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乡土小说中的儿童性色彩论析

2021-11-17 23:42马晓雁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吉祥如意西海固乡土

故乡西海固对于郭文斌的创作及其作品的文学特质构成具有特殊而重大的意义。西海固民间生存既是郭文斌写作的背景,也是其乡土小说的母体、主题与基本的素材。《点灯时分》《大年》《吉祥如意》等篇章先后问世,郭文斌用空灵蕴藉的语言、嵌套式的行文结构、孩童的视角等共同构建出一个诗意的世界。“干涸贫瘠”“赤地千里”“苦甲天下”“贫甲天下”“旱甲天下”等词汇是描述西海固地域生存的常见语言。那么,为何到了郭文斌的笔下,西海固变得温润、温柔又温暖了呢?这便是郭文斌的特别之处,也是其作品的特质所在。郭文斌说:“对于西海固,大多数人只抓住了它‘尖锐的一面,‘苦和‘烈的一面,却没有认识到西海固的‘寓言性,没有看到它深藏不露的‘微笑。当然也就不能表达她的博大、神秘、宁静和安详。培育了西海固连同西海固文学的,不是‘尖锐,也不是‘苦和‘烈,而是一种动态的宁静和安详。”郭文斌:《回家的路:我的文字》,《文艺报》2004年6月3日。郭文斌将西海固文学中对苦难自然生存环境的书写转移和提升到了一种祥和的文化生存层面,完成这种转移与提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儿童性色彩的建构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一、西海固民间生存

通过仔细分辨,我们发现郭文斌乡土小说中的西海固民间生存背景实质上并没有殊异于其他作家对西海固地域生存环境的书写,也是贴着西海固的现实铺展的叙事。差异在于作家及作家笔下的人物如何对待和认知那份苦难。在对苦难生存背景的书写上,郭文斌是忠实的,甚至也做了许多典型的呈现,苦难生存在他的笔下依旧是西海固民间生存中的常态,是惯常的甚至是恒常的存在。但对苦难的呈现不是作家的目的所在,而是在苦难之上,他更着意于那些生之美好与生之神圣,着意于对苦难大地上栖居的诗意的呈现。

首先,郭文斌乡土小说呈现了西海固民间生存中惯常存在的苦难。

郭文斌写故乡西海固的苦难生活时并不是俯视,他秉持的是温暖平和的情怀与超越此在的心态。他结合自己的童年记忆和人生经验书写了自己熟悉的鄉土世界,写出了乡土世界里鲜活的生命和对生活的理解,一种任凭风吹雨打都无法消磨的生命激情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营建。但郭文斌的乡土小说也从不回避西海固的苦难与贫穷,他也体察到这片土地上人们对于苦难与贫穷无能为力的忍耐与接受。《剪刀》是郭文斌作品中相对尖锐地表现物质资料的匮乏对民众生存造成苦难的篇章。作品描写了一位身患重病的妻子在一个平常的日子为丈夫和孩子做了够吃49天的饼子之后结束了自己生命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西海固民众在贫穷苦旱中的生存无奈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使在《大年》《点灯时分》等集中书写“吉祥如意”主题的篇章中,生存的酷烈依旧存在,只是从故事的前景转向了故事的背景。不管是前景还是背景,郭文斌乡土小说从未回避过故乡的贫穷与苦难,对于那里的生存者而言,贫穷与苦难是惯常的,惯常到本来如此的地步。

其次,郭文斌乡土小说呈现了西海固民间生存中葆有的生之美好。

郭文斌并不否认苦难与贫穷,但他看到了存在于西海固民间生存中更重要的、比苦难更为巨大的“美好”,并用孩童的视角来强调这份美好,从而与文本外的现实社会形成鲜明的对照。正如荷尔德林的诗句“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这份“美好”、这份“安恬”、这份“寓言”式的生存状态正来自西海固民间生存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谢有顺说:“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这种值得珍重的人世……郭文斌为我们写出了一种值得珍重的人世。”谢有顺:《世界是人心的镜像——读郭文斌的〈吉祥如意〉》,李建军主编:《郭文斌论》,第186-188页,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

商业化、工业化大生产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利润”成了全世界角逐的焦点。然而,无论“利润”如何增长如何膨胀,都挽救不了人类日陷愈深的精神困境,信仰萎缩、激情缺失成了这个时代某些群体共有的病症。《吉祥如意》用孩童的视角写了作者对早年乡村生活的回忆,写了存在于西海固地域上的“生之美好”。这也是郭文斌的一个重大发现,回忆中的乡民与今天的人们追求的目标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今天的人们“采”的是具体而实在的艾,是纯物质的欲望,而记忆中的乡民所“采”的是氤氲于山顶的“吉祥如意”,物质的艾倒成了“采”的形式而已。今天的人们追求得过于实在过于具体过于狭隘,生活失去了应有的美感,人们在获取丰厚的物质之时陷入内心的空虚与虚无。《吉祥如意》告诉我们,我们需要的物质化的东西无需太多。当娘将端午的花馍馍分了又分放在孩子们的手上时,他们却舍不得吃,因为那一牙花馍馍已远远超越了馍馍本身的含义,其中有娘的辛劳、娘的祝福、娘的爱。

章仲锷先生在《短篇小说:回顾、现状与前瞻》中谈到三年一届的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奖时,认为题材的创新和创作手法的探索以及对现实生活的独到发现,依然是一些作家孜孜以求的目标。他认为《吉祥如意》正是郭文斌捕捉到了生活独特的“美”并体现出了独特的审美倾向,“这是一篇以优美隽永笔调描写乡村的优美隽永,净化着我们日益浮躁不安的心灵的作品”。章仲锷:《短篇小说:回顾、现状与前瞻》,《中国作家》2008年第12期。

《吉祥如意》《大年》《点灯时分》等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生活经验:美好就是一切的和谐,即大自然与自我的和谐共存,人与人的和谐共处,男女两性的和谐共生,人与自我的和谐共融。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好的、人世是美好的。当然,更多的是作家内心“故土”及生存的美好。

再次,郭文斌乡土小说呈现了西海固民间生存中的神圣感。

郭文斌不仅写出了以淡泊与平常心稀释和化解苦难的西海固民间生存,还写出了在贫穷苦旱中诗意的生存,同时,更写出了西海固民间生存中的神秘、神性与神圣。《点灯时分》中娘说麦秆是用来敬神的,要放在高处,不然就弄脏了。六月不明白麦秆怎么能敬神呢。娘说麦秆本身并不能敬神,但是一旦做了灯捻就能敬神了,于是六月就觉得这麦秆一下子神圣起来。这种从点滴开始的神圣萦绕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使得那惯常的生存神圣不可侵犯,使得生存中的那份美好持久而牢靠。生存之神圣正是郭文斌对西海固民间生存的深层理解:不欺物、不欺人、不欺心。

天地万物都有生命、有灵性,甚至带着神性。献月神前五月和六月洗了手脸,然后才往院子里抱炕桌,端灯盏。因为这炕桌灯盏不是给自己的,是用来献月神的。虽然不是宗教仪式,仅仅是生活中的一个小细节,但全家人都以信徒一样虔诚的心理在准备这个过程。献完月神,五月和六月给各个房里端灯盏,不仅每人一个,甚至牲畜、树木都有灯盏。当六月往梨树下放灯盏时,他看见树里走出来一个人从他手里接过了灯盏,六月心里升起了一种特别的温暖,觉得那不再是梨树,而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人们用平等的心去对待一切,从而获得一份感动,获得一份宁静。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欺物、不欺人、不欺心的同时认真而虔诚地生活,从而超脱也超越苦难,获得美好。那美好、那神性就在于点滴生活中,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因此人们从不忽略细节,他们相信神明,一切都是有“讲究”的。生活不是宗教,细节不是宗教教义,人们却信仰生活,尊重细节,付出着比宗教更虔诚的情愫去坚守那份“讲究”,并世代相承相续。郭文斌懂得故乡的生存,那是将每一个细节当作一个盛大庄重的仪式去完成的生存方式。因此,他笔下的乡民才得以安适、安恬地生存于西海固这片贫穷苦旱之地,并演绎出生存的神圣。

郭文斌具体面对的是西海固的民间生存,其写作的气质却远远超出了地域的界限,而是提供了一种普遍的生存范式。对待苦难的常态、从贫穷苦旱中获取更深厚的美好、带着神性的生存是郭文斌对于西海固民间生存的理解,也是其对美好人情人性的理解,更是其对于世界的理解。作品通过儿童性色彩的建构合情合理地实现了对苦难中美好的发现与塑造。

二、儿童性色彩的建构

20世纪末期,西海固一度被联合国定义为人类不能生存之地。在文学作品中,从张承志的《心灵史》开始,西海固大地无论在异域还是在本土作家笔下都是一片苦土、焦土,渴望水是西海固永远的情结。西海固作家笔下的悲剧基本上都是生存悲剧,很少有政治悲剧、社会悲剧、历史悲剧和性格悲剧,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现着人物与环境的不屈抗争。相形之下,郭文斌却恰恰在这个不毛之地中书写出了一种惊人的美好,当《吉祥如意》等作品亮相后,读者普遍表现出“被一种美震惊的样子”。

在乡土小说的书写中,“现代意义上的中国乡土小说经历了一个从萌生、繁盛、蜕变、断裂、复归到再度新变的复杂而曲折的递进过程”。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第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在这个过程中,对于乡土的书写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派系。一派是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写实派,另一派是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浪漫派。郭文斌的乡土小说创作也经历过一个漫长的摸索期,在《点灯时分》《大年》《吉祥如意》等篇章受到读者的好评之后,其创作转向对年节文化的描写,集中反映西海固民间生存中美好神圣的一面,在对其“安详”说逐步充实的过程中,郭文斌的乡土小说在“禅”意的基础上又多出了自觉的说教成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郭文斌的乡土小说主要是倾向于乡土浪漫一派的。李兴阳认为:“郭文斌乡土小说属于周(周作人)、废(废名)、沈(沈从文)、汪(汪曾祺)一路,有‘京派的韻味与色彩。郭文斌居住于繁华的城市,却把心灵之根留在乡村,他说:‘对我而言,西海固这个名字,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地理概念,他更是我心灵深处永远的温暖和怀想。”李兴阳:《安详的民俗人生与成长中的天问——郭文斌新世纪乡土小说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无论是从现实的角度讲,还是从西海固文学的表达传统角度来讲,郭文斌的乡土文学作品显然是特殊的一例。在他的作品中,多的是传统文化与文字的缠绵而非现实的艰难与文字的纠结;在他的创作中,多的是吉祥如意式的祥和而非贫穷苦旱式的激烈。为达到祥和的目的,作家回避了现实矛盾,有意以回忆的情感状态从孩童视角入手构筑诗意的叙事。这样的叙事气质与策略使得其作品中流露着一股浓郁的儿童性色彩。总体说来,这种儿童性色彩主要体现在作品中对童心、童趣和童语的呈现上。

首先,以童心看待世界。

在郭文斌的小说中,尤其是那些具有浓郁年节气氛的篇章中,常常采用孩童视角进行叙事。这样一种叙事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作家超越功利的审美追求与心境,而这样的追求与心境则出自作家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之中,存在于作家葆有的那份天真烂漫的童心之中。

郭文斌将安详平和的心态与未泯的童心结合起来书写着多情的乡土。当他带着这样的心态去触及故乡中的贫穷苦旱时,那份贫穷苦旱也变得温润了许多,苦难中的沉重、压抑与沉默被剥离出来,留下的是一种平和安宁的生活的常态。

当现实的苦难来得太过于沉重太过于压抑时,当成人世界带来无尽的苦恼和纷扰时,天真、纯洁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少时,儿童视角为现实的书写带来了清新和纯真,对苦难的表现方式也变得不那么金刚怒目、惨烈不堪。《点灯时分》中六月的感受呈现出儿童思维与想象世界的奇妙结合,“娘一样的月光”“怀着一个月亮”,这样的比喻与叙述也是只有未长大的孩子才有的思维与感受方式。从这样的文字中也可见得作家对世界的感知方式与其语言的诗性特质,他是怀着一颗如儿童般纯洁干净的心灵去回味故乡的明月的,他是持有诗性语言的言说能力的。

事实上,仅仅从明明、亮亮、五月、六月、腊月、正月、忙生、地生、白云、牧牧等一串富有诗意的名字中,读者即能获得许多关于郭文斌作品内容的信息。那些孩子,似乎是文明初始之时,刚刚诞生的,刚刚被命名的。童心是郭文斌创作中十分重要的一种写作姿态与心态。当那些诗意的名字被放置在具有浓郁民俗民间色彩的年节里时,氤氲于整个篇章中的便是一种散发着香气的美好。那些纯粹纯洁的孩子也是在这样一种传统的礼俗和习俗中完成了自己的成长仪式。

其次,以童趣化解苦难。

因为总是带着一颗童心看待世界,所以郭文斌小说中的细节与情节总是有独异之处,他总能以童心发现童趣,以童趣化解生存的苦难。正如白烨所说:“郭文斌常常采用童年视角,用孩子的眼光打量一切,用孩子的心灵感受一切,字里行间漫溢着一种清醇而温暖的童趣。可以说,他是在别人忽略不计的生活缝隙发现情趣和寻找诗意的。”白烨:《别致在童趣——简说郭文斌的短篇小说》,李建军主编:《郭文斌论》,第55页,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

童趣是构成郭文斌乡土小说儿童性色彩的一个重要方面。正是充溢于生活流程中的那些童趣在很大程度上消解着辛酸、无奈。在文本世界中,正是那些别致的童趣支撑着纯洁无瑕的童心。因为作家在创作的过程中采用了儿童视角这一独特的叙事角度,因此作品中自然随处都是发生在明明、亮亮、忙生、地生、五月、六月这些孩子之间的童年趣事。例如《大年》中明明和亮亮在院子里的互相追逐,这是一个再简单再朴素不过的游戏,没有玩具、没有游戏规则,甚至亮亮都不知道明明为什么要跑,自己为什么要追,但因为孩子的无目的性,使得这个游戏十分有趣,因为快乐,便互相追逐互相嬉戏。这样一个互相追逐互相嬉戏的游戏在《吉祥如意》中得到承续。从形式上讲,《大年》中是弟弟追哥哥,弟弟小,所以就漫无目的地去追哥哥,感觉很美好就追逐着。在《吉祥如意》中是姐姐五月追弟弟六月。“六月一邊跑一边说,养个母鸡能下蛋,找个干部能上县。但五月总是追不上六月。这连她自己都奇怪。平时,她可是一下就能把六月压到地上的。后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私心的。她就是不想追上。她只是喜欢那个追。”虽然五月还不能理解和体会爱情,但她朦朦胧胧的关于情感的认识在萌芽。作家用童年趣事的形式将一个少女初始萌生的懵懂的内心世界细腻别致地表达了出来。即使在祖父的葬礼上,孩子们没有眼泪,没有生死离别的深刻忧伤,有的只是对热闹的寻觅,对于爷爷的死怀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失落而已。西海固生活中的贫穷、沉重被童趣化解,文本世界中弥漫着儿童性的美好与纯真。

再次,以童语观照心灵。

除去在童心童趣,郭文斌作品中俯拾即是的是那些儿童式的语言。它们诙谐幽默,却不是成人世界里那种在理性思考之后的嘲讽或辛酸。这些孩子的话语正是他们天真无邪的童心的一种反映。在文本中,作家正是通过这些孩子的话语去反观成人世界的。

在郭文斌的乡土小说中,孩子的话语大多是在对话中来显现出儿童性色彩的。这样一种儿童的话语方式,在郭文斌那些以儿童视角叙事的作品中,首先起到的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其次,也是作家的一种叙事技巧。例如在《点灯时分》中,六月一直缠着娘追问,问到后来,娘就引出奶奶常说的一句话“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为了引述出这段富含人生哲理的话语,作家在故事情节设置上让六月没完没了地去追问。还有一些连父亲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作家便将其留给读者一道去思考。

当然,在一篇童年视角的小说里,必然要用儿童的口吻讲故事,并伴以儿童的话语。郭文斌的乡土小说中,在让具体的人物形象用儿童的思维方式去说话行事的同时,还将这些儿童的话语与民间叙事形式、民间叙事本身相结合,呈现一种人类最朴素最原初的叙事方式。这就是郭文斌“童语”的深刻之处。例如,在《开花的牙》中,牧牧和忙生之间的对话。那种回环往复、互问互答或者自问自答的叙事方式,是西海固民间叙事的重要讲述方式之一。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形式中,包含着人类认识自我的愿望,也是西海固以民间讲述的艺术形式保存下来的人类儿童期的话语形式之一。郭文斌将文本中具体儿童形象的语言跟人类童年期的语言形式以及童年期人们认识自我的愿望用一段儿童对话加以呈现,使得文本中的儿童话语不仅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起到了积极作用,更让这样一段话语成为人类生命创造形式的寓言与童话。

另外,作家在使用儿童话语的时候,还将一些民间儿歌直接引入作品。“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地跑/坐下一板凳/站下一大阵”“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这儿吉祥/那儿吉祥/处处都吉祥……”在这些儿歌中,更直接地呈现了西海固民间生存中人们对于吉祥如意生活的追求。

三、儿童性色彩的成因

有人质疑郭文斌作品中的“吉祥如意”背离了西海固的真实现状,就此我们更应当仔细分析郭文斌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去表现那贫穷苦旱的故乡生活。笔者认为郭文斌乡土小说之所以写得如诗如画,与作家的早期经验、创作个性以及在写作过程中所采用的童年视角和其回忆中乡村的封闭性等因素密切相关。

第一,叙事上儿童视角的采用。

郭文斌一系列引起文坛关注的年节文化小说如《大年》《三年》《吉祥如意》《点灯时分》《中秋》《寒衣》等作品,均从儿童的视角出发,去探寻存在于生活中被年节集中放大的乡风民俗。

用孩童的视角看待世界时,一切都变得十分美好。比如《开花的牙》中的牧牧,家里死人应该是个悲痛的事,可是年幼的牧牧还没有被成人世界的情感逻辑完全控制,他并不十分懂得死人对于亲人是件悲痛的事,甚至不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来来往往带着怪异表情的人们,是奇奇怪怪的杀鸡端献瓜瓜的仪式,从儿童的天性出发,他认为这是件好玩的事情,是一场游戏。孩子的眼睛里热闹是第一位的。这样的情感体验完全异于成人的情感体验。武淑莲《回望童年——郭文斌短篇小说〈开花的牙〉的独特视角及“童年理念”》一文认为作家通过该故事梳理了一种让人深思的“童年理念”,即“将儿童看作是独立于成人的个体,让儿童享有与其身心发展相适应的童年生活,并为以后发展奠定了基础”。武淑莲:《心灵探寻与乡土诗意》,第201页,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对于孩子而言,生死处于混沌状态,他们甚至在亲人离去的场面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欢乐,贫穷与苦难此刻成为一种混沌状态。

在叙事上采用儿童视角,使得郭文斌的作品充满了浓烈的孩童气息,在孩子的思维与感受里,更容易看到的是生活中美好的成分,甚至是异于成人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第二,成长之累和城市生活之累的对照。

在散文《忧伤的驿站》中,郭文斌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想起节日,心就被忧伤浸透。而年尤甚。欢乐,如一颗杏子,被跟在童年之后的成熟一棍子打落了。”成长之累几乎是每个人必经的心理历程,只是成长本身所带来的伤痕在某些人那里深一些,尤其是在那些心性敏感纤弱的人那里。成长所带来的倦意与恍惚是巨大的,沉沉地压在作家心头。为排遣这巨大的负累,他将注意力转移至回忆里。而回忆中最遥远最美好的莫过于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是生活细节将那些童年的欢乐固定成永恒的记忆。作家将这种成长的隐痛明确地书写在散文《子在川上曰》一文中。

与此同时,郭文斌还承受着从乡村生活进入城市生活的心理之累。城市的物质文明程度远远高于乡村,跳出农门过上轻松富裕的城市生活是西海固父辈们对子辈们最大的期望和最美好的祝福。然而,生活方式的转变是容易的,斩不断的是情感的纽带。童年时代在乡村生活的经历影响着像郭文斌这样“跳出农门”的每一个人。从早期精神分析学的角度讲,人的早期经验,决定人的性情与言行举止,会影响人的一生,或者,从根本上说,郭文斌的文化之根是深植于农耕文明中的。离开乡土,意味着失去了出发地,意味着失去了根本,成为一个悬浮者。

尽管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西海固都代表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难生活。但作为一种早期生存经验,乡村的苦难被记忆剥离了许多,只有那些无忧无虑的烂漫记忆留存了下来。故乡正如精神母亲,无论如何落后贫瘠,对于孩子而言她就是血浓于水的母亲。因此,当郭文斌站在热闹的城市之中时,常会生出“迷失之感”,甚至“索性站在阳台上,面向老家”,这时“身心一下子踏实下来”。面向老家的方向回忆沉思良久之后,作家有所顿悟,城市的生活早已打破内心的宁静,当生命搁浅在喧嚣的城市生活之中的时候,便是“离开生命的朴真太远了,离开那盏泊在宁静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灯太远了,离开那个最真实的‘在太远了”。这种远离乡村生活的失落感常常在作家心头泛起波澜。

第三,作家的个性因素。

作家多是心性敏感纤弱的一类人。唯其如此,才具有更强的洞察力,才能比一般人感受得彻底、深刻。其次,才是他们对语言的独特把握能力。纵观郭文斌的创作,留给读者的是一个心思细敏的形象,尤其在他的散文里。例如《一片荞地》里,将母亲生病去世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細微的情景做了无比细腻的描摹,一方面表达了作为儿子在失去母亲时的悲痛,另一方面也刻画出了情感纤弱的儿子形象。面对亲情、爱情这样的人间至情时,每个人不免会柔情万种。而郭文斌的敏感心性还在于面对那些再平凡普通不过的瞬间所生出的心灵震颤。

在敏感的心性中,郭文斌又是一个对美有执着追求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几乎不表达恶俗。这是作家个性的一种直接反映。很难在郭文斌的作品中找出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拒绝恶俗,呈现美好,平和安宁的个性气质决定了他的拒绝与他的呈现。在文学与生存之间很难用一个符号去诠释它们的关系。作家们会因个性的不同,审美追求的不同,用不同的文学手段去表现或者再现生存。郭文斌的作品无疑是带着浓郁浪漫气息的,表达着他的社会理想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短篇《水随天去》引起了文学界关于知识分子在当下生存中的矛盾与隐遁的争鸣。郭文斌探讨了知识分子在当下这个喧嚣的时代中的价值失衡感。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代言人“父亲”最终消失了,不知去向。这样的结局是郭文斌表达自我心声的一个侧面,更有对自我生命感受的释放。在无处可去时,童心童性可谓是一剂良药。

第四,回忆中故乡的封闭性。

在郭文斌那些诗意气息浓厚的小说中,尤其是其采用儿童视角进行叙事的篇章中,西海固的生活是一个十分封闭的自足体。明明、亮亮、五月、六月几乎看不见城市文明,在他们生活的世界里,最远的地方是上街。比如《吉祥如意》中五月和六月上街去买花绳,但那个街也是离村落不远的乡上,依旧是在乡村世界里穿行。至于城市文明,在这些孩子的世界几乎是不存在的。因此,贫穷苦旱只有在与城市文明的对比中才得以凸显。

比如在小说《呼吸》中,水水在昏迷中做了个梦,梦见天降大雨。雨水对于西海固的人们来说仅仅是个梦。当水水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她看见了药瓶里清澈的液体。郭富水告诉水水说那是城里人每天都喝的清水,水水便疑问为什么他们不搬到城里去。对于水水而言,唯一的与城市发生的关系就在那瓶液体里,城市其余的部分依旧是个朦胧神奇的影子。郭富水告诉水水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到城里去,这不单是文本里的情节,也是来自西海固民间生存中的情节。孩子们上学的直接目的就是跳出农门,走向城里。而对于那些没有被城市文明冲击的孩子而言,贫穷苦旱完全是一种生活的常态,没有必要惊诧,更没有必要抱怨。在本来如此的环境中成长,人们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去寻求生活的安详和谐。因为封闭,没有对比,亦无所谓好坏,人们暂时享有了一份心灵的安宁。

第五,作家早期的乡村生存经验。

虽然小说是虚构文体,但叙述者无论如何都带有真实作者的烙印,反观,真实作者的部分侧影总倒映在叙述者身上。郭文斌虽然生在贫瘠落后的西海固,和每一个西海固的孩子一样经历过贫穷苦难。但在郭文斌童年的生活里,他也如每个西海固孩子一样,感受更深的不是贫穷苦旱,而是父母亲人的爱以及氤氲于生活之中的那份美好。

在小说《大年》里,那个为了孩子可以做任何牺牲的“母亲”的形象在作品中被凸显得可亲可敬,这样的伟大母亲在西海固大地上却也是平凡普通的一个。是她们朴素而伟大的忍让、牺牲令孩子懂得了生活中最可宝贵的东西,是母爱让生活在贫穷苦旱中的孩子拥有了温柔、温润的内心,有了可信赖的依偎。另外,从小说中那个传统文化代言人身份的“父亲”给村人写对联,让孩子给其他亲房、村人送馒头、梨等各种食物的情节看,作品中以作家童年记忆为原型的孩子在其生活中处于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优越状态,也会带给年幼的孩子一种优越感。在封闭的乡村中,在未成熟的认知中,这种优越感奠定了回忆中乡村美好的情感基础。

综上所述,郭文斌作品中呈现出了西海固独特的一面——吉祥如意,它是温柔、温润、温馨的。郭文斌将西海固文学中对苦难自然生存环境的书写转移和提升到了一种祥和的文化生存层面,完成这种转移与提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儿童性色彩的赋予与建构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作者简介】马晓雁,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猜你喜欢
吉祥如意西海固乡土
教师作品选登
吉祥如意
善用乡土历史资源 提高史料实证素养
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卷
乡土分外妖娆
宁夏西海固地区回族与汉族的中医体质分析
关于西海固 我们一直了解得太少
行走在西海固的太阳
最后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