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信笔

2021-11-08 00:23朱以撒
满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共性规矩书法

道在日常

日常生活似乎每日大抵相近,小欢喜小忧愁,日复一日。所谓日新又日新是从精神上来说道的,至于物质生活,是重复的,在重复中有些渐变,以此延伸。如果每一日都新变,都无常,日常生活就缺乏一贯性。缺乏生活所需的常道。

明代的理学家王艮有一个观点,“百姓日用即道”。日常生活平淡无奇,生活的常道就是寻常,在时日的递进中自然而然。生活的寻常使人有寻常之思、寻常之行为,守住一些寻常之规矩,同时也追求一些更高的目标,使日常生活有所提高,更有滋味。物质生活古不如今,后来都市崛起了,生产力提高了,物质生活走向佳好。好不是朝夕形成的,而是缓慢推进、比较、反思、检讨,寻找到更适宜的做法。千百年来积累了大量的生活经验,提供给后人,后人再根据所处时空的需要,有所改进,使之更合于日常。这么说来“百姓日用即道”是一点也不差的,且是一种大道,化在日常之中。道是教科书上玄之又玄的说道,摸不着看不见,以致使人无从知无从行,如果以百姓日常说开去,也便通俗易懂。既然是日用也就其旨未改,只是更世俗了,能理解了,可传播能运用了。再奇妙的道也要有人懂,否则只是表面上的文字,云里雾里不见真实。王艮的说法和禅宗“饥来吃饭困来眠”“行住坐卧皆是道”有一些相通,都是从日常生活来言说一些道理,以浅喻深,以近导远。如果衍至艺文,也可以见出不少巧妙。

天下人、物之生之长皆由规矩导引,规矩使人有章可循,就安避险,顺势应时,从而行远。书写是日常生活之一种,书艺高于书写,也就需要守规矩,规矩有大有小,皆值得信守。接受古代经典的引导就是一条大规矩,再有才华的人也不能悖于规矩。循规矩可以达到书圣,而不能成书圣者,也能使笔下文字因合规矩而具备美感。那种自视才高而无视规矩者,终了无所成。就如作家跨界于书法,书法家跨界于演唱,他们在各自领域已经显示出才华,一经跨界就变成小学生,在规矩中行,在这一界别中重新起步。子路未事孔子时,任意使性,多与人不睦而争斗,而后得孔子謦欬,以规矩约束自己,也就有资格成为一名孔门弟子。书艺生活中的千百规矩,与日常生活中的规矩的相似之处,就在于都值得去持守,如此则言行有出处,笔下有体统,如珠走盘而不溢出。

规矩不是整日挂于嘴边念叨的,规矩融入日常生活里,形成习惯,也就自然而然为之了,达到日用而不知,不须特地强调,更不必刻意示之以人。所谓天道,就是一种看不到摸不着的运行,春夏秋冬的轮回,浑然无端,找不到四季交替之间的缝隙。所谓书道,它所具有的种种要求,就是在道中行,甚至就是一种感觉,合于道或悖于道,不在外表,而于内在为人感知。一个初学书法的人,总是想着每一笔以中锋行,欲下先上,欲右先左,逆行以入纸,想着做得严丝合缝一些,书味却没了。如同一个初学做诗者,斤斤计较于平仄之合,以为诗之首要,结果一首下来,平仄合拍了,诗味也没了。及至运行纯熟,也就不再强求,获得自由了。明人王襞曾言:“愈平常愈本色,省力处便是得力处也。日用间有多少快活在。”当一个从艺者將规矩融于心中,化于腕下,也就如赤壁泛舟,“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若意在笔先,构思完整,可成佳作;若一时兴起,信手挥洒,也超乎平素。就如日常生活之人,不可能凡是行动、动土、举手投足皆以黄历为准,那生活就辛苦了。艺术生活之所以有趣味又不违规矩,也正是能有法,并能化有法为无法,行无法之法。此时,纵横无拘而不逾矩,喜不自胜。

艺文生活虽然高于日常生活,却是建立在日常生活基础上的,知其善而动,知其不善而避之,在漫长的积累中,除了共行的道之外,尤其有个人对于道的独异理解与运用,便在日用的不知不觉中,有所自得,与人不同。道之用,无远近大小,所用之人,不分贵贱贫富,这也是我们可见一些竹篱蓬艾之子,贩夫牧竖之辈,笔下非一般神采。善用道者,日常之道、艺文之道,皆可化而为之,无痕无迹。

共性如潮

每个人都有对个性的重视并积极追求,希望离形得似,意具神传。从俗常生活来说,即便一个缺乏情性俯仰随时的人,也有其个性。个性确立了某些方面与人异,使自己和他人分离开来。生活中的个性虽然可以改造转变,但与生俱来顺其发展为多数,年少与年老大抵相似。时日忽忽,俗常生活中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与自己的俗常个性相符。子路与颜回的生活个性就不同,一个好斗使勇,一个温顺柔和。正是生活中的个性不同,使俗常生活很琐屑俗气又丰富生动。

书法艺术上的个性不同于俗常,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缓慢形成,甚至忙碌一生也不可能形成,无个性以终老,只以一种共性形式出现。书法个性不在人生之前期,而在后期,读褚遂良、颜真卿书法就可以清晰地发现前后之变,逐渐形成,继而巩固其典型。但江河归大海,也多有不归者,其中不可测因素亦不可期,只有砥砺不辍。书写数年便言说个性者大有人在,以为风格形成之易,便轻言脱众数,离群体,戛戛独造。《西游记》给人至深的印象就是——孙猴子再会翻筋斗,也是难跃出如来的掌心的。在这么一个共同的书法语境下,合群是趋势,雷同是常态,所言书法个性多半子虚。当审美实践大抵在一个方向上,个性说起来如此微弱,甚至少有存在。而共性如水漫过了整体,诸如某个地域、某个小团体、某个导师培训机构,都在积极地追求某一种此时热门的形式、手法,尽可能全面地获得这种共同性的主旨。既然大家都有如此愿望,也就为共性的强化提供了很畅通的渠道,相互赏识、彼此借鉴、交流手法,效今人书风之愿望远过对古人的崇仰之情。如果作为一种俗艺,当然追逐它的普惠性和功利目的,这种很实在的俗世之用——如果临写的某一家书法根本没有入展获奖的可能性,有谁会持守下去?清人魏际瑞曾说到一种文学现象:“著佳语佳事太多,如京肆列杂物,非不眩目,正为有市井气。”文与艺同,有市井气的,艳冶的风花的表现,总是赢得市井中人的热情,朝这个方向走的人多了,应命的应景的,合于时入于眼的,也是汪洋恣肆。共性之作虽然超不出常境,但在书写中坚持某一体统的规矩,出处明朗,也不失为好字。共性亦好,虽下个性一等,却也可以称为善书者,活跃书坛。

想写一手个性书法,却成了共性之一员,缘由也很简单,众书者所思所想皆相仿,实践亦同,都意在合于此时之样式,融入此时之风尚。己与群,个人与众数已经没有太多差别,信息的丰富使人更为紧密地分享、交换,贴靠,如坐顺风车上。如果有人逆风而行,很明显地表明他与此时美感与实践的疏离,其作品不被接纳也理所当然。这样的人也就需要有强大的自适之心态,毕竟艺术个性的审美价值更有意义,也是个人不能放弃的方向。个性和共性相比当然弱小,共性的声音大了,个性的声音就微弱之至,甚至就被淹没了。鲁迅有一种大生存观,以为人、动物、植物,无论大小都在生存,于生存中成为有个性而出现的人或物,他说:“正如一株树的花和实和叶等,每一朵每一粒每一片,都各各尽量地保有个性,带着存在的意义。”生活中的个性显示了人的血肉生命存在的可能,存在的差异。而人在艺术上所表现出的个性,难度远过俗世人生,因为艺术个性既传递了共性,同时又明确了疏离共性之后的鲜明个性特征。

随审美时流而进退,虽然各各相似、雷同,但守规矩法度,可见出笔下门庭,总比涂鸦有品位。那么多书手写晋人行草,写北朝墓志,写苏黄米,虽无个性可以称道,但有被认可的共性美感,可以把玩其韵味,也称得上得于道且合于时。个人融入时兴的书法创作的潮流中,共性就是每一个人的通行证,随时可以找到默契的同道,亲密无间。己与群同,个人陷在众数里,差异性已不值得追求。这样的状态下,我们对于共性的要求,也就毋须有太高的指标。鲁迅曾说:“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

我们在展厅看到共性的作品,也就是这个眩目的视觉效果。

生客阑入

清人袁枚曾说:“生客阑入,举座寡欢。”细细琢磨还是很有意思——老相知们聚在一起论说,所涉话题彼此相知,你来我往,谈锋正健,相互间感到素心同调畅适无囿,他们说道的主题也只能在这个小范围展开,是很特定的。渐入佳境时,忽有毫无相干的陌生人闯入,气场不同气息不对,很协调的场面被拦截了,言说的兴致被搅扰了,也就没兴致继续言说,一时冷场,散了散了。

一个和顺的整体,本是很有美感的,却被突然插入的某个因素破坏了。

阅读文字,有时也会发现,不该加入的成分反而给了不少笔墨,写得很出彩生动,独立出来可自成佳作,但放在整体中,又太跳动太耀目了。有的连续剧七八十集,既然那么长了,再给某个有来头的角色加点戏份,让情节枝蔓多延伸一些,却不想与主题关联也就越发可视为“生客”。

书法以楷行草隶篆五体分,说明在形态上是有差别的,神采气息也形成差异。各以各的技法写,各有各的体统。学习者可以执一体而专攻,也可以成为一个多面手,五体俱能。一体有一体之形,楷形何能如草形,篆形必与隶形异。形似也就求细致,使人知是楷隶,或是行草。宋人胡仔认为:“古人形似之语,如镜取形,灯取影也。”至于神采、气韵,积累沉淀,又更不可杂入,即便同为大家,取欧阳询数字放入颜真卿书法里,也是生分之至。因此,笔墨骎骎一幅终了,外形内在都理应一统。一幅书法作品为一人书写始终,通常会认为一以贯之默契融合,其实未必都做得到。

馆阁体常为后人不屑,以为乏情性而囿法理,以致千字一同。但馆阁体也有可取处,即在无所变化中浑然一体。点画不变,节律一致,既然平平也就通篇平平。如果其中穿插一些有跌宕感的楷书,试图调节通篇的平静,其结果只能更糟。陶博吾的书法在常人看来是乏美感的,在艺人看来也如此,只不过于丑中感受到厚实、朴拙、荒率之意趣,造型总是有过分扭曲的表现,总是歪的、斜的、或头重脚低的。他以自己已经形成的惯常写法来写,也就合于他本人一直坚持的辙轨,只有这么书写才合适。也正是这样的不变,整体性保持下来了。相反的是想在字里行间来点变化,使某个字组出彩一点,某一段奇巧一点,造成矛盾、冲突,使观者惊愕而关注。如此的确可以骇世目,但要炫真识就难了,大雅之士是不会为某个片断张目而牺牲全体的。苏东坡在书写时,对“辞达而已”很有体会,曾以此语示人,以为作文作书当循自然之旨,以气驭之,畅达其意即可。于日常生活中临其境见其物,依自然理路而生而行,前后相推,环环相扣,如帆之顺风而张挂,何其轻快。倘一文中,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如此作者也只是纷绘小才。一件作品由许多单字组成,单字笔画有多有少,造型有宽有狭。经过一位书家组织构思后,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在一位书家手上理顺了,协调一篇。如果只想突出局部以眩目,局部之生必然破坏整体的本然状态。一幅字如一个人,集协调为一身,即便人有相貌妍媸之别,也是以一个整体出现,其以先天生之,后天养之,身心俱长,就成为一个成熟的个体。

“生客阑入”,此中的“生”可以使人由此生发,思考一些问题。《蘭亭序》这样的作品放入东晋的书法作品中就是一个生客,显得新鲜、清澈,和其他有古意古风的作品比,似乎合不到一块。它的精美细腻,放在这个时间段,与众不同。不是不能相比,是一比就不像,一比就穿越,让人疑心不是这个时代之所为作。为了新变每个人都在尝试,“生客”骤然蜂起,与旧不合,如油和水,无法胶着在一起。古人用“阑入”一词十分传神,“阑入”的意思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过于强力地突入。故有的面貌是慢慢形成的,如人之生长,由幼年、少年及中年、老年。寻常日子寻常磨砺,平日视若无变,时日久了方觉有所变,是渐变的状态,在毫无觉察中渐变,以至新渐长旧渐退,此消彼长,消长增减,终了蜕变完成。“生客阑入”反映了一种不自然的审美心态,志之所向,势之所至,时之所趋,何其急切也。缺乏沉思、沉淀,横冲直撞,以至成了格格不入的生蛋子,落落寡合。

异于众说

乐于笔耕的人常会写些文字,表达自己的见解。有的被视为正途,有的则视为野路子。有的顺着常道说,有的却逆着说,也就有合有不合,会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就像面对一件作品,优劣谁定评呢?只能各说各的。每个人看的书不同,审美观可以相差很远,但自己的评说尺度是真实的。至于以后是否随阅历丰富而合于所谓的正轨,那就另说了。

在钟嵘的《诗品》里,把一百二十多位诗人分为三品,陆机、潘岳列为上品,陶潜为中品,曹操则下品。有人以为诗分三品本就不妥,不置陶潜为上品更是荒唐。同时追溯流别也牵强局限之至。但钟嵘之所以为钟嵘,就是持如此评定法则。华人学者叶嘉莹是浩然小说的热心读者,对浩然的《艳阳天》给予很高的评价。这也让人感到不解,觉得此类书根本不值一读,写作技能不高,传递的艺术价值也匮乏,只是时势的传声筒。认为叶嘉莹文学素养这么好的人有如此好,也属奇怪。正是许多的审美差异,各自坚持,各成癖好。

欣赏就是各人闷声不响地独自把玩,同道所言全然充耳不闻,只关注自己所兴趣的,甚至钻到牛角尖里了。即便一件作品好评如潮,也不为心动,因为看到了他认为很致命的那一点。座谈会上一致称许的嫌疑就是审美路线都制定好了,即往优里说,俗世的人情、面子使评说趋于大同——座谈会没有让人失望的,大家都为英雄所见略同而满意,生出惺惺相惜的热情和好感。俗世生活有这样的融汇力量,把异议藏匿起来。

千百年后大家都公认陶潜的诗文当列为上品,甚至上上品,也不免质疑钟嵘的审美眼力和品位,觉得为何如此高上之作不入法眼。后人都说陶潜诗文很好,跟随着表示的人也不费劲又正确。这样的人多了,也就显得钟嵘的审美之逆。个性就是如此——这就是我的判断,我的确认为他达不到上品这个级别,我不愿勉强自己。如此执拗的人,旁人都认为他在坚持明显错误的欣赏,而他以为自己的真实感受就是如此,非常正常。似乎钟嵘到死也没有对诗人们等级的排列重新改动,更不认为陶潜的诗是上品。个人的坚持可以不修正,不随众说。而有一些文字的作者却会为了合时宜一改再改,不胜其改——只想合众生的所谓准确,却没有什么个人的意气。高评要有高评的特色,众人说的都一样,高评也就合时宜,流于寻常。宋人魏庆之评陶诗:“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宋人陈模评:“与万物各适其适,气象也好,又触兴而发。”清人洪亮吉评:“有化工气象,余则惟能描摹山水,刻画风云。”清人贺贻林评:“能以真朴自立门户者,惟陶元亮一人。”这些褒扬都谈不上个人化,泛泛而已,厌烦准确的废话。

一篇文章,有问题的部分都是自己的。自己想的和众人不同。而一些没问题的,以前和现在都被人说过了,换个句式再表达一次也无妨,没有新意却很保险。因此会出现某些倡导、认识都一模一样,很合于规范的文章,真要挑剔也挑剔不出多少不足,就是不像人写的,像抄的,抄得很恰当。如果不合规范,自任又多,那么文章的逻辑性就达不到了,更不合经院式的要求。但这样的文字会更崭露感性的成分,依赖常规性少一些,疏离附属性大一些,有着自由的思维和话语品格。不过,为了发表或入选,很少人愿意这么写,专家多半会说——文体不合,话语太文学化,不在这个价值向度内。表达的形式和话语的自由和个人化,往往被忽略了。

审美偏嗜是一种癖好,癖好可以偏离公认的轴线,反固有的思路而行,注重癖好展开的过程,未必倚重其结局。通常以为学艺文、赏艺文要走正道方合辙轨,行于大道才可通于长安。除大道外,还有许多道途,提供行道之人选择,可通长安的,不可通长安的——未必都要通向长安,长安不必是人人都向往的。行在非大道上,也可看四时异景、鸟啼花落,到达其他风光之境。这也使坚持个人之癖好的表达令人惊愕,在逆常轨审美时,成为孤立的快意者。

大场面

古今文艺活动规模的差异就是大场面和小场面之别。古代的文艺场面,即便有名的金谷园雅集、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玉山雅集,也不会是大场面。譬如玉山雅集有文士近八十人,已算很有规模了,但要和当今几百人、几千人的阵势相比,只能称屑屑尔。看看当今一个大型展览开幕,天南海北的参观者摩肩接踵,陌生口音会使一个城市热闹起来。至于交游、讲业,一日千里,天上飞,地上跑,偌大空间任由驰骋。对于古人来说,在文艺场面上无论如何都是以小的方式进行的,小幅式创作、小格局雅集、短距离往来、少数人相互欣赏。古代交通便利不足、通讯又止于马上传书,要使一个文艺场面浩大、使一个人通过大场面,让艺术名声进入广大空间,实在是艰难之事。

习惯了大规模有声势的活动,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举行,一个人的活动方式就戛然而止得到转换。譬如想举办一个大型书法展览,想邀请许多人来捧场;想借助飞行器到四五个城市办班授课,讲讲参展入选的秘诀;想为新出版的书法作品集首发举行一个仪式,看看很多人排队等待签名售书也是很开心的事。可是,这一切都暂时禁止了。那么,就改变一种生活方式,像古人那般不到处驰骛,变动态为静态,变向外为向内。环境的迁变可以改变一个人,此前也许没这么明显感受到,以为环境是为人所设的,任人利用,而今必须适应空间的一切规矩,改变此前已经形成的癖好——一个人如果习惯了场面上的应酬,一旦不应酬了还真是觉得不对劲。上世纪三十年代,作家张天翼写了一篇小说《华威先生》,写的是一个官吏华威,终日繁忙,家里几乎呆不住,到处开会、宣传、讲演、宴会,走马灯似的穿梭于各阶层团体,总是说:“唉,没有时间。”总是在会议中提出:“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让我先发表一点意见。”“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空间之大,活动之多,以一人之身应对,自然就无暇顾及完全。华威先生素来就有,艺文界不乏其人,俗世生活使然、个人价值观使然。

大场面、大规模使人震撼。汉时蔡邕书《五经》于太学,观者如堵,算得上大场面了。大往往引人注目,如果是超常之大,更是让人自叹不如。譬如小型展览不及大型展览引人注目,超大型展览更见过人之力。展览若于小展馆,则小打小闹,若于大型美术馆,则身份不同一般。观展者若只是同道,展览分量则平平,若来三两个大人物,跟着来几个主流媒体,这个展览的品位就可以让人掂量一番。出版一本作品集,倘薄薄一册,几乎没有重量;倘厚重的精装巨制,沉重在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这样的比较为的是争外在的面子,至于里子如何,并无在意。时日长了,活动也就大且空。古时的文士雅集,有气派场面的还数在石崇金谷别业的这一次——金谷别业规模宏大,面临金水,随地势高下而建馆筑园,使楼榭亭阁,各见其妙。金谷园主富不可敌,士人相聚自然宴饮欢娱极其富足以至昼夜。相比起来兰亭雅集会朴素一些——不是大场面也能让人千年不忘。这也是一个道理。

这些年来写文人交游的论文多起来了。文人交游是一种必须的活动,情性相投者彼此相适,也就不必讲究论道的场所、人数的多少。三两素心人,说说素心话,全无客套。往往交游中得启发受裨益,取他人长以补自身短。艺文之所成还多在个人自重学业,溯流穷源,究其指归,这也有对自处行为的肯定。刘义庆在谈到陆士衡、顾彦先这些文士时,认为他们以洪笔为锄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著文章为锦绣,蕴五经为缯帛……做这些事都不是场面上能给予的,而且还需要每个人避免在场面上无谓地消耗精力与时日——当然,这就需要自觉了。这对惯常在场面上奔走的华威先生们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因为他已经回不来了。

由于大场面的暂时消失,精神生活方式也相应改变,在没有大场面的家中、家中的书斋,做艺文之事。出现在大场面使人有存在感,安坐而学同样有存在感,而且会更加实在。大空间和小空间都可以让人有所作为,尤其是不能向外驰骛时,安静地坐下来,有了实在的意义。

【责任编辑】王雪茜

朱以撒,福建師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出版有《俯仰之间》等五部散文集及多部书法著作。在《十月》《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散文三百多万字。散文入选《中国当代最美散文》《中国散文精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一百多部选集。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全国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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