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运河小镇

2021-11-11 17:48
鸭绿江 2021年18期
关键词:阿太水果店金牛

徐 群

1

浙东运河西起钱塘江南岸,流经绍兴、余姚、宁波,在镇海甬江口浩浩荡荡入海,它把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向东延续了近五百里。

溯源而行,镇上这条叫马渚中河的河流,其实是逶迤数百里的浙东运河的短短一段。汩汩地流了几千年的马渚中河,更多乡人称其为饮马河。相传,秦始皇第五次东巡时曾驻跸渚山,饮马于潭,饮马河由此得名。饮马河上有石拱桥,曰饮马桥,俗称洞桥,始建于宋代。石桥古朴的桥身、典雅的造型与潺潺流水相映成趣,它和县城人称浙东第一桥的通济桥齐名。

河道载来了商船,贸易造就了繁华,这个位于渚山东麓、运河岸边的原始小渔村,自己也记不得从哪天起便“应运成镇”了。镇上有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市,商铺面河而建,门口的廊棚一直延伸到河沿。老街店铺作坊鳞次栉比:绸布店、南货店、水果店、香烛店、客栈、面馆、中药房,还有剃头铺、铁匠铺、贳船部……以及米行、柴行、鱼行、牛淘、羊淘等,铺展着小镇殷实丰厚的日子。

每个店铺都有它的历史、风物以及故事。饮马河畔的后河滩原有一家柴行,行主周先生为人本分勤快,生意一向红火。镇里有两个闲散粗汉,觊觎柴行生意,经常上门无理取闹。为了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周先生想出一计,就是与两粗汉来一场实力比拼,约定谁最先从热油锅里捞出东西,柴行就归谁所有。比试的那天,柴行的空地上架了一口大油锅,柴火烧得旺旺的。空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油锅青烟直冒,周先生当众向锅里投进一只秤砣,示意两粗汉去捞取。面对沸沸扬扬的油锅,那两人吓得不敢伸手。趁他俩退缩丧胆,周先生撸起袖子,一个箭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煮沸的油锅中捞出了秤砣,让众人惊讶的是周先生的手居然完好无损。见此情形,两粗汉只好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再也不敢去周记柴行滋事了。子承父业的周宝奎也极有能耐,他平时斯文儒雅、不露声色,干起活儿来却动作麻利,记忆力惊人。称柴时,他右肩抬柴,左手打秤,只需瞄上一眼便能即时唱出柴草的重量、单价和金额,分毫不差。不仅如此,颇有头脑的周宝奎当时还发行了一种“米票”,是手机大小的一张纸,正中由他亲笔写下一个“米”字,上面盖上他的私章,凭此“私人银票”就可以到粮站籴米买粮。在众人眼里,除了木桥弄的金牛,宝奎也算得上智慧与见识非同一般的能人。

饮马河上还有一座大木桥,正对桥头的小弄叫木桥弄,弄口的两间青瓦平屋里住着孙家阿太一家。阿太的儿子金牛在木桥脚开了一爿水果店,夫妻俩早出晚归,悉心打理。这店虽不算大,但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店主金牛侠肝义胆,行事谨慎,谈吐文雅且智慧过人,是同乡中声望颇高的人物。谁料金牛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留下一大帮拖着鼻涕的孩子。后来,不知为什么水果店也没了,再后来,金牛媳妇带着几个幼小的子女改嫁到三北农村,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阿太与一个稍大的孙儿相依为命。阿太挨着儿子原先的水果店址摆了一个卖日杂百货的小摊,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糊口。那年,一位老领导肃然起敬地告诉我一个多年前的秘密,原来金牛伯是这一带最早的地下党之一,他的那个水果店其实是浙东抗日武装的一个红色交通站。那年月小镇发生的几桩惊心动魄的抗日事件,都与这个不起眼的小水果店有关。于是,每次从木桥弄经过,我总会想起那爿水果店,想起浓眉大眼、瘦瘦高高的金牛伯以及那个穿着大襟衣裳、颠着一对小脚的孙家阿太,当然,我也会想起枕河人家的那些岁月往事。

2

清早出门,薄雾里的河面水平如镜,河水清澈得可以见到水底晃悠的水草及游弋的鱼。趁这个时候挑水是小镇人家的习惯。那时还没有自来水,吃的用的全靠运河里的水。挑水的男人挑着一副大水桶,一趟一趟地从河里把水挑回家,一桶桶地倒进石缸里。挑水的一路晃晃悠悠,清冽的河水把弄堂的石板路洒得湿滑而晶亮。晨曦里,几个妇人腰间支着木盆或挎只竹篮子,心急火燎地来到河埠头,洗衣的妇女蹲在石阶上,衣裳枕着石板,挥杵用力敲打,“啪嗒啪嗒”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那时的夏夜,屋内闷热难熬。吃罢晚饭,镇上的人手持蒲扇,肩背竹椅,都去木桥或洞桥上乘凉。桥栏两旁坐的、躺的、靠的,挤得满满的,只留了一条侧身通过的缝隙。总有几个中年人在天南海北地谈古论今。街上罗长发咸货店的老板,人称牛皮德谦的,胡吹乱编,故事颇多。没事的时候,小孩子们喜欢簇拥着他,听他讲鬼故事。牛皮德谦爱看古书,什么《封神榜》《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他都读过一些,乘凉时偶尔也会来个一两段。不过,他是想起哪段就讲哪段,听起来总觉得鸡零狗碎不过瘾。

当然,最过瘾的要数听“老医生”说书了。老医生六十来岁,面容清癯,文质彬彬,留一绺山羊胡须。他是西街大药房请的坐堂郎中,姓甚名谁,很少有人知道,反正一条街上的人都这么叫他。老医生平日话并不多,可说起书来却滔滔不绝。有人评论他说书“生动形象,曲折离奇,起伏跌宕,勾人魂魄”。夜色笼罩下的饮马河,蛙鸣阵阵,萤火点点,泻到水里的月辉映照着清亮的河水,泛出粼粼银光。河面常有摇橹的木船穿过夜幕隐隐驶来,船灯映水,橹声欸乃,嘎吱嘎吱地由远及近,再由近渐远。坐在桥上的人不知不觉地被老医生的故事感染,时而哄堂大笑,时而唏嘘不已。夜深了,一丝微风从水面轻轻飘来,带着河水的一丝清凉和腥味,被暑热折腾了一天的小镇渐渐安静下来。

那时,饮马河上船来船往,船只是这里主要的交通工具。一年四季,河里总漂着几只渔船。这是早年的船,船上有竹篾与棕箬的篷盖,船板被船妇擦得光亮可鉴。船头有一只生火做饭的缸灶,窄小的船舱里堆着被子、衣裳以及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这便是一个渔人的家了。年少的我曾经非常好奇渔民四海为家的漂泊生活,有好几次想跳上他们的船头,跟着他们去老远的地方。

后来,河里有了一种叫柴油船的运货船。前面一只装动力的拖轮,后面拖挂几条或更多的驳船。这种货船多是重载,船帮吃水,河水几乎要漫到船上来。货船在河埠头一靠岸,码头工人便肩扛背驮地装货、卸货,“嘿哟嘿哟”的号子此起彼伏。

还有一种载客的叫汽油船,是封闭式的,船身漆成绿色或蓝色,像一座移动的小房子。这种船有一个驾驶舱,船员在舱里操纵方向盘。这些男人面孔黧黑,一般不太说话,神态凝重地注视着流动的河水,目光清明坚定。驾驶室后面是客舱,船舱两边开着一扇扇小窗户。我发现,坐在船上的旅客会通过小窗口奇怪地向岸上张望,而岸边的我们也会羡慕地打量船上的他们。船还在两三里之外,我就感应到那种“噗噗噗”的马达声。我站在岸边,伸长脖子看了好久,才看见蓝色的船身远远地驶来。每当汽油船驶近,河面就在颤抖,脚下的石板似乎也在颤动。汽油船缓缓地停在了河埠头,埠头瞬间喧闹了,巨大的浪头拍打着岸边,人们像蚂蚁一样从船上涌出来,又如蚂蚁一样从岸上涌进船舱去。

3

面前的河流一如既往地流淌,生生不息。夹岸的老柳枝黄了又绿。昔日满身缠着藤萝的饮马桥以及桥堍一株几百岁的香樟无可挽回地湮灭了,现也只能从故纸堆里或街上老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想象它从前的模样。河边的老街,无论是晴天、阴天还是雨天,都是一样的灰色空旷。临河的人家是沉静无语的,分明是繁华落尽后的寂寞。这里的老人守着祖辈的老宅,过着市井的生活,看着与光阴一起流逝的河水静默地远去。殊不知,这些饱含着人文历史与风土人情的建筑都已经被时光,或者比时光更残忍的东西所侵蚀,只留下苍凉的骨架和黯然失色的容颜。不过,无论是破损的石窗石础、零散的雀替木雕,还是门楼残存的砖雕,时光留在这里的印痕和四处弥漫的人间烟火,仍传递着先人们对于美的一种孜孜不倦的追求。

“春风又绿江南岸”。在阳春三月的风里,我忽然想起北宋诗人王安石这句著名的诗。马渚中河东去十几里的菁江古渡,年轻的王安石曾经也留下了吟诵。宋仁宗皇祐二年,王安石任鄞县县令期满回京,乘舟沿运河西行至菁江渡,南眺连绵起伏的四明山,山峦如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北望一马平川的姚西平原,平原恰似一块绚丽多彩的织锦。王安石诗兴大发,吟出了《离鄞至菁江东望》的不朽诗篇。因为临川先生“丹楼碧阁无处所,只有溪山相照明”的诗句,菁江古渡从此名扬四海。此后的淳熙十三年三月,南宋诗人陆游前往明州拜访史浩,也行舟于此古渡。不难想见,运河烟波里出没过多少文人墨客、名士才子。

诗人的背影已远去了,吟哦的余音也散落在轻波浊浪间。偏有不少人读罢诗又追寻过去,试图重温那一份情感,是如愿,是叹息,还是失望,已无从知晓了。如今的菁江古渡已经没了渡船,自然也见不到当年舟楫往来、渡客熙攘的景致了。此时,我站在古渡口四望,头顶的天灰蒙蒙的,压得人心头一沉一沉的。两岸是新建的楼屋,几乎没有阡陌田野,南面绵延的四明山也成了隐约的一道山影。时光流逝带来了陌生感,那变化了的风景让我怎么也悟不出那些古诗的意境。

渡口北面的后场址村,相传是明朝状元韩应龙的祖籍。遥想当年,状元郎金榜题名衣锦还乡,那是何等的荣耀气派,可惜天妒英才,他壮志未酬身先死,一抔黄土归故里。据村里老人讲,原来这里是有一座状元坟的,但前些年也被人平毁,建了宅子。

对岸,一群麻鸭拍动双翅争相下水,排成箭状队形,嘎嘎地叫着一路游去。我依稀听见在深而阔的一片水域里,船头犁开水路哗哗的激水声,古老的船歌从水天交汇的褶皱中飘来,徘徊在心灵的渡口,歌声悠扬,碧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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