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与纪事:北宋边塞诗的叙事特征与纪实品格
——以宋辽、宋夏边事为中心的考察

2021-11-15 05:50丁沂璐
关键词:诗史诗家边塞诗

丁沂璐

(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兰州 730030)

事件是“诗史”的关键。入宋,人们认识事件、书写事件的态度有了不同程度的深化。宋人记述边事的自觉,表现在记述范围之宽与创作群体之广。北宋边塞诗的纪事囊括了出使、迎战、纳款、防御等国家行为,使臣、边将与文士均对此记录生动,书写深刻。事信、技巧、情切是北宋边塞诗“诗史”品格的外化。叙事与纪实是阐发“诗史”精神的重要路径,二者在北宋边塞诗中得以周全,与边防时务繁剧、诗家身份转型、文儒躬亲御边密切相关。随着复合型人才身份的确立,北宋诗家记述事件更加自觉,态度愈发理性,逻辑日趋严密。他们选取重大典型的边塞事件,发扬“文直”“事核”的实录精神,合理剪裁,删芜就简,在叙事与纪实中彰显情感寄托与价值判断,积极发扬边塞诗的“诗史”品格。作为北宋前期的御辽名役,澶渊之役既为时人见证,又为后人追忆。而宋夏间的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诸役,也同样被据事直书,剪裁记录,表现了北宋边塞诗关怀时政、叙议相彰、笔削褒贬的“诗史”特征。

一、见证与实录——以澶渊之役为中心

民族交往与安边时事共同催生了北宋诗家记录边事、议论边情的诉求,众多边防事件承载着北宋边塞诗的纪实品质,使之呈现截取事件、再现历史的纪事特点。作为北宋前期的御辽大捷,澶渊之役最令人津津乐道。知制诰杨亿侍驾亲征,作《闻北师克捷,喜而成咏》:

岁晏层冰合,烟尘起羯陲。文昌先命将,羽檄便徵师。天迥星狼灭,宵寒月魄亏。前军临瀚海,后骑缚阏氏。蓟北胡沙静,河南露版驰。辽阳诸父老,重睹汉官仪[7]。

此诗详述契丹犯境、宋军捍边之实,涵盖兴起、发展、结局等叙事要素。面对入侵,真宗遣兵布将,明示征讨。征战瀚海、手缚阏氏旨在夸耀宋军远抵边陲,奋力扞敌。“文昌”“前军”“后骑”众多人物出场有序,“命将”“徵师”“临瀚海”“缚阏氏”系列事件先后叠加,尽现此役始末。“蓟北”“河南”两句交代了场域之殊,战场由蓟北移至河南,宋军料度敌情,随机迎敌。感于局部捷战,诗人遂由澶渊之胜联想到收复幽燕,以为收复辽阳、迎归父老指日可待,至此,克捷深意方浮出水面。

当契丹撤退、宋军班师之时,杨亿又奉命唱和,作《奉和御制契丹出境将议回銮五言六韵诗》。全诗完整记述了皇帝巡边、开营号令、克敌扬名、班师回銮的全部过程,既录侍驾之实,亦彰从臣之幸,呈现出“文直事核”的实录特征。

稍后的余靖与胡宿,均作《塞上》描绘契丹请盟、刁斗宵禁等交好事实。不同的是,余靖在请盟之外,还关注到“新筑受降城”,注目北宋控御契丹的城防建设,胡宿则在“雪照回中探骑还”中叙述了探骑往返雪漠、传递军情等战争细节。

至北宋后期,李复、张耒再作边塞诗追述此役。张耒《听客话澶渊事》一诗叙事细腻,对战事艰辛深有感触:

忆昔胡来动河朔,渡河饮马吹胡角。澶渊城下冰载车,边风萧萧千里余。

城上黄旗坐真主,夜遣六丁张猛弩。雷惊电发一矢飞,横射胡酋贯车柱。犬羊无踪大漠空,归来封禅告成功。自是乾坤扶圣主,可能功业尽莱公[8]。

诗题透露了作诗缘起,纂集故事、歌颂贤帅、流播丰彩均为诗之要旨。此诗叙述契丹入侵与战败细节较为简略,只在发端引入故事,事中交代结果。对于北宋君臣迎战,诗人将其置于极寒气候中进行叙事,有史可依。景德元年(1004)十一月,真宗启程赴边,途中天气极寒,大臣进奉貂帽毳裘,均被拒绝,并道:“臣下皆苦寒,朕安用此。”[9]宋人反对“寸步不遗,犹恐失之”[10]的事无巨细,讲究熔铸剪裁、留白突显。真宗恤兵虽未直录,诗人却在千里道途与“圣主”称谓上赞颂其仁者之心与帝王风范。不仅如此,诗人又从调兵遣将、军事部署中彰显真宗的应对得宜。结句中,诗人指出乾坤护佑与寇准谋幄共同促成了澶渊和盟。作为敦促亲征、促成和议的关键人物,寇准为北宋诗家交口称赞。澶渊之役时,寇准“每夕与知制诰杨亿痛饮,讴歌谐谑,喧哗达旦”[11],真宗知其成竹在胸,故能高枕无忧。辽军必败已是君臣共识,身处事中的杨亿有庆捷豪情,听人转述的张耒亦怀想其功。崇拜英雄、敬畏忠勇的背后,既是北宋诗家人物评判的历时回响,亦为价值操守的终端交汇。

观上,澶渊之役是北宋御边的重要事件,在边塞诗中大放异彩,彰显了宋人以诗纪事的发达。北宋边塞诗的澶渊书写,由当时的注重叙事、致力描写、还原细节,到后期的兼及反思,其变折射出宋人认知与内省的深化。宋人纪事证史不遗余力,献策陈情亦不知疲倦,对北宋边塞诗“诗史”品格的锻塑意义重大。

二、纪事与剪裁——以三川口之战、熙河开边为中心

不能用真实性作为衡量诗歌“诗史”价值的唯一参考,对此,钱钟书先生早有精警论述(1)钱钟书在《宋诗选注》前言中明确表示:“我们可以参考许多历史资料来证明这一类诗歌的真实性,不过那些记载尽管跟这种诗歌在内容上相符,到底也只是文件,不是文学,只是诗歌的局部说明,不能作为诗歌的惟一衡量。也许史料里把一件事情叙述得比较详细,但是诗歌里经过一番提炼和剪裁,就把它表现得更集中、更具体、更鲜明,产生了又强烈又深永的效果。反过来说,要是诗歌缺乏这种艺术特性,只是枯燥粗糙的平铺直叙,那末,虽然它在内容上有史实的根据,或者竟可以补历史记录的缺漏,它也只是押韵的文件。”。宋夏战和无定为宋人纪事提供了丰富的时事土壤,因此,北宋诗家常常通过适当剪裁、放大渲染、聚焦透视等艺术手法,以期实现叙事的生动充分,为北宋边塞诗的“诗史”品格增添了深隽细致的特征。康定、庆历年间,宋夏战事全面打响,边塞诗创作倍增,首先跃入诗家视野的是三川口之战(亦称延州之役)。据《儒林公议》记载:“夏寇既败官军,刘平、石元孙陷没,延州几至不守,(范)雍日告朝廷益兵,复以诗言贼事,凡数十章。”[12]主帅知延州范雍首作《纪西夏事》组诗,其一、其三如下:

七百里山界,飞沙与乱云。虏骑择虚至,戍兵常忌分。啸聚类宿鸟,奔败如惊麕。难稽守边法,应敌若丝棼。

剧贼称中塞,驱驰甲铠精。昔惟矜突骑,今亦教攻城。伏险多邀击,驱羸每玩兵。拘俘询虏事,肉尽一无声[13]。

《纪西夏事》正是范雍在延州告急、几至陷贼的情势下所作,表达了诗人反思边策、呼吁强边的爱国情怀。其一批判北宋措置乖张,因而详述交战中的四散之状。其三称颂西夏作战有方,分别从铠甲精良、骑兵善战、学习兵法、据险设伏等角度予以肯定,继而多倍放大西夏谍者的肉尽无声(2)据《儒林公议》卷下《范雍赋诗言夏事》记载,夏谍为宋人所获,“虽脔其肉且尽,终无一言”。。此语既是对结局的交代,又是对原因的反省,饱含对宋军不辨虚实、拥兵玩寇的痛恨,对敌军慷慨赴死、鼎镬如饴的敬佩,实现了叙事、议论、抒情的完美融合。诗人采用第三人称,既有助于陈述事件,又有利于总结败因。此役之前,范雍已奏“虚屯”之忧,指出“官军不多,土兵又少,间出冲突”[14],应添置军官,前后排布,以备不虞,可惜言不获用。“难稽”与“丝棼”两句既是对御边无方的斥责,又是对策不见用的呼应。延州之役,知延州范雍误入求和之彀,失于守备,罪不可恕,然其《纪西夏事》却能合理剪裁边事,客观评价对手,深刻反思教训,确有“诗史”担当。

三、美刺与寄托——以好水川、定川寨诸役为中心

北宋诗家辐射四边,注目边将,既在战士群像中凸显整体命运的悲怆,又在放大聚焦中书写个体命运的不幸,体现出悲悯救世的儒者情怀。较之御边群像的模糊与笼统,个体命运的放大与聚焦更容易产生同情与震撼的效果。作为仁宗朝的宋夏名役,好水川败北受到梅尧臣的高度关注。在《故原战》中,诗人传神地勾勒出探兵与将帅的军事活动:

落日探兵至,黄尘钞骑多。邀勋轻赴敌,转战背长河。大将中流矢,残兵空负戈。散亡归不得,掩抑泣山阿[15]。

诗中所言探兵,正是汇报夏军兵少的逻卒,所言大将,则影射环庆副部署任福。探兵在落日中返归,暗淡的光景昭示灰暗的战局。诗人用“轻赴敌”“转战”一笔带过交战细节,却用更多笔墨描述大将血战之后的巨痛。作者采用内在性叙事的文学笔法,着力刻画大将身中流矢、兵残甲空的颓势,烘托其脱离主力、难与聚合的无奈,为人物最后的放声痛哭积累了饱满的情绪。结合圣俞“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16]的诗学理念,有助于我们认识其以个体悲剧唤醒当局良知、用辞浅短篇恢复风雅传统的现实主义风格。

在《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中,梅尧臣描写了好水川战后惨状:

纵横尸暴积,万殒少全生。饮雨活胡地,脱身归汉城。野貛穿废灶,妖鹏啸空营。侵骨剑疮在,无人为不惊[17]。

从“诗史”的角度来看,此诗堪称逃归士卒历险记。横尸遍野的惨状、死里逃生的幸运、草行露宿的艰辛,将士卒的脱险之路衬托得跌宕起伏。就结构来看,前两联专注写景,描绘了战后的横尸遍野、哀鸿弥漫,后两联则重在叙事、抒情,先是叙述战士历经险阻逃归,继而抒发战疮示警、锋镝余生的悲慨。结尾处的“侵骨剑疮”借助在座众人警示当朝权贵,寄托了无限悲悯之情。

作为仁宗朝宋夏三战的最后一役,定川寨之战亦为诗家所重。刘敞在《没蕃士》中叙述了定川寨之战的整个过程,涉及作战时间、力量对比、敌方战术与战事结局。其中“我师”的狂妄与“敌骑”的周全、“忆昔万人出”与“今还一身复”形成鲜明对比,既实现了刺政的功效,又强化了控诉的力度。然而,诗人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蘸饱笔墨集中讲述“我”的脱险经历:

夜渡黄河冰,独依荒榛宿。狐狸鸣我旁,虎豹相驰逐。脱身仅毫毛,夜动昼必伏[18]。

尽管逃归之路险象环生,边卒还是靠着顽强的毅力与丰富的经验重回宋土。他夜渡冰河,露宿荒野,成功抵御了伺机进攻的豺狼野兽,回望战争与脱险,恍如隔世。尽管复归之路一波三折,但是,较之“永弃绝域中”的战友,这种体验则显得弥足珍贵。同样叙写死里逃生的经历,梅尧臣五律略交战而详脱险,刘敞五古则分为叙交战、哭战友、奋脱险、告将帅四个主题,哀民之艰与警示之切尤彰。作者始终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写遭遇,虽不能超过“我”的耳闻目见,反映社会现实的广度有限,却在情感的深透上用意深刻,不失精彩。

海登·怀特指出:“多数历史片段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法来编造故事,以便提供关于事件的不同解释和赋予事件不同的意义。”[19]相比之下,文学叙事的虚构空间更为广阔,能够在布置场景、塑造人物、联结动作、透视心理等方面体现更多优越性。因此,北宋诗家致力于在宋夏较量的宏阔叙事中凸显个体命运的不幸,积极发扬诗歌惩劝资政的功能。实践中,北宋边塞诗总是能够切中时弊,强化叙事写人的力度,深化刺政救病的主题,充分体现出儒家诗教观的情志合一。

四、诗题、诗引、诗序、自注的辽夏边事与叙事功能

北宋边塞诗关注辽夏,长于叙事,不仅见于诗句本身,亦见于诗题、诗引、诗序与自注。宋诗题目异乎前代,古人早有论述。严羽指出:“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宋人)矣。”[20]王士祯亦道:“如魏晋人制诗,题是一样……元和以后又是一样,北宋人是一样,苏、黄又是一样。”[21]今人虽未有因题辨代的学问眼力,但是,从历代诗歌中择拣几例宋诗,却并不困难。这是因为,宋诗制题篇幅较长,叙事鲜明,信息量大,特征十分显著。

北宋边塞诗的诗题叙事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形:一,诗题本身就是边塞事件;二,听闻边事、有感边情作诗;三,记述诗人行实。在第一类中,题目本身便是对事件的记录,代表作有石延年《曹太尉西征》、刘敞《西戎乞降》、刘攽《蛮请降三首》、孔武仲《献西俘》、黄庭坚《款塞来享》。记述最翔实的当属刘敞《丁酉五月郭守恩战殁武戡走入壁守恩勇将有智略》,此题涵盖了时间、人物、事件等叙事要素,纪实鲜明。

在第二类中,一般借边事交代作诗缘起。如以战役结局、边帅任命为作诗契机,苏轼有《闻捷》《闻洮西捷报》,梅尧臣有《十一日垂拱殿起居闻南捷》《闻尹师鲁赴泾州幕》,刘敞有《闻韩范移军泾原兼督关中四路》《闻伯庸再安抚泾原》《闻夏太尉自长安徙备西边》《闻徙关中兵备河东》。其他如郭崇仁《闻高阳路警报》、赵良嗣《闻王师入燕》、杨亿《闻北师克捷喜而成咏》、余靖《贺运使学士分散傜人》、晁说之《见降羌感事》、周行己《闻官军捷报呈彦升时仲》、王安中《闻帅府大阅军作诗送梁帅》等。诗题涉及人物、事件、地点、时间等关键要素,较完备地呈现出叙事要旨。有时,诗人亦借他人之口演述战事。梅尧臣《董著作尝为参谋归话西事》中的“董著作”即水洛城修筑事件的参与者著作佐郎董士廉,《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中的“战卒”则为当年亲历战争的生还者。再如,刘敞《富谷老人臧自用云本京师兵士,咸平中没番五十余年矣》中的“臧自用”是真宗咸平年间大军覆没的幸存者。而张耒《听客话澶渊事》中的“客”,虽未必是战争的亲历者与见证人,却至少是在口耳相传中纂集故事、歌颂贤帅,这些人物均在叙事中扮演了“讲述者”的重要角色。

在第三类中,诗人本身即为边事的施动者,又有对内与对外两种情形。对内边事代表作有范仲淹《城大顺回道中作》、赵鼎臣《六月十二日被檄诣边道中即事》。对外边事即出使契丹,刘敞、苏颂创作尤多。《黑河馆连日大风》《山路连日冲冒西风,颇觉行役之劳》反映了在恶劣天气出使的辛劳;《过思乡岭、南茂林,清溪、啼鸟、游鱼颇有佳趣》记述了途中所遇景物与见闻;《同事合使见问奚国山水何如江乡,以诗答之》回答了宋人的好奇与疑问;《某两使辽塞,俱值郊礼之岁,今以至日到北帐,感事言怀,寄呈同馆诸公》记述了冬至抵达北帐以及两次经历祭祀大礼的感受。至于《自入北界,虏人候迓供帐每进益恭,少尝至契丹者皆云异他日,示陈副使希元》,更是刘敞对辽人礼遇的真实记载。这种异于他日的恭谦友好令远赴契丹的刘敞倍感自豪,才有了相赠副使的创作热情。

综上所述,北宋边塞诗的辽夏边事与叙事特征在诗题中得到充分诠释,“以诗纪事”鲜明显著。除却诗题,北宋边塞诗在诗引、诗序、自注中亦大量使用叙事手法,彰显防辽御夏的细节。先看诗引,北宋诗家惯用诗引叙事的首推苏轼(3)按:苏轼名引不称序,除其短小,应有避祖父苏序讳之考虑。据《老学庵笔记》卷6记载:“苏东坡祖名序,故为人所序皆用‘叙’字;又以为未安,遂改作‘引’,而谓‘字序’曰‘字说’。”。在《送蒋颖叔帅熙河》的“诗引”中,苏轼交代了如下事实:

颖叔出使临洮,轼与穆父、仲至同饯之,各赋诗一篇,以今我来思为韵,致遄归之意,轼得我字[22]。

由上可知,蒋颖叔将帅熙河,苏轼、钱勰(字穆父)、王钦臣(字仲至)设宴相送。诸公以“今我来思”为韵脚,每人赋诗一首,苏轼恰得“我”字,赋诗相送,表达早日归来的关切。再如《闻捷》诗引:

元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谒王文父于江南。坐上,得陈季常书报:是月四日,种谔领兵深入,破杀西夏六万余人,获马五千匹。众喜忭唱乐,各饮一巨觥[23]。

诗引包含了时间、缘起、信息途径与众人情态等诸多要素。苏轼拜谒王文父之时,恰遇陈慥(字季常,陈希亮四子)呈报种谔大捷,悉知斩敌与收缴数目,坐上宾客皆喜不自禁,酣杯痛饮。

再看诗序,周邦彦是“诗序”叙事的高手。在《天赐白》诗序中,周邦彦记载道:

永乐城陷,独王堪、曲真夜缒以出。真持木为兵,且走且敌。前陷大泽中、顾其旁有马而白,暂腾上驰去。五鼓,达米脂城,因以得脱。真名其马为天赐白。蔡天启得其事于西人,邀予同赋[24]。

从诗序可知,周邦彦受蔡天启之邀,有感于元丰五年的宋夏永乐城之战作诗。此役永乐城陷落,唯独曲真(即曲珍)、王堪死里逃生。至于曲真的脱险过程,则是借助白马冲出重围,最终抵达米脂。蔡天启从夏人口中得知此事,于是邀请周邦彦同歌白马之奇与生还之险。

自注叙事最常见于使辽诗,大致有如下几种情况:一是叙述出使行程,介绍所历事件。刘敞于《出山》诗题后注:“自檀州东北入山,到铁浆馆出山,凡八程。”[25]王珪于《富谷馆》“今日远书违”一句后注:“是日,遣使走马奏平安,初寄家书。”[26]苏颂于《后使辽诗》总目后注:“熙宁十年八月,自国史院被命假龙图阁直学士、给事中,充大辽生辰国信使,再次出使辽国。十月三日进发,明年正月二十八日还阙,道中率尔成诗,以纪经见之事,及归录之。”[27]三人的自注中,刘敞讲述了出使行实、道途远近,王珪叙述了传递家书、语报平安,苏颂则集中陈述了再次使辽的任命、启程、归阙诸事,寄托作诗本旨。二是讲述他使经历,介绍旧使近况。刘敞于《寄永叔》诗题后注:“永叔后予数日使北。”[28]可知,欧阳修数日后亦出使契丹。苏颂在《和张仲巽过瀛州感旧》“流年忽复龙周纪”一句注:“仲巽去高阳今十二年矣。”[29]又在“空余陈迹吏民传”一句注:“仲巽近悼亡,过此,故吏迎候,因语旧,怆然怀念。”[30]诗注透露了仲巽(张宗益字)已逝、故吏接遇、宋使更易等见闻,传递出时序推移、人事兴替之感。三是描写道途气候,介绍契丹地理风物。苏颂于《北帐书事》诗题后注:“到会同馆,晚夕大风,沙尘蔽日,倍觉寒苦。赴行帐之辰,厉风顿止,晴和可爱。”[31]苏颂自注语涉丰富,兼及时间、地点、气候、行实诸事,甚至连天气转好带来的愉悦心情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刘敞于《檀州》“孤城平望遥”一句后注:“自古北口,山至此都尽。”[32]于“海盖午时消”一句后注:“每旦海气如雾,至午消尽,土人谓之海盖。”于《铁浆馆》“奚车夕戴星”一句后注:“奚人以车帐为生,昼夜移徙。”[33]刘敞三注言及地境气候、奚人生活,为读者呈现出丰富的契丹风貌。

五、结语

北宋诗家深受“诗史”观念的影响,在边塞诗中聚焦事件,传输态度,寄托理想。北宋边塞诗关注辽夏,既有对澶渊之役的见证追述,又有对三川口之战与熙河开边的纪事剪裁,还有对好水川、定川寨诸役的美刺寄托,以纪实、叙事之法将“诗史”精神发扬光大。纪事的自觉、诗教的弘扬、诗艺的琢磨,三者共同指向了叙事艺术的探索。体式的裁定、手法的择取、视角的切入,甚至题目、序言与注解,都成为北宋边塞诗彰显叙事魅力的生命场。入宋,边塞诗既实现了“以诗纪事”、以诗纪实,又在讲故事的层面别出心裁、引人入胜。究其原因,不外有三:一是北宋诗家对“诗史”观念的受容,尤其是尊杜、学杜之风与中唐以来诗歌叙事的强化影响甚深;二是宋人理性的整体抬头,对事件与过程的认识更加深刻,因此更注重叙事的技巧与布置;三是唐宋以来边帅身份的巨大变化,入宋,文人不仅是入幕之宾,亦为封疆大吏,文儒御边为边塞诗叙事的细腻与丰富提供了可能。顺着上述原因继续探究,不仅在北宋边塞诗,亦可在整个宋诗研究中得出叙事与纪实的深刻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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