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弗洛伊德主义视域下卡夫卡之生存体验

2021-11-26 02:06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卡夫卡恐惧个体

王 静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德裔美国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新弗洛伊德主义代表人物以及社会心理学的先驱卡伦·霍妮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社会文化大环境以及个体生存的微观环境对其神经症的生成具有决定性影响。卡夫卡终其一生居住的布拉格“始终是德意志的一个最反动、最厌恶现代潮流的邦”[1],一个被奥匈帝国统治的腐朽与暴乱的混合物。国家意识形态、微观权力监察以及规训机制为卡夫卡心理障碍的生成提供了肥沃土壤,极权化的父亲是卡夫卡“基本敌意”滋生的始作俑者,被相异的文化排除在外的犹太民族身份又使他成为一个漂泊在外的异乡人。卡夫卡的完美主义倾向,对细节巨细靡遗的“绝对掌握”欲望以及未能达成的焦虑与恐惧,都是他切身的生存体验。

一、工具理性之下的异化感

(一)“除魅”世界的幽灵

“异化”一词在不同的学科领域被赋予不同的解释含义。在哲学领域,真正将“异化”解释为主客体的颠倒关系及其后果的是费尔巴哈:“人使他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然后,又使自己成为这个对象化的、转换成为主体、人格的本质的对象。”[2]这一解释与本文中卡夫卡的“异化感”生存体验涵义较契合,只不过他使用该词解释的是宗教产生、发展的秘密,因此着意提出。马克思主义则是着眼于经济方面的异化,并依据对象的关联性将其分为四个维度: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异化、生产过程与劳动者的异化、人的本质与人的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在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看来,20世纪现代西方社会是“除魅”[3]过程,人类从宗教的或神秘的意义里挣脱,一切超越理念理性判断和检验而趋于理知化。理性只是工具性的,即经过精确“计算”[3]功利得失的方法以最高效率达到目的的推理型理性,是一种以工具崇拜和技术主义为生存目标的价值观,以思考生命存在意义的“价值理性”与之相对。官僚制社会通过科学的分析、理性的判断和高超的技术,个体像一个“零件”被安放在精密和高效的国家机器之中,其价值具有商品性质。也就是说,个体的用处在于他所能创造的经济价值。

卡夫卡生活的哈布斯堡王朝经济上紧随国际工业化进程,所谓的“福特主义”,即一种源于美国的新工业生产方式,是以市场为导向,以分工和专业化为基础,以较低的产品价格作为竞争手段的刚性生产模式。机器大生产使生产效率提高显著,自动化流水线取代人力,生产成本大幅降低,劳动力成本随之急剧贬值。政治手段上的官僚制统治,将现代惩罚方式与现代精神连接起来,通过“以书写为权力运作之基本方式”[4]监视与记录,“办公纸做的”[5]镣铐将苦难的人类牢牢地钉在一套完整的权力关系之中。

社会和卡夫卡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的自我是“盘根错节地互为一体的”[6]。卡夫卡通过敏锐的洞察力和感受力,对统治阶级之暴戾恣睢有着切身体会,他虽不能“颠倒乾坤”,但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卡夫卡通过自己的弱点书写“人类的普遍弱点”,像一块干瘪的海绵被泼上了时代的脏水,将这些时代的消极面全盘吸收,再以隐晦的方式和盘托出,对时代的弊病切中肯綮,无怪乎卢卡契称赞其作品有一种“使人愤怒的明了性”。

(二)人的降格——个体与个案

国家机器不仅将人纳入权力体系,使之处于可被监视的领域之内,而且把人形式化为一个可标注的符号代码,最终只是成为浩瀚的资料之海中以“供不备之需的文件”[7]。故而,以高效率、非个人化和可预测性为特征的工具理性为主导的现代社会,存在于其自身的“现代性问题”异常鲜明。人类被自己发明的生产机器统治进而成为物化的商品,个体被看成一个可分析、可书写的符号对象,各种文牍技术把“个体”变成“个案”。在《城堡》中,数不胜数的文件堆砌在黑暗的房间里,人被压缩在文件夹之中,悄无声息地躺在布满灰尘的书柜上。工具理性碾压价值理性得以完胜,个体成为被囚禁在“现代性铁笼”中的俘虏,“在复杂的社会系统中,人在很大程度上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螺钉”[8]。

人被物化为毫无个体差异性的工具,生命的意义、存在的价值被永不停歇的国家机器搅得粉碎,人在社会中所担任的角色被功能化,人的价值被严重贬值。对于有着超乎常人的自明性和预见性的卡夫卡,心中的异化感油然而生,用卡伦·霍妮对于异化概念的解释加以概括可谓恰如其分,“个人与他真正的自我相离异,在社会文化的作用下成为了与自己的本来面目相异的陌生人”[8]。并导致自我分裂的心理状况——变形的内心感受。

卡夫卡的异化感在卡夫卡诸如《变形记》《约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地洞》《一份致科学院的报告》等具有变形素材或变形心理外化的作品之中得到突出表现。卡夫卡的生存体验表现在艺术作品则是光怪陆离而不失真,他致力于表现“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一切都像破帆船的索具那样嘎吱作响”[5]。错乱在于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现已成为机械化的被统治者,在于主客体的倒换使其身心“在无穷的障碍中磨损”[6]。最终,生的折磨将个体的身体掏空,透支了的皮囊“真像是一条狗”[5]。

二、亲子关系之下的焦虑感

(一)“基本敌意”与“基本焦虑”

焦虑感是心理障碍的一种,也是障碍意识的一种表现形式。有学者在比较和批判弗洛伊德、卡伦·霍妮、沙利文以及雅各布森关于焦虑的论述后指出几者之间焦虑要素的相似性,即“焦虑的实质是个体通过认知评价预料到内外刺激对其自尊产生威胁,而又自感没有能力应付时产生的情绪”[9]。

卡伦·霍妮和沙利文都强调亲子关系对于焦虑形成的重大影响。相比于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焦虑感只是来源于力比多与其他派生物之间冲突的产物,新弗洛伊德主义精神分析学派企图纠正弗氏纯粹生物性与本能冲动的泛性论学说,分析社会文化对人焦虑感产生的影响。霍妮认为,孩童在幼年时期有安全需要,父母没能对孩子施以应有的关爱从而使其安全需要无法得到满足是他们的“基本罪恶”,孩子由此形成“基本敌意”,又由于惧怕心理和遵从社会道德的意识无法对父母形成真正的仇恨心理,并因此引起负疚心理,从而导致“基本焦虑”[10]的产生。童年时代的卡夫卡由于父母忙于经营生意而无法得到应有的照顾,父亲粗暴的性格特质和母亲软弱的依从心理使卡夫卡无法得到亲情的温暖,安全需要的满足更无从谈起。父亲冷淡、敷衍、嘲弄和暴力的教育方式是卡夫卡对其产生不满的决定因素,也是卡夫卡因此无法原谅自己的决定因素。对父亲的厌恶和仇视引起这个有良知的人的负罪感,又因无法排解产生焦虑情绪。

虽然和卡伦·霍妮在强调社会文化对人精神健康具有决定性影响方面存在相似性,但相比于后者把社会文化因素简单化为亲子关系,沙利文的人际关系理论则更具涵盖力、准确性、丰富性以及科学性。沙利文认为,焦虑的本质在于个体满足自我需要的方式被“重要的他人”[11]批判和谴责。“重要的他人”既有广阔的类别范围,也有严格的情感限制。他们可以是亲人,也可以是教师、警察等。也就是说,“重要的他人”对是否与个体具有紧密的生物学联系不做强制性界定,但对其是否能对个体的精神和情感具有震慑作用才是关键所在。当然,在卡夫卡的一生中,卡夫卡工作的保险公司上司,这个扼住卡夫卡物质生活来源的人对于卡夫卡工作的评价自然也代表一种社会价值的风向标;卡夫卡和两位恋人菲莉斯、密伦娜的情感纠葛以及关于婚姻的进退维谷都是他产生焦虑感的精神要素。只不过目前亟须讨论的是,卡夫卡“重要的他人”中首屈一指的一位——父亲赫尔曼·卡夫卡。

(二)“父亲情结”的反向作用力

父亲是卡夫卡“自小模仿的偶像”,偶像的首肯对于卡夫卡的自尊至关重要:“我的自我评价之取决于你的看法,远甚于其他因素,如一次外在的成功。”[5]矛盾有二个。一方面,卡夫卡父子的价值判断存在差异并由此导致严重分歧,可大致看作霍妮人格理论之下的攻击型人格与回避型人格的冲突。自卡夫卡幼时起,父亲就对卡夫卡的玩具(卡夫卡幼时满足自我需要的方式)极尽嘲讽,父亲“对抗人”的行为方式,是他对所有的软弱性嗤之以鼻的内心逻辑使然,父亲“对温和倾向的压抑必然增强攻击性倾向并使它变得更具强迫性”[8]。羸弱的卡夫卡坦言:“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韧性和毅力,去长时间地寻找,直到找到善意所在。”[5]可见卡夫卡焦虑感来源历史之悠久。对卡夫卡来说意味着生命意义本身的创作是其自我满足的唯一方式,但父亲对此抱着睥睨和反对的态度,并使用强力干预,卡夫卡的精神之源因此被粗暴地阻断,自身需要受到压制。另一方面,父亲不仅确实拥有强壮的体格、坚强的意志等个人品格,他作为“重要的他人”还代表了社会文化标准,这使得他的威权如虎添翼。客观现实是,在父亲看来,卡夫卡的职业选择等各种方面显然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成功。卡夫卡的恐惧心理和焦虑感将此结果想象性夸大,卡夫卡与父亲由此形成强与弱的两极。卡夫卡对获得父亲认同的执著可以看作卡夫卡寻求自我认同进而缓解焦虑症状的求生之路。因此,“父亲的评判被赋予一种完全被抬高了的被认为是决定儿子全部努力成败与否的关键作用”[12]。他渴望看到父亲对他绽放出一种“特别美的但很罕见的微笑方式,这是一种静静的、满意的、赞许的微笑,它能使它的感受者深感幸福”[5]。他会因为父亲对病中的自己表现出关心而幸福地潸然泪下。如《致父亲》信中说:“因为你是我的固有的教育者,所以这件事影响到我生活的各个领域。”[5]

正因为赢得父亲的承认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卡夫卡在潜意识里把父亲的权威无限放大,既放大了父亲的优点,诸如强壮、自信、生命力旺盛、吃苦耐劳等,也放大了他做父亲的缺失,以及对幼小的自己所造成的不可弥合的伤害。这种“卡夫卡气质”造成了他对父亲的复杂感情,既不能坚定地恨,也无法像母亲一样参与他的生活,因为对于卡夫卡来说那是对自己独立生活的侵犯。卡夫卡无法使自己心平气和地与他达成和解,并且由于无力满足自身的需要,使之加快了弱化自己的进程,逐渐成为沙利文所说的“不充分的人”,卡夫卡焦虑的本质就在于此。

三、犹太儿子的孤独感

(一)异乡人情结

犹太人在风雨飘零中兴衰起伏逾3000年,漂泊无依。“异乡人”情结始终贯穿在犹太民族的文化长河中,卡夫卡曾说:“我们犹太人脚下没有固定的地盘。” [13]而且,他还是一个双重异乡人,即包括地理空间上的异乡身份和无法认同主流文化的精神异乡两个维度。也就是说,卡夫卡既是一个精神异乡人,也是一个来源异乡人。精神异乡人是指卡夫卡虽然有着犹太血统,而且也曾置身于犹太文化共同体之内,然而无法心无旁骛地追随文化共同体的思维步伐。来源异乡人是指卡夫卡的故乡本就不是布拉格,也深知现有的文化只是其他民族的文化财产,若使用这些文化财产便会心生盗窃感。卡夫卡急需本民族文化土壤的滋润,因此不遗余力地试图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这不仅包括对德国或捷克民族文化的精神搁置,也包含对于犹太民族文化的不认同感,卡夫卡把自己犹太因素聚集起来的过程其实是他试图精神返乡的历程。

卡夫卡生活在民族的夹缝之中,处处不得安身,“独自一人裸露在危险之中,他好像是惟一的裸体者,站在穿衣服的人群中间”[14]。他只是独自裸露着,从不奢望摆脱也不祈求救助,卡夫卡被迫活在自己的王国之中体味着孤独。对于卡夫卡的民族身份,安德尔斯精炼地总结为:“作为犹太人,他不属于基督教世界;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开始时正是这样——他又不属于犹太人;他讲德语,他不属于捷克人;作为讲德语的犹太人他不完全属于波希米亚的德国人。作为波希米亚人,他不是完全的奥地利人。”[6]民族身份和政治标签的模糊陷卡夫卡于尴尬境地,各民族脚下的土地辽阔而坚实,不屑、轻蔑的、如看怪物似的眼神却无处不在,漂泊的犹太儿子只得徘徊于边缘之际。

弗洛伊德前期焦虑理论认为,焦虑来源于性本能受抑而形成原始焦虑:“焦虑与性生活的某些历程——或力比多应用的某些方式——有很密切的关系”[15]。而后又提出“焦虑信号说”,即个体在知觉、记忆和思维等认知机能的参与下,为防御本我而对自我造成创伤,因此主动启用其他机能组织时所发出的信号的观点。霍妮对此不以为然。相比于原始动能的影响,霍妮更倾向于社会文化决定论。她认为,社会经历是个体是否产生心理障碍以及产生各种心理障碍的决定因素。被相异的文化圈排除在外的卡夫卡,像一块浮木漂浮在一片冰冷陌生的汪洋大海之中。金钱至上使得人际关系紧张,竞争压力加剧,加上“卡夫卡带有犹太民族固有的自我贬低情结”[16],由此形成一个使他产生基本敌意和基本焦虑的典型环境。无法融入的文化怪圈逐渐养成卡夫卡寡言少语、孤立异世的性格特点,又因无法对人的感情持有牢固的信任感从而选择将孤独感放任自流。

(二)超脱型人格

霍妮认为,应对个体的心理障碍等神经症具有三种状态的行为方式:依从型、敌意型和超脱型。依从型是通过顺从众人、接近众人的适应模式,以满足希望得到照顾和关怀的需要;敌意型则是一种与依从型相反的应对方式,指通过对抗、攻击他人以获得权力欲满足的神经症需要;超脱型是指个体主动回避对其造成心理障碍威胁的环境,以依靠自身并寻求完美的心理动机,将自身圈禁在自认为安全的、旁人无法穿透的区域。由此看来,卡夫卡显然属于超脱型行为方式,他在自己的周围筑成一道与世隔绝的心理高墙,有意识地将自己圈禁在狭小的心理范围之内。

卡夫卡内省的生活方式是回避冲突的有效手段,即卡伦·霍妮称之为“神经症自我孤立”[8的内倾表现。意识之内的躲避的实质是无意识神经冲突浮于表面的变形或扭曲,卡夫卡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龟缩在自我孤立这一“人为和谐”[8]的状态之中,其实质就是对现实的歪曲、冲突的躲避。然而,卡夫卡终将面对恐惧,因为他并没有铲除对于温情的强迫性渴求,面对意识对抗恐惧的冲突,他的内心由于对抗恐惧的力量的缺失而不完整。即使这股力量不足以将他的防御系统永久瘫痪,卡夫卡也会因为持续的烦扰而不堪重负。只要身背障碍意识里的相异价值观,卡夫卡就无法获得持久的平静。

四、强迫欲望之下的恐惧感

(一)“绝对掌握”的欲望

卡夫卡恐惧感的来源庞杂鲜明而又无法被清晰地定义、分类,它们既包含恶劣的生存环境要素,也可归咎于卡夫卡自身的性格缺陷:“绝对掌握”的欲望、完美主义倾向等都可加剧卡夫卡的恐惧感。对事物的“绝对掌握”欲求是强迫症的典型症状,也是障碍意识心理运动机制中的一种。细究下来,恐惧来源于欲望,欲望来源于恐惧,二者互为源头并由此形成“欲望恐惧综合体”[17]。而卡夫卡的强迫倾向来源于自卑心理的孤弱渺小感,也就是一种唯恐被欺侮的恐惧,这跟他身为犹太人因而被仇视的现实脱离不了干系。只是他恐惧感的形成是借由一股反向作用力,巫术般地把孤弱渺小转化为“绝对掌握”的欲望。

对卡夫卡来说没有小事,因为他把每件小事都放大到极其细微的程度,“放大到足以令自己产生压抑、焦虑或恐惧的程度”[12]。他把周围的现实融入自身生命当中,直到这些小事都进化为本就像他身体中某一块本就与生俱来的血肉一般,成了关乎生命的沉重存在。卡夫卡“带着一种客观的兴趣来观察自己,就像人们在观看一件艺术品”[8]。他怀着剧烈的痛楚抽出自我的一部分,一丝不苟地观摩,无微不至地体察,事无巨细地感知。卡夫卡将这个既来自现实又源于自己生命之躯的一部分汇入精神长河,宏大或微小的外部现实都与卡夫卡的内在真实相关联,达成浑然一体的境地。“他生活在一种巫术般的统一体中,与周围生活整体相连……潜在地把整个现实都引入了自身。”[18]卡夫卡对未知领域的欲望,谨小慎微地把细枝末节的现实强行拉扯到自我的心理领域,实现“绝对掌握”的意图本身就是一种控制欲望。吊诡的是,这种由自卑引起的强迫心理非但未能达成,反而引起了卡夫卡的自卑、恐惧、受阻等障碍感。可以说,它们一方面是各种因素引发的单项心理,另一方面也同为一整套互为因果的、复杂的心理因子,并合力为卡夫卡的生存建构一种处处皆障碍的境遇。因此,卡夫卡对细节巨细靡遗的把握不是弗洛伊德口中高居于生存之上的“自恋”,而是驱除恐惧的生存本能。

卡夫卡掌握一切现实的欲望在创作中的表现有二:一方面是他对于文字的“吝啬”,具体行为是卡夫卡经常将信与日记的内容相互调换以“回收利用”;另一方面,在遣词造句方面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他在致好友的信件中写道:“我的整个身子都在警告我注意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在让我写下之前,都要向四面八方张望一番;句子在我面前裂成碎片,我看到了他们的内部,却必须马上停笔。”[5]卡夫卡注重细节、“锱铢必较”的完美主义倾向可见一斑。微小的事物被卡夫卡放在显微镜之下,其所迸发的威力也相应剧增,并悉数释出在靠得如此之近的卡夫卡身上。卡夫卡被反衬得更加羸弱,自卑心理再次出来作祟,恐惧再次使他望而却步,由此循坏往复,卡夫卡的恐惧感持续累加并达到他深知自身无法的应对的时候,只能不住地唏嘘:“我的力量还不够,再小一点的阻力对它而言都太大了。”[5]

(二)欲望与恐惧的冲突

关于欲望与恐惧之间的冲突,精神学派内部存在分歧。弗洛伊德认为,二者的冲突个体是原始的、本能的、动物性的内驱力与由社会环境内化而成的“超我”之间的普遍矛盾,并且不可调和。对于这个问题,卡伦·霍妮的回答更加具有肯定性。卡夫卡在致密伦娜的信件中,论及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怯懦:“几乎化成了我们的天性。”[5]“每一个人都是它,同时它又为全体所共有”[5]。因此恐惧是为人所共有的“同体大恐”。

只是将卡夫卡的恐惧感归因于“绝对掌握”的欲望以及完美主义倾向比较具有单一性和片面性。因为,卡夫卡的完美主义倾向不是卡伦·霍妮所指认的一种具有优越感的人格,由于无法达到他为自己预先设定的“理想化形象”[8]而产生的巨大心理失衡,弗洛伊德所认为的“自恋”也对他构成不了障碍。卡夫卡的恐惧感真正表现在卡夫卡把一切事物从未知的黑洞中拉到已知并熟练把握的心理范围中这一企图的失败,表现在他本视为客体对象的细微现实绝地反击并把他击得粉碎的受阻感,表现在他无法掌控现实的意识愈加鲜明而生发的挫败感。卡夫卡的恐惧内核是自己小心翼翼建构地私人领域被粗暴地干预和无预兆地践踏。

卡夫卡没有能力隐藏自己内心相互冲突的几种内驱力,它们在卡夫卡的现实生活、意识领域以及被他亲手竖立的路障所绊倒的真实感中暴露无遗,他惊恐于那些足以把他撕成碎片的冲突力量。卡夫卡的意图不是在某种人为设立的虚拟中战胜旧我以获新生的理想主义,他只是力图在切己的、未知的现实中掌握一些已知的东西用以支撑他求生的信念。卡夫卡没有优越感,他有的只是恐惧。或许,当卡夫卡为抵制无从可知的恐慌感而建造的防御结构轰然倒塌时,在其作品中的外化表现就是他战胜恐惧感的可能性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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