及众多早晚期题跋,《汲黯传》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俞和本款《乐毅论》“逼真”俞和作伪赵孟款《汲黯传》,这是理所当然的。俞和书法当然“逼真”俞和书法,这便是所谓“逼真”的本质。

接下来从俞和本款书法、俞和作伪书法、赵孟书法之间的部分重要特征差异和特征字进一步比较说明。

(一)不习“水”性的俞和

“氵”旁为三点,一般要求书写者通过按笔提笔来保留笔意,统计发现,俞和行书“氵”旁中的点除少量偶然实写外,绝大多数为轻松带过,有提无按,形似“冫”旁,末段加力,第三点尤重。而赵孟即便“日书万字”,却能笔笔送到,绝少有失,在“氵”旁中点的书写上仍然特为严苛,极偶然有提笔暗过写作“冫”者。

(二)“可”不可以这样写

不仅仅是“氵”旁,在主要笔画与牵丝的主次关系处理上,俞和都存在类似主次不分的问题,而赵孟则显得既从容应对又宾主得体,鲜有失笔,于此又知赵体之识易学难。知道了这样的区别,赵书真迹与赝品就是“仓猝而能辨”,完全不存在所谓的“逼真”的赝品存在。

关于“可”字的书写,俞和也存在问题。俞和行书所写“可”“何”“河”等字,“可”部长横行笔细弱,而连接“口”部的牵丝则格外粗厚,干扰到“亅”的用笔和布局,以致局促猥琐。如果顺时针旋转90度再左右翻转,则“可”横和前面的“氵”旁形态如出一辙。赵孟书写的“可”则用笔主次实虚分明,结字骨肉停匀、从容大气、中宫圆阔,有如颜柳。

(三)“和”善厚道“人”

俞和写“人”字头,往往捺笔起笔厚重,与“氵”“可”等一样都是个人习性,与赵孟一点继承也没有,非不能辨,是皆不曾辨。

(四)有所“为”有所不“为”

楷书和小楷书中赵、俞二人“为”字是较容易区别,特征在于最后五笔“ ”“灬”形态及其与“丿”的配合。赵法“ ”竖画屈曲环抱,末段常有倾斜探底出钩,与“丿”形成呼应,回护“灬”,其状如袋鼠护仔,取封闭势。俞法“ ”竖画则大部分直折不曲,豎下中直接出钩,纯从欧阳询法学出,出钩屡见独立于四点以外,并不与“丿”呼应,对“灬”则是放任自流。所以这个区别可叫作“有所”与“无所”,此“所”字是处所的意思,赵字“灬”有所,而俞字“灬”无依,呼之欲出,取开放势。

“ ”不围“灬”的写法不独“为”字,“鸟”“焉”“马”等字及其作部首时亦如上述。

(五)“之”弧者不“俞”

书法中的“圭角”指笔画起止转折处棱角分明、锋芒毕露。以“之”字楷书为例,横画转撇画过程中,形成四个坡面:横画坡面(A坡面)、圭角坡面(B坡面)、撇起笔坡面(C坡面)、撇行笔坡面(D坡面)。圭角控制好的作品,只有ACD三个坡面。

具体到俞和与赵孟,俞和ABCD四坡面完整率接近100%,A坡面延长线交C坡面于中点或中点下方,B坡面既陡又长,C坡面比B坡略长,B÷C≈0.5~1,C坡面一般较平缓,极少数较陡,BC坡面交界锐利,CD坡面夹角较小。赵孟一般只有ACD三坡面,A坡面顺接C坡坡顶,ABCD四坡面完整的圭角不超过30%,且B坡极短,B÷C<0.2,缺少定量价值,C坡面坡度绝大部分较陡,钝化了CD坡面夹角,ACD三个坡面交角圆润如弧。因此有口诀:“之”弧者不“俞”。

以上形态的产生源于横撇转折书写方法的不同。赵孟笔锋提起后向右下行笔一段后再按笔转折,撇少有圭角,俞和则是笔锋提起后原地按笔出撇。

俞和的四坡面形态,实际来自对欧阳询分离的三角形横撇进行了连笔改造,形成圭角更多是一种与赵孟迥异的审美选择,可谓仓猝可辨。

(六)俞和楷书近欧而远赵

从“为”字的分析不难看出,俞和楷书更接近欧阳询而不是赵孟。从整体上说,《道德经》《妙法莲华经》等小楷作品已经脱出《汲黯传》一类圭角,并且部分笔画如捺画,有了赵孟式的一波三折,但在“丨”“ ”等笔画的处理上,并未真正摆脱欧阳询书体直来直去的形态特征,缺少屈曲。“之”字则完全保留了欧阳询撇法,撇画与横画连接形成圭角,完全摒弃了赵孟的提按转折。

如果排除本文所列俞和作伪赵孟小楷,则赵孟小楷作品主要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禊帖源流》卷、《快雪时晴帖跋》,弗瑞尔美术馆藏《常清静经》,故宫博物院藏《定武兰亭序跋(移配神龙兰亭后)》、延祐六年(1319)《洛神赋》册。可以看出,赵字笔法生动、结字活泼、富于变化。

(七)其他特征

俞和作伪的更多字迹都充满个人特征,尤其在把握笔画主次上,与赵孟差别很大。限于篇幅,仅作极少量图例供举一反三之参考,不再附真迹对照和解说。

五、新检部分俞和作伪赵孟书画述略

(一)《道德经》

俞和作伪《道德经》现藏于故宫博物院,这卷小楷一直被误为赵孟小楷,甚至被视为代表作。

前文已校此印,此卷为俞和仿制,而这件《道德经》与俞和本款《临乐毅论》、作伪《汲黯传》相比虽然转折柔和、圭角收敛,然与赵孟同期小楷书法真迹如《杨凝式夏热帖跋》《快雪时晴帖跋》《怀素论书帖跋》等比较,圭角凸显,因此横画仍显薄弱。又间以兰叶捺,似为模仿赵氏的一波三折捺笔笔意,终有媚态,缺少赵书之老辣雄强,俞和所为了无疑义。

此书落款:“延祐三年岁在丙辰三月二十四五日为进之高士书于松雪斋”。赵孟一居一名,如吴兴的“鸥波亭”、杭州的“車桥之馆”、济南的“东仓官舍”、德清余英溪畔之“松雪斋”[11](诗集里又称“德清别业”)。大德二年(1298)末,他又在“山逆溪回遡而上者二十里”的龙洞山之阳新建隐居并有亭名唤“紫芝”。书于大都的故宫博物院藏《续千字文》中的赵氏府邸,应署作“咸宜寓舍”,而不是“松雪斋”,《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四·赵仲穆遗稿一卷》被文徵明判为伪书,即使作伪者亦知应署“咸宜寓舍”而不是“松雪斋”者。

延祐三年(1316)赵孟正于大都,《秘书监志》有载,是年三月二十一日仁宗在嘉禧殿下旨:“秘书监里有的书画无签贴的,教赵子昂都写了者么道”,赵孟不可能在三天之后的三月二十四五日从大都回到德清的“松雪斋”。

此《道德经》又有石刻本行世,首行伪添了“太上玄元道德经”字样,末尾刻款“善夫顾信模勒上石,姑苏吴世昌镌,延祐戊午十一月也”,被称为“元刻本”,实际此行刻款翻刻自《乐善堂帖》,两件拓本皆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后世这件所谓的“元刻本”又被辗转翻刻、临摹作伪,影响甚广,遂成鉴定赵氏小楷的标准品。其“真”既乱,再乱其“真”,何难之有。

此卷前有老子像,用笔细致,无法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赤壁二赋》册前用笔圆劲厚实的苏东坡像相比,当然也不是赵孟真迹。考察大风堂藏赵文敏《九歌》书画册,书法为俞和,而绘画与张渥多件《九歌图》一致,徐邦达亦持此观点。[12]可知张渥应是俞和作伪赵孟书画团队中一员,也是主要作伪人物之一。老子像亦应张渥所为。

此帖的日期“二十四五日”与《六体千字文》一模一样。俞和作伪签署日期还很喜欢用“望日”“既望”,似乎有些词穷,可作趣谈。

(二)《鹊华秋色图》

《鹊华秋色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图题款类似《道德经》,风格而略显拘谨,历来被作为赵孟真迹对待,而画作更是被董其昌、乾隆皇帝跋之再三、再四、再五,作为赵孟山水画之代表。然则元贞元年(1295),书法风格怎么可能与延祐三年(1316)款的《道德经》类似而与同期小楷《常清静经》《兰亭序跋》《三世人马图跋》《人骑图跋》迥异呢?《道德经》本来就是俞和所为,此图题款焉能不似之,此题署名“孟”字“子”部中横短促,亦不似同期中横长挑。又有以《道德经》《鹊华秋色图》一类小楷去质疑《常清静经》者,则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关于《鹊华秋色图》的真伪问题,20世纪90年代,丁羲元、赵志成等曾有过一番论辩,见上海书画出版社1995年所出《赵孟研究论文集》。撇开两幅无关紧要的伪元跋等枝节问题,丁羲元对“赵孟”款的题跋文本持全面否定态度,并认为此图为明末造,题款中“罢官”“孟”等为用语错误。然此图虽伪,题款的遣词则是有根据的,关于“罢官”的史实,笔者曾有专考[13]。这段对于明清直至当代都属隐秘不显的历史,又反过来侧面说明《鹊华秋色图》的创作年代距离赵孟时代不远,不可能是明末造,款署“孟”而非常用的“子昂”,盖上款周密年龄长于赵孟,礼应署名而不宜署字,不能跟赠予陈琳、顾善夫、王成之、王冕等小辈的作品题款相比。署“赵孟”款的绘画作品实例,如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三世人马图》,因为其赠予对象是曾经给予自己关照的一位上级,即江东道肃政廉访使史炜[14]。按照礼节,“赠送周密”当然应该自署全名,俞和在这个细节的处理上也相当慎重。

关于此卷中的山水林木,可与同为俞和伪款伪印的《洞庭东山图》《浴马图》核对,应是同一人所为。俞和作伪赵孟书画团队中,人物、鞍马、山水均有专人所为。

另外,对于“鹊华”二山之前的水域大小问题也不必执着。画家笔下的配景多有虚实结合的臆造,有如“千里江山”“万里长江”题材拼凑成图者,皆不可一一按比例还原。鹊华组合也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笔者在温州曾见牛山与景山,同好刘九洲又在无锡见惠山与舜柯山,皆有类似“鹊华”的景观。其余单见之“鹊山”“华山”不胜枚举,俞和与书画团队中人未必需要到济南才画得出来。“其东”“其西”的问题就更不用纠结了。以无锡“鹊华”为例,从南下塘位置由北往南观察,舜柯山就是“华山”,惠山就是“鹊山”,“鹊山”确实在“其东”。

(三)《浴马图》

除题款中典型的圭角“之”和俞和作伪专用印鉴这些辅助证据以外,《浴马图》最核心的问题在于作伪者缺乏必要的写生训练,画中马与赵孟真迹中的马存在极其严重的风格差异。以马面部骨骼为例,由额、双眼廓到鼻端,是一个典型的非对称菱形平面。而马眼分布在马脸两侧,这种分布常见于草食动物,有利于警戒防御,这与捕猎型肉食动物和人的双眼在面部正前同侧平面有着严重差异。

赵孟在《古木散马图》《秋郊饮马图》《三世人马图》等画中所画之马,除力追曹韩以外,力求准确生动,菱形平面特征明显。《浴马图》中,马面骨解剖错误,额鼻呈T字形平面,双眼分布在该平面,整个平面布局如人脸可见此画,是典型的单纯画谱传承加想象型画家而非写生型画家所为。

(四)《妙法莲华经》

此帖与《道德经》如出一辙,“之”字以外的一般圭角大为减少,当是俞和在同一时期所为。

此帖原为七卷本,目前仅存卷三、卷五,分藏于杨致远手中和首都博物馆。据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此帖卷六已被费屺怀借去不还,入土效了昭陵,幸有珂罗版及刻本存世。卷四、卷七于火中取出,卷四有火后刻本,卷七有火后珂罗版。

卷三至卷六均无款,卷七款识仅存半,经高士奇《江村消夏录》、吴升《大观录》火前记载,其款均为“大元延祐二年岁在乙卯秋九月三宝弟子集贤学士资政大夫赵孟志”,可排除著录偶然错误。查其行状,赵孟延祐元年(1314)十二月升“集贤学士资德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有《御服碑》刻拓本、《胆巴碑》墨迹等署款作品存世,延祐三年(1316)七月升“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故并无“资政大夫”一衔。书印合于俞和,可知此款当为俞和有意、无意的误书。

(五)《与山巨源绝交书》

赵孟(款)《与山巨源绝交书》存世共三本,王连起曾对其中两帖有过考证,认为“绿绢本”为赵孟真迹,“三希堂本”抄录“绿绢本”,错漏完全一致。考刻入《戏鸿堂帖》的延祐七年(1320)款本,发现墨本曾有王云五所编辑印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在2015年“笔有千秋业”常规展中曾展出,错漏也完全一致,可见三个版本的错误更可能是来源于用来抄录的坊间印本。“绿绢本”与“戏鸿堂本”均由乾隆收藏,分别由曹文植、彭元端奉敕题跋,文辞完全一样。两卷书法水平不相上下,结构章法各具形态,绝无模拟之态,印蜕特征一一相合,三希堂本与二者略有差异,类乎俞和本款《自书诗》卷之前后差异,故三本均為俞和所书无疑。

(六)题宋高宗书《孝经》、马和之绘《孝经图》合册

此跋年款为大德三年(1299),而大德初期赵孟真迹有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洛神赋》、上海博物馆藏《归去来辞》、私人藏《与子俨等疏》、山东博物馆藏《雪赋》、天津博物馆藏《洛神赋》等,其题跋与此题跋风格全然不类。延祐六年(1319)款的绿绢本《与山巨源绝交书》则与此一致,故此跋必伪,而《与山巨源绝交书》当然本就不真。再查二者印蜕款识,实皆为俞和一手所为。

(七)《兰亭十三跋》三希堂本

王连起有专文论及此帖。尽管此帖为临本,仅章法模拟真迹,但用笔结字仍是己意所为,并无一丝一毫刻意学赵的打算。其中横画、水部、可、何、有、得等字与俞和书法一一吻合,又有真迹对勘,故可判定乃俞和所为毋须多言。

(八)《落水兰亭跋》等

此帖虽缀于落水兰亭,实亦俞和所为,与前述之种种笔迹特征全部相合。其余如罗振玉本《兰亭十三跋》《跋王羲之临墓田丙舍帖》等,无不是一目可断的俞和伪本。

(赵华/自由撰稿人。本文下篇载《中国美术》2021年第5期,总第68期。)

注释

[1]赵华.赵孟“赵子昂氏”元朱文印分期研究[J]故宫文物月刊, 2014,(5).

[2]王连起.赵孟的名号款印与鉴考问题[M]//中国书法全集 赵孟卷.北京:荣宝斋出版社, 2002.

[3]张光宾.辨赵孟书急就章册为俞和临本兼述俞和生平及其书法[M]//元朝书画史研究论集.台北出版社, 1979:93.

[4]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1984:44-53.

[5]刘九庵.赵孟书法丛考[J].文物, 1987,(9):41-47.

[6]同注[4]。

[7]同注[4]。

[8]王连起.赵孟书画真伪的鉴考问题[J].故宫博物院院刊, 1996,(2):1-35.

[9]同注[8]。

[10]同注[8]。

[11]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陈琳、赵孟合绘《浮凫图》,仇远跋“大德五年辛丑秋仲,仲美访子昂学士于余英之松雪斋”。

[12]同注[4]。

[13]赵华.赵孟闲居考[J].东方艺术·书法, 2013,(3).

[14]同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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