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创作中的情感活动(节选)

2021-11-11 14:14林建法
鸭绿江 2021年31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复活鲁迅

林建法

二、道是无情却有情

上面,我提出“作家艺术家的感受和情感是伟大创作的生命”,认为“作家艺术家必须在情感最饱满的时候创作”“没有生活的强烈感受,没有强烈的爱和恨,没有难以抑制的创作冲动和内心要求,不会创作出好的艺术作品”。

有人提出了一些异议,并以名言作论证:

你是否趁你的朋友或爱人刚死的时候就作诗哀悼呢?不,谁趁这种时候去发挥诗才,谁就会倒霉!只有等到激烈的哀痛已过去……

——狄德罗《谈演员》

要到你觉得自己像冰一样冷的时候,才可以坐下来写。

——契诃夫《论文学》

我以为情感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

——鲁迅《现地书》

毋庸置疑,这三位文学大师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我提请诸位注意:他们在这里所讲的“哀痛”“情感”,还只是停留在一般的“情绪”之上,而不是我所说的“情感”——“审美情感”。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情绪和情感是有很大区别的,情绪主要是和无条件反射联系着,具有显著的生物性,所以一般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总是把情绪和本能相提并论。而情感主要是和条件反射联系着的,情感是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高级社会性情感,是伴随着认识活动和意志活动所出现的,一般具有较大的稳定性和深刻性。我所讲的审美情感,就是这种感知、理解、想象和情感四种主要因素的和谐的自由结合,是认识内容同心理形式的统一。正是从这个角度,我讲情感是伟大创造的原动力,是艺术的生命。其次,所谓“情感正烈”时不宜创作,这话的意思是,写情感不宜实写,要经过酝酿,经过提纯才好。作家的艺术构思过程,常常是一种情感积蓄和处理的过程。他体验、理解和整理人物的情感,总是同人物的性格交融在一起进行考虑,这样,某种情感就只能为某个人物所独具,彼此是难以取代的。写情感,尤其应该注意其“诗化”,经过提纯和诗化了的情感,同活生生的人物性格交织在一起,因而人物性格也就随之诗化了。再次,我说情感是伟大创作的生命,这当然不是说凡是情感的自然表露都是作品。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的:“如果一个人在体验某种情感的时刻直接用自己的姿态或自己所发出的声音感受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在自己想打哈欠时引得别人也笑起来或哭起来,或是在自己受苦时使别人也感到痛苦,这不能算是艺术。”(《艺术论》)所以,我以为,作家艺术家要使自己在观察、体验生活时所产生的情感在文学艺术中得到表现,就不能只听凭自然情感的驱遣,还必须对强烈的情感进行一番提炼和整理,“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感受、体验与评介、解释,情与理要互相渗透,互相促进,最后以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只有这样,作家艺术家才不会沉湎在自发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从而创造出激动人心的艺术精品。

苏联学者尼季伏洛娃根据列夫·托尔斯泰的创作材料,对托尔斯泰的文学构思做了认真的研究,她认为产生托尔斯泰的文学构思的直接原因,主要的、典型的有两条。一条是他热心研究人们生活的基本问题并寻找解决的方案,尤其是同他个人生活有关的和属于道德方面的问题。同时,他的突出之点在于,他打算通过揭示社会现状的根源来理解社会现状和理解自己。他对历史的兴趣也是由此而来的。他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序言草稿中说,他这部作品的构思的缘由,是搞清十二月党人运动和当时俄国社会的历史根源。他1865年3月19日写道:“我读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历史读得入了迷。现在我感到喜悦,因为我觉得我可能写出一部大作品,实现我要描写亚历山大和拿破仑的心理活动的发展的想法。一切的卑鄙,一切的空谈,一切的疯狂,一切人间的矛盾,一切周围的事物以及他们本人。”从这段摘记可以清楚看到,托尔斯泰之所以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历史所吸引,是因为它涉及他对人的看法。他十分痛恨那些虚伪和满嘴漂亮辞藻的风气。这种强烈的爱憎之情是他产生文学构思的原动力。托尔斯泰的构思出现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是他对他所感知的一切现实现象具有异乎寻常的强烈感受性和同情心。他的特点,是他对激动他的人和事具有一种“幻想”,也就是作为他的美学表现的“幻象”。

我们仔细考察《复活》的创作过程是颇有意义的。1887年6月,托尔斯泰从法律活动家科尼那里听到一件诉讼案:一个普通的姑娘被一个贵族青年欺骗的故事。托尔斯泰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最初的构思是以这一诉讼案为基础,写一本道德教诲的小说。但是,由于当时感性材料还不充分,构思还不成熟,所以没有立即动笔。但这个故事一直激动着他。1889年12月,托尔斯泰的日记中记载:“科尼的故事的外表形式我脑子里已经清楚了。应该从开庭写起。这就便于暴露司法机关的伪善以及表现他(小说主人公)的正义的要求。”但是在当时,《复活》的写作并没有多大进展。作家曾经不止一次着手来实现自己的构思,可是每次都落了空。1895年11月5日,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写道:“散步时我很清楚地理解到,为什么我的小说《复活》没走上正路?开头就是虚伪的。这一点,在构思描写儿童的故事《谁是对的?》的当儿,我理解到,应当从农民的生活开始写起,他们是主体,是下面人物,而别的东西是影子,是反面的东西。关于《复活》也是如此。应当从她开始。想马上就动笔……”托尔斯泰又兴致勃勃地写了一段时间,又把它搁下了。关于写作这部作品的难处,他在日记中说:“科尼的故事不是产生在我自己的心里,因此就显得棘手。”1897年1月5日,托尔斯泰在重谈已经写好的几章时,对于其中描写聂赫留朵夫决定娶喀秋莎的那几章时,始终是感到极端地不满。“一切都虚假、杜撰、拙劣,”他在日记中这样记着,“很难修改已经写坏了的东西。要修改就必须:描写他和她的感悟和生活。对她的——肯定而严肃,对他的——否定而嘲笑。看来我未必会完成这本书。一切都已经弄得很糟。”以上材料表明,托尔斯泰为什么会经受那么多创作上的痛苦:开始写《科尼的故事》时,情节相当狭窄,无法展开,后来写《复活》时,容量令人惊异地扩展开来,同时,又有了高度集中、目标专一的情节。这部内容广泛、布局错综复杂、包含着当代生活各个方面的巨著的构思,使托尔斯泰最后无比激动。1898年下半年他最后一次重新着手写作《复活》。他是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一天到晚都想着此事。1898年10月21日,他写信给巴·阿·布朗热说:“在写《复活》的时候,我很庆幸自己能有机会来专心从事于自己的艺术活动,而且还因为这件作品有了更大的价值而感到自慰,可是,实际上我只不过像个醉汉那样全心沉溺于一件心爱的事,而且工作得那样津津有味,简直整个从头到脚被工作吞噬了进去。”就这样,经历了十一年漫长岁月,惊人的杰作《复活》终于问世。列宁给予很高的评价,他指出:“托尔斯泰的批判所以有这样强烈的感情,这样的热情,这样的说服力,这样的新鲜、诚恳,并有这样‘追根究底’要找出群众灾难的真实原因的大无畏精神,是因为他的批判真正表现了千百万农民的观点的转变,这些农民刚刚摆脱农奴制度获得了自由,就发现这种自由,不过意味着破产、饿死和城市‘底层’的流浪生活等新灾难罢了。”(列宁《列·尼·托尔斯泰和现代工人运动》)《复活》的力量的重要来源也就在这里。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家艺术家从生活中获得感受,产生创作冲动,本质就是一种情感上的激动。没有发自内心的情感上的愉快和激动,就不会有创作。接着在典型化的过程中,正是以情感的发展为动力,推动联想和想象的风轮的运转,又是在认识生活逻辑基础上形成的情感逻辑,决定了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和作品的完成。最后,在艺术传达、作品修改的过程中,作家艺术家进行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依据,也还是能否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具有复杂内容的感受和情感。所以,我认为,作为文学因素的情感,不能是瞬间即逝的一时冲动,或脱离思想普遍意义的感性,它必须被现实唤起,被思想提高。作为构成文学因素的思想,也不再是以抽象形态出现的各种观念,它必须融化在艺术形象里面,充分得到情感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文学创作中的情感只能是一种经过思想深化的情感,文学创作中的思想,只能是一种被情感渗透的思想。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讲情感是伟大创作的原动力,是艺术的生命。

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在过去的一些文学批评中,对于诸如果戈理、契诃夫、鲁迅等以讽刺、幽默见长的文学大师,有时会被认为是孤独冷静的人,善于嘲讽的人,正是出自对审美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巨大作用的曲解。其实,冷漠和孤僻与文学大师们绝对无缘。如果他们只是这样的一些人,就不能忠实地反映他们的时代,出色地描绘他们的乡土,也就不会和未来的生活相通。实际上,果戈理、契诃夫、鲁迅,一个个都是非常热情的人,他们的作品充满健康乐观的气氛,他们文学的功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时代。不错,果戈理、契诃夫、鲁迅都是杰出的讽刺作家。那什么是讽刺呢?鲁迅认为,讽刺的生命是热情,是对祖国和人民的爱,是对民族弱点的慈善智慧的鞭策,是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热烈的希望。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是俄罗斯一个时代的生活的横断面。在这部作品里,他不只是把那些地主吝啬鬼和骗子铸成典型,还把他对祖国的热烈的希望,也就是作为一个忠实儿子的情感,也写进去了。一部书里,包含着作家的全部心血,以及他的理智的见解和情感的奔流。正如他在献给普希金的一篇文章中所说:“一听到俄罗斯这个字,我们诗人的眼睛就更光亮了,他的眼界也更扩大了,他仿佛庄严了许多,比较任何人都要来得伟大。自然,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爱国的热情。”

鲁迅也从来不是那种“冷静,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的作家,即使在他的十分严峻的现实主义小说里,我们仍会感觉到那种有时埋藏得很深的理想和激情的潜流。正如郭沫若所说:“鲁迅并不冷,鲁迅的冷,应该解释为不见火焰的白热。他是压抑着他的高度的热情,而不使它表露在表面。他的冷是炙手的冷,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冷……”(《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红旗》1958.3)“静默观察,烂熟于心”,经过长期磨炼形成的寓热于冷、热得发冷的性格,成为鲁迅作品的主要风格。强烈的爱憎用不着纷繁的色彩来粉饰,深沉的情感也无须华丽的言辞来渲染。鲁迅就是以这样毫无粉饰的笔墨来直抒情感,着墨不多,而情态毕肖,远比那些堆砌艳词丽句的描写具有更大的表现力,将自己强烈的爱与憎表达得淋漓尽致。比如,对于祥林嫂受到致命打击时的神态,他这样写道:

“你放下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成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地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

这样的描写,是极其简练而朴实的。这是一个受尽封建礼教迫害的妇女,在最后的生活希望突然受到打击时完全绝望了的神态。在这一失神的状态里,凝结着祥林嫂一生的悲苦与辛酸,揭露了封建礼教吃人的狰狞面目,同时也包含着作家的控诉声,这难道不比“救救孩子”的振臂高呼更能使人心战栗吗?而从鲁迅另一篇小说《明天》中单四婶子的太大、太空、太静的感觉里,我们所感到的阶级压迫,不是远远地超出了个别恶霸的狰狞和凶残,而浸透在广袤的大气里,漫无边际地压来,早已“四面压来,叫他们喘气不得”了吗?通过这一感觉的描写,作者就真切地表达了这个苦难者在丧失了人生一切乐趣之后的绝望和悲哀的心情了。《故乡》中,“我”感到与闰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时,作者也只写道:“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也说不出话。”的确,深沉的悲痛之情有时反会使人默默无言。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道是无情却有情,这里包含着多么深刻的思想感情啊!鲁迅的小说,以清醒严峻的现实主义令人注目,正是艺术上达到的炉火纯青,高升为不见火焰的白热的表现。鲁迅思想感情中那种既极清醒又分外深沉的个性特征,文学作品中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包裹在冰一样的冷静中的美学风格,使他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为一位划时代的文学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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