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需要注释的记忆
——关于林建法老师

2021-11-11 14:14周立民
鸭绿江 2021年31期
关键词:当代作家刊物杂志

周立民

1

大连的夏天,街上和海边照例很热闹,四面八方的人要赶来避暑,而本地人则是吆吆喝喝地“烧烤”和“洗海澡”。印象中,1999年的大连,城市不像现在这么拥挤,海风不时来到新建的广场上撒欢儿。“世纪末”是那两年的高频词汇,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告别,而是迎新——“新千年”。山的那边是海,海的那一边潜伏着新希望。更何况,那时我才二十六七岁,身上还有百折不挠的踌躇满志。就是在这样的岁月,这样的年纪里,我遇上了林建法老师。

林建法,那个时候早已是文坛炙手可热的人物吧?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作家、学者来找他呢?他还经常行踪诡秘,秘不示人,看谍战大剧,一般大人物才是这个派头。不过,对于他的“神奇”,我是后知后觉。当时,我连《当代作家评论》这份杂志都读得很少。我是机关里的一个小职员,沉浸在巴金作品的世界中,当代文学作品虽然有不小的阅读量,但是最多也只是在报屁股上写一点小感想。换算成建法老师的语言,一定是:在“我们”杂志上发东西,根本不够格儿。所以,我与他的相遇,是不折不扣的不期而遇。我们就是作者与编者的关系,连稿子也不是我直接投给他的,是陈思和老师命我写的。

1999年的夏天,建法老师出差大连,主编大人召见年轻作者,我们就这么见面了。2013年3月,我在《巴金的似水流年》一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在90年代最后的一个夏天,我在大连见到了林建法老师,《〈随想录〉的另一个文本》即将在他主编的杂志上刊出,这位编辑狂人,正沉浸在发现了我这个‘新人’的兴奋中。我还清楚地记得,澳门回归的那天晚上,半夜我被宗仁发老师电话揪起来,他和林老师,还有一位朋友在酒店喝酒,要从不喝酒的我过去作陪,宗老师说:必须来,你的文章获奖了,是和余华得了同一个奖……大概,宗老师那时已有些醉意,不过,我诚惶诚恐地过去了。是《当代作家评论》年度评论奖,余华那一年有篇什么,我有幸同榜。我深深地感谢这些老师的偏爱,但似乎也从未当面向他们表示一下感谢,生怕太肉麻玷污了彼此的关系……回首那段岁月,上面提到的这些名字,都是在求学的道路上给我极大帮助和影响的人,是他们在似水流年的冷酷岁月中给我留下了很多温暖的回忆。”

记忆中已经搜寻不出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有印象的是接下来的一次,那一天天很热——这只是我生活在大连时的感受,离开大连,来到南方后,我才发现以前的“热”不过是个人热身,同一件事情,彼时彼地感受可能完全不一样。过了二十多年,再写林建法,我原初的感觉和当今的回忆是否完全吻合,我已没有把握。记忆历来不保鲜,记忆的调动和重新唤起,无不受制于记忆者的叙述目的,它更是一种建构。为应对可能产生的变化,我选择了“注释”,注释是有边界的,它不至于以今日之观点对昨日肆意改写,哪怕这也不是百分百的昨日重现。

1999年8月7日,就是我说的特别热的那天:“下午刚睡了一会儿,林建法打来传呼,我们在天府茗茶喝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后来见到谢有顺,他很年轻,大呼大连简直是天堂,希望以后多安排他来几次。”这是当年的记录,“传呼(机)”早已是古董了。好像我们去滨海路转了一圈,谢有顺那话是在回来的车上说的。回来时,车外的场景,记忆中很清晰:大街上的人稀稀落落,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柏油路要被晒化了似的。经过友好广场——两边有老式的影院,还有个红色的小楼,尖顶,最早是教堂,此时是叫威廉士堡的西餐馆。烈日下,它的绛红色,加上小巧、参差的造型,给这座城市增添了特有的风情。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应和谢有顺的,只记得心里是这样想的:“哪里是我‘安排’你来的,明明是林建法嘛。”

这就是林建法,那些年,他不断“安排”批评家、小说家、诗人来到大连。认识他之后,作为本地的非地主,每一次我都被喊来陪吃,包括澳门回归的那天晚上。建法、宗仁发老师之外,还有一位喝啤酒兑可乐的朋友——他们几位在那几年是大连非官方文学活动的幕后推手。我上文中省略了一句话,我说自己不能喝酒,宗仁发老师附耳密告:“你必须喝,不然他会摔瓶子,砸电视。”他指的是那位啤酒加可乐的诗人大哥。

好在,可以啤酒加可乐,我如法炮制。如今再咂摸一下,不仅品不出这酒(饮料?)的滋味,连同这些不高兴就砸瓶子的夜晚,那些可以任意挥霍而不必小心翼翼的青春岁月,都没有了。

我很快就被当作“自己人”混迹于建法老师身边,他人前人后可能没少替我吹嘘,由此,我也开始混迹于各种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也许没有“半信”),他们心里可能在问: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仿佛是意外闯进来的,面对建法老师的这份信任,只好用时髦话来解释:缘分吧。

2

22年后,我接到谢有顺的微信,替朋友约写一篇建法老师的印象记,“有旧文改一改也行”。我还真的在电脑中找到一篇《林建法这个人》,“2000年2月3日晚写于(大连)泡崖”,它从未收进我的任何作品集。网上查了一下,我曾在2001年第6期的《中华儿女》(海外版)上发表过一篇《林建法:中国当代文学的经营者》,我记不清它们是不是同一篇文字。有时候,脱离了当年的生活情境,记忆也就山高水长无比遥远了。我现在找出旧作,不是为了“改一改”,而是想追寻二十多年前的具体记忆,我说过关于建法老师,我的前前后后的感觉和看法不尽一致。重读旧文,感到依旧一致的是他的性格:

林建法这个人,我敢保证,你见过他一面,就总也忘不掉,他属于那种十分有“性格”的人。在一个灵活、变通如同廉价商品一样既多如牛毛又为人爱不释手的时代中,林建法的执拗则如平地中的一座高山,乍一见会让人有“这个人怎么会这样”的不习惯。更让你不习惯的是,许多事情恐怕只有林建法才能做出来。比如说开会,台上正兴致勃勃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台下众人因为他发言超时焦急又无奈,这时唯有林建法能挺身而出,他不管发言的人辈分有多高,也不论与自己的私交有多厚,他认定的只有一条:超时,是违反会议规则的,于是他会毫不犹豫地递上纸条:“您已超时,请珍惜大家的时间。”台上的人这才恍然大悟,戛然而止,众人也便如释重负。这种让人“难堪”“不合时宜”的事情林建法做得得心应手,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另类”也习惯了也“容忍”了,甚至假如哪一次他不这样做反倒觉得奇怪了。仔细想想在心里还得竖起大拇指:真有他的!在林建法这里,所谓的“时宜”并非坚不可摧,起码没有我们所畏惧的那般强大,长期以来,我们只不过以小聪明做了交易而轻易地出让了原则,林建法却铁下脸来轻易穿破了坚冰。

我还写到他“走火入魔”的“执拗”,以喝茶为例,“他走到哪里,随身将茶带到哪里”。也写他的“孩子一样澄明”和喝酒的“豪气”:“千万不要以为林建法已经执拗成一个固执和不讲情面的人,其实他的童心和豪气同样能感染人,能够让许多人端起酒杯打心眼里叫他‘大哥’,而不胜酒力的他,这时候霍地站起来哪怕回家痛苦一晚也要一饮而尽。”

当年的文字充满赞赏,倘若如今重写,我一定会很节制。年轻时感觉敏锐,理解力却有限。就说我大惊小怪的喝茶这件事,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我当年大为不解,其实,他是福建人呀,不用多说了。喝酒,我羡慕他的豪气,可是,后来听说建法老师生病,我的第一反应是酒喝得太多了。他本来是没酒量的,后来却越来越能喝,为什么呢?说是为了他主持的那份刊物。他主持的刊物是公家的刊物,公家没有拨款或者只有可怜的一点点拨款,整个刊物的运作,都要靠他化缘。那是市场经济勃兴的年代,文学在社会的客厅里连角落里的那盆花的位置都占不上。余华的《活着》在1993年底第一次出版单行本时只印了三千册,根本没有今天的文化大IP的雄赳赳气昂昂。一个文学评论刊物的主编能拿什么去化缘呢?无非是脸皮、感情和酒,这也是“传统文化”。可是,一定有人愤愤不平,刊物又不是个人的,凭什么还要由主编靠喝酒来维持?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但有一点不容回避:与建法老师的性格有关,流行语叫“求仁得仁”。他的倔强也好,天真也罢,在我看来是可敬、可爱,换作另外的人和另外的场合,可能就是不可理喻。

比如,有一次他不无得意地跟我说,某日,他在走廊里碰到单位老大,老大热情洋溢地把自己的新书送给他。做领导的,多半都要虚怀若谷地客气一下:“你帮我看看,怎么样……”人家下一句话还没出口,他就堵上了:“我跟你说啊,你可别想在我的刊物上发评论,你这书……”我无法验证现场是否完全如他所述,但我丝毫不怀疑这个结果:他把自己单位的老大撅了。这就是林建法的性格。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是,小说家孙春平曾经是他和这份刊物的主管领导,他居然命我写一篇文章批评孙春平的小说,年轻气盛的我也是不留情面照直说来,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宽容大度的孙主席并未责怪我这个愣头青,但这是人家的修养,而建法老师显然是在挑战领导的宽容。然而,要不是这样,那才不是林建法呢。我还见过,他主办一个什么研讨会,大概有京沪名家驾临,本地文学界人士总会有沾点雨露、凑个热闹的想法。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是,林主编却脸一沉:对不起,这会不公开,除了邀请的人,一概不能参加。话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又不是捡金子,人家也未必非来不可,他却还刹不住,还要再补一刀:你们根本没资格参加。

这种充满攻击性的“特立独行”,在他自己看来可能就是标准、品格、疾恶如仇、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而这,恐怕是某种恃强逞傲的心理驱使他越发认为这就是“性格”。同样,在别人看来,这些又足以成为心理学家的研究样本。当然现实中,是没有心理学家那么学术和客观的,遭受到林建法的如此“打击”,人们会以什么样的反弹力回报他,也就可想而知了。至少,这种上无领导、下无群众的行事方式,是有可能影响拨款的:你不是有能耐吗,那你就自己办吧……建法老师也确实有能耐,于是,我就见他越喝脸越红,越喝嗓门越大,那长长的腿如同仙鹤在酒桌的泥淖中穿来穿去……

3

天下最难买的是“愿意”,建法老师为这份刊物投入最多的就是愿意。在他的世界中,刊物是圆心,走到哪里,刊物都会带到哪里,做什么仿佛都是围绕着刊物。我的旧稿中有这样的细节:

最近一次是到机场接他,一群人中,他穿着鲜红的羽绒服拖着一个大箱子非常显眼,那正是春节前夕,街上的大红灯笼已高高挂起,没想到他也赶一回时髦青春一把。我们几个年轻人开他心,他笑着问我们:怎么样,挺精神吧?我儿子的!接着他把大箱子推到我们面前,笑着说:别人看我拿这么多书,还以为我是练什么功的呢!那是刚从印刷厂提出来的当期的《当代作家评论》,除了杂志,他似乎什么也没拿。

有一年报纸采访,问作家、编辑除夕那天都在干什么。生活五彩缤纷,旅行的,听音乐的,买花的,享受天伦之乐的,样样都有。到建法老师这儿,他的回答是:在家看校样。他是我见过的少见的几位编辑狂人之一。所谓“狂人”,就是对杂志有着超乎正常人的情感,仿佛天下、使命、人生、责任,都系于那份其实只供专业读者阅读的杂志。然而,建法老师肯定不那么认为,杂志的每一个细节,从头题文章,到某个栏目,从封面到封底,都让他得意,让他沉醉,让他爱不释手。编辑家更大的成就感来自“发现”,发现某部作品“伟大”,发现某个作者了不起,甚至说到下一期拿到的一篇稿子,他会像描述情人的模样一样,想象着稿子发出来可能引起的反响……这个时候的林建法特别透明,特别孩子气,还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每每谈起这些,他的语调都会有变化,兴奋中含着笑,到最后是语无伦次,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反正:中国当代文学又有了新篇章!这种对“中国当代文学”仿佛与生俱来的热情,在欲望涌动的时代中稀有得不可思议。很少人会理解,莫言新写了长篇,张炜完成了什么大作,跟你林建法有什么关系?然而,听他的口气,这比他自己写的还高兴还得意呢。长年累月,建法老师就是带着这份自豪,拎着校样、拎着新出厂的杂志急匆匆兴冲冲地奔走在大江南北。

2000年春天所写的那份稿子中,有一大块是介绍杂志的,这不完全是我的个人想法,有很多来自与他的交流,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主编如是说:

谈到杂志,林建法不无自负地说:自1984年创刊以来,《当代作家评论》没有漏掉对一个重要作家和重要作品的关注。张承志、莫言、韩少功、王安忆、史铁生、张炜、尤凤伟、阎连科、余华……每前进一步都有他们的关注和批评的声音伴随着。只要想一想全国近百份文学杂志,每年五百多部长篇新作的出版速度和万部文学作品的出版数量,我们就不难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虽然它仅是辽宁省作协主办的刊物,但是它并不画地为牢把眼光局限在家门口的三长两短上,相反,从一开始,林建法就认为办刊的眼光应当放在全国,甚至是全世界。批评要跟上创作的脚步,要与创作一同前进。准确地把握文坛思潮,敏锐地捕捉当代文学的每一个变化,这是《当代作家评论》的重要特色。作为刊物的编者,要做到这一点,靠的不是“押宝”和“撞大运”,这种敏锐目光是编者用最“笨拙”的办法换来的,那就是老老实实地阅读作品,披沙拣金,在大量的作品中确立自己的方向和感觉。林建法哪怕出差在外,每个月的阅读量也在百万字之上。

建法老师可能不是个一流的批评家,但他肯定是一流的读者。可观的阅读量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对所喜爱的作品特有的虔敬之心和难得的热情,在它们的驱动下,是编辑家本能的大爆发,他会四处宣扬、有目标地组稿,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地让全天下都知道:又有一部好作品诞生了。一份本来说很落寞的文学批评杂志,在最芜杂的时代居然能办得风生水起,我认为与建法老师的这份热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那个时代的《当代作家评论》和它为研究、推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所做的贡献,将来一定会刻在文学史上,二十多年前,我是这样写的:

未来的文学史无论如何是不能忽略掉《当代作家评论》的,这不仅因为它及时地对当代作家的创作做出反应,而且它的批评已经与创作构成了互动,真正起到了推动创作的作用。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史仅仅是作家和作品的族谱,是以他们为中心展开的,这只不过是一部作品论,而真正的文学史,还要对形成作品的背景、推动创作的思潮、作品传播中的反应做出有效判断。一个创作和文学现象的出现,也是综合因素,而不仅仅是作家独立完成的,这个过程中作家、编辑、评论家、大众读者应当是一个系统而不可割裂开来。创作、出版、评论、阅读是一个完整的一体,在这之中,编辑和评论家的促动作用不言而喻,一个好的编辑家,理应在文学史上有他的位置。

“批评已经与创作构成了互动”,这里面不能忽略建法老师的推动之功。作家和批评家,两者他都非常看重,因而,他也不断地把两者拢在一起,或当面碰撞,或纸上交流。时间推移,那些事情,那些回忆,都消散了,白纸黑字留下来的唯有当年的杂志。后代人可能看不到方方正正的文字背后有林建法风尘仆仆的身影,然而,作为一个共同经历者,我却看到,这本杂志处处都再明显不过地有着“林氏印记”,而有些印记,今后恐怕永难复制。这是他的心血,他的风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4

1998年,《当代作家评论》与《佛山文艺》联手发起了“在二十年当代文学中寻找大师”的活动,约请一些中青年评论家评点了19位当代小说家。活动一推出,难免让一些人联想到许多行当也都玩过的评“最佳”选“最差”活动,一时之间褒贬不一。但我敢说,如果翻开《当代作家评论》读一读这些文章,马上就会明白,它们可不是个找“卖点”的勾当,而是在严肃认真地做反思工作。林建法说,能不能找到“大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应该用“大师”的标准来衡量一下当代作家的创作。

多年来,建法老师一直是这些“大师”的朋友,也甘愿当他们的“勤务员”,他为他们的服务称得上全心全意。比如,他曾郑重地对我们宣布:又发现一个大作家,就是尤凤伟,尤凤伟的扛鼎之作《中国一九五七》,从写作之初就得到他的特别关注。他兴奋不已地策动一批批评家给尤凤伟的稿子提意见,带着这部稿子和尤凤伟四处做活动,动用他的人脉关系,在上海开了隆重的研讨会。当然,对于莫言、阎连科等大师,杂志更是倾尽篇幅做评论,对他们的每一部新作都不放过,必须承认,这完美地体现了一个编辑家的见识和气魄。

建法老师心中有一个图谱,上面排列着众多作家和批评家的名字,这个图谱是有一个等级序列的,对于每个序列上的人物,他的态度不太一样。这个序列能不能更动呢?这就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在杂志全盛时期,我认为这是他的负累、烦恼,可也是他的兴奋点。我亲眼见过,他铁面无私地拒绝某些稿子和某些人,他神经兮兮地要“保密”行程,就是为了躲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人情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又怎能完全躲得开呢,特别是那些“有心人”为了“上位”,各种身段都会使出来的。作家拿作品说话,这话没有错,它也是挂在建法老师口头上的判断标准,而且,他也认为自己向来公正。可是,谁的作品是三尺三,谁的又是三尺二,这个真能量出来吗?一碗水怎么可能完全端平呢?于是议论纷至沓来。

有一次,我跟一位作家一起做一个活动,他并不清楚我的来历,听说我是辽宁人,便脱口而出:“哎呀,你们辽宁有个林建法,那可是……说看不起我的作品,说我的小说都是垃圾。好啊,那没有什么,看不上就看不上吧。可是,他居然还找我签书,他要送给领导看……”接下来是难以转述的一顿痛骂。事情过去很久了,时间都难以平息他的愤怒,可见这个伤口有多么深。

陶醉在山登绝顶我为峰、四下望去众山小的感觉中的林建法,全然忘了一片森林里,既有参天大树,也有鲜花野草,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单纯用“高度”来衡量其价值的。中国是人情大国,人情并不都是“负资产”。然而,执拗的林建法仿佛不知不觉。他对一些作家的成长严重估计不足,总以为人家还是十年前来找他看稿子的“业余作者”。固然,有些人他并没有看错,文学和文学评论毕竟还是有衡量标准的。可是,也有人认为,他在不同的人身上运用的标准并不一致,他所做的也与自己标榜的不总一致,特别是他的那份“爱护名单”,永远是“那些人”或“那几个人”。于是,关于建法老师形同水火的两种评价就出来了,有人认为,他这样无私地办刊堪称文学圣徒;也有人认为,刊物就是资源和权力,而中国的杂志,不是同人刊物而是官办公器,怎么可以单凭主编的好恶肆意编排甚至“压制”大多数呢?他们从委屈到愤怒,以至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

更大的杀伤力来自很多“老朋友”,他们当年与建法老师打得火热,有一天不能说反目成仇,却至少已侧目而视。他们的抱怨乃至“揭秘”,让我惊讶又困惑。固然,有的人不在建法老师的“大师”图表之内,但是,布衣之人相交为友,难道就不应该平等对待,受到同样的尊重吗?也许,建法老师根本没有区分高低,也不曾有差别对待,可是他的言谈或口气中流露出来的某些意思,的确难免造成误伤,而他的表现常常是不可沟通,这就导致了伤势的加重。因为你是林建法啊,所以很多人才这么在乎你的态度,换作周立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就这样,我仿佛看到了与我2000年的文字中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林建法。

在一次饭局中,在座的都是熟悉的人,我把心底的困惑向他们吐露,记得还说了一句:建法老师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认为我是真诚的,是真诚地在维护尊敬的建法老师,然而,别人却以为我是在批评他。你有什么资格批评前辈?其中一位老师——他的表达和批评永远是含蓄的——大概本来想说我幼稚、天真,但他说出来的是:你没有到这个年龄,不会理解这个阶段的人的心态——可什么年龄呢?他认为是退休。那个时候,他也面临退休,或许他们心境相同心情相似,大有戚戚然。那个时候,我不会理解他的话,但是后来,我则明白了自己的愚蠢:第一,建法老师为什么就不可以那样呢?第二,他为什么就该像我想象的那个样子呢?第三,我凭什么要求人家像我想的那样呢?

那天的话题没有马上总结,散席后,一小部分人又换了一个地方喝茶,我为大家不理解我而洒下了热泪。另外一位老师在旁边轻轻提醒我:立民,你要知道他们是50年代人,他们经历过什么,那是你们70年代人完全不能想象的。一语惊醒梦中人,人是复杂的,其复杂性,更是超出我的浅拙的目光可以穿过的厚度。在《春尽江南》这部格非小说里,年轻的绿珠对端午说:“我最不喜欢你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帮人。畏首畏尾,却又工于心计。脑子里一刻不停地转着的,都是肮脏的欲念,可偏偏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社会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搞坏的。”小说家言虚虚实实,不可全当真,比如社会是被谁弄坏的这类话;可也不要完全不当真,比如这里一针见血挑出的某些集体性格,我还是似曾相识的。胡风做文学研究时,曾提出“精神奴役的创伤”这样的命题,20世纪50年代人也有精神奴役的创伤。为了弥补创伤、躲避创伤或者害怕再创伤,他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应当有充分的理解,不可置身事外地只有批评或讽刺,没有人能够轻易地走出历史。另外,我也对自己做了反省:只明白人生的坚守之道,却不明白还有变通之理,这也是对他人的处境缺乏同情呀。

已经记不清楚是在那之后多久,我听到消息,建法老师真的退休了,不再执掌这份杂志。我立即想到了饭桌上那位老师的话,不免心里一抖。这个杂志缺了林建法,没有什么,地球上缺了谁,太阳都会照常升起,甚至没了这份杂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我清楚建法老师与这份杂志有着怎样的情感,缺了这份杂志,他可怎么办呢?

5

建法老师曾动过调我去沈阳工作的念头,甚至想让我将来接他的班。有一次去沈阳开会,他还带我去编辑部,无比美好地畅想了一通未来。我身边的人,特别是文学界的朋友听后都大惊失色,不断告诫我:你在大连待得好好的,千万不要上了林建法的“贼船”。我很淡定,我不相信建法老师能办成这事。刊物是公办的,要调人岂是他完全说了算的?再说,这个人不是来扫地的,是准备来当主编的,这他可就更没法说了算了。

可建法老师很认真,仿佛我得时刻准备着打起铺盖卷儿去沈阳似的。我不清楚他在多大层面上提出过这个问题,过一段时间,他不提了。我也不记得他怎么跟我解释的——可见,我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我只记得王充闾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周立民来沈阳能做什么呢?他的性格不适合这里的工作。充闾先生没好意思说能力不够吧,只说了性格。他是省人大的领导又兼作协主席,对所谓的“工作环境”,比任何人更清楚一些。虽然,我们的交往都是在公开场合,但是他对我爱护有加,他的话本身便是一种爱护,这大约让建法老师也无话可说。

或许是赌气,这事不成,接下来,建法老师又极力鼓动我报考复旦的研究生,同样是比我还要积极。之前,此事也不是没人提过,后来成为我导师的陈思和教授早在六七年前就提起过,书信中,他不断告诫我:大连虽好,毕竟不是做学问之地,一定要考出来。一个志在学习现代文学的人,上海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可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生活是有惯性的,一旦形成便很难打破,就这样拖拖拉拉,几年就过去了。而到了建法老师这儿,一切都简单多了,他建议我立即从当时工作的报社辞职,以便专心复习备考。为解除我的后顾之忧,不至于家里没有柴米费,他还聘我做杂志的特约编辑,又跟春风文艺出版社打招呼,让我编一本《解读巴金》,发一点编辑费给我,还一不做二不休地打电话给陈思和老师,问清楚下一年是否招生。接下来,他就一天三个电话地频繁问我辞职了没有?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好乖乖地在家背诵英语词汇表……现在想起来,有这样一位前辈如此护佑,该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啊。

那段时间,建法老师频频来往于沈阳大连,我这个“特约编辑”也不是空头的,每期他都会分一些稿子给我。我在2000年写的那篇旧稿中有这样几句话:“他的认真劲儿令人惊讶:一次是为了核对一篇稿子中诸如标点符号和具体文句等细节,他打了好几次长途电话给我。余生也晚,接触的编辑却并不少,遇到这样的问题,或者以瞒天过海之法糊弄过去,或者大笔一挥自以为是地替作者改了便罢。可是林建法不这样,他要一字一句地核对,这种认真劲儿真是让人口服心服。”杂志社的一些活动和选题策划,我也在他的指示下参与。我与他相识时间并不长,能够一见如故且深得信任,自然受宠若惊,也越发倾尽心力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情,包括给杂志写稿。虽然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是每篇稿子我都不敢怠慢。在稿子上,他从来都不含糊。尽管在动笔之前,大多数选题都跟他交流过,可是写好的稿子,并不都能顺利通过。常常初稿交给他以后,他并不简单地评价写得好还是不好,而是指出某某方面写得不够。我拿回去认真琢磨,便能发现,他认为“不够”的地方,表面上可能没什么毛病,但却确实差了火候,很容易把一篇文章拉入平庸之列。每每这时,我都感慨良多,同时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写作课”学习得以切实而深入。

我如愿以偿考取研究生来到上海,后来又定居这里,但与建法老师的联系并未因此而减少。上海曾是他当年读书的地方,也是他刊物作者的大本营,隔三岔五,他便会飞过来,我们仍然可以无拘无束地聊天,他也会照旧给我布置各种任务。不过,有一次,我明确地拒绝了他,我不想在读研究生期间写一篇评论自己导师的文章,何况还带有祝贺的性质。他们都是我信任和尊敬的师长,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我从来都坦率地直陈己见,毫不隐讳自己的看法。不过,也许,这恰好暴露了我的迂腐。我总认为,接受了这么多年人文教育,倘若以士人自命的话,虽然担当不了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的大任,但有些事情的底线还是不能没有的,至少不能辜负我所受的教育。这教育要求我,不仅要为现实着想,还应该对历史负责。有时候,我更愿意愚顽地坚信一点什么,因为那是在不太美好的现实世界中,我给自己安身立命找到的根本。很可能,当时我忘记了那位提醒我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很难填平的老师说过的话,我也没留意到,电话另一端向我约稿的建法老师,可能已经变了的脸色。

6

上海的节奏比大连快多了,初来乍到,连适应期都没有,我就上了这飞速旋转的摩天轮。要修学分完成学业,巴金研究会很快成立了,思和老师接编《上海文学》要我做主编助理,我的女儿也出生了,而且我一直没有停笔,要写很多东西……生活就像书桌上堆满的各种书刊文件,杂沓零乱来不及整理,只有一件件堆叠。

就这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建法老师似乎很久不联系我了,在公共场合相遇,对我也爱搭不理。他的那种表情、口气、眼神,我太熟悉了。比如,对你说话时开始闪烁其词,眼神也不看你,而是低着头,像害羞似的。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遭遇这种状况的人。当然了,偶尔的,在好久好久没有联系之后,我也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以我熟悉的亲切口气,让我请某个人参加他举办的某个活动,然后特别交代:你也一起来吧……按理说,面对建法老师这样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物的突然“消失”,我应该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才是。但是,那也不是我了。我本来是一个头脑简单、希望诸事化繁为简的人,很多事情从不强求,认为顺其自然最好,所以常常越大的事情越漫不经心,何况,建法老师是可以勉强的人吗?我是一个知趣的人,也是一个矜持的人,因此,我选择远远地关注建法老师,而不再随便地去打扰他了。

忙乱的生活,应接不暇的任务,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小情,逐渐打开了我的人生。读书,思考,阅人,历事,人生之烦累亦能转化为驶向大江大海的风帆,我从一个小小的池塘中跳出来,在如此浩瀚的人类文明海洋中遨游,原本觉得迷雾重重的前方正变得澄明起来,而回头去看各种人各种事,也能越来越平静并且坚定。文学在让我明白世道人心之后,还教会了我一定要珍重来自人世间的每一份善意、每一份恩情,无论是亲友的,还是陌生人的,它们都是人生一世的最大财富。前一阵子,看见“林建法工作室”的公众号上发了一篇署名建法老师和我的短文,我留言:“二十年前的文字,我早已不记得了,看口气像是年少气盛的我起草的?也许不是。前段时间才听说为编这个大系,还有很多坏人在搬弄是非,这些我当初不知道,今天也不想知道,那些腌臜的事情从来不配放在心上,我珍存的永远是温暖的记忆。唯有两三年未见建法老师了,祝愿他身体健康。”这里表达的,是我真实的感受,回首往事,我充满对建法老师温暖的记忆。建法老师的夫人傅任阿姨后来回复:“立民好!说得好!那些人不配放在心上。”

这又让我不由得想起最近一次见到建法老师的情景,那是两年前的深秋。生龙活虎的他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当他消瘦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时,尽管之前看过照片,已有心理准备,我一下子还是无法适应。卧室里放着一幅照片,我看是2004年我们一起“重走长征路”在四川的藏区拍摄的,一行有很多人,建法老师矫健的身影,爽朗的笑声,绕舌头的福建口音普通话,犹在眼前耳边。可是,此时的他,连与人做最简单的交谈都做不到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好几年没见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他的思维依旧异常敏捷,立即联想到陈思和老师,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指在手机上费了半天工夫敲出了“思和”两个字。我不敢多想他到上海与思和师及我们欢聚的场景,有些事情,身处其中,不觉有什么,总以为来得容易,倘若有些闪失或错过,下一次轻而易举就可以弥补,想不到,上帝并不总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那是在他沈阳的家,蒲河边上,地域开阔,大杨树笔直挺立,院子里的银杏叶一片金黄。建法老师的小孙女人前人后活泼地跑动。多好啊,他不用再去为一个什么劳什子刊物去喝酒拉赞助了,他应该坐在这里悠闲地品品茶。谁承想病魔会缠上他,让他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有些焦虑地看着我们。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讲,却一句都讲不出来。我想陪他多坐一会儿,却越坐越不自然。出门前,我倒是坚定地对他说了,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他。不料,转过年就开始闹疫情,至今也没有再回过东北,我只有从朋友的口中,搜集有关他的消息。

那一天去看他时,他刚刚午睡醒来,第一件事情却是嘱咐傅阿姨,那一年的小说年选要补入某篇小说——这是我熟悉的林建法风格,取舍什么,他很在意也很得意,然而,这又不是我熟悉的建法老师。都这个样子了,他还不肯脱离编辑工作,还在编辑作品年选。我21年前的那份旧稿,曾记下他要做中国最好的文学编辑的誓言:“我是终生都想当编辑的,看到那么多编得成功的杂志,我感到非常高兴。我早就想做中国最好的编辑。”我没资格给谁颁发一个“最好”的封号,我只知道,作为编辑家的林建法,他编辑的杂志,他躺在病床上还念念不忘的年度选本,还有他策划的很多很多图书,都能对他大半生的功业,做出公允而有力的评价。

当然,也许,有些东西也会事与愿违。那些曾让他兴奋不已的好作品、好作家、好的批评研究者,现在已经没多少人感兴趣了,现在人们更在意的,是所谓权威期刊、转载、引用、重大项目……今天的“文学新人”,恐怕都不再知道林建法何许人也了。这没什么,都很正常,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但是,我发现,另外有些人那么快就忘记了他,则有点不正常。想来,时光也是势利的吧,毕竟时光只能是人的时光。

现在,写作关于建法老师的这篇文章,我脑海里的时光,就又找回了他家窗外的那片金黄:热情、饱满、秋风飒飒、清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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