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短篇)

2021-11-11 14:14牛健哲
鸭绿江 2021年31期
关键词:唐云

牛健哲

前些天,出事了。事情与我没什么牵连,但我没法当它没发生过,更没法浮皮潦草地讲它。

前几天的我也不单纯,也被心事填塞被杂念萦绕,但知道这件事时我显然处于一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任其冲袭而入,挥荡了既存的大多心绪。当然这话像是说过头了,事情在我起初听说时确实显得简单囫囵,后来才刀刻一般显露出鲜艳的茬口。就像寻常看客看见几只鸽子歪飞斜撞,却见不到那些湿腻的眼睑舌喙和羽毛脱落处翻露的毛囊,也闻不到它们翅膀下和肛周的气味,然而总有人悉晓它们的五脏六腑,有机会目睹它们病变的颅脑,甚至尝一尝它们烤过的味道,亲身体验某些菌种毒株的跨物种感染。

事情的讲述权因人而异。我虽然没有目击这件事,但对其情节不会讲偏说错。种种人间丑劣中我最鄙夷信口雌黄,说从不同角度会看到不同真相是相当无赖的,只有老实话该说。我对事发地带熟悉,而且四个当事人之中认得两三个,如果我这样声张出来相信在任何街口都会引得听客围拢。

首先你得大体上了解北环之外的师范大学。电视新闻提到引翠路时便显得有一点古怪,因为那里平日只会被叫作师范大学西侧,在市台编辑记者里占据超大比例的师大毕业生更是会脱口说出“师大小西门儿”,我笑过他们这种故作狎昵,好像读过的不是职高中专就足够沾沾自喜了似的。

师大是所中下游本科院校,当初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时,感觉像是亲了一位歪嘴表姐。虽然如此,我毕竟在其中读了七年书,别人说它不好我其实是不爱听的。这学校委屈过我,毕业时我还是掉了眼泪,骑车驮走行李时还在操场和热水房之间的树林边停下来,做出女生式的回望。毕业后的半年之内,我回校看望一个留校同学有七八次之多,每次还必然用他的饭卡去食堂打饭温故。

但说到恋校,人与人毕竟也大不相同。我对师大有感情,可第二年这感情淡薄下来,我挥散了身心之间的学生气,后来只在一个初识的女孩要看我母校的秋叶时才回到校园故作感慨。在校部楼门前的宣传栏前,我凝神望着一位老教授的讣告许久。我佯装追忆故人,但没有费心编造一份师生缘的细节,只是沉着脸嗟叹才情虚无芳华易逝,所用剂量刚好够让那女孩当晚多陪陪我。我是这样的。然而有人离校后却守着这所学校十几年不惜代价,当事人田唯为此被议论多时。我早和旁人说过,师大早晚会害苦田唯,说这话时我指的是一种隐形的、慢性的伤害,可见我对真实生活的想象有多局促,也活该我会为这件猝然发生的新闻事件打战。但是谁都没猜错的是,师大对田唯命运的影响果然托形于一个男同学。

季节算是深春,恍惚间我却几次以为身在秋天,有点像昏睡乍醒时辨不清窗外是清晨还是黄昏。

我认识的另一个当事人叫韩仕辰,不是上面所说的那个男同学,甚至可能没念过几年书。他是近年来唯一一个两度到我住处做客的男性。我工作的报社东迁,为了早上能晚点起床上班,我租住在城市东区的老旧小区里,老旧到坑洼遍布,夜里路灯只是闪光灯似的偶尔闪闪。而他两次都是从西边执意赶来,而且都是在阴雨天。我有点怀疑他是故意这样来让自己显得狼狈而热忱的。第一次来他迟到了十几分钟,说自己在这片昏暗的旧楼群里白白兜了半小时圈子,踩了好多水坑,湿透了鞋。我则说自己早就饿了,但可以听他讲完再做饭吃,其实我是在下班前就犯了胃病无心进餐。这样我们为这次交涉各自取得了一些微妙的心理优势。韩仕辰是来向我推销保险的。他是我一个大龄女友的远亲,自然也没放过她,早拉她做了客户。

但正式开始推销那份人身意外险时,韩仕辰却让我另眼相看,他说话张弛有度,居然唤起了我这种没诚意又有戒心的人对生死残障的多愁善感,胃里难免更疼。讲人一生遭遇不测的风险时,他并不生搬硬背,也不拿一些不知有无的例子吓唬人,而是带些法医的派头,让人隐约闻到了灾祸现场的气味儿。更显匠心的是,他介绍了西方的一项研究,研究结论是人对自己应对灾祸后果能力的预计能够影响灾祸发生的概率,这似乎提示了一条隐秘的因果通路。我没法反驳那些援引有据的数字。大概半小时后,他水到渠成地拿出了合同,我下意识地握好了他递过来的笔,像商场里一个本来不想买鞋的顾客,如今听话地把脚塞进鞋里试脚感,踩踏的步子还是直奔收款台迈去的。

“兄弟,这是一个活着就得有所依靠有所寄托的时代,否则我也未必做这行。”他叹息,呼出少许同样是空腹已久才有的口气。

到这地步,我记不清当时是如何扭转局面的,总之是强把自己拉回本心,拒绝难免生硬。但他看明白我的态度后,只说我以前不了解保险,的确应该再考虑一下。走到门口时,他跟我约了下次给我继续讲解的时间,这个我实在没能冷脸回绝。虽然女友告诉我只要见见他就行,但送走他时我就开始忧愁下一次见面的事了。这算是他的本事。不过半个月后他的下一次出现让我顿感轻松甚至小有失望——他换了东家,转而向我推销另一种更贵的所谓万能险。他大体不变的腔调里也流露出尴尬,我故意跑题扯些家长里短生态时政他也很配合。交谈间他曾唐突地说亟须业绩,想要我凭媒体人的“接触面”介绍些潜在客户给他,这话引来一次悠长的冷场。后来我只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碗面他就识趣地告辞了。当时我便觉得自己弄懂了他这个人,他真正爱的,还是上次谈的人身意外险。

这个新东家是一家新兴的保险公司——太乙保险。因为想到哪吒的师父,我对这个名字产生了一点印象。韩仕辰自称一到太乙就做了小头头,再升升级就能换换岗位。不知道他后来对公司贡献几何,总之出事后太乙在本地算是名气蹿升。

其实出事那天我还去过引翠路。当天傍晚我乘出租车从北郊回城,天气不太好,处于连日升温后的一个小寒流里,还有点阴沉多风。看不见太阳,个别灰白建筑的反光倒显得挺刺眼。车载广播里说日间刮的是四到五级的东北风,阴天扬尘容易引发呼吸道疾病,但次日起就将继续晴好。的确在车里也能闻到外面的风尘味儿,行驶到师范大学附近也没感觉清爽一些。车行路线是从师大北面的路上西行左转,过一座北运河桥,绕到西面。北运河失治多年,水流一时仓促一时迟滞。在我眼里,它是一条被低估了什么的河。刚入校时,有一阵子我在河边晨跑,领略过河水的腥冷之气。记得那一阶段我的心情就不大好,可与如今的怠惰不同,那时我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跑起步来貌似一个志存高远的青年。晨跑的终结是一天凌晨,我隐约看到河里漂着一个脑壳,水面之下有没有连着脖颈和臂膀很难看出,但见得到脑壳上的一只耳朵。我告诉自己那是某种动物的,但你知道,耳朵像人的动物并不多。

毕业后刚刚工作时我还和几个同事相处得来,一次他们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牌,我推荐了北运河。有时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河畔杂草蛮生,那天水位很高,风把两张扑克牌吹进河里,浮在水面上并没漂远。为了继续打牌我们猜拳决定谁去河边捞牌,结果我输了。我走到河边就呆呆地站在那儿,不肯弯腰伸手,牌终于慢慢地看不见了,身后的牌友都起哄嚷嚷起来。后来我多次梦见自己在河边捞扑克牌,牌无休无尽地漂来,我对间或漂过的带耳朵的脑壳和它连缀着的酱状物并不去正视。

“嘿,这路变好走了,静悄悄的。”出租车司机得意地说。这时他已经把车拐到师大西侧也就是引翠路上了。

“这条路一向这样。”我微笑,老华侨回乡似的,要表露一下对一切还都熟悉。

司机却斜了我一眼说:“谁说的,我哪次走这条路都堵车。”

“是吗,你举个例子,哪天堵车?”我觉得他这就是我说过的那种信口雌黄,他最好别说他也在师大读了七年书宿舍还靠近小西门。引翠路路东大多是做学生生意的店铺,路西矮墙外则是一片弃置多年的荒地,学生只光顾路东的店铺,几乎没人横穿路面。地界偏,车和行人又不多,路没道理不通畅。那些店虽然有买有卖,但总热闹不起来,人最多时所制造的也只是窸窸窣窣的微响,好像这里的空气都不大波动因而传声困难似的。这倒是很像这所大学的校内氛围,缺少青春激昂和轻狂爽朗。

“还举什么例子,今天上午我还在这儿堵着呢。”

信口雌黄!我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为了教训他一下,我给留校同学打了电话,让他回答上午小西门外有没有堵车。我打电话时眼睛是看着司机的,也开了免提。电话里同学说他上午没出小西门,师大终于开始分家了,上午学校兴师动众把文科五个院系向新校区搬迁,西侧两门集中出车运输,几乎没法步行出入。我挂断电话,眯着眼空凝前方。

“那还有哪天这儿堵车?”我说,“你再举个例子!”

司机只讥笑两声,就驶离了引翠路。我也没留心望望田唯在路边开的小店,那里就是后来新闻里说的事情发生的第一现场。北运河桥以南的引翠路只有一千多米,田唯的店附近店面又相对稀疏,但仍然很不显眼不易指认。记得再早一次路过也就在此前几天,那时我倒扫到一眼,有几家店贴着“出兑”字样,包括田唯的。

回到住处后我自然是还不知道那件事已经发生了,闲得查看了日历,这天是谷雨的前两天,也就是说降雨即将增多,空气本来就要逐渐湿润了。当天宜嫁娶宜祭祀宜沐浴,忌入宅忌移徙忌安床。我暗骂师大校领导愚蠢,择日不利,更不该选择让文科去人迹罕至的新校区,文科里有师大仅有的还算有点名堂的两个专业。电视里说一周之后就是本省公务员考试的日子,建议广大考生提前确认考场位置,以免出现往年有些考生因为走错路线没来得及进场考试的状况。现在你可以大体描绘事发的环境,并在时间坐标上准确地找到这一点,也就是这个阴沉日子的正午,据我后来多方了解,应该是在十二点十分到十二点半之间的短短二十分钟时间。论急促,这在世间众多事件的“发生”中当然并不出众,你讲给别人时不要过于夸张。发生一说本就暗示了瞬时性和爆破意味,不同于生长和腐朽这样的经典延续性动作,发生通常是不容阻滞的,像射精一样无法挽留。延绵未绝的只是所发生事情的后效。总之第二天晚上,这件事才被报道出来。

田唯在引翠路开理发店,之前她开了一阵子花卉店,再回溯久远一些,她在校时是个相当有知名度的中文系才女,和同班男生唐云齐名。两人都被老师们器重,而且出双入对,佳话四起。两个人支撑的读书协会也是最长命的大学生社团,活动他们俩轮流主持,搞讲座把文史学科有资历的教授请了个遍。可是考研时,转折出现了,田唯连续五年报考,五次落榜,前两次是英语不及格,之后成绩全线溃退。而在这五年时间里,唐云读完了文艺学的硕士加博士,作为当红的人才留校任教了。我对这桩事当然有所耳闻。我们办公室的一个女编辑清楚后续的事。

离校后田唯在学校附近的民居租房住下,仍然时常来校和唐云同进同出,出现在图书馆或者系里,专注地辩论一个个古代文学领域的问题,有时也会红着脸争起来。前两次考研,唐云是陪着田唯进考场的。两人的绯闻自然更被热传,但传舌的人们后来渐渐觉得没趣了,因为两人都坚持以单身自居,在一起时也的确只聊学问,好像真的只是学术知音。

为这些事我本来是没兴趣费神的,但社里那女编辑搞文化文艺版,和唐云有往来,跟我讲了太多他俩之间的事。女编辑外联时热情活络,在办公室却冷颜冷色,又像我一样中午不喜欢出去消闲,与我对坐着甚显尴尬。后来我发现她很喜欢聊文化人私生活,说到兴奋时是很久都不需要别人应和的,说完后也能把那种和颜悦色延续许久。估计师大中文系是她能接近的不多的几个文化圈子之一,学院小生唐云是她版面的供稿常客,虽然有的文章显然是田唯代笔的。反正一旦态势需要,我就不客气地把唐田组合的话题抛出来,由女编辑接应发挥,自己似听非听地得以养神。

有一次,女编辑去学校找唐云,见到田唯在唐云的座位上替他写教案,冷淡地说唐云病了。女编辑要去看望唐云,田唯却说他是做了个小手术在卧床康复,不方便见客,报纸约他写的文章她写完会交稿。女编辑见到了田唯在教案上写下的清秀又有力道的字。讲到这儿她又叹息起来,田唯后来怎么会去做理发生意?

听说了她的店之后,我去理过一次发,她不大说话,开始推鬓角时我才问她记不记得我,说在校时我进过她搞的读书协会。她哦哦了两声,仍没有热络起来,我也没法聊来前特地又翻看了的几本名著。那次我的左鬓被剃得接近光秃,耳后的一个疖子也被剐破了。后来我又听说,虽然唐云也在那里理发,但每次只让田唯剪一点点,遵循着一种少量多次的风险控制原则。

我本不想俗气地把人的改变都联系到他们的深心情感,觉得唐田两人其实都别无所长孤单无依,借着谈学论道相互作伴也是寂寞人生常有的某种心态。可是按照这种理解再去听两人后来的消息,就会滋生出一些不屑。女编辑说,去年寒假过后,唐云退了教师宿舍,在田唯住处的对门租下房子。两人开始极其自然地逗留在对方那里。唐云搬去不久,两人请朋友们去玩过一次,大家发现他们各自的家里居然都有对方的衣物,而且还会当众做出一些亲近的举动,比如公然用同一个杯子喝水。

田唯偏胖,人还算白净,有点轻微的跛脚,我打听过,据说是她小时一次腿伤后父母都轻忽了医治造成的。对唐云我印象不深,我只在大三下学期参加了几次读书协会的活动,那时他已经不怎么出现了。在女编辑手机照片里唐云两眼浮凸笑态轻狂,个子不小但上身短促两腿细长,有一头油黑却卷曲的头发,比我头脑里的模样更让我感觉不适。如果说这两个人口称清白,实际上真存在某种暧昧勾当的话,我是觉得有些恶心的。于是有一天女编辑再次说起他们时,我没忍住动了些怒气。

“那就是说他们至少交换过体液咯。”

“那怎么算,那碗汤可能唐云确实只能喝下一半,田唯又不想浪费。”女编辑说。

“那就是喝人家的口水嘛,明摆着是性欲的表现,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嗓门有点高。

“你怎么这么说话?”女编辑皱着眉头瞪我,扭脸不再作声。

过了两天,女编辑竟然让另一个同事私下转告我,让我别以为她很看好我,于公于私都“不是那么回事儿”。诧异过后我被气乐了,我跟她有什么关系,何来的看好与否?从此我们再也没聊过,直到出事的第二天晚上,看过电视新闻之后,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与此同时,她把电话打了过来,我们不计前嫌地聊了四十分钟。

师范大学协调了本地的媒体,报纸不采写这件事,电视新闻里也没透露唐云的教师身份,只说是两男两女,两个女的是外地来打工的堂姐妹。就这样,曾经的师大名人田唯只被说成是外来务工的打工女。她堂妹的事是女编辑间接探明的。这个堂妹比田唯小十来岁,曾经被寄养在田唯家多年,差点过继。最近堂妹来投奔堂姐,住进田唯的住处,说要边打工边参加师大的自学考试。求职未成的阶段,这堂妹曾经帮唐云打字,打出了一部书稿,后来去了一家小医院做接待服务。

照常理两男两女这种人物构成是相对稳定的,促发超常事件的概率并不高。师大好像也有传言说现场可以算是有五个人,但靠虚加人数来编排事情的诱因不是君子所为。

一个多月前,堂妹搬出了田唯的住处,不知落脚何处。有人说她是被田唯赶出去的。而这一阶段,唐云介入了学校的工会工作,开始操心一些教工福利的事。据说顺利的话,唐云日后会做系副主任。他仍然去田唯的理发店剪头发,只是开始有了固定的日期节律。事发那天正是他该去的日子。

得知情况的当晚我就没睡好。一段时间以来,为了跟踪一个家具厂工人在车间致残的新闻,我常往城北的那家家具厂跑,路过北运河和师范大学的次数是多了一些。也许是因此,我又被一种学生气的敏感侵袭了。家具厂的老板是我们报社副总编的朋友,很强硬的一个人,坚持说那个伤残工人是在下班后因为私人原因返回车间出事的,横竖不肯负责。如果不是受到一个劳动者权益组织施加的压力,他也许根本不会开口找我们副总编帮忙。也就是说,我去本来是该帮商家解围的,但见过工人那残存的半个下颌和露出脸侧的舌头之后我突然就不敢轻率地写稿子了,因而因为采写不合厂方老板的意思,还见了人家的冷脸。老板身边有两三个身板硬实的糙汉吸烟吐雾,有一个似乎是有意地对着我打了个喷嚏,让我情绪不佳。在床上,我回想那个工人洞开的侧脸,思绪却总是漂移到田唯的堂妹那里去。我想她一定是个不丑的女孩,有一副貌似伶俐的模样和一股果味口香糖的味道,穿着像似护士装的粉色套装就会沾沾自喜,不觉得自己该认真地反思什么,也没想过自己仅有的东西会在顷刻间被剥离践踏……

过了些日子,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甚至过度的品咂。到了五月,天气大幅度地暖热起来,我想剪短头发,想到了田唯那间必然不复存在的理发店。左鬓被剃秃时我和那个大我几岁的女友交往密切,她见了我的怪模样和耳后的血痂就要弄清楚那是哪里的手艺,执意要替我去算账。她平常对我颇多调笑,像对待晚辈后生似的,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我而认真,我倒凶了她几句。后来我们只是偶尔联系,她结婚了,嫁的人挺老但挺好。我想借着这件事再找她聊几句,没想到通电话时她丈夫就在身边,更没想到她仍然粗声大气地和我聊以前。我还没开口提理发的事,她就说起她的远亲韩仕辰了,我这才知道当事人里的男性之一竟然就是险些做了我保险顾问的他。

电话那边察觉不到我的神色,她丈夫几次叫她,她都懒得理睬,继续说韩仕辰的事和她亲戚圈里的反响。

“对了,据说那天是那个女孩拉着他去的,出事儿之前他陪她染头发,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有人说他本来就是要去跟师大工会的人谈业务的,想谈下一个团体大单,唉……”她说。

“那个女孩?哪个女孩?”

“就是那个年轻女孩——新闻里没说,是韩仕辰的同事。”

我没兴趣告诉她事件里那个理发师就是她曾要讨伐的人,而那女孩是理发师的堂妹了,只问:“那个女孩不是在一家医院工作吗?”

“什么啊,其实是……哎呀我说不清楚,老头子你来!”她居然要让她丈夫和我直接对话,“我家老头子和韩仕辰混得最熟。”

结果她家的老头子比她羞涩,讲给她几句就走开了。她只听了个大概,告诉我那女孩的工作单位不是医院,是一家体检中心,名字叫霞光太乙健康体检中心,是太乙保险跟别人合办的,聘了二院和妇婴医院的一些退休医生。韩仕辰与体检中心过从不浅,盘算着用一些手法搞业绩,然后升职接管其他险种的推广。电话里她尽力描绘这两个人物,又试图说清楚女孩和韩仕辰曾是怎么互相帮忙、那天又是怎么缠在一处的,我还是没太听懂,然而这几分钟之内,脑皮层的众多神经突触悄然完成了迅速勾结,编织出新的网络,我对整桩事的理解被更新了三分之二。

“反正这小姑娘胆子挺大,那天也使了心劲儿,是带着自己那份体检报告和超声图去的。”

我脑袋里回闪着那则新闻和办公室女编辑的神情,还有某些传闻,感官似乎变得超常地敏锐,比如那种现场其实有五个人的说法,这时猛然生出狂诞的回音……这感觉让我莫名地汗毛刷动,恍若开悟,稍后同时念及事情的几条脉络时我又好像重新糊涂了,然而这糊涂绝不等同于此前的糊涂,好比见到死蝌蚪忽地蹬出两条后腿,便不会再当它是蔫丑的死鱼,只会暗自忍受新的不适感。我的嘴巴久久地半张着。

思路可以整理,但我还是决定不做任何主观猜测。摹想臆测无非是想扩大事件的信息量,而这件事对我这个层面的知情者来说,本身已经足够刺眼足够锐利了。我要说的唯一带一些主观色彩的,就是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应该如何自处。总结出事后生活的指南才是略有裨益的。这种总结必然不会有条理而又整齐地完成。现在我只能说我要尽快找到一种滑脱的方法,甩开家具厂报道的事,从此也不会轻易再去师范大学附近,不会对北运河和引翠路过于留心,不会与出租车司机争辩什么。要记着自己居住在老旧破败的城东,身处破败才会让人显得年轻些,凌乱地回忆当年并不会。我再也不会那么厌恶那些比我更加执拗甚至昏恣成性的人,却也不会理会他们,无论他们叫人腻烦还是令人恼火,命运对他们自有相称的安排。去找一个自以为会与之热络起来的人理发是挺蠢的,如果有人剃坏了你的鬓角弄破了你的疖子,你应该当即放声叫出来。

别太关心某些相识者,别在电视新闻里看本城的案件。要学会看电视,睡觉前不要看第二次、第三次重播的片子,你会被此前未曾发现的细节搅乱心绪,可能出现病理意义上的兴奋。可以播放那些把心思都用来拉投资的综艺节目,把音量调到舒服,放任自己每晚开着电视睡着。

应有尽有了。关于事情的纹路,估计没有谁能悉晓更多。最后,附带赠送给你们两件小事。一件是一个外地的同行告诉我的,有一次他们市搞的一个文化论坛邀请了唐云,但因为还请了外省的几位知名学者,唐云发言没有得到充裕的时间,末尾还被截断了几句。事后唐云在宾馆房间里号啕大哭,路过门口的人都听得见,似乎他在头上蒙了被子,但有些高音还是很尖利。这事我没对女编辑说过。

另一件是我那位大龄女友在电话里讲给我的,她那天讲韩仕辰讲得畅快,把与引翠路上的事有关的无关的都说了。说的是他们在一个婚礼上聚了头,桌上谈起保险的事,韩仕辰起初没开腔,后来有人提到了他这个从业者,朝他问这问那,他终于讲起了他疏远已久的人身意外险。他放下筷子,比较了几家公司设计的意外险产品,指出了关键的差别,还有板有眼地援引了保险合同条款细则和保监会的规定,当然总的来说,他对这类保险的态度是明确的——该买。这观点亮出来后,桌上就有两个人开始一唱一和地讥讽,后来开始与韩仕辰唇枪舌剑地争吵起来,说推销保险的都够不要脸的。大龄女友的老头子喝多了酒,早就躺倒在一旁,错过了这场戏。韩仕辰一口酒都没喝,因而在争吵时也没拿出醉汉的气势。散席后,韩仕辰还若无其事地开车送一车人回返,包括大龄女友两口子,其中一个参与争吵的人也被安排进来,还带了一个孩子。

婚礼在邻近一个小城镇举行,是晚场的。开车回城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但公路上路况还不错,大家乏累了,没怎么说话,倒是有打鼾声。在几个人都昏昏欲睡时,车突然发生了一个急剧偏转,在迎面奔来的大货车面前癫狂地晃了一下,大货车强劲的鸣笛声惊醒了大家,这时韩仕辰已经利落地拧转方向盘,回到了正常的车道上笔直行驶。车上刚刚有些人发出了惊叫,然后看着沉默不语的韩仕辰,都垂下调门,乖巧地归于隐敛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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