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薛逢诗歌艺术风貌初探

2021-11-24 10:48沈文凡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沈文凡,孙 越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5)

晚唐诗坛,风貌纷纭,贾岛一脉清奇僻苦,温李一脉绮靡秾丽,又如皮陆之峭刻矫激,表圣之清寒淡素等。薛逢及第前,历不可考,今存诗歌多作于武宗朝释褐后,故受晚唐诗坛影响颇深。概括而言,薛逢诗歌中喋喋之肺腑,娓娓之藻棁,概属温李一派。温李诗作中“那种结合自身怀抱未展、遭遇不偶所抒发的对国家命运和时代的悲感”[1]及其瑰丽词语与秾艳诗境,是薛逢与温李一脉的共性所在。然除共性之外,亦有殊异。薛逢诗作“声多宣朗”[2],中时有开阖排荡、恢弘远阔之句,鲜见于晚唐,今人评之“嗣响盛唐”[3],“可追盛、中诸名家”[4]。薛逢诗歌艺术风貌,细论如下。

一、情韵上的明健激切

古之论诗,多贵唐,唐诗之中,又多贵远淡平直。“大约于全唐之作取其温柔,不取其怒张;取其敦厚,不取其佻薄。”[5]然晚唐时政局飘摇,民生凋敝,以致诗境愈狭,诗格愈卑,文士诗人或哀以思,淡泊避世,则“气丧而语偷”[6];或怨以怒,哀愤悲慨,则“声烦而调急”[6]3247,可知盛唐之温厚醖藉不复。在此种背景之下,薛逢诗作在情韵上不同于晚唐的萧索疏落,体现出明健(1)“明健”即“明朗刚健”。激切的特点。

薛逢虽“出于场屋”[7],然举高第。“逢天资本高,学力亦赡,故不甚苦思,而自有豪逸之态,第长短皆率然而成”[8],“殊有写才,不虚峻拔之目”[9]。诗中词句常明朗放逸,如宕云外,如“便拟寻溪弄花去,洞天谁更待刘郎”[10]6331-6332,“今日路傍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10]6329,“脱却朝衣便东去,青云不及白云高”[10]6337,“欢留白日千钟酒,调入青云一曲歌”[10]6333,自有一种天才率然之姿。

诗人对自然景物的选择与描绘,亦是个人心迹的展露。薛逢绘山水田园之景,多清新明朗、新鲜可爱,如《五峰隐者》:

烟霞壁立水溶溶,路转崖回旦暮中。

高斋既许陪云宿,晚稻何妨为客舂。

今日见君嘉遁处,悔将名利役疏慵。[10]6325

首联以烟霞壁立两个意象连缀,形容山势之高峭,即有山势而后言水,凡多言水势之湍急磅礴。然诗人以“溶溶”言水,虽于陡峭山涧之间,但水连绵柔静,似缎如雾,出于云霞之下,又重落云霞之间。水软山温,给人以静谧幽然之感。诗人流连于此种山水风味,山转崖回,白日将尽,仍全然不觉苦辛。颔联用拟人的手法描写山间动物,鸂鶒畏人,悄隐于月亮在水面上的倒影之中;山羊游戏,互相投石却不料将石挂于岩松之上,只好悻悻作罢。皆生动有趣,亲切可感,诗人将静谧与野趣、幽然与生动相互结合,历历落落,自然流畅,疏朗明亮。又如写田园者,“林峦当户茑萝暗,桑柘绕村姜芋肥”[10]6332,树林茂密,树荫如盖,以致将攀树而生的茑萝罩于林影之中,于光影的明暗细微之处得见幽静。诗人又选取“桑柘”与“姜芋”两个十分富有农家生活气息的意象,不直言土地肥沃,但言农植倍茁,写出一片生机盎然、淳朴自然的田园景象。此上下二句虽皆言景,然取意象不同,其中所包含的情韵亦不同,在此种幽静与盎然的跌宕之中,可见其清切流利。

《唐音统签》载:“(薛陶臣)长歌似学白氏。”[9]6888白居易与薛逢皆有“浅俗”一面,苏轼曾言“元轻白俗”[11](《祭柳子玉文》),又如《山樵暇语》载:“李西涯谓乐天赋诗,用老妪解,遂失之粗俗”[6]3247,《沧浪诗话》载:“薛逢最浅俗”[12],今人评薛逢亦言“其浅近者亦婉切真挚”[4]347。故笔者认为,乐天之“清浅”与薛逢之“明朗”有可共通之处。清浅明朗,摹以实景,则如山涧溪水、月下泉眼,清可瞰底,浅可走兽。畅则“清”,俗则“浅”,此种情韵风貌体现在诗句中,清即诗句之流宕恣肆,浅即字词之浅近可解,故流利畅达则清朗明快,通俗浅近则妥帖亲切。

薛逢诗歌之“清”,体现在字词诗句的流利紧凑。律诗中,如出句与对句上下相承,虽为二句,实表一意,称“流水对”,以形容诗笔紧凑流利,行如流水。薛逢诗中亦常用流水对,体现出声姿疏朗、清越流畅的情韵风貌。如:

一自犬戎生蓟北,便从征战老汾阳。[10]6324

高斋既许陪云宿,晚稻何妨为客舂。[10]6325

不愁故国归无日,却恨浮名苦有涯。[10]6328

未学苏秦荣佩印,却思平子赋归田。[10]6329

须知金印朝天客,同是沙堤避路人。[10]6331

“浅”则多体现在薛逢古体歌行之作中,即胡氏所言“似学白氏”者。薛逢歌行对乐天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用语的通俗浅切和叙事成分的增加,此二者更加明显地体现出其薛逢古风浅近疏朗的情韵风貌。首先,薛逢古体中多使用日常意象和浅俗字句。日常意象如《老去也》一篇中“匣”“镜”“髭”“朝巾”“蒜”“酒盏”等,《追昔行》中“漏”“枕”“杖”等。这些日常意象的使用,使得诗歌内容更加通俗,从而更加可解可感。浅俗字句则体现为歌行中常常出现人物的口语化,薛逢歌行均为“新式古风”[13],常以仄韵起,平仄韵递用,四句一换韵,但在涉及诗中人物语言时,则不择韵,保留人物的口语化特点,如“向予吁嗟还独语,曾与君家邻舍住。当时妾嫁与征人,几向墙头诮夫主”[10]6320,“住”为去声七遇,“主”为上声七麌,不属同韵。值得注意的是,此四句虽不同韵,然均属仄韵,于浅近之中亦可见其严整。

其次,薛逢古体诗中多含有叙事成分,此类诗往往以时间为单线,直叙诗人所见所闻的事件内容,如“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擢影干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10]6322;又或作回忆语,插叙他事,然虽拆为二事,意为一脉。如“少年曾读古人书,本期独善安有馀。虽盖长安一片瓦,未遑卒岁容宁居。前年依亚成都府,月请俸缗六十五……”[10]6319,“曾窥帝里东邻女,自比桃花镜中许……前年因出长安陌,见一女人头雪白。日中扶杖憩树荫,仿佛形容认相识”[10]6320。此外,叙事者好虚构。薛逢歌行,常不直陈己意,而言他人事,以讲述者或旁白的身份将诗歌构画为一个完整的故事,通过对诗中人物命运的描写,抒己之情思意绪。如《邻相反行》,以东西二家相争辩的方式,描述了“养志与荣名”[10]6321的西家和“躬耕早暮及所亲”[10]6321的东家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选择,结尾又转回诗人口吻,“为报西家知不知,何须谩笑东家儿。生前不得供甘滑,殁后扬名徒尔为”[10]6321,抒发出诗人的隐仕之思。《邻相反行》此一诗题,就如同章回体小说的标题一般,实则囊括了“东家西家两相诮,西儿笑东东又笑”[10]6321这一全诗主要内容,实为诗人着意。可见,此种歌行之中的叙事成分,正是“雅正”与“通俗”,“文人”与“市井”相互影响、相互交融的产物。

晚唐世暗,顺遂者鲜,而坎壈者不乏。薛逢虽屡次遭贬,谪居他乡,远于京都,然气骨未衰,寸心不改,在其诗作中体现出刚健挺劲,如有金石之节的情韵风貌。如“暗数七旬能几何,不觉中肠热如火”[10]6320,“出师表上留遗恳,犹自千年激壮夫”[10]6331,“但教清浅源流在,天路朝宗会有期”[10]6334,字字句句,皆为儒者赤心,虽经磨砺亦未有所衰颓。

除个人际遇外,时代的盛衰也对文学创作有着深远影响。晚唐时边境战频,国运没落,故晚唐时期的边塞诗歌多萧颓凄凉、深沉含蓄,如“今日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14],“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15]。薛逢曾随崔铉镇河中,又入西蜀,“军机旦暮促前程”[10]6330,故对边镇战事有切身体会,诗中多使用军事意象,如“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营玉帐寒”[10]6329,以“霜”“硬”“月”“玉帐”“寒”,描绘出冷峭肃杀的边塞军营景象,许学夷评此诗:“意态轩举”[2]6245,沈德潜评:“犹有盛唐人气息”[16]。亦常描绘、赞咏将军人物,可感其刚健风骨。如“黑眉玄发尚依然,紫绶金章五十年。三入凤池操国柄,八分龙节付兵权”[10]6326,“大封茅土镇褒中,醉出都门杀气雄。陌上晚花迎虎节,马前新月学弯弓”[10]6333,所诗将军,其姿凛凛。且诗人能将自身遭遇与家国悲境相连结,不弃尧舜之愿,痛陈报国之志。如《醉中闻甘州》:

老听笙歌亦解愁,醉中因遣合甘州。

行追赤岭千山外,坐想黄河一曲流。

日暮岂堪征妇怨,路傍能结旅人愁。

左绵刺史心先死,泪满朱弦催白头。[10]6329

诗人身在绵州,然思远千里,感于甘州战事。颔联以“行追”不得,而委身“坐想”,实为知不可为亦不愿改其志,音节响健,“声气亦胜”[2]6344。又常讽朝中官宦面对此种争战局面仍无所作为,如“岂知万里黄云戍,血迸金疮卧铁衣”[10]6326,“平原踏尽无禽出,竟日翻身望碧霄”[10]6334,皆是其刚健情韵之体现。

除明健外,薛逢诗中还有激切的情韵风貌。“激切”一词在各代诗文中,一则“激”常与“朗”“清”并举。如马融以“激朗清厉”形容长笛之乐声,善注:“激切明朗,清而能历”[17],又如子安以“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17]867,形容啸声之清亮激越。二则士扶膺自伤,怨愤颇深,则言多激切,如枚乘曾谏吴王,“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苏林注:“臣改计取福,正在今日,言其激切甚急”[18],又如李商隐言“危苦激切,悲忧酸伤”[19]。可见,激切实为诗人情感之充沛、诗笔之酣饱。故在薛逢诗中体现为两个方面:感激与怨怼。

感动激发,表现为对事业功名的追求、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薛逢诗中,常有此种汲汲进取之思。求援引者如“陪臣自讶迷津久,愿识方舟济巨川”[10]6332,“平津万一言卑散,莫忘高松寄女萝”[10]6333,“公车未结王生袜,客路虚弹贡禹冠”[10]6325。且不仅仅限于自身,又有为天下贤士致词,如“莫令歧路频攀折,渐拟垂阴到画堂”[10]6323,“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10]6323。在追求仕进的同时,诗人还怀抱着一份忠臣之心,热切地歌颂太平盛景,渴望报国明志,如“满塞旌旗镇上游,各分天子一方忧。无因得见歌舒翰,可惜西山十八州”[10]6334,“欲识真心报天子,满旗全是发生风”[10]6333,皆在殷切地表达平生所愿。

然愿不得,则生怨怼。晚唐诗境,不如盛唐一般恢弘阔大,故怨怼之句,全无李白诗中“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20]一般的磅礴之感,多表现为深沉的哀痛与无奈。薛逢诗中多有“哭”“泪”等意象,为悲愤之语,如“胸中愤气文难遣,强指丰碑哭武侯”[10]6330,“残妆满面泪阑干,几许幽情欲话难”[10]6325。又多用“笑”,且多做“自笑”,为牢骚自嘲之语,“长笑李斯称溷鼠,每多庄叟喻牺牛”[10]6326-5327,“自笑无成今老大,送君垂泪郭门前”[10]6329,“茂陵自笑犹多病,空有书斋在翠微”[10]6336。又常见“白发”“衰齿”等年迈体弱之意象,为叹老嗟卑的苦痛之语,如“朱绂惭衰齿,红妆惨别筵”[10]6323,“不辞醉伴诸年少,羞对红妆白发生”[10]6330,“惆怅人生不满百,一事无成头雪白”[10]6320。

值得注意的是,薛逢怨怼之作,虽多悲语,却全无哀怨凄切的消沉软弱之感,更多地表达出对建功立业、报国明志的强烈渴望,以及时光倏忽却士不得遇的痛惜与哀叹。如《长安夜雨》:

滞雨通宵又彻明,百忧如草雨中生。

心关桂玉天难晓,运落风波梦亦惊。

压树早鸦飞不散,到窗寒鼓湿无声。

当年志气俱消尽,白发新添四五茎。[10]6326

若真的志气消尽,又怎会彻夜想眠而不得,入睡又复醒?正是因为“志气未尽”“心关桂玉”却已人入薄寒,才“百忧如草”“白发新添”。国之未报而身已先衰,愁中添愁,悲中更悲。可见,或感激而起、蹈厉奋发,或浮湛连蹇、哀绝苦痛,皆是薛逢诗作中情韵激切的体现。

二、语言上的秾丽雕琢

字句绮丽是晚唐诗坛的一个重要特征。一方面,时代的黑暗与没落致使文人士子求仕不得,故多寄情于狎妓冶游,晚唐诗歌便逐渐向齐梁时的男女情爱、闺阁怨情等艳情题材回归,诗歌语言亦愈趋华丽;另一方面,种种时代的哀感又通过精饰华美的语言风格展现出来,形成一种“朗丽以哀志”“靡妙以伤情”[21]的艺术效果。如李商隐“蜡烛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10]6163,温庭筠“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22],皆字雕句琢,语密情浓,是即“温飞卿如七珍九宝,自非常有,归之富丽才华。李商隐如八琏四蝴,虽不适用,要亦瑰丽迈奇古”[23]。薛逢身于晚唐,字句亦常重于雕琢,《吴礼部诗话》载:“薛大拙(2)此处应为薛太拙。高自位置……至其妙处,纤秾间作,亦不可诬也。陈雍二陶、薛逢崔涂之流,皆慕为组丽。”[24]“纤秾”一词,《诗品》解为“采采春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25],是对生机勃勃的灿烂春色的描绘。亦有后者认为“纤”与“秾”应分开解读,而其中又有侧重与统一。如《诗品臆说》载:“纤,细微;秾,秾郁;细微,意到;秾郁,辞到”[26],即诗意要盎然、流利,而辞句要浓艳、组丽。前述薛大拙“纤秾间作”,而薛逢之流“慕为组丽”,概是侧重于其辞句“秾郁”一面。今存薛太拙诗作,秾密组丽者如“魏帝当时铜雀台,黄花深映棘丛开”[22]6514,“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台弄化生”[22]6520,用“铜雀台”“黄花”“芙蓉殿”“银盘”等意象,诗境华美,设色浓密,使观者如登旧殿之上,如临仪仗之下。薛逢诗亦常细思斟酌,字句皆丽,色调浓艳,后有评者言薛逢“语多秾丽,亦有渐入纤巧者”[2]6244,“有华贵之气”[4]347,“辞最华赡”[27]。

薛逢诗歌语言的秾丽雕琢,首先体现在诗境的华丽富赡和词句的错彩镂金。绮丽者,则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25]61,薛逢诗作中常有描绘宫廷、宴会之作,多铺排藻饰、浓墨夸绘以详言场面之隆,如“灯火荧煌醉客豪,卷帘罗绮艳仙桃”[10]6326,“宝马占堤朝阙去,香车争路进名来”[10]6330。在对整体场面的描写之中,又多着眼于细微之处,如“龙盘藻井喷红艳,兽坐金床吐碧烟”[10]6326,龙盘、兽坐,皆为描绘图纹样貌,栩栩如生如可喷焰吐烟,更可见得宫殿之精致富丽。“助照萤随舫,添盘笋迸厨”[10]6322,前句言船上灯光之盛,惹萤相随;后句言主客满座之众,致笋迸厨。“萤”和“笋”虽为两个微小意象,却道尽宴会上觥筹交错的鼎沸之状。除现实图景外,薛逢亦常以想象的诗笔描绘出奇幻飘渺的神仙世界,如“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际金人捧露盘”[10]6324,“云外笙歌岐薛醉,月中台榭后妃眠”[10]6326。于是,在此种雕梁画栋、阆苑琼楼的诗境之中,诗人多采用精美非常、珍若麟角的宫室或仙界的意象,如“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10]6323,“星驻冕旒三殿晓,云翻珠翠六宫来”[10]6330,“绛节几时还入梦,碧桃何处更骖鸾”[10]6324。又常用表示质地的字词,在描绘器物之精美的同时形成强烈的颜色对比,如“邠王玉笛三更咽,虢国金车十里香”[10]6324,“天临玉几班初合,日照金鸡仗欲回”[10]6330。此类意象往往连缀而出,给人以浓烈以致目不暇接的视觉效果,如“孔雀扇分香案出,衮龙衣动册函来”[10]6330,“城头旭日照阑干,城下降戎彩仗攒”[10]6328。这些美丽的辞藻语汇,构成了诗人特殊的意象群体,从而形成其缀玉连珠般的语言特点。

薛逢诗歌设色浓艳,如“紫陌”“朱阑”“紫府”“碧霄”“红树”“碧流”等。诗人善于进行色彩的搭配,在色调的和谐之中描绘诗歌图景,如“舞鹤洲中翻白浪,掬金滩上折黄花”[10]6328,因“白浪”翻涌如同鸟羽之洁白故言“舞鹤”,因“黄花”色彩鲜艳而引人折腰捡拾故言“掬金”,皆生动形象。“白”与“黄”,则共同描绘出一幅天朗气清、秋色宜人的九九重阳图景。又如“岂知万里黄云戍,血迸金疮卧铁衣”[10]6326,在一片边塞大漠的风沙之中,“血”“金疮”“铁衣”三个意象连缀而出,“血”“金”“铁”均为色彩意象,可使人联想到血之红艳、刀剑之寒光、铁衣之硬冷,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描绘出一幅白草黄沙、血染铁衣的边塞图景。薛逢亦长于借色彩描绘情感意绪,融情于色。如“白鸟带将林外雪,绿荷枯尽渚中莲”[10]6327,以“白鸟”“雪”“绿荷”“莲”,营造出清幽冷寂的意境,抒发出诗人“荣华不肯人间住,须读庄生第一篇”[10]6327的无奈隐仕之思。亦有艳景哀情,两相对照,以浓墨重彩绘愁苦悲痛,如《夜宴观妓》:

纤腰怕束金蝉断,鬓发宜簪白燕高。

愁傍翠蛾深八字,笑回丹脸利双刀。

无因得荐阳台梦,愿拂馀香到缊袍。[10]6326

全诗以宴会之景起篇,诗中辉煌的灯火,鲜艳的罗绮,跳舞女妓的纤腰皓齿、翠蛾丹脸,实则是为了抒发“无因得荐阳台梦”的哀愁与苦闷。又如“单床冷席他乡梦,紫榝黄花故国秋”[10]6328,“单”“冷”皆是诗人绪颓意衰心理体现,却以“紫”“黄”这样的暖色调对之,浓彩哀情,其悲更甚。

其次,薛逢对诗歌字句的雕琢,也可反映在诗歌形制上。诗歌结构的规整、对仗的精巧,亦为诗人着意,“盛唐主辞情,中唐主辞意,晚唐主辞律”[28]。诗多吟唱,故重声韵,钱钟书在论及毛诗时,曾引郑玄《诗谱序》,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29]意即言此。薛逢今存诗,古今皆有,然无论古近诸体,都有体例规整、制式整齐的特点。近体诗中,薛逢长于七律,今存诗中七律五十九首,首句皆入韵,其中多为本韵,只一首《六街尘》孤雁出群,用一东、二冬邻韵。所作五律,除一首《席上酬东川严中丞席上叙旧见赠》外,首句亦皆入韵。古体诗多七言少杂言,皆为“依照律诗的格律”所做的“新式古风”[13]351,四句换韵,平仄韵递用。除《观竞渡》(一作刘禹锡诗,一作张建封诗)外,均以仄韵促起,以平韵缓收。

诗工于对,若不对,则只可称为吼文。薛逢诗歌对仗工稳,字字皆对者如:

风茅向暖抽书带,露竹迎风舞钓丝。[10]6324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10]6323

三入凤池操国柄,八分龙节付兵权。[10]6326

起初张家人并不看好这段姻缘,照顾张允和的保姆拿着这一对新人的八字去算命,算命先生称,这对夫妻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南邻送女初鸣珮,北里迎妻已梦兰。[10]6325

陌上管弦清似语,草头弓马疾如飞。[10]6326

律诗首句,多不做对仗。薛逢律诗中首句多句中自对,另一句不对。这种方式往往字数不等,形式错综而意义极工。如“南村晴雪北村梅,树里茅檐晓尽开”[10]6331“殿前松柏晦苍苍,杏绕仙坛水绕廊”[10]6331“桑柘林枯荞麦干,欲分离袂百忧攒”[10]6332。亦有既相对又自对者,如:

萦砌乍飞还乍舞,扑池如雪又如霜。[10]6323

(「乍飞」与「乍舞」对,「如雪」与「如霜」对。)

孔雀扇分香案出,衮龙衣动册函来。[10]6330

(「孔雀扇分」与「香案出」对,「衮龙衣动」与「册函来」对。)

狂花野草途中恨,春月秋风剑外情。[10]6330

(「狂花」与「野草」对,「春月」与「秋风」对。)

闲听别鸟啼红树,醉看归僧棹碧流。[10]6331

(「别鸟」与「红树」对,「归僧」与「碧流」对)

薛逢诗歌琢句绮绣、音合律协,亦体现在常用叠字相对,又名连珠对,意取“如珠玑闪光”[30]:

日日冒烟尘,忽忽禁火辰。[10]6323

穷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华。[10]6323

曈曈初日照楼台,漠漠祥云雉扇开。[10]6330

万里音书何寂寂,百年生计甚悠悠。[10]6328

律诗“对不属则平枯,太属则板弱,二联之中,必使极精切而极浑成,极工密而极古雅,极整严而极流动,乃为上则”[28]5464。晚唐诗多刻意求工,堆砌雕琢,然意境纤卑,故常有“板弱”之弊,句多“合掌”之病,即“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31]。薛逢诗亦如此。如“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10]6327,“夜雨暗江渔火出,夕阳沈浦雁花收”[10]6331,“满壁存亡俱是梦,百年荣辱尽堪愁”[10]6330,“旦暮”即“春秋”,“暗”即“沉”,“江”即“浦”,“俱”即“尽”,均有合掌之迹。盛唐诗多不重于雕琢,贵乎天真自然、平直坦易,而中有排阔开阖、跌宕流利之姿。晚唐诗镂玉雕琼,然诗境僻苦,诗思艰涩,往往“尚对切,然气韵甚衰”[24]1140,由此亦可窥一斑。

三、意境上的远阔雄浑

晚唐之诗,格卑体弱,多衰世之音。然其中“亦有一种高远之句,不让初盛唐,而气韵幽寒,骨响崎嵌”[9]7355。如吟早雁哀散,猿啼洞庭,满溢迟暮之感,凄婉摇曳,后亦有妥帖深厚如杜牧“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10]5972,阔大遒劲如“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22]6430,可见晚唐之气韵犹存。薛逢诗中亦常凄清而雄壮,婉曲而浑厚,具有远阔(3)“远阔”即“邈远阔大”。雄浑的意境风貌。

薛逢诗之远阔,体现在其诗句之中时间的邈远和空间的阔大。诗人常有对时如流水,逝不可追的感叹,如“二十年前事尽空,半随波浪半随风”[10]6329,“年光同过隙,人事且随流”[10]6322。薛逢晚年居于长安,年老衰颓,往日青紫余今悲痛,万物在其诗句之中,均沾染上寂寥萧索之情思,如《六街尘》:

六街尘起鼓咚咚,马足车轮在处通。

百役并驱衣食内,四民长走路歧中。

年光与物随流水,世事如花落晓风。

名利到身无了日,不知今古旋成空。[10]6327

六街鼓起,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一番景象在诗人眼中不过是衣食所驱的功利之行。颈联用“流水”“落花”喻时间倏忽,世事无常。流水是表现时间的常用意象,水与时间均匆匆不可淹留,于是在文学创作中作者常常于流水滔滔之中观照自身,使得流水实际承载了远远超乎意象本身的深厚内涵。而落花堕于枝头,一方面暗喻往日不再,不可复现;另一方面则言花虽年年盛而光景殊异,是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32]的悲慨。而“年光”“世事”与“流水”“落花”的连用,将时间的连绵悠长之感推导向人生的哀痛与无奈,更显沉痛衰颓。薛逢对于时间的流逝,常表现出悲伤哀痛、黯然无奈的情思意绪,如“青春枉向镜中老,白发虚从愁里生”[10]6320,“当年志气俱消尽,白发新添四五茎”[10]6326,“昔记披云日,今逾二十年。声名俱是梦,恩旧半归泉”[10]6323,“岁月伤风迈,疮痍念苦辛”[10]6323,“穷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华”[10]6323,语皆哀颓悲戚。

除喻以流水落花外,季节的流转变化也能带给诗人们时光倏忽之感,古今诗文中往往多有“悲春”“伤秋”之情愫。李峤《楚望赋》:“千里开年,且悲春目;一叶早落,足动秋襟。”[19]2443薛逢诗中亦常言秋,如“旅馆再经秋,心烦懒上楼”[10]6322,“单床冷席他乡梦,紫榝黄花故国秋”[10]6328,“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10]6327,“入夜笳声含白发,报秋榆叶落征衣”[10]6335。亦有不言秋而实绘秋景,如“桑柘林枯荞麦干,欲分离袂百忧攒”[10]6332,“系马宫槐老,持杯店菊黄”[10]6333,语皆萧瑟,意皆芜秽。又如《惊秋》:

露竹风蝉昨夜秋,百年心事付东流。明霜义分成虚话,阜俗文章惜暗投。

长笑李斯称溷鼠,每多庄叟喻牺牛。五湖烟水盈归梦,芦荻花中一钓舟。[10]6326-6327

年光忽逝,人入薄凉,恍惚间惊觉秋已至,故言惊秋。诗人取“露竹”“风蝉”两个意象描绘秋景,其中露为“秋露”,自有寒凉,“渐欲与霜同”[33],蝉为“晚蝉”,已近年末,“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33]5707。此种秋景之中,又言东川,滔滔流水,昔时不复,皆为萧疏凄冷之景。诗人因此回想自己半生浮沉,虽义结“明霜”,文多“阜俗”,然空有报国之志,全无进身之阶,感叹年华易逝,士不得遇,以抒其悲哀寂寥的沉痛心态。此类种种意象,内含时间逝去之深意,进而渲染、抒发诗人之情思,使“当时当下”之景陈“彼时彼地”之思,诗境延绵,而意无穷矣。

此外,在此种时间流逝之中,诗人常有感于汗青史乘之悠长,沧海桑田之须臾,将种种情思寄托于广阔深远、蜿蜒悠长的历史长河之中,进一步扩大了诗境,如“尺组挂身何用处,古来名利尽丘墟”[10]6329,“满壁存亡俱是梦,百年荣辱尽堪愁”[10]6330,“名利到身无了日,不知今古旋成空”[10]6327。薛逢亦善用典,好积故实,诗饱材料,如吴瑞荣言:“薛秘书诗肴核典籍”[4]347。因人选典者如“孔门多少风流处,不遣颜回识醉乡”[10]6335,“少年作尉须矜慎,莫向楼前坠马鞭”[10]6335,“马融闲卧笛声远,王粲醉吟楼影移”[10]6335,借典以讽者如“自从戎马生河雒,深锁蓬莱一百年”[10]6326,“绛节几时还入梦,碧桃何处更骖鸾”[10]6324。以典自陈者如“未学苏秦荣佩印,却思平子赋归田”[10]6329,“出师表上留遗恳,犹自千年激壮夫”[10]6331。皆将诗人自身强烈的情思意绪融入到今古苍漠之中,表露心声的同时使得史事本身浸润了浓烈的情感色彩,援古证今,意自深远。

时间是单线发展的,以诗人自身为出发点,历史是此时以前,而未来则是此时以后。前述或有感于年华忽逝,或寄情于苍茫历史,皆为对“此时以前”的抒怀,薛逢诗中亦有对“此时以后”的遐思,多见于送别之作,寄托离情。如《送薛耽先辈归谒汉南》:

云绕千峰驿路长,谢家联句待檀郎。手持碧落新攀桂,月在东轩旧选床。

几日旌幢延骏马,到时冰玉动华堂。孔门多少风流处,不遣颜回识醉乡。[10]6335

即为送别,定为人仍未踏入途中时已作。然诗中前三联皆在述来日之情景,是对友人归家的憧憬与遐想,此种时间上的绵延长远,给人以悠然无穷之感。又如“入夜笳声含白发,报秋榆叶落征衣。城临战垒黄云晚,马渡寒沙夕照微”[10]6335,“红树暗藏殷浩宅,绿萝深覆偃王祠。风茅向暖抽书带,露竹迎风舞钓丝”[10]6324,皆为对未来的设想。可见,薛逢诗中种种对过去的追忆、对来日的遐想,均扩大了诗歌视野,构成了邈远悠长的诗歌意境。

除时间外,对空间的关照亦亘古有之。于是天地之广袤苍茫,自然之高岸深谷,自然地被纳入进文学创作之中。而此种空间上的无限延长亦极大地扩充了诗歌境界,形成深远辽阔的诗歌意境。薛逢诗中亦有此种着意,如“仰观唯一径,俯瞰即千寻”[10]6333,在仰俯之间描绘出地势的陡峭险峻。其次,薛逢常用“天地”“山河”“日月”“中天”“万里”等宏远词汇来描写阔大的空间,从而大大拓展了诗歌视野,形成一种广袤的诗歌境界。如“东周城阙中天外,西蜀楼台落日边”[10]6326,以“中天外”“落日边”极言东周西蜀之迢迢。“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蕃落从戎鞍”,以“九姓”“六州”极言夷民幅员之辽阔。“皇风再扇寰区内,人镜重开日月边”[10]6332,以“寰区”“日月”极言皇恩之浩荡,令公之大器。而在此种宏大壮阔之中,亦常有诗笔变幻,表现为空间上突然的紧缩与开阔。紧缩者如《潼关河亭》:

重冈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湊束龙门。

橹声呕轧中流渡,柳色微茫远岸村。满眼波涛终古事,年来惆怅与谁论。[10]6324

言山岗如抱如蹲,乃势自尊大,天地并功,为帝王之宅。诗极有气势,陆氏评:“黄钟大吕,晚唐中间有数之作。”[4]348前二联极言山岳之广阔连绵,水势之曲折蜿蜒,刀峭刻壁,鬼斧神工,皆为远处宏观之景。而颔联尾言“束”于龙门,一“束”字,形成空间上由宏壮雄伟到具体细微地突然紧缩,仿佛山岳秦川、天地日月皆紧缩于潼关之地,给人以雄浑劲健之感。薛逢诗中多用此法,如“九陌尘埃千骑合,万方臣妾一声欢”[10]6328,“九陌”“千骑”“万方”,均言势之隆盛,仗之辽阔,而其中磅礴乍响,“一声”欢呼,则磊落雄壮之姿毕现。又如“欲识普恩无远近,万方欢忭一声雷”[10]6330,“万方”齐呼“一声”,可媲雷霆之势,亦为此法。又有开阔者如《送刘郎中牧杭州》:

一州横制浙江湾,台榭参差积翠间。楼下潮回沧海浪,枕边云起剡溪山。

吴江水色连堤阔,越俗舂声隔岸还。圣代牧人无远近,好将能事济清闲。[10]6325

“楼下”“枕边”皆为日常行居之意象,而在一室之内,却言可观高山远海、浪回云起,空间便由“一室”豁然开阔至“一州”之景。百川归海,望而无垠;层峦耸翠,绵而无尽。又言吴江越俗,皆非杭州而为苏州,则空间上更为远阔。未见江水而知水势浩大,未见乡人而闻舂声隔岸,是虽望有尽而意无穷。此种空间的开阖排阔,历历落落,使诗歌不受一地一景的限制,而恣意尽情,情之所往,地之所终矣。

以上虽将时间空间拆为二者,然诗中时空交织以陈漠漠苍茫之感者更甚。如《九日雨中言怀》:

糕果盈前益自愁,那堪风雨滞刀州。单床冷席他乡梦,紫榝黄花故国秋。

万里音书何寂寂,百年生计甚悠悠。潜将满眼思家泪,洒寄长江东北流。[10]6328

“他乡”“故国”皆为空间,而“梦”为一日之晚,“秋”为一年之末,皆为时间。颈联中“万里”为空间,而相隔两地音讯难传,故言“寂寂”,为等待之时间。“百年”为时间,而故里谪居中间千山万水,倍感天地之邈远,故言“悠悠”,为离家之空间。尾联中流水本为表现时间的常用意象,此处却借滚滚东川而将情思、诗境拉长延伸至万里之外的家中。诗中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打破,二者相互交融、相互渗透,构成了诗歌邈远阔大的意境。

雄浑者,需有气势,需力透纸背,有如下笔千钧。一言,诗需“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25]1。薛逢诗笔常辞气踔厉,雄健而富有气势。如写滔天水势则“暴雨逐惊雷,从风忽骤来。浪驱三岛至,江拆二仪开。势恐圆枢折,声疑厚轴摧”[10]6323,以“逐”“骤”写暴雨、惊雷、狂风势如形影不暇掩目,初只见得其来势汹汹,后才惊觉水势甚厉如同将仙山吹至,将天地二分,涛翻浪涌,恐折枢摧轴。先写所见而后写所闻,亦符合诗人当时当下所感。写山川形势则“重冈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势自尊。天地并功开帝宅,山河相湊束龙门”[10]6324,“龙门曾共战惊澜,雷电浮云出浚湍”[10]6325,“迅濑从天急,乔松入地深。仰观唯一径,俯瞰即千寻”[10]6333,“重冈”“秦川”“惊澜”“雷电”“浚湍”“迅濑”此类意象,均磅礴壮阔,刚劲强健。又如写将军戎马,则“今日路傍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10]6329,“欲识真心报天子,满旗全是发生风”[10]6333,意气风发,昂扬慷慨,其姿凛凛。

又言:“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25]1,即雄浑需有余味,叶梦得《石林诗话》中言“气象雄浑”需“句中有力而纡馀不失言外之意”,认为韩退之只可称雄而不可谓浑,是即“每苦意与语俱尽……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34]。故诗求余意则言多婉曲,意自含蓄,字里行间,言不尽意。薛逢有诗如《题白马驿》:“胸中愤气文难遣,强指丰碑哭武侯”[10]6330,文不可道尽其意,只得书“愤气”二字,余声颇响。又如《悼古》:“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身暂醉乡游”[10]6327,作“暂”字,知醉可复醒,醒亦复忧,虽诗已尽,而愁思无尽矣。然薛逢诗中最为含蓄者,宜推其微言以讽之作,如《开元后乐》,尾联:“中原骏马搜求尽,沙苑年来草又芳”[10]6324,深婉暗讽。孙评:“‘草又芳’三字佳,有余味。”[4]350又如《社日游开元观》(时当水荒之后):

松柏当轩蔓桂篱,古坛衰草暮风吹。荒凉院宇无人到,寂寞烟霞只自知。

浪渍法堂馀像设,水存虚殿半科仪。因求天宝年中梦,故事分明载折碑。[10]6327

前三联只绘景,即不言游观之前因后果,亦只字不提诗人心绪,然尾联以“分明”二字,作语铿锵,实道出诗人疾首蹙额之情貌,讽执政者一心求仙之荒唐可笑,哀民生百姓之疾苦多艰,虽不多作语,而意自分明。

与近体相比,古体更趋于浑厚凝练而有余意。歌行长篇,极重诗法。仇注杜集:“(七古)归题乃本末一二句,缴起上句,又谓之顾首。如《蜀道难》《古别离》《洗兵马行》是也,送尾则生一段余意”[35],是即回环往复,余意生情。薛逢歌行多七言,间作杂言,中有蝉联者,如《追昔行》:“一夕凡几更,一更凡几声”[10]6320,环环相掩,从而兼备声情。又有于末尾点题者,如《老去也》:“老去也,争奈何?敲酒盏,唱短歌。短歌未竟日已没,月映西南庭树柯”[10]6320,跌宕流畅,尾明主旨,而“短歌未竟”,月已映庭,更添深远无穷之意。又常以起句结篇两相呼应,通篇回环,如《君不见》以马、韦二人开篇,又以“马侍中,韦太尉,盛去衰来片时事。人生倏忽一梦中,何必深深固权位”[10]6320作结,首尾相通。又如《醉春风》:

去年春似今年春,依旧野花愁杀人。犍为县里古城上,开是好花飞是尘。

戏蝶狂蜂相往返,一枝花上声千万。时节先从暖处开,北枝未发南枝晚。

……

日往月来何草草,今年又校三年老。槽中骏马不能骑,惆怅落花开满道。

为报时人知不知,看花对酒定无疑。君看野外孤坟下,石羊石马是谁家?[10]6320-6321

以春日花开开篇,以落花满道作结,其中惶恐迟暮,惊觉薄凉,种种苦痛沉闷,无奈酸楚,勾勒毕现。

纵观以上诸家之言与笔者论述,可知薛逢诗歌在晚唐诗坛确有一定的独特性。其诗情思明健,意韵激切;辞句绮绣秾丽,着意如错彩镂金;意境渺远阔大,苍茫雄浑而意自无穷。虽间有思涩格卑之作,然锤意炼语,亦可称为晚唐诗坛登堂哜胾之一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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