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物在寂静中生长……（组诗）

导体

不能再像初恋时那样

牵手而行了，不能再像初婚时那样

相拥而眠了。

在你和我之间，刚刚放飞长大的女儿，

如今，又多了蹒跚学步的小子。

你拉着他的右手，我牵着

他的左手。仿佛生活之路又重新开

始——

这小家伙和姐姐一样，

导电性能良好，我感受到了

他传递过来的——你的体温。

杜甫

诗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瘦得像一枚钉子，

锈蚀，略有弯曲。

一枚风剥雨蚀的钉子，

钉不牢大唐颓败的江山，

钉不稳秋风中飘摇的茅屋，

钉不住恶浪激流中的

命运之舟。

一枚钉子

却将一千四百四十五首诗作，

一个字一个字地

深深钉在了文学史上，

无人撼动。

唐朝的大风，一直刮到今天，

吹过你青铜的骨骼，

发出铮铮的空鸣，

那是你感恨忧愤的叹息。

大暑：入林记

七月将尽，暑热也捂不暖

一颗战栗的心。想起远方的大水，

烈日下的飞雪，肆虐的疫情，

就不想说话，就希望一个人

投入一片树林。

哦，不对，是树林接纳了你，拥抱了你。

让倦怠的身心忘记烦忧。

如雨的槐花，染黄通向幽深的小路，

像抚慰的细语，

纷然洒落你的肩头。

看这一枚枚石榴，仿佛上帝手中

塑造的陶罐，正在变得圆润，丰满，

渐渐甜蜜的籽粒

就要漲破它的表皮——

阳光也为它镀上一层浅红的釉色。

微风过处，白杨、梧桐、楸树、青桐，

发出不一样的絮语。鸟鸣停歇之时，

有阵阵悦耳的蝉唱接续。

苔藓与蘑菇，灌木与大树，谁比谁优越？

每朵不知名的野花，都有蜂蝶眷顾。

七月既末，暑热一天天消减。

洪水与疫情隔绝于远方，焦虑与烦恼

融化于一片树林。万物相安无事，

生生不息，何苦执着于蝼蚁般的悲欢？

走出树林，就是五十岁的秋天。

虚无之诗

——庚子深秋怀陈超师

记忆，是不可靠的。

文字也是。

书籍，肉体，山川，河流，星辰，

无时无刻

不在更新，消亡。

在无垠的时空面前，

没有什么是

可靠的。

啊，虚无之疼痛，虚无之泪水。

两只蜉蝣完成交配，一对男女

生下子女，

谁比谁更有意义？

我们吞咽下虚无，而又为虚无所吞噬

要在流水上镌刻下名字？

在风中诅咒风？

青铜与顽石，弹指间化作微尘。

一切都是徒劳——

高处，星河旋转，脚下，渊面幽深。

在坠落中完成飞翔，

光，请指引我。

虚无，我爱你，

生命因你盛大而充实——

黄昏

暑热退却，黄昏的爽风吹动流云，

幻化为轻盈的霓彩。

树叶哗然喧响，似有美好的事物来临。

我驻足初夏的园中，凝神谛听

一只陌生的小鸟啼啭，

它立在金银木的梢头，忘情鸣叫，

我不认识它，不知道它歌唱的含义，

但是我想不出，世间还有

比这更惬意的事情。

透过云隙，最后一抹夕光

投射下来，四周的花园被瞬间照亮。

我来得及看清了：

最后一朵绽放的蜀葵，松树下

散落的松果和松针，雨水后疯长的

灰菜，狗尾草，小飞蓬。

夏日的黄昏悠长，像舒缓的乐章，

余音袅袅。接下来才是黑夜。

我知道，更多的黑暗正在集结，而我的

身体

像吸足了光明的容器，

对黑暗，有了更多期待和耐心。

北风吹

北风吹过来，从楼群的峡谷

呼啸而至。它吹散了流云，吹落了

疲惫的树叶，吹掉了

成熟的果实。

它吹过银杏，桦树，白杨，竹林，

它们都模仿着雨声，哗哗哗的喧响。

它吹过松柏，树枝摇曳，

传来大海般的涨潮声。

它吹过石头，吹过青铜或铸铁的雕像，

它们都漠然不动。

当风吹过我，我的肉身多么沉重，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有什么侵入了我的体内，

生命中的某些东西，

被它悄然带走——

我感到了骨头隐隐作痛。

秋分·短歌

云雀飞入天空，果实敲响大地。

金色的风声麇集在枝头，

每片叶子都有了醉酒后的

眩晕与酡红。

还有多少时日可供挥霍？

玉兰结出红豆，银杏挂满白果，

七叶树捧出娑罗子。

早已铺满松针的睡床，

接住了松塔的坠落。

万物吐出内核：该凋谢的凋谢，

该裸露的裸露，该结果的结果。

那些耸向云端的高树，准备迎接风寒，

根须抓紧石头，扎入更深的泥土。

第四十八个秋天，生命的秋天

迈着轻快而稳健的脚步

向我走来。她为我带来什么，

我都会坦然接受——

石头，气球，落叶，果实，荆棘，桂冠。

一些事物在寂静中生长……

一些事物在寂静中生长，一些事物

在沉默中消亡。

繁花隐入密叶的深处，在秋天的花园里，

我竟然辨识不出

哪是桃杏，哪是梅李。

九月乘金黄的马车达达而来，

她运载着沉甸甸的果实，和巨大的安宁。

蓝天的穹隆下，爽风翻越山脉，

为我们带来北方的消息。

而我，在这个季节变回孩童，

怯怯地走出家门，打量眼前陌生的世界。

我知道，时光会再次催促我，

去做些该做的事情。

【作者简介】晴朗李寒，原名李树冬。诗人，译者。生于1970年，河北河间人，现居石家庄，自由写作，翻译，与妻子经营一家小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