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自我抑或吞没自我
——从群体心理看《弟兄们》中的精神同盟

2021-11-12 17:18郑玲莉
散文百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三老二群体

郑玲莉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书中在探讨男人与女人关系时写道,“为了能够协调地合成世界,人们又总是寻找着与自己相像和接近的对方,岂不知相像和接近的双方又极易互相吞没与融合,好比分数中同类项的合并。”但殊不知这段话却也正好揭露了三人所引以为豪的“精神同盟”的实质——群体中个体的“互相吞没与融合”。“弟兄三人”组成了女性精神同盟,其初衷是为了反抗更大的群体,即男权社会,但同时该精神同盟本身也是一个小群体,一方面这个小群体想代表女性发出声音,但另外一方面群体又压抑了个体的真实自我。

一、“弟兄们”何以为群体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对群体的定义是具有同样心理诉求的人群,若从这个角度出发,小说中的主角三人也可被称为一个群体。“《弟兄们》中的主人公是三个已婚的美术专业的女学生,作为班上仅有的三个女生,她们是那个思想解放年代里少有的女性知识精英,强烈的自我认同和性别意识使她们走到一起,结成深厚的‘姐妹情谊’来对抗身边的男权中心社会。”

勒庞认为,群体的形成受“间接因素”和“直接因素”两方面的影响,所谓的间接因素即观念、思想的长期渗透。一方面,三人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也形成了强烈的自我认同和性别意识,这些间接因素都“为新思想的突然萌生铺好沃土”,为群体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类似“乌托邦”的校园提供了一个暂时与外部社会相隔离的环境,加之她们作为班级里仅有的三名女性彼此惺惺相惜,这些直接因素也促进了群体的形成。

她们的精神同盟不仅符合群体的定义与形成原因,同时也符合群体的典型特点——思维上的非理性与行为上的敢想敢做。小说中的某个情节提到一个男生好心将她们落下的肥皂送还,这样一件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引发了她们关于“当今男性的萎缩与衰落”的批判,这无疑体现了她们思维的简单化、极端化与非理性。

至于行为上的敢想敢做,用她们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短暂的放纵”。在学校中的她们,不是以谁的女儿或妻子这样的身份存在,只是单纯地以个体的身份存在着,故可以暂时卸下那些沉重的责任,同时所受约束也相对较少。由于身处群体之中,群体能够给予个体于孤独时所不具有的某种安全感,让原本碍于外界目光而不敢独自做的事情,在同伴的陪同下也能够有勇气做到。

二、群体中真实自我何在

“在过去很久的日子里, 她们都不了解自己是谁。……不料她们三人相遇了。她们你知我,我知你,互相将各自真实的自己唤醒了。她们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在学校中她们的确思考了很多从未思考过的更接近生命本质的事情,然而在互相交流讨论的过程中,她们思考的方向与结果却在无意中逐渐趋同,甚至偏离了自己本初的想法。因此在这样的群体中,与其说她们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不如说是她们创造了一个自以为真实、实际上趋从于群体的自我,进而互相隐蔽、吞没了真实的自我。

“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才智以及他们的个性都消失殆尽。异质性湮没于同质性之中,人的无意识特征居于主导地位。”在弟兄三人的精神同盟中,若说三人的个性“消失殆尽”或许过于绝对,但她们的确都不同程度地隐藏了自己最真实的个性,心甘情愿同时不自知地“互相吞没与融合”以维持群体的存续。

1.老大母性的吞没。

当老大离开学校、脱离群体之后,她的内心一直在为生孩子的事情纠结。“其实她想这个孩子,想了很久了。她知道自己不应当这样想一个小孩子。”老大说她“想了很久了”,那这个想法可能在她去学校之前就早已产生,但她为何现在又说自己“不应当”这么想一个孩子呢?所谓“不应当”的要求又是从何而来?“她们在学校的时候,时常说,再不能增添一份约束了。她是个情感极丰富的女人,丰富到了情感已使她感到沉重负担的程度了。她晓得增加一个小孩子就是增加一份情感的负担,而这一份负担是异乎寻常的。保全一个自由身的希望将彻底灭绝了。”可见这个要求并非她自发形成的,而是受群体思想的裹挟而形成的。在被群体说服之后,她可能甚至会认为后者才是她真实的想法,毕竟当时她们都自以为“找到了真实的自我”。

正如《乌合之众》中所说,“不论构成群体的个体为何人,不论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相同与否,仅是他们形成群体这一事实,就使他们获得一种集体心理。这种心理会让他们感受、思考和行动的方式与每个人在孤立状态下感受、思考和行动的方式完全不同。有些观念和情感也只在群体的个体中才会出现。”如此一般,她们可以在群体中暂时地将真实的自我隐匿着,而错将与群体保持一致的那个自己当作真实的自我。不过一旦离开了群体,个人的意识逐渐浮出水面,老大便又会深深地陷入“是否要生孩子”这个矛盾中。

2.老三妻性的隐蔽。

若说在群体中老大的母性被吞没了,那么于老三而言则是妻性的隐蔽。一次老三的丈夫来学校看她,老三“在半夜醒来的那一刻里,心想着:无论怎么自己叫自己‘兄弟’,叫别人‘家的’,弄到底,女还是女,男还是男,这是根本无法改变的。”这段心理独白是老三内心真实意识初次模糊的显露,虽然已经开始与群体想法有所偏差,但尚未强大到与之反抗的程度,故老三还能够继续隐蔽自己的妻性——“收起廉耻之心,勇敢地走到她们的身边,嫣然一笑,坐了下来”,继续在表面上维持着她们的“精神同盟”——“很久之后才举行的长谈又使这裂痕至少在表面上弥合了”。

最后一个学期中,老三面临着两难选择——回通山县还是留校做教师,一边是丈夫来学校的次数逐渐增加,劝她回家乡,另一边是老大和老二让出留校名额,劝她留校任教。表面上看是两个工作地点的选择,但实质上却是老三的真实自我与群体力量的抗衡。“我不要什么手势,我只要夫妻和睦快乐!她忽然间流露出一个平凡女人的人生理想,使她们失望透了。”在最后必须做出明确选择之时,她没有选择再次隐蔽个人意识,而是终于勇敢地表达出了她真实自我的声音,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的退出。

或许有人会责备老三的退出是懦弱和妥协的表现,但笔者却认为她反而应该受到尊敬。因为她敢于直视真实的自己,即使会面临“背叛群体”的指责,但她并未因此再一次隐蔽自己的想法,而是勇敢地表达了出来,并且为之承担责任。反观老大和老二,她们自认为还在坚守着所谓的“精神同盟”,其实只是由于她们尚未找到抑或是不敢面对真实自我,而暂时寄居在这个精神栖息地报团取暖而已。多年之后,老二“想起最后那个夜晚老三所说的一番话,那是发自她内心的话。现在想来,那天晚上,老三是再准确不过地表达了她真实的自己。而她和老大的‘自己’,却还一直没有很好地表达过。”

3.老二自我的模糊。

“和老大、老三相比,老二可以说是一个相对纯粹的女性。在她身上妻性和母性的因素都被淡化了。”虽然她并不像老大和老三一样,有明显被压抑的妻性或母性,但她同样在群体中未能找到真实的自我,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和老大的‘自己’,却还一直没有很好地表达过。”

如上文所提,她们在学校时曾因男生送还肥皂这件小事,进而批判当今男性的萎缩与衰落。在她们的眼里,“像这种芝麻绿豆大小,比如肥皂的事情绝对不可进入男人关心的范围,假如一个男人注意起了肥皂,那就再无挽救的希望。”这种简单化、极端化的想法显然是非理性的。虽然当时这成了群体的共识,但却未必符合每个人内心真实、理性的想法,譬如老二就在这件事情上模糊了真实的自我。其实关于老二在“男子汉形象”这个问题上的模糊与自我矛盾,老二的丈夫也意识到了,“他知她比她知她自己还清楚……他非常明白,她所认为的那一种男子汉形象其实只是在审美观念上;实际生活中,她所需要的则是他所坚持的那种男子汉本质。”

一旦离开了群体,老二自我真实的想法也会在日后的生活中不自觉地显露。小说的后半部分写到老二与老大久别重逢后一同外出,老二兴奋得“把上班的事也忘在了脑后”,只是给学校传达室打了电话请求调课。当她们回到家后发现了老二丈夫留下的纸条,纸条交代道他已替老二请好了假并且提醒她们不要误了火车的时间。这里老二丈夫的行为无疑是十分体贴细致的,若是按照她们曾经达成的关于“男子汉形象”的共识,这行为理应受到批判才对,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两个女人被这个豁达的男人深深感动了,不由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胸怀。”对比这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难发现这转变其实便是老二逐渐明晰真实自我的过程。当处于群体之中时,她们为了批判男性而批判男性,以偏概全得出的结论虽然不合理,但由于该想法带有强烈的情绪煽动性,能通过批判男性达到她们反抗男性的目的,故思考的理性便暂时被感性所替代,进而导致理性真实的自我被模糊了。当时的老二并不懂得真正的自己以及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带着群体成员一致的面具在“乌托邦”里小心翼翼地维持那短暂的快乐,当她离开了群体后,回归的理性便会指引她逐渐明晰曾经模糊的自我。

三、结语

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弟兄们》主要探讨女性之间“一种纯粹精神的关系,如果没有婚姻、家庭、性爱来作帮助和支援,可否维持”,即女性作为非妻、非母、独立自我的存在以及为了支撑这一存在而建立的精神同盟是否有存续的可能?作者通过该小说表达了其较为悲观的看法,一方面这种精神同盟在实际生活中难以维系,至少在目前的中国社会中,传统的力量仍十分强大,姐妹间的精神同盟尚难以与传统家庭相抗衡,故只能在乌托邦式的校园中才得以短暂存在。另一方面也是本文分析的重点,即“独立自我”在精神同盟中难以坚持,“弟兄三人”原本的真实想法难免存在差异,但为了维持精神同盟以对抗男权社会,她们便不得不暂时隐藏各自真实的想法而趋从于群体,在这一过程中,她们的独立自我自然也被群体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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