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的头发

2021-11-11 12:58王沁
剑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厂里阿姨母亲

□王沁

我是不愿回老家的,虽然只是去吊唁大舅伯,半天就能回来。但母亲执意如此,我又正逢暑期闲暇无事,只得陪同。我们在县城的南环路坐了大巴,六块钱,回仁隆坝。

大巴沿着柏油路一直开,刚开始窗外都是银白色的钢筋水泥,没多久就全是赭红的小山坡、绿油油的灌木丛和零散的树木。半个小时后,路窄了,一次只能过两辆车,两边都是水田,还有苞谷地。我也就知道要到老家了,一个小得像吐司面包的小镇。

“你表姑她们都从福建回来了,你也该回来吧?”母亲看我一脸倦烦,又跟我说理。

“我都没见过大舅伯。好多亲戚我也不认识。”

“那也是你亲戚啊。你表姑、舅舅……”

说实话,这些亲戚我确实不认得,毕竟几个月大时他们见过我,我又怎么会记得住?不过我是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回来的,一来是吊唁,虽然她也有好多年未见大舅伯了;二来是这回有很多亲戚、朋友都回乡了,她也想见见那些九十年代一起去外地打工的友人。母亲半百了,怀旧的心情我自然明白,只是乡下已经和我们年轻人毫无瓜葛了,顶多只在老一辈人口中听过“三大队”“七大队”等叫法。我实在挤不出什么心情。

下车后,果然有很多亲戚。我站在原地,摆出笑脸,尽可能弄出一副懂事、热情、孝敬、能干的模样。一个五十来岁的粗壮老爷子瞪着骨碌碌的两个眼珠子,把我打量来打量去,最后惊叹地说:“长这么大啦!”好像他们都没料到我能长这么大。

祭拜了大舅伯,烧了香,又帮忙做了法事,就已经到傍晚吃饭的时间。二十来桌的坝坝宴,每桌都摆上十几个菜,空前壮观。

我和母亲坐的这一桌子,全是当年和母亲在福建一起打工的工友。一上桌子摆不完的话,一会儿从前,一会儿现在,谁飞黄腾达啦,谁落魄遭难啦,堪比唐传奇,玄得很。我十岁前是跟着母亲在外地生活的,说的有些事情也经历过,从前不明白,现在倒是知道了所以然,也就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我的心里倒是有什么东西戳着,好像七魂六魄里有一个躲起来了,但又想起不来到底是什么缘故。

“晓虹没回来吗?”母亲眨眨眼,问了一句。晓虹是和母亲一起到外地打工的一个女的,比母亲要小八九岁。我还记得她,不自觉地在脑袋里印出了一团栗红色。

“早就晓不得了哦!”阿三嬢嬢说。

“他老汉死的时候也没回来看嘞。”

“哼,她哪有脸回来嘛。”一个嘴巴歪歪的妇女说道,大概也是远房亲戚。

“听说她那时候在广东嘛还是哪里,专门缠有钱的老头,现在怕富得流油咯。”不知道是从哪张嘴里说的,最后这几个字格外有味道,说不出到底是羡慕还是讥讽。

“看哇,我就说嘛!以前那件事,肯定是她个人搞出来的。”歪嘴巴的妇女尖声尖气地说。

“我也在想……你说她那个事是不是扯把子?”阿三嬢嬢低着脑袋悄声地说,嘴巴嘟嘟的。

“怎么说啊?”

“她可能是自己玩过火了嘛,又被看到了,只有扯谎说被那个了呗。”

“啊呀,我觉得晓虹不是那样的人。”母亲赶紧打住。“别人看到了的啊。她还养了好几天……”

“谁能保证不是装的呀。谁晓得是不是她惹毛了别个,你想嘛,当时那么多男娃儿找她耍……听说那时候厂长的娃儿也想过她……”

“好像这个事情没有报警。”

“她后头自己就走了,说都没说一声,我估计还是心虚了。”

“晓虹还是不可能。”母亲又说了一句。

“她就是这个样子嘞!”

这时候表姑清清喉咙,说:“那件事晓不得,反正她后来确实是做过。”表姑话一说完,桌子上的争论便停下来了。表姑在那里待得最久,离“当事人”也最近,消息自然也最可靠了,她的话那自然是权威。

母亲也没再说什么了。我坐在一边不可能插嘴。其实我知道母亲的心情,因为那个时候母亲和晓虹关系还是不错的。

四周全是鼎沸的人声,有喝醉的喧嚣,有哀乐的演奏,还有啜泣声。我忽然想起曾经做的梦,远远望见有血红的人影站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像个塑料袋子被傍晚凉风鼓动摇晃……我眉间紧张,眼睛濛濛的,关于晓虹的故事倒也清晰了……

我记得我叫她虹阿姨,因为母亲和她熟识,她便经常照顾我。

她生得漂亮,圆脸小嘴,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在清泉里浸过;身材又苗条,蜂腰,修长的腿,皮肤也紧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自然的美。其实那个时候大多乡下的女子都带着这样的美,路上见到夸赞两句也就罢了。可是晓虹还有一头栗红色的秀发,这就使晓虹别有一番气质,既有淳朴的自然美,又有新潮的神秘美。那个年代追求时髦的女人都会染头发。但是谁都不知道晓虹的头发是天生的还是染的。每次有人问她,她就笑着说没有染过。他们都不信,不染怎么会这个颜色?这么好看,还没到发廊去过吗?因此厂里还传说:“晓虹的婆婆是外国的。”有人也反驳,外国人是黄毛啊,她应该还是染的。我问过她,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别听他们乱讲。”

但不管怎么说,厂里大部分小伙子都喜欢她。每次她下楼取布料,那些年轻小伙一个个都要展示自己的膂力:像是霸王举鼎,把一捆一捆布子都扛在肩膀上,昂首挺胸。瘦弱点的小伙子在膂力方面吃了亏,那就只得在锁边、打扣这些活上帮帮忙。夏天热得不可开交,能花五毛钱吃上一串雪糕是很幸福的事,我却有不少口福。和虹阿姨走在一起,那些厂里的年轻男人总会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夸我乖巧,笑着问:“要不要吃雪糕啊?”他们问的是我,可看的都是她。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啦。”她弯下身子笑着跟我说:“小松也不要吧?才吃过嘛!”我点头,虽然雪糕对我诱惑就像蜂蜜对熊的诱惑一样。她笑起来很有魅力,容易让人忘神,她语气又那样温柔、真诚,谁也不会违背她的。

可是厂里那些女人却不喜欢她,我当然不是胡说八道。母亲很早就来打工,是厂里的老资格,人也和善,很多女工友都乐意找她聊天。不管是年轻的,还是结了婚的,每次她们跟母亲聊天都会提起虹阿姨。顾大妈最爱唠叨,常来宿舍和母亲聊天,等奇闻趣事说完了,她就会问:“晓虹到底耍朋友没得呀?厂头这么多年轻男娃娃都等着呢,别的女娃儿还怎么办嘛!”顾大妈的声音不好听,阴阳怪气的,像是酱菜坛子被胡乱搅过一样。母亲讪讪地回答她也不清楚。其实母亲老不愿意说他人是非的,她常在饭桌上告诫我说:“不要说别人闲话。”

不过晓虹二十岁了也不见耍朋友的迹象,比起母亲二十岁就生了我,确实让人着急。加上常有年轻小伙来求母亲帮忙说说好话,母亲就也担忧起来。那一天,虹阿姨跟我们一块吃饭的时候,母亲忍不住问:“晓虹你到底耍朋友没有呀?你是不是在老家……”

晓虹脱口说道:“没有啊。”

“那你还不耍一个呀?厂里有些小伙子还是可以。”

“没有感觉。”

母亲一时没有什么话说,抬起筷子想夹菜,又放了下来,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还是有个依靠比较好。”

“王姐,我现在还是想多赚点钱,以后回仁隆坝了再找一个,过得安稳点。”虹阿姨说得很简单,眼神却很认真。母亲出了一口气,就没再说什么,虹阿姨很快就聊起了其他的话题。那一天晚上她们聊得很开心,还让我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的啤酒。虹阿姨笑起来好看极了,眉毛轻轻一弯,那鸟儿啁啾般的声音从两排洁白的牙齿中跑出来,任凭谁也会被她的快乐传染的。我坐在旁边乐呵呵的,虹阿姨也时不时摸摸我的小脸,温柔地对我微笑,虽然有时候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却很愿意等她们吩咐我再跑去买点什么。美妙的夜晚,让我又想起了那个我常想的问题:为什么人不能永远活在幸福快乐的时光里呢?

晚上十点虹阿姨要回去了,只有十几步路的距离,就在我们旁边的平房。母亲收拾碗筷,让我送虹阿姨。虹阿姨起先不让,可我坚持。我拉着虹阿姨的手,虽然不是那样光滑却是细嫩的。那天晚上外边繁星点点,晶莹璀璨,清凉的夜风吹到身上很舒服。

“虹阿姨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

“真的吗?他是谁啊?”

“他啊,在很远的地方呢!养了一只很大很白的独角兽,下回也让他骑着独角兽带我们去海边好不好?”

“你骗人!不过我也想去海边……”

短短的路也都是欢声笑语相伴。就着黄色灯光看她的身影,感觉她像在云朵上轻盈自在。

我送虹阿姨到宿舍后,满足而又骄傲地回来了。

那一天亮得极早,起了大雾,但没多久骄阳就爬上树梢了。才放暑假的我,睡了一个好觉,看到蔚蓝的天空,只觉好广阔啊。但那件事就是发生在这一天。“坏事”身上倒也并不一直是湿漉漉、阴冷冷的,它似乎也有它的明朗,就像庞贝古城被火山灰掩埋的那一天,庄稼还是绿油油的,橘子树、柠檬树潇洒地迎着微风。

我去厂里找母亲。厂房就在宿舍平房前一点,是座三层楼房。一楼堆货、堆材料,二三楼坐满了人。可是那一天,二三楼没有坐满人,而且除了缝纫机昂昂的声音,还在的一些人都张大了嘴巴叫着、嚷嚷着、争论着。尤其是那些妇人家,低着脑袋说悄悄话,一会儿哎呀呀地唉声叹气,一会儿愤怒地破口大骂,一会儿又捂嘴咯咯发笑。平时除了有什么重大的新闻或者要过节了才这么热闹,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连着问母亲几遍怎么了,母亲只是蹙眉咬唇,眼神涣散,只说你自己出去玩吧。我心想去问问虹阿姨,可是等我抬头张望虹阿姨的工位时,却不见人影。我哪里想那么多呢,也就觉得不走运,便独自跑到小空地里和伙伴玩跳格子游戏去了。一直到太阳把皮肤晒得火辣辣痛,才一身臭汗回了家,准备吃午饭。然而也就是中午,母亲和厂里几个大妈站在门口聊天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虹阿姨加班,一来是老板加了货,二来也可以多挣几个银子。夏天,厂里已经在加紧赶秋冬季的服装了,整个车间摞着一堆一堆的厚呢绒、厚棉袄,又没有空调只挂着几片薄木片似的风扇叶子在屋顶转,因此“酷热”就像是被塞进服装厂里的,或许只有在柴炉里的烤鸭才能感同身受。她挂着的薄衫都湿透了,时不时擦一擦快流到眼里的汗珠子。本来打算十一点结束工作,没想到一直干到了凌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还在继续加班——不是手脚慢的,就是家庭困难的。回了宿舍,其他小格子间的工友都睡熟了。她向来爱干净,身上黏糊糊的不好受,只得一个人端着小木盆到宿舍后边的洗浴室。说是洗浴室,其实不过是水泥砌起来的“箱子”——可夏天这里还要排起长龙,跟去抢巡游马戏团门票的火爆程度一样。

“晓虹吗……”稍稍醒了的工友用含糊的声音问。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晓虹悄声说,“我去洗个澡。”

“小心点呀。”

“嗯,我冲一下。”

洗浴室只有一个几瓦的灯泡,石板上淌着的水被映得银白,那修长曼妙的身躯倒影闪转腾挪。水像一条轻盈的丝带从仰着的面颊滑到紧实细瘦的小腿肚,最后化为玉珠噼里啪啦地掉在石板上。贴着冰冰凉凉的水,晓虹不禁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可忽然外边哐当一声,她吓得回过头,木门框好像还颤颤巍巍的;黑夜沿着门缝爬了进来,漆黑得很。她直挺挺地站在“箱子”里,把毛巾按在胸口,怕心眼跳出来一样。可过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听到响声,只有蟋蟀的叫声,还有远方货车倾轧水泥路的声音。她又小心透过门缝张望了一下,除了看见还亮着一两扇窗户的宿舍平房,小径两边的杂草都蔫巴巴的。她松了一口气。这洗浴室和宿舍没有多远,更何况深夜,喊叫一声怕是睡得死沉的人也要惊醒。不过晓虹还是几下就冲完了,然后穿好浅粉色的睡裙,把木盆子紧紧抱在怀里。她弯着腰从门缝又看了几眼外面,才慢慢地拨开铁灰色的门闩。她鼓着一口气,准备小跑。可就身子斜出的一瞬间,一只巨大粗厚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另一只遒劲的手臂挟住,拖回了“箱子”。她的双眼盯着木门哐当一下摔上,乳白的灯光骤然熄灭,被吞噬在黑洞里。

一个小时后,那个迷迷糊糊的工友发觉晓虹还未回来,便揉着惺忪的眼去洗浴室。她朦朦胧胧看见门口有一个木盆子倒扣着,还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像石头一样。等她走近,才发现——晓虹湿漉漉的乱发贴在她的面颊,身体扭成一团,大腿紧紧夹着,双手抱着胸,而身上的睡裙被扯得只剩下一块,沾满了殷红的血渍。

她被强奸了。

这只是我所听到的,后来人怎么说的,真相是什么,他们也都不知道。我想是因为他们既不相信别人说的,也不相信虹阿姨说的,他们只相信自己的高见。他们大多是急不可耐地说:“真的是这样吗……”母亲跟我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我怎么管得了呢?

说是宿舍,其实不过是拿木板隔出来的几平方米小地方,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再能放下一张小板凳都是充分利用。虹阿姨在宿舍的床上躺了足足三天,眼膛子发青,乌溜溜的眼睛怎么也聚不起神。盯着她看,就觉得她好像一头受了伤的小鹿,来看她的人都觉得怪心疼的。平时冷嘲热讽的顾大妈,也甘愿当了一天的保姆。厂里派了代表来看她,说了很多好话,塞了一大把钱给她,让她尽管好好养,精神好了再去上班。来看她的人也都给红包,有不好意思多给的或者没来得及买红包的,就在走的时候塞了红票子在她的枕头下边。顾大妈算了一下,竟然有好几千块钱,她情不自禁地 “哎哟”了一声。

说起来也很奇怪,来看她的人好像都约好了似的,要嘛是一个不来,要嘛是一个时间段里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她们又总是绕不开一个话题:“嗬,你说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嘛。晓虹啊,你看清楚是谁没?”

“这个挨千刀的,一定不得好死!”

“肯定是那个二流子海海儿,是不是晓虹?”

“不可能不可能……”

“都别说了,让晓虹说……”大伙没搭理这个人。

“晓虹啊,你可不要想不开啊……燕燕以前也遭过,就是没想开,最后怎么样,二十岁就跳河了……”一个年龄颇大的妇女,口气活像一个说书人。

“啊,燕燕死了啊?”

“真的啊?”

“我骗你干啥……”

说了一圈,最后说回来,就是一句“不要想不开”。

听顾大妈说,晓虹一直没有开腔,只是哗啦哗啦地掉眼泪,后来哭累了或者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就睡得死沉死沉的。最后就没什么人去了,估计是瞧见虹阿姨那副消瘦、木讷的样子,除了跟她问好,也无话可说了。只有旁边的工友下班回来,会问上一两句。

母亲和我是第三天傍晚去的。去的那会儿大家正上班,宿舍里没有人,也没有开灯,透着夕阳,到处都昏昏黄黄的。

站在门口,能闻到木板散发出来的木屑味、墙壁的霉味。宿舍隔音效果不好,但我没有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

“晓虹……你好点了吗?”母亲在门口唤。

“王姐?”传出来的声音撞在了木板上,软绵绵的。

“我们来看你了。”

“小松也来了吗?”屋里传出铁床晃动的嘎吱声,门开了。

没有灯,就着余晖看到虹阿姨那一刹那,我被吓住了,如果不是母亲拉着我的手,我几乎要后退几步。虹阿姨披着栗红色的头发,像干草堆一样绞乱,一绺贴在她的额头上,一绺盖着她半边的脸。她的脸枯黄,几天就瘦削了,眼眶发黑发紫。原本我紧张、热切的心情,轰的一声,瞬间像被冰凉的瀑布冲垮,马上惶恐、慌张起来。她睇视了我一眼,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好像又怨恨又是凄凉。

我们在床沿坐了一排,母亲在中间,她拉着虹阿姨的手,虹阿姨则靠在母亲的肩上抽泣。我把头撇向一边的墙,那上边挂着小日历——六号。好几天前的日子了,上边有马克笔写的一连串数字,还有一些字:“阿青”“七十五”……

“晓虹啊,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又能怎么办呢……”她翻过手腕,上边有一条结疤的口子,“我也想过……可是我……”

“啊呀,晓虹,你不能这么傻啊!”

“王姐,我又该怎么办呢?”

“过段时间就好了……你还是可以……”

“王姐,会怀孕吗?”晓虹打断了母亲的话,直直盯着母亲的眼睛。

“不会,晓虹。不放心,过段时间去查一下就晓得了……”她低着头在思考什么,母亲问她,“晓虹,你打电话给屋头说了吗?”

“还没有……”她接着说,“他们都知道了?”

母亲没有说话。

我只坐在那里听着,心里翻江倒海,胸口很闷。

离开的时候,走廊落进来的晚霞把她的头发映得殷红。她倚着木门框,被夕阳罩住,好像一幅老相片。大概是母亲的到来让她多少宽慰了一点,她看上去舒展了很多,体态上恢复了优美。她渐渐地可以笑出来,像蓓蕾开放,向着黄昏,只是不如从前那样温暖了。

我想起很多天前,和虹阿姨去公园玩的场景。也是傍晚,薄薄的云交叠着,天际有绛色、粉黛色交织,光还很和煦,草坪还是绿油油的。我在那片大草坪上不停奔跑,只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可喜。我远远地朝虹阿姨快乐呼唤,她站在那一棵挺立的梧桐树下挥手,像油画一样,她那修长曼妙的身影,上边是广阔无垠的天,下面是向四处延展的绿荫,斑驳的阳光把她映得美极了,把一切都照得那么美好。

“跟虹阿姨说再见。”母亲摇了我一下。

“小松,虹阿姨不能带你去海边玩了哩……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说要去海边了。我抿着嘴摇摇头,她弯着身子,摸了摸我的脑袋,眼睛里湿漉漉的。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难过,以前我总不觉得虹阿姨身上会有这样的悲伤。

“小松,再见。”

“再见。”

我想我忘不了她孤身一人的样子。

虹阿姨没过多久就重新来上班了。她的工位上堆满了棉袄子,像座堡垒一样,只能瞧见她的栗红色马尾辫子一晃一晃的。她的头发常常是自然披下来的。她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表情有些冷漠,只是埋头干活,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索。

说来奇怪,曾经围在虹阿姨身边的那些男人都消失不见了。之前阿黄总是时不时会蹭到虹阿姨旁边说一些笑话,每次都把虹阿姨逗得捧腹,周围人也乐开了花,现在他再也没跟虹阿姨说过一句话。那天他来找母亲借剪刀,顺道又讲了一个黄段子,惹得一众人哈哈大笑,远一点的也伸着脖子问怎么了,怎么了?阿黄就提高了声音,又活灵活现地说了一遍,这一层楼全都笑了,满是欢声笑语。只有虹阿姨没有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只是一个劲地缝领子。阿黄讲的笑话真黄,我一点都不喜欢。

那些男人都凑到了新来的十七八岁女娃儿身边。这一层楼哪里热闹,哪里冷清,一眼就能望到。那些新来的女娃儿光鲜漂亮,还有黑黑的眼影,头发烫得卷卷的,很讨人喜欢的模样。顾大妈翘着下巴对母亲说:“现在这些小娃儿一个二个都妖艳得很。”母亲笑了笑说,年轻人都这样。顾大妈没有听见,很不客气地吐了一句:“看嘛,总要遭。”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有些阴阳怪气。

那天我下楼的时候,迎面一捆布料子上来,又大又厚,把抱它的人都罩住了,只见有两条瘦手臂箍在外边,两条细长的腿一抬一放。因为看不见台阶,每一步都要踏得实实的,整个动作又别扭又缓慢。我靠在墙壁上,等这人过去。然而就在从我身边过去时,那一束红头发骤然出现,我立马认出来了——这是虹阿姨。她就像顶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那么瘦弱的背影,看上去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可能。我这才发现原来虹阿姨这样不适合干这工作啊。她紧紧贴在布捆上的脸朝着另一边,没有看见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觉。接着上来了两个男人,他们一边手提着布料,一边互相嬉戏推搡对方。“啊,小松啊!来,你要是帮我抱上去了,我等会儿给你买糖吃!”一个男的咧着嘴跟我说。“去你妈的!”我涨红了脸,一边跑一边骂。

没过多久,虹阿姨去了其他服装厂,她的缝纫机很快就由新来的十八岁女孩接管了。母亲告诉我的时候,其实我有预料到,但我还是很伤心。她重新来上班后,我都没有跟她好好说过话,也没再跟她出去玩过。有次跟虹阿姨说话的时候,我们好像没话可说了,而且总觉得背后有人拿眼睛盯着我,我不痛快,也就很少再和虹阿姨一起了。好在我的伙伴很多,跳皮筋、打陀螺都还有趣。后来有些阿姨跟我讲过,小松你现在少和虹阿姨出去耍,你虹阿姨现在在外边鬼混。她们的表情好严肃,又那么滑稽。虹阿姨出事后在外边租了房子,大家都说她是因为不敢在厂里洗澡。有人戏谑:“她现在更应该不怕才对啊!”

又过了没多久,虹阿姨就去广东了。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连她的舅舅舅妈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不知道是哪个神通广大的老乡熟人传了消息,说虹阿姨在广东给别人包养,专门找有钱的老头。表姑也去过广东,所以她很确信,有人问起她也说得从容不迫,而且说得很详细。还有人说她直接去做了妓女,不管哪路人,只要给钱,照单全收。我问母亲,母亲狠狠骂了我一顿。不过几个妇女来聊天的时候,说得更离谱,母亲只是憋着气说:“不会吧?”

“听说是厂长的儿子给了她一大笔钱喊她去广东的。”顾大妈小心翼翼的模样,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啊……”

“别个现在才安逸哦,钱多得用都用不完,好安逸嘛!”

“看哇,她还装模作样。”

“因祸得福哦!”

我摔了门,心里想:你怎么不去因祸得福?自己跑出去找伙伴玩跳格子了。再后来,大概是我知道不会再碰见虹阿姨了,也就忘记她了。以前的事也不大愿意想起了。

回城里的大巴上,母亲一直没有说话。

“你还想得起你虹阿姨吗?”在大巴开进城的时候,母亲问我。

“想不起来了,就记得她红头发。”大巴上很冷清,晚上七八点应该是最后一趟车了。

“别个以前对你那么好,你都记不住了……白眼狼,你以后也要记不住我哩。”

母亲的话里没有气恼,反而觉得有些苍凉。

“唉,晓虹家也难回啊。”

“妈,你说她头发是染的还是天生的?”我为了不让母亲难过,便问她。

“哪个晓得?不过她家里人没有红头发的……”

“对了,她为啥不回家?”

“她妈老汉不认她了。大家都说她品德不好……”母亲凝视着我,“你也这么觉得?”

“我不知道。”我没有思虑就回答了,“妈,她是不是在家里耍过朋友?”

“有的吧。好像是隔壁八大队的,那个小伙子我还见过,挺不错的。本来晓虹她是不想出来打工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男的吧。也不知道是谁害了她……”母亲叹气,“她都是命不好。”

兴许真的有命运,她的红头发大抵就是征兆吧?我心想。

大巴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都市繁华难挡。街上的行人大多时髦,风格皆不相同,艳丽浮夸、富贵雍容、前卫时尚,眼帘难掩。还有很多金黄头发、紫头发,还有蓝色的、灰色的,染成红色的也不在少数。

迎面走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头发染了玫瑰红色,她看上去很高兴,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虹阿姨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场景。他的大手牵着她,她贴在他宽厚结实的肩膀上。他们有说有笑,走在两排黄绿相接的法国梧桐里,银白的灯光把叶儿照得很浪漫。一阵晚风拂过,她栗红色的头发飘摇不止,令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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