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细腻“痴男儿”荡气回肠“伟丈夫”

欧阳炜

摘 要 《与妻书》是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第五单元的课文。高一学生借助注释基本都能读出林觉民对妻子的深情及对革命事业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因此教学重点落在该文好在哪里上面。教师应带领学生去体会“缠满悱恻”和“荡气回肠”这两种情感在文中水乳交融和谐统一的效果，并分析这种抒情效果达成的方法和路径。

关键词 《与妻书》;文本细读;情感线索

《与妻书》是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第五单元的课文，学习提示里说该文“既缠绵悱恻，又充满浩然正气”，要求“把握感情线索，体会作者写作时的复杂心理和崇高的思想境界”。从学情看，学生借助注释基本都能读出林觉民对妻子的深情及对革命事业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鉴于此，笔者以为该文“写什么”不会是教学难点，“好在哪里”才是学生学习最大的障碍。

林觉民，字意洞，号抖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少年时代就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思想，1911年春天从日本東京回国，协助黄兴等人筹划广州起义，后受伤被捕，临刑时谈笑自若，年仅25岁。《与妻书》是林觉民在广州起义前三天深夜完成的，此时的林觉民已下定决心为革命事业捐躯赴死，而家中的妻儿却是他深刻的牵挂。从情理上看，林觉民这封信一是向妻子解释自己舍身取义、以身报国的心志，从而希望得到妻子的理解和支持;二是安排身后事，希望妻儿能化悲痛为力量，不忘遗志，努力生活。因为是家书，作者在信中没有严肃地理论说教，用词很亲切，娓娓道来，同时绝笔信的情境决定了作者在信中倾注了浓厚的情感。

“抒情”一直是语文教学的难点，抒情是偏于性灵的，情动于心而发于言，真正优秀的抒情语言往往都是心有所感，但“有感”并不必然形成动人的文字。教师应该带领学生去理解《与妻书》中绵密细腻又不失慷慨悲壮的抒情，体会“缠满悱恻”和“荡气回肠”这两种情感在文中水乳交融和谐统一的效果，并分析这种抒情效果达成的方法和路径。

一

何谓“缠绵悱恻”？词典上“缠绵悱恻”解释为：形容内心痛苦难以排解，也形容诗文音乐等婉转凄切。这里的“缠绵”可理解为纠缠不已，萦绕不止，情思缠绵。在《与妻书》中，林觉民为革命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当然让我们尊敬和感动，但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对妻儿的不舍和牵挂更让我们印象深刻，表现在文字上更是一唱三叹，欲说还休。那么这种表达效果是如何达成的呢？

1.时间的强化，增加抒情的效果

《与妻书》是林觉民写给妻子的绝笔信，写作这封信时林觉民已经做好为革命牺牲的准备，于是写作这封家书与妻子作别。作者开篇便写道：

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作者刻意强化了“作此书”与“看此书”两个时间，通过句子的对称，弱化了两个时间之间真实的距离，产生两个时间点紧密相接的错觉。这种时间的强化突出了“世中一人”和“阴间一鬼”的二极反转，开篇便将读者导入了悲怆凄楚的情绪。

2.感性的叙事，以细节承载情感

林觉民在信中选择了三个生活片段，来承载自己对妻子的深情。

首先是四五年前夫妻二人对“生死先后”的讨论：

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古典诗歌中一直都有“无理而妙”的说法，清代贺裳在《载酒园诗话》卷一中说，“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这里说的“无理而妙”，“理”是与人情对立的，主要是指与情对立的“实用理性”。此说法虽是用来解释古典诗歌中的现象，但亦可以用来品析林觉民与妻子的对话。通常的理是一种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因为爱你，所以希望你好好活着。常理在这里变成了：因为爱你，所以宁愿你先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爱之深。因为不忍妻子独自承担丧夫之痛，故宁愿妻子早丧于己，初看近似无理的言论，其背后饱含着丈夫对妻子的爱怜。信中类似看似无理的表述不止这一处，比如：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

作者将平日与此时的自己进行对比，平日不信有鬼，如今却希望真有，他人胡说的心电感应，如今亦希望是真，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在牺牲后，灵魂仍能陪伴妻子左右。这种看上去不讲科学、不讲道理的说法，无理而至情，强化了感情的激荡。

第二个片段是回忆两人初婚时的美好场景，“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疏梅”“月影”意象的使用，可以唤起读者对闲逸安适生活的联想，而“并肩携手”“低低切切”的动作传达出夫妻亲密、互诉衷肠的画面，而当年生活越是幸福美好，就越衬托出妻子以后生活的清冷孤苦，也越表达出作者此时内心的不忍和痛苦，而最后两个问句连用，进一步强化了情绪的表达。

第三个片段是回忆十余日前，反复考虑是否要对妻子说出实情，内心十分矛盾和纠结，“故惟日日呼酒买醉”，“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作者将个人情绪的缠绵咏叹，寄寓在对过往生活细节的琐细诉说中，语言质朴真诚，却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3.叠词的使用，强调情绪的悠长婉转

比如：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

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

叠词可以增强抒情的舒缓感，“真真”一词表达出“不能忘汝”之真、之切，若将“真真”替换成“真的”，意思上并没有改变，而却缺失了作者表情达意上的悠长感。同样“依依”更能表现出丈夫对妻子的爱护，即使死后灵魂也相伴左右，尽其能事的护佑。而“的的”一词若换成“的确”，没了叠词营造的凿凿誓言之感，亦不能将作者内心百折千回的复杂情绪表达出来。

信中除了“AA”式叠词，还有“ABB”式叠词，比如“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这里的“眼睁睁”一共出现了两次，除了句式整齐的考量外，“眼睁睁”比“眼看着”多了一种绝望无助的情绪。

二

何谓荡气回肠？笔者以为在《与妻书》中既指情感内容的慷慨悲壮、崇高伟大，又指情感抒发奔腾宣泄，不可遏抑。那么林觉民又是如何达成“荡气回肠”的表达效果呢？

1.直接抒情，语言质朴有力

信的开篇便说“意映卿卿如晤”，“卿卿”是旧时丈夫对妻子的爱称，只此一词便把林觉民对妻子的爱意表达出来。后面又说“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为了心中的大道，林觉民选择慷慨赴死，但是这一举动会给妻子带来怎样的悲伤他自是明白，所以在信中他一再解释，说自己的选择正是因为“至爱汝”，所以“勇于就死也”。魯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林觉民此时对妻儿的依恋和不舍，不仅不会损害其英雄气概，反而会更突显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担当，当真字字血、声声泪。

再比如由感叹词引出直接抒情：

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虽然我们的文化传统向来强调感情的含蓄内敛，但是有时直接的抒情如大刀阔斧，给人直接的冲击。前两处“嗟乎”都是在作者回忆过往生活细节后引出的感慨，因其前面叙事的铺垫，此时的直接抒情来得水到渠成、毫无做作。第三处“嗟乎”是在信的结尾，此处亦非直接抒情不能传达内心对妻儿的不舍和牵挂，特别是“一恸”的表述，作者为大道忍痛舍弃小家的革命家形象呼之欲出。

2.句式整散结合，抒情节奏富有变化

作者在表达对妻子不舍的情绪时，多用散句，将叙述、描写、抒情等手法交错使用，达成的效果就是情感的细腻缠绵。而当他试图向妻子表明心志，传递自己毁家纾难、以身许国的决心时，则多采用整句的表达，以此来表达自己不容撼动的信念。比如：

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

作为家书，作者采用的是偏口语化的表述，而此处的“遍地腥云，满街狼犬”语言凝练雅致，通过两个偏正结构的短语表现出当下中国局势之紧迫，而四字句的连续使用，营造出强烈的节奏感，有凿凿肯定之意。

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

作者连续举例“天灾”“盗贼”“瓜分之日”“奸官污吏”，连用5个“……可以死”的句式，宣泄自己的满腔悲愤，将满清政府的无能懦弱，贪官污吏的无耻残暴，百姓生活的水生火热暴露无遗，最后总结出“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的结论，从内容上呼应了上文的“遍地腥云，满街狼犬”，句式整齐，增强语势。林觉民正是看到了“天下人不当死而死者，不可数计”的现状，意识到只有投身革命，才能真正改变当下中国之局面，百姓才可能真正拥有幸福生活。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

前后两个句子几乎只是调换了“我”（吾）和“汝”的位置，而两次强调“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用近乎悲鸣的语气强调国之不宁小家无存的观点。一般来说我们都很忌讳在文中重复出现文字，而此处的重复不但不显得累赘，反而彰显了作者内心的痛苦，也进一步向妻子表明自己选择的坚定。

通读全文，我们发现“爱”是贯穿《与妻书》全文的意脉。一个是为国不得不死，一个是为家不应该死，这两种情感初看矛盾，但林觉民跳出了个体的局限，将这两种情绪在更高“爱”的层面达成了统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林觉民看来就是“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因为爱妻子而爱天下，因为爱天下而爱革命，因为爱革命而实现更高境界地爱妻子。因此，这封信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慷慨悲壮的底色，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面对妻儿时又会自然流露温暖和柔软的一面，整封信的情绪就在慷慨和柔情中螺旋上升，最终使《与妻书》产生出美不胜收的艺术魅力，至今仍被人传唱不息。

〔本文系2021年度浙江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基于项目化学习的高中语文统编教材写作教学实践研究”课题编号：2021SC235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