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夏天

2021-11-11 12:58江剑鸣
剑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电视机学校

□江剑鸣

1

电视机找得回来?电视机找不回来?找得回来!找不回来!丁酉一直被这个问题反复纠缠,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昨晚临睡前,两个丁酉在眼前打架:一个说可能找得回来,一个说可能找不回来。这场架一直打到他眼睛睁不开,一直打到丁酉的梦里。

2

天刚亮,窗外的热浪就往屋里涌。气温高低,天气冷热,对人身体和情绪都有直接影响。丁酉热醒了,心里烦躁:这酷热的日子,咋熬啊!

丁酉决定,早饭后,喊上严二娃和海成娃,前往镇派出所,去问问上周学校丢失的电视机有没有线索。老婆看他两个红眼圈,就建议他打电话问。丁酉却认为,电话里不好问,亲自去,有催促的意思。公安部门每年都会积压许多无头案件,虽然说公安人员不敢保证能够破得了此案,但丁酉还是希望此案能破。

严二娃是后勤管理人员。他长得单薄,瘦高,像干豇豆。他比丁酉年长十几岁,但大家都喊他严二娃,丁酉也喊严二娃,有时也喊老严。他当过兵,是党员,出门办事,喊个党员一路,踏实。海成娃是后勤工人,本校老工人的儿子,接班来的,负责给学生蒸饭,跟另一个工人老余抬学生的饭甑子。他年轻,矮个,黑胖,圆脸,戴一副近视眼镜,有点文绉绉的样子,但他那颗缺了的门牙,被烟熏得黑漆麻达,形象顿失。把他喊到一路,万一跑个腿,方便。

学校的电视机,是一台匈牙利进口货,彩色,38 吋。这样的大彩电,全镇唯一。电视机的日渐普及,信息来源丰富,使原本闭塞的大山里人,也能及时知晓山外的事情。

夏天的涪江,跟它以前的数万年和以后的数万年一样,奔腾东流,浩浩汤汤。涪江镇这一段,应该属于涪江的源头,是千里涪江的起始,也是涪江大峡谷的西北段。两岸岩石壁立,高山耸翠。有人考证李白写《蜀道难》的环境,就是涪江峡谷。

四围青山矗立,撑起蓝天,把涪江镇抱在怀里。太阳已经爬得老高,晒到身上火辣辣的,像刀子割。沙滩上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晃得人眼睛生痛。奔腾咆哮的涪江水,反照着烈日的强光,仿佛就是一江热气腾腾的沸水。

涪江中学在涪江右岸荒滩边上,离场镇两公里。丁酉一行人往镇上走,一路上没有谈学校丢失电视机的事情,他们只是感叹天气。河堤上的土公路,泥尘足有一尺厚,脚后跟溅起灰尘,足有半米高。偶尔一辆汽车轰隆隆驶过,车屁股后边卷起灰尘,形成一股小规模的龙卷风。他们赶紧往路边躲,还是扑上一身尘土。路边的行道树是桉树,笔直耸立,没有宽阔的树冠可以供人躲避酷日。部分桉树叶子干枯发白,往地上掉落。丁酉抬头看天,玻璃一般透澈,瓦蓝、湛蓝、大海般深蓝,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去冬至今,没有下过一场透雨;今春以来,几个月里,一滴雨水都没有。出奇的干旱,异常地闷热,热得人心浮躁,坐立不安。路边上的玉米苗,干得枯黄,似乎擦根火柴都能点燃——有时候,丁酉觉得,连空气似乎都能点燃。山区里难得有几千亩的平坝,却没有一棵大树。田埂上的桑叶摘去喂蚕了,矮趴趴光秃秃的枝丫上,没有一只鸟儿停歇。从坝里走过,听不见一声鸟叫,不论是乌鸦、喜鹊,还是麻雀,或者胡豆雀。炎热的日子里,一切都死寂、沉闷、烦躁,连玉米苗和水稻苗,包括桉树,都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似乎在忍耐烈日的烘焙。

田坝里薅水稻秧的人,坡地里薅玉米草的人,都扛着锄头,陆陆续续往家走。土地分到户,不必像大集体那样对着太阳磨洋工。人们天不亮就下地下田,太阳大了,就回家歇凉。只有丁酉他们三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路上,老严说:夏至后逢第三个庚日入伏。明天入伏,莫非三伏天要把涪江煮成开水?

涪江镇是千里涪水经过的一个小节点而已。涪江镇是丁酉私下里的称谓,出自一个姓郑的区干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那干部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特有文采。那小说叫《涪江怒潮》,写教育战线反潮流的故事。丁酉分析,郑大学肯定受了白卷英雄张铁生和反潮流小将黄帅的启发而创作的这部小说。但作品没有出笼,便胎死腹中,原因大家都清楚。丁酉后来一直把这里叫做涪江镇。但官方称谓,先叫古城区,后来又改叫古城镇。据专家考证,这地方,历史上曾是少数民族县级政权刚氐道的治地。但至今这里都没有发现任何刚氐道时代的遗迹,比如城垣,比如出土文物,倒是发现了许多明清时候的城垣、墓葬和碑碣。严二娃和海成娃是地地道道的本地土著,丁酉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刚氐道时代的遗民后裔呢?但丁酉没有问过。

民间还说这个场镇曾叫双凤场。可官方一直沿用古城的称谓。丁酉对古城一名颇有腹诽:全国各地叫古城的地名太多啊!这个古字,从哪个时候算起呢?

丁酉供职的单位叫涪江初中,民间一直叫涪江中学,但它其实只有初中,不是完全中学。三个年级,十多个教学班,在山区,算较大的初中校。丁酉在这个学校供职的时间,正好是一个全民抗战的年头。八年的青春,跟涪江流水一般,逝去了。脚下的这条土公路,应该留下了丁酉这八年的记忆。

于涪江而言,或者于古城而言,己巳年只是漫长时光中的一瞬而已;可是,于丁酉而言,却是他生命历程中感觉最困窘的一年,运气背。

二十八岁时,丁酉就担任了副校长。当时,初中副校长有县人民政府的委任状,叫任命书,盖着县长的大印。两年后,前任校长升官走了,上头叫丁酉主持学校工作。他在这里结了婚,养了孩子,在别人看来,成了家,立了业,人生道路似乎走得很顺。在目不识丁的家族里,丁酉被看作是第一个文化人,第一个所谓当了官的人,都引以为傲。

去年,涪江镇的天气似乎不那么炎热,丁酉的心情也比较愉快。学校在上级的诸多检查中,都获得了不错的评价。记得去年中秋夜,朗月高照,清风凉爽,涪江水潺潺流淌,沙滩上银辉满地。丁酉和几个年轻教师,还有后勤上的老余,一起在涪江边沙滩上联欢,唱歌、跳舞、朗诵、讲笑话。年轻教师中有人弹吉他,有人吹口琴。舞蹈是非常流行的迪斯科。有人拿来核桃、花生、苹果,老余拿来一听猪油罐头。后来玩猜谜语,输了的人就罚吃一匙猪油,赢了的就奖励一匙猪油,惹得大家一阵嘻哈。那可真是其乐融融啊!

可是,到了今年——己巳年,涪江镇热得要死人。丁酉也好像犯了 “官灾”,诸事不顺,祸端连连。据说有人不适合当个什么长,说叫德不配位,丁酉曾觉得,恐怕这话说的就是自己,虽然他一直站讲台,教语文,并不以当了个什么长而沾沾自喜,尽量低调。虽然德望不高,也算不得无德,况且,芝麻大的一个校长,也算不得什么高位。丁酉今年三十二岁。人说三十而立,丁酉感觉人都要站立不起来了。他此时一心想着逃离,逃离这个炎热的季节和炎热的地方。他有县长的任命书,他却不想认命!尤其最近,他特别想离开,离开这个学校,离开涪江右岸这个叫古城的地方,甚至想离开教育这个行当,放弃教师这个职业。

3

涪江中学原先没有围墙。附近的老百姓把校园作牧场,在里边随意放养猪牛羊鸡鸭兔。你正上课,坝子里一片哞哞哞、嘎嘎嘎的声音,此起彼伏。学校与老百姓的农田只隔了一条浅浅的水渠,有个老师的家属养了几只鹅,老是跑到田里啄人家的麦子、谷子,人家随时来找学校吵闹。本学期开学时,学校决定修一道围墙。三十多亩地,用水泥砖围一圈,也算是大工程了。围墙要从涪江沙滩经过。之前,许多教职工在沙滩里种了蔬菜:茄子、豇豆、白菜、萝卜,学校通知大家收割了,免得影响施工。偏偏有一个老干部不来收,民工就把萝卜、白菜帮他收了,准备收工后给他送去。镇子太小,民工都认识他。可是,不到收工时,那老同志来了,找到丁酉,大吵大闹,不依不饶,老泪纵横,以头抢地,似乎收的那不是萝卜、白菜,而是十世单传的婴儿,简直把丁酉脑壳都吵大了。

开学不久,一个学生偷了另一个学生的自行车。那个年代,买一辆自行车需要一个普通教师三个月的工资!失主家长天天跑到学校吵,要学校赔偿。有一天,那个偷自行车的学生,居然大着胆子把自行车骑到街上,被失主学生抓住了。老师学生都要求学校开除那个偷车的学生,可那学生的姑父是区教委的领导之一,他打招呼叫学校大事化小,弄得丁酉非常为难。

上个月一天下晚自习之后,一个年轻的数学老师,住在街上的,骑自行车回去,被几个学生半路上袭击,木棒石头拳头齐用,把他打翻在地。估计是师生矛盾,那几个学生蓄谋已久。当天晚上,那个数学老师就躺进了区医院,家属跑来学校找丁酉,哭天喊地,鼻涕眼泪一大把。那几个学生的家长又不愿出医药费,其中还有一个老干部子女。区教委出面协调,没有结果。到今天,那老师还躺在医院里。

上周,上头通知丁酉去县里政治学习。领导们轮番在台上大讲特讲民主和自由,强调中国特色的自由,强调集中制下的民主,要求大家要坚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人人发言,个个表态。周五,丁酉学习还没有结束,就接到了学校工会活动室的大彩电被盗的消息。史主任在电话里说,已经报了案,区派出所正在侦办中。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翻墙凿壁撬门砸锁的痕迹,也没有丢失其他东西,该死的电视机却不翼而飞。

4

派出所在东街区镇政府外边的新街上。新街刚打了水泥地坪,但干燥的泥尘、绿色的烂菜叶、红色的西瓜皮、白色的纸屑和塑料袋积在街边,一堆一堆,一溜一溜,有苍蝇聚集,嗡嗡嘤嘤。冷场天,镇街上没有行人,到处关门闭户。丁酉他们老中青三个人,两个瘦子一个胖子,走在炎炎烈日下,像是三个难民,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铺排成古城新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派出所并不显得森严,跟镇里的其他单位差不多,只是大门框上钉着一块蓝色的牌子而已。派出所只有胖乎乎的张警官值班。他没有戴大盖帽,那套稍显紧绷的草绿色军装,袖口上有三道黄色条纹,却没有衬托出警察的威严。他对严二娃和海成娃说:你们在外边等一下,我跟丁校长进屋核实一点事情。

张警官把丁酉叫进里间,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已经有了线索,你们那电视机,应该是内鬼所盗。我们马上就会破案,电视机一定给你追回来,丁校长,你放心吧。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丁酉,闪都不闪一下,嘴角还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神秘、诡异。

丁酉是个接受传统教育的本分人,面对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稍微有点本能的虚火。张警官这笑意,这眼神,让他心里发毛,好像他自己就是偷电视机的人一样。丁酉觉得,张警官这样,有点冒犯自己的尊严。知识分子最顾及颜面。虽然丁酉并不把自己看作知识分子,因为他是公社小学帽子初中班毕业的初中生,读了两年师范,其中在学校农场开门办学半年,在城里修建马路街道和影剧院半年,去松平大地震震中区抗震救灾半年,回来就说去实习,三个月后就师范毕业了。丁酉最多不过把自己认定为教书匠,而且是那种不满一碗水,却要去努力教需要一桶水的少年的那种赶火凑数的教书匠。丁酉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过错,这是农村教育的现实。

从派出所出来,海成娃向丁酉请假,他要回家一趟。他家就在西街头。丁酉说你早点回来。他说好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中午的太阳,简直就是往地上下火。路上,丁酉没有心情欣赏涪江水的奔腾不息。他的内心倒是像涪江水般滔滔翻滚。他反复纠结:内鬼是谁呢?

丁酉不愿猜自己学校里的任何一个教职员工,不愿接受内鬼这一判断。社会上看不起教师,说宁当火头军,不当娃儿头。有个笑话:一个公社干部对一个教师说,好好干,我提拔你当供销社售货员。这个笑话说明当时学校老师的地位,远远不如供销社售货员。但丁酉向来不愿以恶意猜度身边的人,不相信本校教职工会做出盗窃电视机这样的恶行。物资匮乏的时候,吝啬一点,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绝不影响教书传授知识,也与为人师表的要求毫不冲突。

5

中午饭的时候,海成娃没有回来,丁酉跟严二娃都回家吃午饭。他们住河堤边一溜平房,一户一间,只用于搭一架床,垒一个小土灶。阶沿上搭一排木板或者石头,就是大家的饭厅或者会客厅。丁酉的左边是教师宿舍,老师们正在家里煮饭,不时飘出炒辣椒的味道。丁酉的右边是后勤师傅们的宿舍,住有卖饭菜票的王国甫、给学生炒菜的陈开族、水电工小潘、后勤严二娃和给学生蒸饭抬甑子的老余。

老余和小潘是勤快人,宿舍前边的土坝子,每天都被他俩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把老余的木桌子搬到土坝子中间大泡桐树下,一起吃饭。大家生活都很简单,难得有谁炒一顿肉吃。只有老余,喜欢晚上下班后去涪江里打鱼,常常打一两条两三斤重的剑鱼,红烧瓦块鱼、豆瓣鱼,辣辣的那种。剑鱼是涪江里的特产,高级野生鱼类。严二娃常常提供一瓶老白干。王国甫常常提供几块豆腐干,拌上红红的熟油辣椒。陈开族常常炒一盆苦瓜,或者一盆醋辣子。丁酉的老婆煮一大锅绿豆稀饭,消暑,降燥,正适合热天里喝。丁酉的老婆原先是社会商业的下岗职工,后来在学校后勤上当临时工。老余本名叫余起树,是南边产红苕的射洪县人,1957年来涪源大山里砍木头,后来伐木场精简人员,把他安排到教育上当后勤工人了。他居然不喜欢吃稀饭,他把干饭炒成硬颗粒,说嚼起来有感觉。大家收入都低,生活都好不到哪里去,但简单的生活有简单的乐趣,跟后勤师傅们打平伙,让丁酉在涪江岸边的那些年头,不至于感觉特别寂寞。

丁酉还没有拢屋,老余就在大声武气地喊:老丁,老王,严二娃,你们都过来吃鱼哦!

昨晚上,老余打了一条五斤多重的鱼,今天中午烧了一大盆子。

学校所在的这片沙滩,不容易栽活树木。许多椿芽树,才碗口大小就枯死了。只有宿舍前边这棵泡桐树,长得根深叶茂。巨大的树冠,正好是大家夏天乘凉的大伞,成为大家在这个炎热日子里的一点慰藉。

泡桐树下虽然阴凉,但没有风,只有热浪一股一股地袭来,人像在蒸笼里一般闷热。几口老白干下喉,老余、小潘、严二娃和丁酉,都脱去衬衣,每个人的背上都在往外渗出汗珠,包括骨瘦如柴的严二娃,背上的汗也如水淋过。

丁酉把鱼骨头丢在地上,老余家那条瘦骨嶙峋的老麻狗,就在大家脚跟前胡乱蹿。老余踢它一脚,吼它:滚远些!那麻狗嗷嗷叫两声,又从桌子另一边钻了进来。陈开族说,你踢它干啥,人家寻几根鱼骨头而已。

丁酉喜欢吃鱼,却又害怕吃鱼,怕被鱼刺卡。人就是这样,常常具有两面性。饭桌上,丁酉不想谈及学校电视机被盗的事情。他引导大家谈天气:明天才入伏,今天就这么热,啥子鬼天气哦!老严说:今年己巳,巳属蛇,蛇是冷血动物,不怕热。丁酉想,自己属鸡,鸡就怕热。难怪自己感觉太热了,难怪今年流年不利,原来是属相相克呢。这天干的己跟地支的巳,就那么一点点长短上封不封口的区别,长得如此接近,肯定是近亲关系。他是学语文教语文的,对文字有点敏感。

大家继续谈天气。

老余说:怕是哪个得罪了龙王爷哦!今年这老天爷害了瘟神,跟农民过不去。我们射洪的堰塘都干得没水了,秧田里都干得裂口子了。

王国甫说:这鬼天气,几个月不下一场透雨,我家的茶树都干死完了。老王是民师指标的工人,他家就在学校对岸的山坡上。

陈开族说:冷不过三九,热不过三伏。这还没有入伏,就这么热,入了伏,咋得了?

小潘说:这两天去东北肯定凉快。

严二娃补刀:你去南极当企鹅,冰天雪地,更凉快!

老余几口酒下肚,说话就不管不顾了:丁校长,偷学校这电视机的呀,恐怕是家贼哦。老余本来说话声音就大,深怕别人听不到。

小潘也慢慢悠悠地跟着说:我掐指一算,这电视机恐怕没有跑好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越不想提起的事情,越是被人提起。丁酉心里郁闷,却又不好阻止人家说话。

丁酉听他们这些话,似乎话里有话。他们咋跟张警官说的意思差不多呢?

6

午饭后,丁酉在床上小眯了一会儿。人在蒸笼里,床再怎么舒坦,也热得难受。这时,教导处何主任来找丁酉,说是研究期末考试安排监考员的事情。他们去行政办公室,正好总务处史主任也来了,丁酉就安排史主任赶紧去找镇建筑公司何经理,马上来把教学楼护栏安装好。

学校原来只有一排一楼一底的红砖教学楼,去年,丁酉主持新建了一幢两楼一底的水泥教学楼,今年年初就竣工使用了,可二楼剩半截护栏基建方何经理一直拖着没有来安装。丁酉害怕,人沾了霉运,走平路都会绊扑趴,担心哪天再跌下来一个学生,那就摊上大事了。

去年春天,上头叫丁酉主持本校工作,给他配了一个姓何的老师作教导主任,调了一个姓史的小学校长来作总务主任。严二娃调侃说:丁何史,顶合适,你们定合适。老余却接话:叫定合死。他们三人工作配合还是不错,但这姓氏的谐音,被谐解得如此特别。唉!从今年的情况看,真的不合适呀!面对这一地鸡毛,八方荆棘,万般酷热,丁酉只想逃离。

要逃到哪里去?能逃到哪里去?是不是逃得了?这些,丁酉根本没有想过,他只想离开。不是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吗?不是有俗话说人挪一步活吗?哪怕到区乡供销社,当个小售货员,也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吧!

研究完工作,何主任到教导处办公室忙他的表表册册去了。行政办公室里,有个值班的邹老师,正在看什么书,他突然问:丁校长,啥叫一地鸡毛?丁酉想都没想,脱口就说:就是我目前的状况!邹老师瞪着双眼,听得似懂非懂。其实,丁酉真心不希望邹老师听得太明白,怕他笑话自己的尴尬窘态。

太阳偏西,西山背后升起了一团一团的白云,与蓝天和青山形成了一道隔阂。棉花团一般的白云越积越多,渐渐变成黑漆漆的乌云。但气温仍然很高,仍然像中午一样暴热。丁酉感觉办公室的电风扇扇出来的风,都是烫人的。

这时,小潘来喊丁酉,说去小河沟炸鱼。丁酉说,好吧,反正是星期天,去吧。

学校前面是大涪江,教职工宿舍背后是一条小河。小河里隔一段便有一个黑瓮潭,不宽,周围水浅,中间碓窝底,水稍微深些。常有附近的小孩子来游泳。没人游泳的时候,能够看见里面有鱼在游弋。里面有白片子,有桃花板,有麻点子。如果弄些回来,可以给三岁的孩子熬点汤喝。

他们去到小河桥下黑瓮潭边,准备炸鱼。丁酉的老婆带着孩子在桥上看。小潘才把一小瓶炸药丢进潭里,还没有炸响,几个七八岁大小的娃儿撵来,到了水边,忙着脱衣裳裤子,要下水去捡鱼。他们不管炸鱼的是谁,哪个捡到哪个要。

砰的一声,水花和石头冲起老高。一块人头大的石块,带着水柱和水花,朝一个小屁孩箭一般飞了过去。

咔嚓,定格——世界顿时凝固!

啊——!丁酉和小潘,还有丁酉老婆,同时被吓得惊叫起来。

那小屁孩弯腰脱裤子,石头飞过的弧线,正是他站着时的肩膀高度。石头砸在了他背后沙地上,溅起一小团沙花。那小屁孩却啥也不知道,脱掉裤子就往水里跳,生怕捡不到鱼。如果那孩子不是正在弯腰,那块石头会把他砸个粉碎。丁酉老婆吓得几乎瘫倒,朝丁酉拼命喊:不要捡鱼了,快回去!丁酉听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丁酉感觉脚手发软,大汗从每一个毛孔沁出,周身瘫软无力,像是被蒸笼蒸熟了。他看老婆和小潘,脸色煞白,像是大病一场尚未痊愈一样。返回宿舍的距离,就五六百米,可他们总是挪不动脚,走了几十分钟。

7

回到宿舍,丁酉坐在街沿上的石墩子上,再也不想起身。心慌,胸闷,气紧,脑袋晕晕沉沉,乱麻一卷,浆糊一团。他斜靠在墙根,闭着眼睛。他还没有从刚才险些发生的那幕场景中解脱出来。他耳朵里一直是那“砰”的一声接连着“砰”的一声响,脑子里一直是那块石头带着水柱和水花箭一般飞过去的那道弧线。那是一道死亡的弧线啊!他摇摇头,想努力摆脱那响声,摆脱那弧线,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毫无效果。他一下子想起了许多词语:五雷轰顶、五内俱焚、五味杂陈、六神无主、七魂出窍。

心理学认为,连续不断的非常遭遇和沉重打击,会导致人的精神错乱乃至崩溃。丁酉模糊的意识里,感觉远处的山峰在往下沉,近处的泡桐树在往下沉,房屋在往下沉,涪江在下沉,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沉,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一起翻滚着往下沉,似乎马上就要被埋葬进一个莫名的深渊。这么酷热难耐,怕是要沉入炼狱吧?地狱肯定寒冷,但炼狱应该是热油滚滚,酷热难当。丁酉不愿被埋葬,他努力地向上挣扎,想用手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他双脚使劲蹬踏,可全是空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他只感觉世界在下沉,一直不停,马上就要被埋葬。突然,他的手碰到了墙壁,惊醒了。

怎样拯救这下沉的灵魂?丁酉没有答案。

丁酉在心里骂道:管他妈的什么狗屁电视机!我想睡一觉,我想歇一歇。他感觉格外疲惫,头一歪,便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黄昏,密布的乌云向下压来,河滩上突然起了大风。大风从涪江上刮过,江水涌起浪潮,轰隆隆,轰隆隆——大风从房子后边的竹林里刮过,唰——哗啦啦!大风卷起阶沿下的尘烟,向上扬起,飘过学校的房脊,再飘向远处。学校的大操场土坝子上,尘土飞扬,尘烟滚滚,极像科教电影里的龙卷风场面。天边闪了几个闪电,远处似乎还有沉闷的雷声,隐隐约约。

大风把丁酉吵醒了。他想,估计是要下一场暴雨了。也许,下一场透雨,气温会降下来。

丁酉心里已经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脑壳也已经不那么昏昏沉沉。他起身,想去看看住校生宿舍情况,有没有哪里被风刮坏。住校生宿舍在大操场的另一边,是开门办学时候,学生捶的土砖垒起来的干打垒房子,如今已经椽朽檩蛀,墙破瓦漏,摇摇欲坠,暂时安排为学生宿舍。丁酉一直担心住校生安全,但分级办学,分级管理,镇教委拿不出资金来改造或者新建学生宿舍,有什么办法呢?丁酉感觉这是学校又一个潜在的危险,比杜甫那茅屋危险多了,从职责角度说,自己有安全责任,有领导责任,但自己却无能为力!再不逃离这里,将来真的摊上大事,怎么得了?!

丁酉扶着墙站起来,但他却迈不开脚步。他感觉双脚沉重如灌了铅。他试了试,居然下不了台阶。他只好大声喊小潘,让他去住校生宿舍检查一下。小潘答应着去了,丁酉又反身坐下,斜靠在墙边。老婆给他递来一盅凉茶,他端起来,尝了一口,感觉没有平常喝到的那种茶香,便放在地上,继续微闭着双眼休息。

尽管刮起了大风,但气温并没有怎么下降。丁酉依然感觉闷热,依然周身流汗。

8

不一会儿,小潘回来了,后面跟着胖乎乎的张警官。看见一身绿军装的张警官来了,丁酉觉得肯定有事情。没有事情,警察哪会随便来?丁酉说去办公室坐坐吧。张警官说用不着了。原来他是来通报情况的:案子破了,电视机找回来了。

老余给张警官递上一支烟,说:辛苦你们了。

小潘擦燃一根火柴,一边给张警官点烟,一边朝着大家说话:电视机抱回来了,居然还是好的,放得出来节目。今晚能看电视了。史主任这会儿正在工会活动室安装。

小潘甩掉手里的火柴头,又神神秘秘地小声问大家:你们猜盗贼是哪个?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自己回答:你们想不到吧!就是海成娃。

人呢?丁酉赶紧问。他此时才想起海成娃上午回家后就没有再来学校。

张警官说:已经拘留,押送到县公安局了。请你明天来所里办一下结案手续。说完便告辞走了。转角处的路灯,把张警官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一晃一晃的。

见张警官在夜色中渐渐走远,老余便得意地大声说:我说是家贼吧,咋样?

小潘也接上了话:你们猜海成娃把那电视机偷了藏在哪里的?就藏在我们学校背后河堤的涵洞里的。

他们好像还在说什么,丁酉只看见他们嘴巴在动,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丁酉的眼前,晃动着海成娃那个矮矮的黑胖的身子,圆脸,近视眼镜,还有那口漆黑的缺牙巴。海成娃戴着手铐,蹲在地上,肩膀还像虫子一样上下蠕动。地上发烫,丁酉担心他被这酷热给融化了。马上,海成娃的身子便慢慢矮下去,矮下去,化作了一缕灰色的烟,慢慢地飘散,飘散,最后消失了。

突然,大滴大滴的雨点落下来,把地上的灰尘砸起一个又一个灰泡。雨点和灰尘在昏暗的路灯光亮里,跳起了不规则的舞蹈。不远处的涪江的潮声,依旧轰隆轰隆,背后小河沟的流水,依旧哗啦哗啦,伴奏着高天远地的滚滚闷雷。

9

风雨的降临,好像消退了一点点暑热。老余说感觉稍微好受了,但丁酉还是感觉热,好像还是被热浪淹没着。明天才入伏,明天还会像蒸笼里一样热吗?涪江该不会被这无情的热浪埋葬吧?丁酉担忧着。

大操场那边学生返校的嘈杂声已经渐渐低下去了,工会活动室偶尔传来年轻教师看到进球的欢呼声。老余、严二娃、小潘、老王他们都陆续回屋睡觉了。丁酉也起身,扶着墙壁,挪回屋里,老婆和孩子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洗漱完,轻轻地上了床。

丁酉躺在床上,依然辗转反侧。电视机找不到,他睡不着。电视机找到了,他仍然睡不着。这该死的电视机啊!丁酉不由得想骂人。

不管咋说,电视机总算找到了,失而复得,大家都高兴。但丁酉知道,此时的海成娃和他的妈老汉儿除外。

丁酉还想到,明天,给学生蒸饭抬甑子,谁来?余师一个人抬不出几个大甑子。史主任住在校外,那么远,早晨也没法六点半钟就来抬。学校工作,一个钉子一个眼,每个岗位一个都不能少。怎么办?

想来想去,丁酉觉得只有自己明天早晨去顶替海成娃,帮余师抬甑子,等史主任来上班后,再商量找人顶替海成娃的工作。这狗日海成娃,害人!这该死的电视机,害人!当然,自己毕竟还没有离开,作为本校领导,就要继续履行职责,站好自己的岗,无论天多么热。作为一个大男人,要有大男人的担当,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丁酉翻了个身,对自己默语: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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