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安宁
秋天的夜晚,我在月光下喝茶,一杯馥郁甘醇的白牡丹。
这杯白茶生长在南方无人的荒野,我曾途经,看一株株高低错落、远离人烟的白茶树,如何在云雾缭绕的群山中隐匿,消失,又在一条溪水的尽头忽然间闪现。
在一个让人昏沉枯坐的酷暑天,车在山路上穿行许久,都没有抵达期待中的白茶园。只见连绵起伏的群山,将人们重重包围,所有生命都仿佛化作古老的茶树,陷入永恒的没有尽头的丛林之中。不知行过多少高耸入云的山峰,穿过多少漫长无边的隧道,昏睡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磻溪的湖林,一个家家户户都在为茶叶忙碌的村庄。
正午,蝉声大作,走在湖林曲折的街巷,见商铺的货架上全都摆满了茶叶。从白毫银针到白牡丹,从寿眉到老白茶,再到荒野冬片,所有茶叶汇聚在一起,散发出幽静的花香,清甜的果香,或者沉郁的草药香。于是让人憋闷的燥热中,有一丝溪水浸润后的沁凉之气,缓缓漫过群山环绕的小小村庄。商铺里进进出出全是人,买家与卖家皆不着急,北方巷子里常见的急吼吼的赤膊大汉,在这里寻不到踪影。仿佛人也化为一株荒野中的白茶,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默默吐纳着芳香。
这5000亩茶园沉郁的香气,已在山野中缭绕了几十年。这日日升腾的草木的芳香,吸引着人们,一步一步抵达烈日下的丛林。
采茶人顶着遮阳的斗笠,在黄昏的湿气浮起之前,低头赶着采茶。每一片茶叶即便离开了枝头,在晾青、萎凋、干燥的过程中,照例会被采茶人的双手悉心呵护,始终保持昔日阳光下天然的光泽。晨昏的翼翅温柔掠过,留下深沉的梦境,浸润沉睡中的叶片。
每一片茶都将拥有三次生命。一次在万物复苏的春天,茶树与野草、稻谷、芦苇、松柏、竹林一起,尽情沐浴着和风细雨,吸吮着天地精华。一次在洒满阳光的竹匾上晾晒,它们祛除生命的冗余,将轻盈的魂魄结晶成沉睡的琥珀。一次它们长途跋涉,从湿热的南方抵达辽阔的北方,在小巧的白瓷杯里,被知己夜晚的清谈唤醒,忆起南方洒满月光的茶园,也曾这样与无数同伴簇拥枝头,轻声细语,于是它们热烈地苏醒,化作让人沉醉的精灵。人们在一杯茶荡涤肺腑的瞬间,由衷地发出赞叹。
途经湖林的旅客早已散去,年轻的茶号主人依然在他的茶园里,为一杯茶而不息劳作。就在与朋友即将各奔东西的夜晚,雨水打湿了整个的南方。我想起那条通往茶园的荒野中的小径,热浪下窸窣作响的竹林,容颜粗糙的妇人俯身采下一片嫩茶,轻轻放入篮中,仿佛它是刚刚诞生的婴儿。我还想起山中一闪而过的溪流,恍若天上瀑布飞流直下,并提醒着大地上奔走的人们,生命不过是一场热烈的奔赴;就像一杯白茶,奔赴人间的知己。
于是我向朋友提议,不如我们喝一杯茶吧。在这样细雨淅沥的夜晚,一杯与杂草灌木为邻、山风雨露为伴的荒野白牡丹,当然是最好的选择。热气氤氲中,杯中白茶徐徐散发的香气,仿佛雨中桂花,扑簌簌落了一地,空气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甜香。日间的浮躁被雨水洗净,群山寂静,那里正有无数的荒野牡丹,隐匿在杳无人烟的山林深处,日复一日地等待,只为等来那个给予它热烈灵魂的人。
就在即将离去的雨夜,它终于抵达我与朋友的身边,让我们一次次举杯,让我们在沉醉中,什么也没说,却又仿佛说了一生一世。
夜已经很深了,一轮皎洁的月亮,依然挂在我的窗前。喝罢一杯荒野牡丹,我想起那片经过的茶园。我知道它依然还在那里,就像清澈的月光,千百年来照亮了北方苍凉的大地,也照亮了南方寂静的白茶园。
在这浓郁的思念中,我枕着秋天清凉的月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