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老师

2021-11-11 14:14李桂玲
鸭绿江 2021年31期
关键词:当代作家刊物老师

李桂玲

话说林老师——林老师?何许人也?

哦,说是老师,他没上过讲台;说不是老师,他却戴着老师的名号行走江湖多年,人人见而呼之“林老师”。确切地说,这位被称为林老师的林建法先生是一位编辑,是文学评论期刊的编辑,是经过三十多年的执着拼搏,将一家省级期刊做到全国排名前列的中文核心期刊的主编。按理说,这时候,大家总该称呼他为“林主编”了,可惯性形成的东西实在难改,无论走到哪里,上到作家、教授,下到饭店服务员、小区保安,还是都叫他林老师,连他夫人也跟着这样叫。

与林老师结识是在2004年,那时我还是个记者,采写文化新闻,开会时见过他一面,清瘦高挑,面色肃然,一望而知,是个严谨自律的人。林老师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你看过《当代作家评论》吗?”后来熟悉之后,我也注意观察过,林老师和陌生人打交道时,基本上三五句话内必定提到《当代作家评论》,那是一个融在他血液里的存在。

做了两年记者,我打算转行,林老师问我要不要到《当代作家评论》工作,我就去了杂志社的主管单位面试。主管《当代作家评论》工作的一位副主席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张报纸和一沓稿纸递给我,让我去旁边办公室即兴写篇文章,题目就在报纸上找。隔壁房间空无一人,我找地方坐下写了起来。窗外下着大雨,雷声夹杂着闪电,雨点暴虐地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写了大约一个小时,一沓稿纸写完,大雨也戛然而止,像是特为我写字时配上的音乐。交稿时窗外已明亮起来,天晴了。多年后的今天,我在电脑上敲出这些文字时,窗外竟也是电闪雷鸣的大雨,虽已记不起那天究竟写了些什么,但那时的雨声和窗外透进来的那束亮光,我至今还记得。就这样,我到了《当代作家评论》,开始了跟着林老师做编辑的学徒生涯。

那时的《当代作家评论》虽然叫杂志社,但社里负责具体工作的只有一名主编和两名编辑,这两名编辑中,一个是刁斗,一个是我。没两年,刁斗转为专业作家,不再承担编辑工作,编辑部就只剩下林老师和我两个人了。那时候的编辑工作远没有现在的便利条件,除了传递电子稿件时使用电子邮箱外,只要文字排版落在纸面上,之后的工作就都要人工操作了。林老师对刊发的每期稿件都亲自审核,校对多遍。在2007年受邀主编《西部·华语文学》《渤海大学学报》后,再加上《当代作家评论》,林老师的编校量一下子增加了数倍。那时候经常是林老师出差在哪个城市,我就把排版样稿快递到哪儿,他利用一切时间看稿,看完再寄回给我,我整理后送回排版处修改,改好再寄,寄回再改,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送进印刷厂的那一刻。那些年,刊物的样稿经常被装在文件袋里,追随着林老师的脚步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

那时的《当代作家评论》大部分稿件都是约稿,也接收自由来稿。林老师给自由来稿定的规矩是必须打印邮寄。虽然电子邮件已成为人们沟通的重要工具,可林老师就是坚持要求打印出来。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他说:“点点鼠标就能把一篇稿子投出去,投给好多人,作者会重视这次投稿吗?会重视这本刊物吗?恐怕连这本刊物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稿子投给过谁他也都记不清了吧。”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打印稿子、给编辑部写自荐信、找信封、贴邮票、到邮局去邮寄,这一系列事情做下来,稿子写得好不好先不说,把投稿当成一回事是一定的了。对此,我再无异议。再有投稿电话打进编辑部,我第一句问的总是:“你看过我们杂志吗?”很多时候,此问一出,对方便支支吾吾没有了下文。有几年,我每天的例行工作有一项就是拆信,看信封上各色花样的邮票,盖着全国大大小小地名的邮戳向我奔来,遇到独特的邮票,我会连同邮戳一起剪下来,收集在邮票本里,这成了我拆信读稿之外的一点小小乐趣。

早些年里,稿件付印前的最后一次校对总是到印刷厂的排版处进行,边看边改,直到定稿。后来印刷厂改革,一直用的排版员辞职单干,林老师也跟着将排版工作转到了这家夫妻二人开的工作室。排版大姐两口子工作认真负责,活儿也干得精细,林老师很信任他们,这一用就用了二十多年。那时每到下厂前的最后一校,林老师和我,还有一位外聘的美术编辑,就会赶到大姐又是家又是工作室的地方。那是城区的最北端,我们各自坐着公交车,长途跋涉,在约定好的时间聚齐,看校样,散坐在大姐家的沙发里、板凳上、电脑前,各司其职。在付印前的最后一校中发现问题,总能让我们兴奋不已,这意味着我们向完美又靠近了一步。工作结束,往往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会固定去一家名叫乐山海鲜酒家的饭店吃饭。多数时候,林老师都会点一份酱焖大头宝或清蒸鲈鱼,一份白灼蔬菜,一大盆手擀面。因为饿,三个人都吃得很香。林老师爱吃鱼头,美编也爱吃鱼头,他俩会把一只鱼头让来让去,让我这个山里长大的人总是迷惑不解。结账时林老师从来不让我们付钱,他的理由是他的工资比我们高。

林老师1986年调到辽宁工作,作协分给他一套56平方米的房子,在6层,没有电梯。因为是顶楼,夏天炎热,冬天寒冷。我第一次到他家取稿子,看到窗户还是木框刷漆带插销的那种古老款式,房间里除了硬板床和书桌,剩下的就全是书了。用木板简单搭建的各种书架上,书一直摞到了天花板。地上堆的也全是书,找不到插脚的地方。那时正是冬季,林老师在书堆的包围下坐在桌前看稿,书桌底下放着一个俗称“小太阳”的取暖器,腿上包着毯子。这个房子他们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林老师的夫人傅任,我称她为傅阿姨,说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一年单位发放了6万多元的买房款,但被林老师拿去付了拖欠工厂的印刷费。没钱了,房子自然也买不成,后来,房价年年涨,就更买不起了。别看林老师的家又小又破旧,却向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有一次作家阎连科到沈阳,林老师招待他到家里吃饭,我也在场。狭窄昏暗的小屋里,傅阿姨做了一桌子菜,大家挤坐在一起,谈到高兴处,所有人都开怀大笑,好不热闹。林老师一家在2009年搬离了这所房子,现在这处位于香炉山路与孔雀河街交会口的旧楼已经拆迁,原址建起了气派的新小区。

林老师的生活非常节俭,一件棉大衣能穿10年,家里没有电视,出门坐公交车。但几十年里经他手为杂志社拉到的赞助超过300万元,这些钱都用在了刊物印制与稿酬发放,以及一场又一场文学活动上了。《当代作家评论》靠拨款生存,经费有限,又是理论刊物,发行量小,无法靠发行营利,所以办刊经费常常捉襟见肘。林老师曾有过背着杂志到火车站前售卖的经历。20世纪80年代后期,社会经济发展形势向好,国营民营企业都活跃起来,他广泛结交对文学感兴趣的企事业单位负责人,通过在杂志内封做广告、设立董事及董事单位等方式,为杂志的生存发展寻找一切可用的资金与资源,但赞助的前提是,绝不干涉编辑事务,绝不接受关系稿件。直到2010年,《当代作家评论》开始得到省委宣传部的专项经费支持后,为钱而发愁的这根神经才松弛下来。曾有企业看中林老师的人脉关系与活动能力,以年薪50万元请他去工作。也有不少高校向他伸出橄榄枝,建议他调入学校,做全职教授,工作和生活都能轻省些,收入也比在杂志社高。面对邀请,林老师一一回绝,他说他感觉自己还是应该做编辑,如果离开,内心会不安。

面对工作,林老师总是雷厉风行,容不得半点瑕疵。我在编辑部工作,必须跟上林老师的节奏。有次因为一些差池,惹得林老师板起面孔训人,偷偷抹掉眼泪后,我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做得更好,让林老师再也训不到我。这种心气,起初是倔强,后来是真的钦佩林老师的为人,想要分担一些他的工作压力。林老师就是有这样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和他一起工作,你会不自觉地想要做得更好、更多,以配得上他对文学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执着精神与一往无前的拼搏勇气。每次和林老师见面,我们谈论的重点都是工作,一般来说,我们见面后的对话都是这样的:他先向我分配各种工作任务,一、二、三、四、五,我再向他汇报之前交代的工作结果,也是一、二、三、四、五。接下来,我们会交换对新任务的想法意见,然后去分头完成这些工作,干脆利落,条理清晰,没有一句废话。在不谈工作的时候,林老师会变得平易近人,眼神柔和,语气舒缓。共事的八年里,他给了我很多人生建议,帮助我不断成长,我从他那里不仅学到了编刊的本领,更领悟了做人的道理。

林老师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但很在意别人对他所办刊物的看法。遇到有人说《当代作家评论》办得好时,林老师会甄别,对于表面化的溢美之词会忽略不计,对于中肯的、有分量的评价,他会特别珍视,常常和朋友们提起。有一次,他把雷达发给他的一段手机短信给我们看,内容大概是对《当代作家评论》进行了文学史高度的评价,他脸上洋溢着遮不住的喜悦,好像夸的是他们家的孩子。在一篇与黄发有的对谈里,林老师也确实说过,“做一本杂志就像养一个孩子”,而《当代作家评论》正是林老师一手养大的孩子。

当编辑,要有眼光,林老师这样教导我。他大学毕业后也曾想从事理论批评工作,但自知自己的强项不在做学问上,他发现自己是适合当编辑的。编辑不一定能写出精彩的文章,但一篇文章摆在面前要能一下子看出它的优劣高下,这个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需要有广泛而巨大的阅读量、独立的思考力、敏锐的判断力做基础。在三十多年的编辑生涯中,林老师始终保持着每月150万字—200万字的阅读量,时刻保持着对文坛动态的关注,从未间断。在对《当代作家评论》的简介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当代作家评论》始终积极参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密切关注中国当代文学重大创作、思潮、流派发展的新动向,在30年的办刊过程中,《当代作家评论》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值得关注的重要作家和重要作品。”从不自夸的人,敢于对自身做出这样的评价,林老师是有这个底气的。

林老师说,办刊物要学会拒绝,拒绝那些平庸的、伪命题的、没有个性的创作,那样的作家作品没有评论的必要,那样的评论文章也没有发表的必要。拒绝捍卫了刊物的纯粹性,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但必须承认,这种拒绝成就了更多的优秀作家、优秀作品,也成就了《当代作家评论》这本刊物。

林老师是愿意做编辑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要做一辈子编辑,并且要做全中国最好的编辑。他经手过7家刊物,主编图书超过100种,策划参与的文学活动恐怕不下300场。他以编刊物、编图书、策划组织文学活动的方式,积极参与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建设,为文学史积累沉淀了大量宝贵材料,扩大了文学的社会影响力。他通过编辑这份工作,对中国的当代文学做出取舍,小到对一词一字一个标点的斟酌,大到对一位作家、一种观念、一个现象、一种思潮流派的判断,通过观察与思考,表达他的态度,发出他的声音。他坚定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位文学的守夜人。这种不受外界干扰、独立认知并能果断地采取行动的品格与做派,在今天已变得越来越稀有了。

林老师的成就,来自他的勤奋与高度自律。如果说勤奋出自天性,那么自律,很可能得益于他长达6年的部队生活。虽然退伍多年,但他身上还保留着许多军人特点,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他坐着时后背总是挺得笔直,从未有过萎靡颓废的坐姿。他家里常年用着硬板床,棉被叠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像在军营里。林老师的勤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工作的几十年不讲,即便退休多年,仍在编刊、组稿、开会中四处奔波,直至被病魔击倒。于是此刻,当我忙着搜集整理各种资料,试图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他人生的一条条轨迹时,他便只能不情不愿地躺在病床上,靠着各种仪器与软管,努力维系着一缕细若柔丝的气息。

或许,这就是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之不仁的直观表现吧。我很难过,但说不好,这是造物的幽默呢,还是命运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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