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文蕴

2021-10-31 02:52孙建军
当代人 2021年10期
关键词:避暑山庄康熙历史

一扇门,一座山城,一部历史。

最初接触清代历史是从一本名为《末代皇帝溥仪》的书开始,那时读中学。有一天,我奓着胆子和父亲要几元钱,父亲因工资微薄还有点不情愿,给我钱时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而我不敢与父亲对视,只是低头从父亲手中接过钱。依稀记得,书的封皮是浅绿色,扉页上好像有溥仪一张像,至于如何从头至尾读下来,而书的内容又写了啥,早已模糊了。

有一天把溥仪和南唐最后一位国君李煜联系在一起时,我已或多或少了解了点历史,李煜给后人留下的《虞美人》那首词里写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但不知命运多舛的溥仪读了这首词后,会是怎样感慨!

溥仪退位,预示一个朝代彻底崩塌,且崩塌得有些惨烈。

有时,审视历史不能总用一双冷眼,朝代兴衰令我想起老子《道德经》里一句话“物壮则衰”,朝代兴衰与自然之道也是不可分割的。试想,哪个帝王不想让自己的江山社稷千秋万代呢?

平心而论,晚清那段历史确实令人痛心疾首,但那段历史绝不会淹没康乾盛世曾有过的辉煌,以及他们做出过的贡献。

书柜里陈列着二十余本有关帝王之书,清代的有努尔哈赤、皇太极、康熙、雍正、乾隆、慈禧太后等人的传记。读传记,深深感到绝非像影视剧所呈现的历史那般。当然,传记也好,影视剧也罢,总会融入创作者主观的东西。尽管历史是由后人来写,但也不能大胆假设与主观臆测,更不能为了博取眼球过度戏说,而应带着理性尽量还原历史本来面目。曾有人问我,你算个读书人,难道皇帝真的像电视剧里一样把很多时间用在嫔妃们身上,还能有心思打理朝政吗?我苦笑着说,那是亵渎历史。

书写历史是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应尽量避免用戏说的手法去描绘,一旦成为笔下的历史罪人,不仅是对历史亵渎,而且伤害的是后人。

曾几何时,我童年一刻時光定格在丽正门前。只是,回眸凝望门上方雕刻的有如火苗般的文字,一脸茫然,更浑然不知一扇门背后,写满了一部厚重的历史。原来,那有如火苗般的符号是四种语言,“丽正门”三个汉字位居中心,右侧以满、藏文字相伴,左侧以维、蒙文字相衬。“丽正门”是乾隆手谕,“丽正”二字取自《易经·离卦》“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匾额上的文字次序,不难发现当年乾隆皇帝的良苦用心。

乾隆皇帝还曾赋诗一首:“岩城埤堄固金汤,詄荡门开向午阳。两字新题标丽正,车书恒此会遐方。”

广阔的大门向南敞开,张开怀抱,八方来朝,车同轨,书同文,永远相聚于此,现如今国家强大、统一,能够永远在这里会见边疆各少数民族的王公、首领和世界各国使臣。

可以说,乾隆是从祖父手中接过江山社稷的。1703年,康熙纵观天下风云,始建避暑山庄。

历史上,出关北巡有两条道。一路,出长城后沿喜峰口(卢龙塞)——宽城——平泉——黑城(古平岗)——凌源——喀左——(白狼城)——东指朝阳(柳城);一路,从今北京(古蓟)——古北口——滦平(白檀)——平泉——黑城(古平岗)。

避暑山庄未修建之前,康熙出关北巡往往沿卢龙塞这条古路行走,或烈日当头,听山谷中龙吟虎啸;或朔风凛冽,看北国千里冰封。康熙真的是弯弓搭箭射猛兽于荒草之中,领略塞外的奇山秀水吗?

《康熙起居注》记载,康熙二十年(1681年)四月,康熙出关北巡,一路上跃马扬鞭,旌旗蔽日,号角争鸣,直至草原深处。安营扎寨后的一天,康熙神情豪迈写下《塞上宴诸藩》一诗:“龙沙张宴塞云收,帐外连营散酒筹。万里车书皆属国,一时剑珮列通侯。天高大漠围青嶂,日午微风动綵斿。声教无私疆域远,省方随处示怀柔。”这首诗既回望历史,又着眼现实,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之心昭然。

1681年,这片土地一如既往沉睡着,一泓清泉带着温度,汩汩流淌,这便是“热河泉”。泉水昼夜喷涌而出,竟然流淌出世界上最短河流。每逢端午,人们伴着曙色,纷至沓来,掬起热河泉水拍打在面孔上,寄托了无限期望。

仅仅二十二年后,康熙便敲醒了沉睡且略有几分神奇的一片山水洪荒之梦,挥手之间,画出一幅浓墨重彩的画——避暑山庄,把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书写在这里。

若想领略避暑山庄所折射出的内涵,或是天边曙色初上,或是余晖落尽之后。唯有此时,山庄那特有的钟灵毓秀、恬淡宁静、古色古香、天人合一,乃至于意蕴中形而上的东西,才会伴随着湖面的微风徐徐而来。宁静中,围绕湖畔读山庄是一种美,一种至高享受。而在山庄内制高点读山庄呢,则有一种“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的感觉,山庄呈现的是浑厚与博大,自然与历史。

早晨,磬锤峰顶刚刚染上几缕红霞,我沿着去往四面云山的路徒步行至西北门,从此处登上避暑山庄蜿蜒的城墙,城墙随山势起伏,气势宏伟。二马道,是俯瞰庙宇的最佳点,康熙也曾站在这里审视自己绘就的这幅蓝图。放眼望去,几座庙宇尽收眼底,尤以普陀宗乘之庙、须弥福寿之庙为最,普陀宗乘之庙主殿金碧辉煌的金顶,寓意“万法归一”的深邃理念,而须弥福寿之庙,则是六世班禅弘扬佛法的地方,如果再向东北角远眺,袅袅香烟缠绕的普宁寺被苍松翠柏紧紧环抱,木鱼声声,诵经默念恰似低音合唱,世上最高大的千手千眼木制佛庄严肃穆,他的眼里写满了“空”。而后继续前行来到“南山积雪”,避暑山庄便一览无余,东面的磬锤峰一柱擎天,恰似纳米比亚的上帝拇指,只可惜上帝拇指已然殒命,磬锤峰却依然凝视这里的前世今生,它脚下的普乐寺、安远庙一片恬淡安详。武烈河在它们脚下默默流淌,北魏郦道元曾来过,对磬锤峰与武烈河留下了宝贵一笔:“西出于龙刍之溪,东流入三藏水,又东南流,迳武列溪,谓之武列水,东南历石下。挺在层峦之上,孤石云举,临崖危峻,可高百余仞……其水东合流入濡。濡水又东南,五度水注之。”

至此,人们不禁要问,避暑山庄及外八庙究竟给历史以怎样的回答呢?

乾隆是有幸的,祖父康熙、父亲雍正,为之奠定了坚实基础。康熙则不然,他八岁登基,从父辈手中接过的江山一片凋敝,百废待兴,内有权力之争,外有虎狼之心,可谓内外交困、危机四伏。康熙成长于艰难岁月之中,也恰恰是历经磨难,才打造了康熙超常人的意志品质与深谋远略。

康熙选择沿喜峰口这条路出关北巡,而这是一条古韵悠悠之路,是一条走向历史深处之路。

几年前,我曾沿着康熙走过的那条古道前往西汉时期的军事重镇——黑里河。黑里河,位于内蒙古宁城。那是个冬日,古松掩映着的打虎石水库一片冰封。水库因李广射虎而得名。冰天雪地,松涛阵阵,一片萧杀肃穆中仿佛能谛听到司马迁笔墨下的金戈铁马之声,他在《李将军列传》里写道:“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广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讀这段文字,有毛骨悚然之感。天有不测风云,李广的孙儿李陵也是一位能征惯战的猛将,只可惜在一次对匈奴作战中被俘,而后他被迫成亲于匈奴,只因他“变节”,远在长安的一家老小被灭族。惨绝人寰的一幕,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哀!以至于李陵在《答苏武书》中像是追问苍天:“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

设若,当年西汉与匈奴能早日实现和平,会有这样的人间悲剧吗?

西汉时期,如今的承德平泉一带便属于右北平郡辖地。

西汉与匈奴数百次兵戎相见,在卫青、霍去病强攻之下,匈奴成为强弩之末,即便如此,西汉也只能求得短暂和平。西汉与匈奴长期处于战争状态,而战争场面可谓惊天动地,因战争用去了多少国力、财力,即便匈奴奄奄一息,但终究得以生存。其结果是,民族没有融合,文化没有相融,导致战争连绵不断,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

历史上又一幕也呈现在这条古路上,乌桓之战让曹操解除北方之患,增添他一统天下的信心。当曹操鸣金收兵,凯旋而归面对大海时,抒发出一位政治家的心胸。“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首诗是曹操当年乌桓之战得胜后,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描绘出大海吐纳、包容的宽广胸怀。曹操当年率军亲征,统领二十万大军,沿卢龙道这条古路,直捣乌桓,一举歼灭乌桓大军,从而征服北方,消除背部受敌隐患。

固然战争是求得和平的一种手段,但绝不是唯一的手段,若想永久和平,必然是文化融合,文化相融是坚船利炮无法替代的。纵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其子所建立的政权——魏国,只有四十七年的生命。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这条古路上演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历史另一幕。

辽宋两国在历经战火纷飞的二十年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1004年,两种文明历经血腥碰撞后,书写了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澶渊之盟。不管后人如何论述,其产生的历史价值远远大于合约本身。澶渊之盟产生了辽宋长达百余年的和平期,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是历史上一段值得称道的繁荣时期。

当北宋文化名人欧阳修,踏上向草原深处的这条古道,便开启了破冰之旅,有诗为证,“古北领口踏新雪,马盂山西看落霞”。这首诗已读不出《秋声赋》里的伤感。欧阳修一定觉得两个民族休战交好,百姓生活不再动荡,当他行走到如今承德平泉,远眺马盂山上一抹夕阳,顿感塞外冬日的山河一幅瑰丽景象,写下了这首流传久远的诗句。

如果说欧阳修肩负文化先行的重任,那么苏颂的出使更有特殊意义。苏颂从政五十载,是北宋五朝重臣,直至坐到宰相位置。十年间,苏颂两次出使辽国,一路行走下来,这位政治家兼文学家的眼里不见了狼烟四起、刀光剑影的厮杀场面,而是“农人耕凿遍奚疆,部落连山复枕冈。种粟一收饶地力,开门东向杂夷方。田畴高下如棋布,牛马纵横似谷量。赋役百端闲日少,可怜生事甚茫茫”的农耕图。

一路上,稻谷飘香,牛马成群,契丹族、奚族、汉族融合在一起。当北宋一群重要使者走来,契丹族、奚族人把东向的门户敞开,杀牛宰羊,点燃篝火,在皎洁的明月下对酒当歌。

由此,通往草原深处的古路上便开始谱写包容、合作、共赢、发展之歌。无疑,这是一曲人类生存之歌,若按今天语境,算得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雏形吧。

凭借康熙的视野,他一定能从这条古路上读出历史兴衰所在,而在绘就避暑山庄蓝图时,他高瞻远瞩,让避暑山庄从长城怀抱中挣脱出来,肩负起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时代重任。避暑山庄置于长城怀抱中,北望,有两千年前的燕、秦、汉长城;南望,有巨龙般盘旋在崇山峻岭间的明长城。世上任何一种生命都无法抵挡饥饿的侵袭,蜿蜒于悬崖峭壁间的长城面对饥饿也不再那么威严。饥饿,令勇猛彪悍的游牧民族不得不踏过长城,征战中原。

梳理历史,仅有一道藩篱是难以阻挡誓死抗争的匈奴、东胡、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人的脚步的。

康熙的祖先,满族,女真人后裔,雄起于白山黑水,出没林海雪原,原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文化处于原始态势。然而,这支弱小的部落并未因出身卑微而气馁,他们发愤图强,有一天伴着猎猎秋风,纵马扬鞭,一路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征服了不可逾越的长城,拥有了江山社稷。

自知者明。八岁执政、智慧的康熙回望历史,悟出了一个道理,筑长城于人心。于是便写下:“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实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唯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带,朕皆巡阅,概多损坏,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

康熙不修长城,可以说是历代君王第一次跳出修建长城的固有思维;第一次打破了地域、民族思维的桎梏。康熙以超越时空的深邃视野,描绘了一幅中国版图。

熟读“经史子集”的康熙,岂能不知晓儒家“合”的理念。合,是修民心,是养德。唯有民意通达,民心温暖,方有盛世展现于历史舞台。

人们常常把避暑山庄称作“一座山庄,半部清史”,但我觉得山庄像一盘棋,是康熙开疆拓土,未雨绸缪,运筹帷幄的一盘棋。这盘棋,事关政治、军事、经济。康熙每走一步,无不苦心经营,唯恐一步走错,导致满盘皆输的残局。

康熙凭深谋远虑,在这盘棋上下了一步妙招,他依托避暑山庄开辟了极具战略意义的“木兰秋狝”,希望八旗子弟葆有血性,葆有昂扬的斗志,至于更深远意义,他大概想到了西北边陲的安宁。如若不然,康熙一生为何进行四十八次“木兰秋狝”呢?

凡有大智者,无不敬畏自然。在通往木兰秋狝的路上,有个“扣花营”的美丽村落。一个故事代代流传,康熙曾带着一位公主参加木兰秋狝。安营扎寨后,公主从一顶白色帐篷款款而出。刚巧,眼前一群战马飞奔而過,马蹄所过之处,羸弱的白头翁顿时花容失色、伤痕累累,一向高傲的公主竟生起怜悯之心,她把头盔摘下,小心翼翼扣在随风摇曳的白头翁上,以防被马蹄践踏。康熙帝目睹这一幕,也把那顶至尊的头盔如公主那般扣在了白头翁上,帝王率先垂范,士兵们又岂敢怠慢?刹那间,这山水之间一个个卑微的生命有了尊严。

我们姑且不论传说的真伪,是否有无正史记载,重要的是扣花营村的老百姓们提起这个故事时的骄傲与温暖。“扣花”是对生命的呵护,“营”是安营扎寨,生命有了安居之处。“扣花营”这个名字就寓意着守护生态的美好家园。

康熙每一次秋狝都会选择不同地点,其目的是保护草场、保护树木,也算是保护生态的典范吧!遗憾的是,随着康乾盛世衰落,塞罕坝上一道坚固的绿色屏障,遭受了无序砍伐、火灾、风沙吞噬。一时间,森林、草场、河流,已然面目全非。

塞罕坝已不再是一道美丽的高岭,绝望中,伤痕累累的塞罕坝长歌当哭。

庆幸的是,三百余年后的今天,出现了人间奇迹,蓝天白云下百万亩林海,书写出塞罕坝史诗级新篇。如今,康熙雕像端坐在点将台一块突兀而起的孤立巨石上,威风凛凛,凝视远方,目光掠过浩瀚的林海,兴许浮现了当年旌旗招展,十万大军奋勇向前,一举平定噶尔丹叛乱的历史画卷吧。

康熙点将台处有一首诗,其中一句是:“点将声声随云去,滔滔林海百万兵。”

斗转星移,百万亩林海替代了金戈铁马,号角声声,呈现的是一片绿色海洋。想必,康熙看到这一幕是欣慰的,而他更为自己亲手描绘出避暑山庄一幅史诗级历史画卷感到自豪。如今,一座座安然无恙的庙宇依旧拱卫着避暑山庄,一群庙宇背后,蕴含了一段尘封已久,且历久弥坚的民族团结史话。

是啊,溥仁寺、溥善寺、普宁寺、安远庙、普陀宗乘之庙、殊像寺、须弥福寿之庙、广缘寺,是一座座庙宇,更是不同文化元素符号。少数民族同胞远离故土,当他们思念家乡时,便走向这一座座精神寄托之地。

若仔细观察外八庙的名字,仁、善、宁、远、普陀、须弥、缘,释放了儒、释、道的暖色。而避暑山庄内,不论亭台楼阁,抑或碑文,所雕刻的字皆是汉文。可见,康熙乾隆祖孙二人匠心独运,用心良苦。

看来,力主不修筑长城的康熙,却把长城筑在了各民族人的心上,可谓是大道无形。

如今,普陀宗乘之庙里依旧矗立两块巨大石碑,石碑上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铭刻着乾隆皇帝撰写的《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石碑像是默然中的历史老人,仿佛在告诉来者,四种不同的语言文字相互融合在一起,便是民族团结的象征。

我在想,两块石碑上雕刻的文字除了寓意民族团结之外,也雕刻着一份浓浓的乡愁,而中华民族的历史同样也写满了“乡愁”。人的情感是复杂的,无论你走向何方,也无论你走得多远、走得多久,无不牵挂着割舍不掉的故乡。

土尔扈特人当年惊天动地般东归的历史画卷,依旧展现在我们面前。其实,这一场波澜壮阔、气壮山河的东归,写满了浓浓的乡愁。

土尔扈特是中国蒙古族中一个古老的部落。

早在明朝末年,土尔扈特人为了生存,背井离乡,穿越哈萨克草原,度过乌拉尔河,落足于伏尔加河下游、里海之滨,在一片水草丰茂的地方繁衍生息,建立了游牧民族封建政权的土尔扈特汗国。

从土尔扈特西迁,直至他们东归,时间长达143年。若按常理,一个多世纪在一个地方生存,本该政权牢固,国泰民安。但土尔扈特人为何又被迫撤离呢?是内忧外患所致。国内,扎尔固为代表的分支机构不安于现状,渴望夺权;国外,面对的是沙俄霸权的胁迫。内外交困之际,国内扎尔固渴望颠覆政权,且得到了沙俄强权的鼎力扶持。其实,沙俄对水草丰茂之地早已虎视眈眈。

国小,力微,黑云压城城欲摧。

以渥巴锡为首的土尔扈特人在生存危急时刻,想起了他们的血缘之地,他们渴望一头扎入母亲的怀抱。

于是,土尔扈特人毅然决然选择了东归,时间在1771年1月。而这一时间节点,恰是乾隆皇帝执政江山之际,大清帝国处于盛世。

伏尔加河畔,冰封千里,漫天飞雪,风沙弥漫,土尔扈特人在渥巴锡的率领下迈开了艰难的脚步,走向太阳初升的地方。那一幕,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渥巴锡麾下的一万将士为了在艰难险阻中开辟出回归之路,在一次突围中绝大多数壮烈牺牲,谱写了一曲气壮山河的慷慨悲歌!

惨烈一幕,依然没有阻挡土尔扈特人寻找母亲的脚步。为了寻找母亲,土尔扈特人向死而生,冰雪、风沙、饥饿、疾病,他们破釜沉舟,用生命捍卫东归的旅程。五月的一个黎明,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土尔扈特人终于把脚步踏上了祖国的土地。

那一历史瞬间,回到母亲怀抱的土尔扈特人一定手捧热土,泪流满面。

据清宫档案《满文录副奏折》记载:“其至伊犁者,仅有半计”,也就是说,离开伏尔加草原的十七万土尔扈特人,约有八九万人殒命他乡,再也不能魂归故里。

然而,令回归的游子们感动的是,回到祖国怀抱的一刻,渥巴锡等人接到了乾隆皇帝用满文和古老的托忒蒙古文写的敕书。敕书里,乾隆皇帝欢迎土尔扈特人万里东归,对他们的东归精神给予表扬,并邀请渥巴锡等人前来避暑山庄。

乾隆皇帝敕书,像一股暖流,融化了一份浓浓乡愁,让土尔扈特人感受到母亲般的温暖。不久,渥巴锡等十三人的脚迈进了避暑山庄,乾隆皇帝用一颗赤诚之心拥抱回归的子民,而并非弃如草芥。渥巴锡等人感受的是皇恩浩荡,天泽雨露,更感受到一份仁爱之心。

仁,是儒家学说的重点。里仁为美,择善而居。也就是说,人们选择邻居是有原则的,一个具备仁义之人,总有一颗善心,与其为邻,相互之间的友爱便产生了。仁的精髓是,爱人、爱社会、爱国家、爱世界、爱天下。小至一个家庭,上至一个国家,无不提倡“仁”。帝王具备了“仁”,百姓才有幸福感,国家具备了“仁”,民族才能团结,社会才能和谐。

土尔扈特人万里东归,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回归,更是精神上的回归,他们的回归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是自然的宿命。

曾经,在避暑山庄居住过一位“香妃”,她是新疆使者,她带来了自己家乡的瓜果,让这些瓜果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如今,御瓜圃依旧在,当年康熙为了居安思危,不忘农事,在王宫里刻意开辟了一块田园,在田园里种上了稻、麦、黍,到了乾隆时期,御瓜圃里仍旧种植着来自新疆的瓜果。原本,白山黑水间是不产这些农作物的,这也算一种融合吧。

由香妃,我想到了昭君出塞及文成公主入藏,她们也是带着自己家乡的物产一路风雨前行,而她们所带去的物产最终结出了硕果,丰富了人们的生活,这是最佳的融合。毕竟,民以食为天,物质生活丰富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几年前我去西藏,还记得在雅鲁藏布江畔有一棵枝繁叶茂、葱茏劲秀的古树,枝干虬曲苍劲,缠满了岁月皱纹。树枝上系满了红色布条,无疑,人们系上的是对文成公主的缅怀与敬仰。据说,文成公主进藏的路上在这棵树下休憩,以便缓解路上疲倦。

一棵古树铭记了一段历史,以至于当地藏族人民一代又一代守望着这棵树,最终守望的是和平。我在想,当年文成公主跋山涉水后坐在那棵树下,掸去一身风尘,一定会回望长安,思绪万千。

据说,香妃思念家乡时,她站在微波荡漾的湖畔,眺望安远庙,安远庙是为新疆达什达瓦部两千余众迁居热河后提供的精神寄托之地。

如果说,昭君出塞是架起一座和平桥梁,那么,六世班禅从扎布伦寺启程,宛如朝圣者向着东方行走了万余里,最终抵达避暑山庄,便是架起了一座文化桥梁。

而此前,历史上演着另一幕,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侵占印度和孟加拉后,开始觊觎尼泊尔、不丹和我国的西藏地区。面对外族的虎狼之心,六世班禅以民族大义为中心,他断然拒绝觊觎者,“西藏属中国大皇帝管辖,通商事必须经大皇帝批准”。

1780年7月盛夏,六世班禅历时一年,走过草原,走过大漠,行程万余里,最终把脚迈进了避暑山庄。对于六世班禅的一片丹心,乾隆皇帝张开了热情怀抱,给予他高规格接待。于是,六世班禅端坐在须弥福寿之庙传送佛法。想不到的是,已然七十岁高龄的乾隆向六世班禅学习藏语,竟然取消了那年的木兰秋狝。

乾隆所为,与祖父一脉相承,既要兼容并蓄,又要海纳百川。最终,祖孙二人选择汉文化来指点江山。

康乾盛世,为燕山深处的承德播撒了民族融合的火种。如今,承德这方水土有55个民族生活在一起。

“詄荡门开向午阳”的诗意,是广阔的大门向南敞开,寓意帝王拥抱天下的雄心。从古典园林建筑视觉看,避暑山庄完全汇集了天下古典园林精华,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小桥流水,都与自然融入在一起。

康熙、乾隆祖孙二人联手打造了避暑山庄内的七十二景,每一处景点匾额上雕刻的字都有其寓意。而古松掩映下的文津阁可谓是地标性的文化符号,只因文津阁承载了一个朝代的文化使命。

“渊源如欲问,应自此尋津。”这诗句出自乾隆之手。

乾隆一生写了很多首诗,而这两句诗却非同凡响。诗句的本意是,追寻文化的源流,继承和弘扬文化遗产,先要找到它的济渡口。文津,是在文化长河上由此岸直达彼岸的济渡口。

中华文化的济渡口缘于何处?回望历史,会发现周朝竟然生存长达八百余年。若按中华文化五千年历史来计算,周朝历史占了近五分之一,近千年的生存时间给后人怎样的启迪呢?因此有观点认为,周朝文化是中华文化最重要的源泉之一,光一部《诗经》就彪炳千秋。由是,我们能理解孔圣人为何追寻周朝的礼数了。

孔圣人生活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历史时期,时局动荡,群雄逐鹿。然而,这个动荡历史时期的文化却星光闪烁,一部《论语》成为后代君王的治国之策,而老子仅有五千言的《道德经》也成为世界哲学的巅峰之作。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思想宛如河流滚滚向前,伴着人类历史前进的脚步。如今,诞生于泗水的孔子思想早已跨洋过海,孔子学院在异域落地扎根,这便是中华文化的魅力,也诠释了中华文化的自信。

秦始皇统一中国可谓前无古人,其功绩本可万古流芳。也或许是苍天在捉弄秦始皇,为了禁锢人们的思想,竟然选择焚书行为,这一行为不仅背上了千古罪名,而且也令他背上了不仁罪过。善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贾谊在《过秦论》里写下,“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贾谊认为,秦国迅速衰败的根源是缺失了仁义。

秦始皇的教训,为他身后的君王敲响了警钟。原本人的思想是不能被禁锢的,只有各族人民之间思想交流,文化相融,社会才能安定祥和,这是自然之道。

我不知晓《四库全书》与《太平御览》能否比肩?《太平御览》是宋太宗赵光义每天亲自审阅的结果,而《四库全书》则继承的是经史子集。

当年,乾隆皇帝下令编纂《四库全书》真可谓煞费苦心。乾隆把这一文化重任交给大学士纪晓岚,他精挑细选三百六十多位学者、官员参与编纂,并经过上千人抄写,历经十四年才完成。

可见,这是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而这项浩大的文化工程也是星火相传。康熙当年对明朝晚期的衰败进行深入思考后,于1679年让徐元文为监修,开始编纂明史,直至雍正元年(1723年)这项文化工程才初步结束。康熙下令编纂明史,也许是受杜牧《阿房宫赋》所启迪:“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历史与现实告诉我们,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若想发展壮大,繁荣昌盛,关键在文化。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

1774年建成的文津阁,承担起历史重任,它把《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万卷、《御制诗》四集,小心翼翼紧紧抱在怀中。可世事无常,时局动荡之际,《四库全书》被运往北京图书馆,而《古今图书集成》被军阀盗卖净尽,更为惨烈的是日本侵略者盗走了许多避暑山庄里的珍贵文物。

如今,康乾独具匠心打造出的七十二景,仅存留五十五景,其余的已经沉睡在山庄的历史烟云中。

时序更替,有时我喜欢站在“南山积雪”俯瞰避暑山庄,等待磬锤峰的落日余晖,聆听六和塔余音袅袅赋有节奏的悦耳铃声,畅想试马埭草场上万马奔腾的如虹气势,最终沉浸于山庄正殿那“澹泊敬诚”之中。

(孙建军,河北承德人,自由撰稿人。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新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中国台湾《中国语文》等报刊。出版长篇纪实文学《大地菇香》《大地根深》《雾灵丰碑》《燕山牛》《甘棠颂》等多部。有作品拍摄成微电影,荣获第四届刺玫瑰国际微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编辑:郭文岭  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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