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敦煌乐舞文化研究

2021-11-13 00:26林大雄
戏剧之家 2021年31期
关键词:天马张骞乐舞

林大雄

(中国音乐学院 北京 100101)

公元前138 年(建元癸卯三年),张骞奉汉武帝刘彻之命,出使西域。这次被历史称作“凿空之旅”的远行,目的就是找到并联合大月氏,实现对匈奴夹攻的战略意图,最终彻底解决来自匈奴的威胁。张骞又于公元前119 年(元狩壬戌四年),奉西汉武帝刘彻之命第二次出使西域,对西域地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继而,推动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融合。随着西汉王朝对河西走廊与西域地区管辖力度的进一步增加,特别是敦煌、酒泉、张掖和武威四郡的设置,以及儒家文化思想在这一地区的传播和影响,以犍陀罗文化、印度文化为代表的外来文明进入我国,敦煌乐舞文化出现、形成和辉煌,开创出东西方文化互融共存的、开放和稳定的时代大环境。

一、河西地区东西方音乐文化交流的初端

随着西汉王朝加强河对西走廊的经营,开拓和巩固对西域地区的联系,以及沟通大月氏一系列的战略举措实施,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之门,由此逐步打开并产生积极影响。敦煌郡,作为西汉王朝设置的河西四郡之一,在地理上,成为了衔接往来“丝绸之路”上的西域与河西走廊沿线的要冲;在文化上,也成为汇聚外来文明传入与中原文化思想向外传播的交流要地。

(一)西来的“天马”与“天马之声”

敦煌,位于河西地区的最西端,可谓是连接西域与河西走廊的文化和商贸往来的重要交汇点。在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中道:“(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这段文字的大意是:“(然而)汉王朝陆续向大宛等国遣派了十多批使者,在寻求珍奇宝物的同时,为此以委婉的方式对大宛的威信和功德进行考察。敦煌与酒泉设置了都尉;从西到盐水的路上,通常设有堡垒要塞。而且在仑头安排了屯田的士卒几百人,为此设立了专使,保护这里的田地粮黍,供给出使外域的使臣。”由此,通过敦煌往来西域与内地的使者,络绎不绝,因此,西汉王朝设置了专门的官吏,负责这些使臣的粮食供应。敦煌地区,因此也成为了屯田供给当地守军和外出执行保护商旅安全部队的粮食重地。这一点,在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中也有明确记载:“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开始,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从敦煌向西出发,统帅者认为由于队伍人多,担心所经过的国家或地区无法提供粮食,因此就将部队划分为规模不等的几支队伍,沿着南北两路分批行进。”据此可以看出,敦煌地区已成为衔接和保护“丝绸之路”的要冲,其重要的地理和文化意义,自不待言。汉王朝对敦煌地区有序有力的治理,为从西域延伸至我国内地的商贸交易铺平了道路。汉晋“天马”与“天马之声”,即是在西汉“求奇物”的时代风尚中,沿着敦煌所衔接的从西域并沿河西走廊,进入西汉政治中心长安。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开始,天子(汉武帝)所阅读的《易经》道:‘神马应该从西北来。’天子在得到来自乌孙的宝马之后,为宝马取名‘天马’。当汉武帝得到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十分健壮,将来自乌孙的马改名为‘西极’,称来自大宛的宝马为‘天马’。汉朝修筑令居向西的堡垒要塞,开始设置了酒泉郡,以沟通西北各地,于是一批又一批地派使者到达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等国。因为汉朝天子缘于对大宛马的喜爱,所以派出的使者接连不断。”从这段史料中提及的“天马”之谓,可以看出汉武帝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的喜爱。当然,汉武帝对“天马”的喜爱原因,或许不在“求奇物”的兴趣所在,而更在于组建强大骑兵的内心意志。事实上,在汉晋的文献之中,不乏有关“天马”典故或传说的记载。譬如,在西晋崔豹的《古今注》中记载:“《走马引》,樗里牧恭所作也。为父报冤,杀人而亡,藏于山谷之下。有天马夜降,围其室而鸣。夜觉,闻其声,以为吏追,乃奔而亡去。明视之,马迹也。乃惕然大悟,曰:‘岂吾所居之处将危乎?’遂荷衣粮而去。入于沂泽,援琴鼓之,为天马之声,号曰《走马引》焉。”这段史料中,所提及到的“天马”与“天马之声”,应与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中提及到的“天马”名词的词性相符。而“天马之声”,则是辅以“援琴鼓之”的琴技来模仿天马嘶鸣声,引申成特定概念的,即以“天马夜降,围其室而鸣”之兆,达到“(乃)惕然大悟”而求安避险的目的。很明显,这首晋代的作品,依然保留着浓烈的汉代儒家“天人感应”的遗风。需要注意的是,崔豹提及的《走马引》,其内容是作为一首音乐文学作品而记载于文献中的。在宋郭茂倩编撰的《乐府诗集·第五十八卷·琴曲歌辞》中,也收录了《张率》和李贺的《走马引》。在《张率》的《走马引》中,将崔豹的《古今注·卷中》关于《走马引》的内容,作为解题且完整地收录该曲,并在《走马引》解题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走马引》)一曰《天马引》。”而被称作《天马引》的作品,则有[陈]傅縡的《天马引》一同与《张率》和李贺的《走马引》,收录于郭茂倩编撰的《乐府诗集·第五十八卷·琴曲歌辞》之中。

从“天马”概念形成的背景来看,我们可以发现,来自西域大宛的“天马”,经河西最西端的敦煌地区步入中原,再经朝代的更迭,历史的沉淀,加之,音乐文人的创作加工,使得《走马引》这部作品,无不透露着汉代儒家“天人感应”思想遗绪对魏晋音乐创作思想的影响。

(二)西来的“胡乐”与李延年会通“胡乐”的创作探索

李延年会通“胡乐”的“新声二十八解”之作,乃是根植于河西走廊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并在时代文化潮流中与外来文化会通而形成的。会通,是人类文明凝练出的最高智慧。人类文明在会通中,通过创造、继承和理解的方式进行不断的交流,得以延续。李延年会通“胡乐”的“新声二十八解”之作,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顺应了时代的文化历史潮流,在与外来的文化交流的互融互鉴中,为敦煌乐舞文化的出现,奠定了务实的文化特色根基。

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对话,伴随着外国使团和商贸活动往来“丝绸之路”,日渐兴盛。各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葡萄、苜蓿、葡萄酒和被称作“天马”的汗血宝马,深受上自汉朝皇帝下至大众的喜爱。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中记载:“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珣,善市贾,争分铢。”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大宛附近的区域都用葡萄来做酒,殷实的人家所藏的酒能够有上万多石,酒存放几十年都不会坏掉。这里的人们十分喜爱喝酒,马喜爱苜蓿。自从汉朝的使者带回这些种子,于是天子也开始带头将葡萄、苜蓿种植在肥沃的土地上。这个时期,武帝得到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多了,外国的使者来朝觐的也多了,在离宫别苑附近也都种上了葡萄、苜蓿,且一望无际。从大宛的西方到安息一带,虽然许多国家地区的语言不同,但是风俗方面却大体相同,相互之间能够对话和了解。那里的人们都深目,多须,善做贸易,分铢必争。”这段史料,将源自西域特色的物产,善于经营的能力及大宛商人在买卖中分毫必争的心理,刻画得十分生动形象。西汉王朝与西域大宛等国的往来,不仅促进了东西方商品贸易的互动,带动了商品经济繁荣,同时,也促进了不同地域间的文化交流和理解。在音乐文化交流方面,随张骞出使西域的影响,被称为“胡乐”的外来音乐传入内地。继而,西来的“胡乐”,催生出“协律都尉”李延年的“新声二十八解”之作。关于“胡乐”的由来,在唐房玄龄等撰的《晋书·乐志·十三》中有这样记载:“胡角者,本以应胡笳之声,后渐用之横吹,有双角,即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这段文字的大意是:“胡角的称谓,原本是用来应和胡笳之声的,后来逐渐用于应和横吹,有双角,就是胡乐。张博望(即张骞)曾出使西域,回来后将演奏这种胡乐的方法带到了长安,仅存《摩诃兜勒》一曲。皇上认为具有武乐的特点。李延年依据因循这首胡乐的特点重新创造了新声二十八解,后汉时期将此曲送给了戍边的将领,汉和帝(刘肇)时期,万军统帅专用此曲。”其中,史料中提及的张骞出使西域的史事,对唐代房玄龄等人认识汉晋之际的历史,产生了很大影响。不仅如此,这段史料也揭开了隐于历史深处的真知,即李延年所以能够借以“胡乐”寻求“新声二十八解”的创作灼见,乃是得益于汉代开放、务实的学风。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魏晋时期,“新声二十八解”也因使用问题,面临尴尬的境地,尽管最后只剩下“(用者)有《黄鹄》《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十曲”,但是,据此来钩沉湮没于历史之中的汉代“胡风”与“新声二十八解”的创作意义而言,对于后世勇于拾缀过往,以“和”的胸怀拥抱世界,学习在创造中济世经邦的汉代致用学风,提振当代学风,仍具有现实意义。

二、东西方文化会通中的敦煌乐舞文化

敦煌,位于我国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即甘肃、青海、新疆三省(区)交汇之处)。由于敦煌所处的重要地理位置,受到不同时代历史学家或地理学家的关注。唐代的颜师古引用了应劭对班固《汉书·地理志》的注释,即“敦,大也。煌,盛也”之说。这是当前在敦煌学研究中,引用率最高的关于敦煌名称内涵的史料依据。敦煌所以被史家称之为大而繁盛的地方,是因为敦煌衔接了长安向西,将河西走廊与西域、中亚、西亚和欧洲沿线国家和地区贯穿在一起,形成了“丝绸之路”。由是,敦煌逐渐成为了东西商贸和文化传播的交汇之处,亦成为人们保佑或祈福往来“丝绸之路”而开窟造像的文化信仰聚集之地。

在敦煌莫高窟第323 窟北壁,绘有一组有关张骞奉汉武帝刘彻之命,出使西域的情景。这组壁画情景,有张骞的出使团队在悬有“甘泉宫”匾额的双佛大殿前,与汉武帝拜别的故事情景,以及张骞拜别汉武帝之后,经历了千山万水,最终来到崇尚佛陀精神的大夏国情景。壁画中所绘画的这段故事,虽然尚无具体史料可以印证,但是,这组壁画将佛教进入中原的缘由附会于张骞出使西域的史事之中,可谓是独运匠心,寓深意奥。重要的是,张骞出使西域的史事,无疑成为了后世探索外来文化影响中原的最具代表性的历史事件。值得注意的是,张骞第二次(公元前119 年)出使西域的举措,正是汉武帝刘彻采纳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公元前134 年左右),以“独尊儒术”为政策,向天下推行注重道德“教化”的儒家思想背景下实施的。也正是由于在儒家力求的“和为贵”“和而不同”主张,以及儒家提倡的“礼尚往来”思想影响的大势下,以佛教为代表的外来文化受到中原自上而下(即从统治者到平民大众)的认可,因此得以传播和立足。由此来看,以儒家思想与释家思想为代表的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会通,为敦煌乐舞文化伫立于莫高窟壁画之中,铺垫起了展示多元文化的历史机遇和艺术舞台。事实上,在敦煌乐舞中的许多乐器型制和演奏情景,也留下了“胡乐”“胡舞”从西域传入敦煌地区,逐步中国化的文化演变历程,最终凝练成为敦煌莫高窟独特的思想表义情景。譬如,北魏统治者期望以儒家“礼乐”治世思想,来改变“永嘉之乱”所造成的海内分崩的景象。在北齐魏收的《魏书·卷一百九·志第十四·乐五》中记载:“《四时舞》者,孝文所作,以明天下之安和也。孝景以《武德舞》为《昭德》,孝宣以《昭德舞》为《盛德》。”这段史料,可谓是孝文帝拓跋宏为代表的北魏统治者们,力求通过实施沿袭和整理汉代以来的“礼乐”体系的举措,来谋求达到天下“安和”目的的真实写照。在以敦煌莫高窟的第12 窟、第33窟和榆林窟第38 窟所代表的洞窟之中,皆绘有反映敦煌地区婚礼乐舞风俗的场面。在这些婚俗场面中,不仅体现出了当时敦煌地区婚礼仪式中的乐舞,而且也反映了中原儒家“礼乐”思想对当地婚礼风俗的影响。特别是,我们可以在这些反映婚礼场面的壁画中,看到具有河西地区与中原地区特点的婚礼活动,且符合儒家经典《仪礼·士昏礼》记载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和亲迎(即“六礼”)过程。对于敦煌乐舞所内涵的多元文化成分,我们还可以参照古代文人杂记和诗句来进一步加深认知。

多彩多姿的敦煌乐舞文化,是在多元文化相互交融与互鉴中凝练出的独特历史文化现象。从“胡乐”传入河西地区到敦煌乐舞文化的出现、形成和辉煌,可以说,是儒家文化与多元文化沁润了公元4 世纪到14 世纪的敦煌乐舞史迹。河西走廊所呈现出的文化格局与气度,亦为敦煌乐舞文化历史的发生、崛起,以及每个洞窟中生动的音乐舞蹈造型所彰显的中国乐舞精神,注入了生生不息的文化底蕴。

三、结语

自公元前88 年,敦煌成为西汉王朝在河西走廊所设置的四郡之一(即敦煌、酒泉、张掖和武威四郡)至今,敦煌郡作为衔接“丝绸之路”沿线各民族和国家间往来的重要枢纽,已有近2100 多年的历史。如果说,西汉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及东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即佛陀)的史事,为外来的释家思想与儒家思想关于生命与存在的对话,提供了最具体、最契合的理由和时机的话,那么,“天人合一”的思想与“飞天伎乐”出现于莫高窟壁画中,便是永载东西方文明史册犹如灵鉴诚款般的体现。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敦煌乐舞,乃是多元文化在河西走廊缔造的文明与文明之间,因相互交流而会通出的文化精神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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