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葡萄和红枣，哪个更甜

○刘学刚

秋风飒飒，吹走了夏天的燥热，吹走了浮躁的草屑灰尘，吹得天明地净，月白风清。天地肃清堪四望，因肃而清，黍稷稻粱才有收成。庄稼成熟曰“登”，荣登的是清洁敞亮的大舞台。

我在菜园边上站了许久，望着满园金光闪闪的露珠。露珠也是蔬菜结出的果，圆润饱满，典型的丰收景象。城郊的这块菜园是我的精神寄托之地，我种的每一株蔬果其实都是另一个遥远的我，经由一枝一叶打开碧蓝的天空，一花一果成就我丰富的人生。

种菜几年，我坚持不喷农药，只施用粪肥、土肥等有机肥料。不用现代机械工具耕种，不仇恨菜园里的任何一棵草，尽力保持植物群落的多样性。我在菜地里劳动，感受农耕文明的单纯与干净。中耕除草，固然可以促进蔬菜生长，但拔除的草，如萋萋菜、马齿菜、云星菜、蓬子菜，其实也可以做饭食，可以煮粥，可以凉拌着吃。我既收获蔬果，也收获青草。秋天大叶长枝的草是不能吃的，但我在菜地边挖一个土坑，把草、树叶以及挖来的河泥放进去，加水浸泡，这样就沤制成肥了。我是想找回丢弃的犁头，深耕板结的土壤，让作物和青草都能自然生长。

在某些人看来，我的这些行为荒唐可笑。可是，我要大声地告诉蔬菜们、青草们，你们可以作证，以你们绿色的茎叶和未受催熟剂、除草剂、甜蜜素、甲胺磷、内吸磷、甲拌磷干扰的生活为我作证，我播种的是行动主义的种子，以不含农药的绿叶瓜果构建一种道德规范。我的行动不为外人所知，但勤劳的蜜蜂懂得我的心，用它们香喷喷的花粉，向菜园外的植物们证明，我是个自然主义者。

我的菜园三面围墙一面平房。多年以前，北侧一排平房是劳动车间，工厂倒闭后成为私营业主的仓库。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有些法布尔的荒石园的味道，活跃着蜘蛛、蜜蜂、螳螂、甲虫、蟋蟀、喇叭花等众多美丽的生命。作为忠实陪伴者，它们看到青菜如何在泥水里站起身来，张开绿叶的手掌；葡萄娇小绵密的黄绿色的花如何迅疾地抓住露珠结出自己圆润的果实。

菜地中间种了一架葡萄。秋天葡萄熟了。“葡萄樽下几倾红，竹叶杯中频送碧。”“主人下帘执明烛，玉壶泻出香葡萄。”古人多以葡萄酿酒，把盏言欢。而我劳动的时候才吃这里的葡萄，干到哪里，吃到哪里，葡萄只犒赏我的舌。

菜园东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枣子熟了。我生命中许多幸福的事情都是围绕红枣进行的。春节蒸的年糕，也叫枣花糕，农村妇女在揉馒头、擀面条的劳动中灵感的火花一亮，朴素的面食在她的爱抚下开成了一朵硕大的花。每年临近春节，母亲从面团上揪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剂子，我和妹妹就围上去看，看剂子在母亲的手心里往哪个方向生长。如果母亲把剂子揉成长条，持其两端，分别向中间卷起，呈如意状，就说明母亲要做枣花糕了。这时，她变戏法般把藏了一冬的又大又红的枣拿了出来。我洗了手，捏了两枚，喉咙不争气，咯噔动了一下，我赶紧闭嘴，挡住一些涎水，在如意卷的两个中心各放了一枚大枣，稍稍按压，又用筷子往中间一夹，即成四片圆形花瓣。妹妹在四片花瓣上各切一刀，整个面食宛若一朵花，灼灼盛开。枣花糕还可以做成纷繁细碎的复瓣型，上面再加一层略小的带花边的面盘，更具观赏性和寓意。每一个步骤都写满郑重和虔诚，繁复的过程里有着对新年的美好祈愿。

“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在《诗经》描绘的美好时节里，我的大红枣要落地了。“河上秋林八月天，红珠颗颗压枝圆。长腰健妇提筐去，打枣竿长二十拳。”古人是这样享受秋收之乐的，我也这样做。长竹竿夏天就买好了。立夏枝叶长，小满刚开花，芒种到夏至，枣花开满树。一棵树从夏花的灿烂到秋果的圆润，是天地的杰作。枣树开花时不起眼，结了果，远远看去，显叶不显果，显绿不显红；近前仰望，可就不一样了，一树的大红枣馋得人直蹦高。枣树下铺了几片塑料薄膜，以承接打落的红枣。对颗粒归仓这种行为，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为什么不留一点给田鼠和麻雀吃呢？我铺上薄膜，长竿顺着枝条一打，我听见枣落如雨的声音、清晨的露珠从叶片上滑落的声音，还有黍稷稻粱鲜亮登场的声音。有些枣子跑到草窠里，我装作没发现，这些枣子落下来，落在枣花糕上，落在纷纷的往事里。没有枣，一团面怎么会开出灿烂的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