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作与来途

2021-11-08 00:23刁斗
满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处女作文学小说

2019年5月18号下午,坐在沈阳南部砂山地区正午杂咖那张由咖啡桌和写字桌临时拼成的演讲台前,面对提问太不刁钻的主持嘉宾和口味太不挑剔的一众读者,我像个偶然考了一百分但尚有自知之明的学渣那样,感受着周边气氛那种简约的诡异与讨喜的暧昧,在如梦似幻中手足无措。我要求自己别紧张慌乱,尽量“超现实”地布置脸上的表情与肢体的动作,以与室内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各种点缀装饰匹配协调。这一天,正午文化以“随刁斗走进‘有小说的生活”为主题,线上线下双管齐下,沿着我的文章《有小说的生活》拓展生发,做一次以我为主角的文学活动,而为这场活动提供由头的,则是我的小说发表史已逾四十载这样一个无关悲喜的客观事实——“回望创作四十年”,这个颇有点做寿嫌疑的自嗨式副主题,从朋友提出的那天开始,就把从来不过生日的我架上了紧张慌乱的烧烤炉子。

的确,从当初那个万象更新的1979到眼下这个2020,从小小说《考试》面世于那年秋季的《辽宁青年》到小说集《我在》今年春夏之交在南京出版,一晃之间,光小说,我陆续出笼的九部长篇和十一部选集,撂起来都能等膝盖了,如此,适当地抚今追一下昔,似乎也不该算是毛病。但回头检点,我却得承认,当初响应正午文化的“做寿”号召时,我出示的既往是删节版:我只强调了我小说处女作发表的时间,却有意无意地,把我整个文学混迹史上初试的啼声含糊了过去;而“回望创作”,作为曾经的“分行”写作者,我首次发表的文学作品《万众歌唱》,其实是首短小的诗歌,跻身于1977年7月1日的《沈阳日报》。

那么,此前,我何以要把处女作的发表时间推迟两年呢?难道是觉得把自己的早年人设定位为“神童”不够光彩,为了“悔其少作”,便试图鬼祟苟且地,从源头下手焚尸灭迹?

这样判断,对了一半吧:是“少作”那半,“悔”那半没对。

悔其少作,得有资格,得“成作”已然黄钟大吕,担心拖后腿的“少作”太瓦釜泥缶,才需要虚无历史,篡改出处,厚颜无耻地将自己趔趔趄趄的人之轨迹伪装成不刊不易的神之完形。但我向来才具有限,无缘创造浑然的“成作”,或者说,我所有的“成作”也都“少作”般稚嫩,若悔“少作”,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掷笔告别文学。可没有了文学,我的生活还有趣吗?另外,退一万步说,即使有朝一日我蒙出了“成作”,而“少作”也的确折辱了我,那依我一贯秉持的操守,我身体力行的准则也必定是:宁可忍辱负重,绝不欺世盗名。如此,一方面,作为一个倚重逻辑的理性之人,我永远不会为我的任何过去感到后悔;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尊奉常识的经验之人,我又注定要时刻不忘以反思的心态,去庆幸或者后怕我的过去。也就是说,不论我的处女作多么拙劣愚蠢不叫玩意,我都不会为之后悔;但去后怕中省察过往,又一定是我要常常做的:如果我没迷途知返弃暗投明,而是始终在假大空与瞒骗诈的语境里争先进夺锦标,那我将面目可憎成何等模样呢?这真让人想想都脊背发凉。

好在,我是个重理性的经验主义者,更是个尊经验的理性主义者。

差不多从识字开始,至少从学会作文开始,我喜欢文学就有点上瘾,然后到了十一二岁,我就开始把胡诌的打油与瞎编的故事,尽量工整地誊到纸上,再从十五岁左右起,壮着胆子将那些吸食过我心血的字纸扔进邮筒,开始了对从北京《人民日报》到沈阳《红小兵》杂志等大约十几家报纸三五家杂志的轮番骚扰,通过“祖国啊,母亲——”式的诗歌开头与“他坚毅地凝视着远方……”式的小说结尾折磨那些陌生的文学编辑,估计那时的他们,每天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浏览自然来稿时未见“刁斗”其名——呵呵,没那么严重,并且那时我也没叫“刁斗”,那时我写诗署名“刁铁军”,写小说则署名“浩淼”:那时的中国有八亿人,但能够在特殊语境下顺利发表小说并且最著名的,差不多只有浩然一个。这样,他也就成了我的偶像,还启发了我的第一个笔名。如此这般,未及弱冠,我的几行顺口溜便得见天日,这除了是工夫给予有心人的小小报偿,或许也能牵强地佐证,我还真有几分文学的天赋——哈,这种臭不要脸,即使出于玩笑也嫌过分。那这句收回。其实,我开玩笑为掩饰心酸。

介绍一下当时与我有关的背景情况吧:我爸妈都是读书之人,受他们影响,七八岁前,我就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我家收藏的几箱子书,幸运地留存下来;我爸妈都信奉开卷有益又功利心不强,不仅从不鼓励我“长大要当工农兵”,还纵容我为读闲书而冒险“作弊”,我爸办公室订的报纸有三四十种,还有用之不竭的原稿纸钢笔水以及信封,我可以随时去看报纸副刊并免费取用文学的“生产资料”,在那種富庶人家也常感饥寒的日子里,等于变相节省了家庭开支;那时陆续复办的报刊,接受投稿均“邮资总付”,更有许多编辑老师心慈手勤,在铅印退稿单之外,常以手迹指点我迷津,这样,与他们持续的书信往返,又使我幻想成名成家时有了抓手;稿费制度,好像是1978年得到恢复的,但那时我“境界”非人,坚持对资本主义的按劳取酬原则不屑一顾,自欺欺人地,任由注过水的责任心与使命感虚妄膨胀:即使只发表一句口号,也等于为社会主义添了砖瓦,也等于,将一把精神的标枪,向世间所有的反动派投掷了过去……就这样,怀揣着混淆了信仰的虚荣,手拎着别人指哪我才敢刺哪的精神标枪,我半是谦恭卑微半是凶神恶煞地,追逐着那个把我引向自由自在与我行我素的文学贞女或者荡妇——尽管那时的我,既无自我,也不自在。

然而我必须感到庆幸。毕竟,那时贞女与荡妇在我眼里,已经开始了合二为一,已经实现了水乳交融,这样一来,我的觉醒开悟,方得以到来得自然而然:我胡诌瞎编的一切文字,我陆续炮制的所有作品,不论属于十七岁的顺口溜《万众歌唱》,还是属于十八岁的诗歌《致青年朋友》,以及属于十九岁的小小说《考试》,或属于二十岁的、那首由我和作曲家谷建芬合作的、后来传遍大江南北几乎妇孺皆知的《脚印》的歌词……虽然围绕它们,都生成过一些快乐的逸事值得回味,但从本质上说,不可否认,它们一概都拙劣愚蠢不叫玩意,只配称作低档宣传品而算不上文学。

是的,那几年,那好多年,我人云亦云出来的东西,多半都是毫不诚实的、品俗格贱的、让我厌恶的,它们与我没半点关系——哦,这么说话,太意气用事,更涉嫌逃避责任和美化自己。那我重说。那些年里我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我情感的叛徒、思想的敌人,是我人性中的伪君子冒牌货,是假大空与瞒骗诈毒害我的具体写照,是我这大半生里,一直在努力克服但又殊难根除的精神“原罪”。所以,在“处女作”的名目之下,若问我更希望由谁为我的“少作”时期领衔担纲,是《万众歌唱》呢还是《致青年朋友》,是《考试》呢还是《脚印》……其实我真的都不介意,都无所谓。作为客观存在,并非始于今天,而是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认准了它们唯一的价值只是充任笑柄,只是记录我那难堪的可笑;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因为它们曝了我的光揭了我的短,气急败坏的我便欲隐匿它们扼杀它们,否认它们是我的骨血,那我后来的脱胎换骨,恐怕也就没意义了,而我往昔的可笑,也势必演变成今朝的可卑可耻。

如此说来,“回望创作四十年”,我觉得,我的作品和人品之所以尚可供人一哂,其主要原因,或许就在于我始终能心平气和并不惧可笑地,接受乃至玩味我作品中人品里,那林林的拙劣,那总总的愚蠢,那林林总总的不叫玩意。

最后,我要以2019年5月的一则“朋友圈文”结束此文:

虽然我1977年即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但当时主要写诗,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的确是四十年前的夏秋之交,与我去大学报到在同一季节。所以,作为小说家,“回望创作四十年”倒也恰如其分。但我知道我成绩庸常,不配劳驾别人的关注,不过,我的小说写作与改革开放同步,这,倒没法不让我怦然心动。如是,我便很愿意借我发表小说四十周年这一契机,自作多情地祝福它一句。我相信,小说将仍然赐予我快乐自由。同时,我想请求上帝在百忙之中分神保佑的,可以不是我的小说,但应该是,通往文明之途。

【责任编辑】大 风

刁斗,1960年出生,1983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居住沈阳。已出版的著作单行本有:诗集《爱情纪事》,随笔集《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虚有》《慢读与快感——短篇小说十三讲》,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回家》《游戏法》《欲罢》《代号SBS》《我哥刁北年表》《亲合》《圣婴》,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情书考》《出处》《发现》《我在》,另有被译为法语和英语的数本小说集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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