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泠泠

丁 铃

四川美术学院

喜欢在田野，可能有很多人会说，喜不喜欢一件事，不是靠想象中的美好，是要靠沉浸式体验过后，才有资格说。但她极容易亲近村庄，可能天下土地分子是一家人，她沓在这片土地上，仿佛与它击了个掌然后说：“你来啦！”

她是一个外地人，无论在这个城市的哪个区，总是习惯将自己排除在外，尤其是大家伙们都在说自己方言的时候，这种被隔离感总是有意无意游走在她的意识区里。蔡婆婆与爷爷却总是试图制造这条连接线。不怎么会说话的老人，磕磕巴巴谈论来自她故乡的远亲近邻，说着互相的方言很像，一起谈论两边做饭方式的不同，等等等等。她现在回想起来，也怪想念她们的，她以前写：没有归属感的旅居只能算是流浪。现在却想，有那么两个真心为你制造归属感的好人家，在某种心理意义上，也叫返乡。

第一天的大巴车驶进了六横村，停留在朝礼门口，这是一个偏现代设计的景点，集书屋休息室会议厅于一体。门口被各种字体的礼字装饰围绕着，这里就是她们工作坊的根据地。

她们几个同专业的被分配在了蔡婆婆家里，蔡婆婆家紧挨着朝礼门，也是路口。刚安顿好还在底下荡着秋千，张老师就笑盈盈地走来了，让她们enjoy这一次的小田野。她非常推崇老师所说的对于“野蛮生长”之地的轻接触，拒绝“植入”与“介入”，因为不知道每次下乡所产生的蝴蝶效应能带来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这个时代声势浩大的乡村美育行动能为后世最终带来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这帮人是带着善意的螺丝钉，作用在那些害怕无人知晓的村落，而可爱的导师们则是扳手，她们想松动的则是每一处根深蒂固的美学偏见。在乡村里，时间总是漫长，在这样的地久天长里，她总是遥想着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不知道这样的一场对于记忆与文化的救赎运动，可否真的留住了想留住的那些东西，还是只留住了她们这段曾经挣扎又奋斗过的历史。但谁又能预言呢，宇宙这么浩渺，人类又这么渺小，她们能做的，只有尽力改善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罢了。

此次工作坊的发起人张老师在第一天的下午为她们介绍了村子的基本状况，果不其然，所有的乡村都在面临着年轻人的流失与留守老人的增多。于是她想到自己的家乡，即使是一个发展前景还不错的小地级市，年轻人们也不愿意回来。大部分村镇的历史都来源于本地记载的志书，一个地方的村志县志在文化流失的同时，口述的东西也在被模糊化失传化，这是两个并行的传承途径，而它们都在亟待被拯救。纸笔记录下文本，而口述中的感情与故事如何传递？这也是让人思考的问题。晚上大家围坐在沙发旁，笑闹着争夺张老师从日本带回来的小零食。老师们与大家聊着天，谈着未来，说着困惑。她想着，现在大家也都认识到了保护这种文化空间的重要性，因而也就更重视传统节庆与传统仪式，但是新新青年们也不懂这样一些看似繁琐而无用的准备工作内核，极易流变为作态的形式主义，那么该如何避免这一问题呢？语言逻辑的不通顺让她一再失语。彭老师却仿佛看出来了她的想法，也回应了刚进入研究生阶段的她心中很多很多的问题。文化遗产本身包含的内容太过浩瀚，无边即是有线，正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充分与正确的理论基础，所以每个人能自己制造的东西就更多。她总是习惯了用一个名词解释去框定专业范围，但从这个范围里跳脱出来，她想是不是就达到了导师所说的：从研究生到研究者。

每天都是伴着星辰而眠的夜晚，分小组的时候她毫不犹豫选择了节庆小组。大概是女孩子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吧，嬢嬢婆婆和她们总是能聊到一处去。聊天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她们眼里的光，女性们记忆犹新的总是人生里自己成为主角的时刻，也就是自己结婚的时候。谈起结婚时候的糍粑和各种衍生美食，还有大伙儿热热闹闹地打莲响儿。谈起来神情都变成了羞赧的小女孩模样。时光是不能复刻的，但是物件和空间可以，如果可以让她们留存往日，贮藏岁月，那该多好。而这些渐渐被遗忘的物什，以及背后重要的故事，也是靠着每一位嬢嬢婆婆口述的，她一度很想记录下来每一位追忆的故事，可惜总是时不时听不懂，总要靠同伴的翻译，等她再传达给纸张的时候故事的温度就骤降了。在这里的几天总是感觉到饿和困，小组付老师笑称这是“醉氧”了。每天出去田野调查后，眼馋嘴馋着蔡婆婆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回去坐在火炕旁边烤一会儿火，往里丢几个红薯，要蔡婆婆教她们做饭，撒娇想吃南瓜馍馍然后手忙脚乱就开始忙活，在厨房和院子里穿梭来去……她们小组除了两位成员住在别处院子，其她基本都住在蔡婆婆这里。她们荡着秋千，倚着栏杆，讲着一些怪力乱神的故事，热衷于“算命”和“星盘占卜”，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着，也和婆婆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好不悠闲。她们总是时不时逗逗蔡婆婆家的小黑猫，吃饭的时候总是跳上她的椅子坐在她身后，可怜巴巴想求得一些食物。可惜去的第三天它被一只大狗咬伤了脖子，所以每天晚上回屋她们都仔细寻它。趁她们赶集回来听讲座的时刻，小黑还偷吃了大家留给爷爷婆婆的山药酥，最后因为屋子里都是碎屑而被“抓捕归案”。最后一天晚宴女孩子们没吃饱，回去自己蒸糍粑却不会开火，还把爷爷请下来帮忙，好几个热热闹闹的夜晚，现在想起来都是温情的，只是细碎又窸窣。

最后一天她与婆婆告别，婆婆只说，杨梅时节记得来呀！生活就是这样的碎片组成的，颠簸的返校路上，她没来由的想起一个叫罐头时刻的词：有某个瞬间，你会明确感知到这个时刻会在未来的时光里被不断记起，并且会被完好封存在“美好”这个区间中，它们永不过期。而后回忆起还能记得那种酸甜苦辣，这种体验以后想起，未免不让人热泪盈眶。只是她想，这种贸然进入留守老人们的情感世界，又冒冒然退出，这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是另外一层的情感伤害呢？在摇晃的车窗里，映出大家疲倦昏睡的脸庞，还有往后倒退的六横村山山水水，她悄悄摆了摆手：再见了，可爱的六横村，我们的相遇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