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何为 *
——以《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及其前两回为例

2021-11-30 03:55
关键词:宝玉红楼梦

张 云

(中国艺术研究院 红楼梦研究所,北京 100029)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这三回书(1)此三回回目及内容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引文不再出注。,被评点家视为脱离叙事主线的“闲文”,说它“于事则琐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1]189,不过倒也点出了它的作用,即“晴雯之祸,芳官等之被逐,均已伏按于此”[1]189。虽说此“闲文”之谓,指的是某种叙事章法,并非赘文闲墨,但细考较去,觉此三回也绝不只为“闲处埋根”之用。这成其片段的三回书,结构精巧,情节繁复,关涉的人物众多(2)此三回出场的人物:宝钗的莺儿、蕊官,黛玉的藕官,春燕的姑,春燕的娘,怡红院的丫头袭人、麝月、芳官、春燕,平儿,凤姐,宝玉,贾环,赵姨娘,藕官干娘夏婆子,探春,探春的丫头翠墨及蝉姐儿——夏婆子外孙女,厨房的柳嫂子、柳五儿,柳嫂子娘家哥侄,迎春的丫头司棋、莲花儿和几个媳妇子,林之孝家的,王夫人的丫头玉钏,赵姨娘的丫头彩云,秦显的女人——司棋的婶娘,婆子们、小厮们——赵姨娘的内亲钱槐等。,反映的矛盾错综复杂——主子与奴才之间的、长房与二房之间的,房头不同形成的山头,嫡庶的,承包带来的利益不同者的,婆子与丫头、丫头与丫头之间的。笔者认为,无论是对小说主题的主观判断,还是对小说结构的客观探索,清代评点家的思想和方法都不能到位地解读《红楼梦》,需要我们用异质的标准,对其所谓的“闲文”重新进行价值判断。

按《红楼梦》写盛衰的结构分段,从开卷到第五十四回,是为写“盛”的一半;从第五十五回至全书结束,是为写“衰”的一半,而第五十九至六十一回恰恰处在衰的开始部分。女儿们的理想乐园大观园在这三回中变成婆子们打骂吵闹不断的大杂院,没有了簪缨世家应有的伦常秩序,乱象丛生,是为衰败的先声。既然关乎荣府内院的治与乱,显示了盛转衰,此“一小片段”就不单是起到“闲处下子”作用的闲文了。

此三回对仆妇婢女及荣府半主半奴等小人物形象的塑造,亦是可圈可点,其中最鲜明、塑造最成功的形象当数平儿。特别是第六十一回,将平儿与宝玉并写,回目上捉对出现,故事情节则是宝玉居次,整回书重点塑造了理事公平公正的平儿,写她如何行权,如何平息事态、平衡关系,其性格中的平顺与善良得以充分展现,作者“使闺阁昭传”的写作主旨亦由此得到彰显。

一、评点家眼中的“闲文”

在一般读者的认知中,“闲文”是指文章中与主题关系不密切的内容。而在中国小说评点理论中,“闲文”被归于章法理论,在情节技法中,“闲文”(闲笔)往往与“正文”(正笔)相对,指“脱离中心情节的故事段落”[2]。在章回小说评点中,金圣叹是最先指出“闲文”之功用的。如《水浒传》第十二回,金指出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处,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3]他在具体评点《水浒传》时还用过“闲文、闲细之笔、闲心细笔、闲处设色、闲处着笔、消闲之笔”等词语。其后,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人的小说评点也喜用“闲文”之说,大者则指成片段的几回、十几回,小的也只指起到补叙、穿插、应照、过接、伏脉、对锁等作用的几句文字。如毛宗岗《读三国志法》:“《三国》一书,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将有一段正文在后,必先有一段闲文以为之引;将有一段大文在后,必先有一段小文以为之端。”[4]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回评:“如买蒲甸等,皆闲笔,映月娘之好佛也。读者不可忽此闲笔。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5]笔者对《红楼梦》脂批略一检阅,单“闲文”一词(不计“闲笔”“闲处着笔”之类)就使用了26次,计有:

[1]甲戌回前总批: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6]20(第二回)

[2]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甲戌侧批: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6]21(第二回)

[3]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甲戌眉批:上半回已终,写“仙逝”正为黛玉也。故一句带过,恐闲文有妨正笔。[6]23(第二回)

[4]你只叫他凤辣子。甲戌侧批: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6]37(第三回)

[5]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戌本夹批: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6]38(第三回)

[6]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甲戌眉批: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景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6]55(第四回)

[7]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甲戌眉批: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6]57(第四回)

[8]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戌眉批: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6]66(第五回)

[9]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甲戌眉批:“那种病”。“那”字与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设之体;且省却多少闲文,所谓“惜墨如金”是也。[6]93(第七回)

[10]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甲戌夹批: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6]108(第八回)

[11]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庚辰侧批:偏用这等闲文间住。[6]170(第十四回)

[12]甲戌回前批: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6]177(第十五回)

[13]甲戌回前批: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6]187(第十六回)

[14]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甲戌夹批: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6]189(第十六回)

[15]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己卯夹批:一段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6]193(第十六回)

[16]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甲戌侧批: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6]199(第十六回)

[17]因说笑又怕他耽误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己卯夹批: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6]228(第十八回)

[18]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个又是那般景况。己卯夹批: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6]244(第十九回)

[19]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庚辰眉批: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石头记》无闲文并虚字在此。[6]253(第二十回)

[20]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庚辰侧批:你看他偏不写正文,偏有许多闲文,却是补遗。[6]329(第二十六回)

[21]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庚辰眉批:不因见落花,宝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写《葬花吟》?《石头记》无闲文闲字正此。[6]352(第二十七回)

[22]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甲戌侧批:我阿颦之恼,玉兄实摸[头]不着,不得不将自幼之苦心实事一诉,方可明心,以白今日之故,勿作闲文看。[6]356(第二十八回)

[23]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日就叫人买些来。”庚辰眉批: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6]358(第二十八回)

[24]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己卯夹批:却因芸之一字工夫,已将诸艳请来,省却多少闲文。不然必云如何请如何来,则必至有犯宝玉,终成重复之文矣。[6]451(第三十七回)

[25]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庚辰夹批:可知吃蟹一回非闲文也。[6]533(第四十四回)

[26]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庚辰夹批:阿呆求妇一段文字却从香菱口中补明,省却许多闲文累笔。[6]968(第七十九回)

以上26处批有“闲文”者,多处是“省却多少闲文”,“闲文”一词实无所指,而[5][8][10][11][13][15][17][20][22][23][25]这11处,也无非是说批语所指的文字不可做等闲看,意在提醒读者要看顾上下文,注意作者“补遗”或“闲处下子”等技法的使用。

倒是清代评点家陈其泰,敢于把成回乃至三回、十余回视作“闲文”,陈氏还会不时地给“闲文”的功用一个说法。陈其泰认为评点者提出的叙事章法如穿插、照应、金针、接榫、对锁等,大多是用铺叙“闲文”的方式来实现的。他认为“闲文”的作用主要有:(1)“闲文”在结构文章时的过接作用;(2)“闲文”的映照作用;(3)“闲文”为本事伏笔、埋根的用处,即所谓“闲处下子”。[7]陈其泰在第十八回回后评道:

以上三回,只是众美移住花园作引子耳。花团锦簇之文,皆过接笔墨也。[1]92

“皆过接笔墨”即追加的说明。这里说的“以上三回”,写的是贾元春晋封凤藻宫、修建大观园、贾政带家下众清客并宝玉游园、元妃省亲等情节。陈氏只看到作者设置大观园的目的(为众美提供一个理想的活动空间),却没有细细琢磨元妃晋封及省亲对荣府社会地位和经济的影响。至于今天的读者读出的元妃省亲是对康熙南巡的隐写,陈氏则是没那觉悟的。

再有第三十六回总评,陈氏评道:

以上十余卷,将宝玉之钟情于黛玉,黛玉之被害于宝钗处,曲曲描写,已极透彻,以下着笔,易露痕迹,是以铺叙闲文,亦文字疏密相间之法也。[1]140

这是不仅关注那十几回在整体结构中的章法作用,而且注意了“以下着笔”的技法。此“以上十余卷”,按陈之评语推测,当从第二十三回众美入住大观园起。第二十三回回后陈评曰:

佳人自当金屋贮之,移入园中,生出无数妙文;而宝钗倾轧黛玉处,亦易于钩勒出来也。[1]105

第三十四回回后评则说:

自第二十九回至此回,是作书者惨淡经营最为着意之处。一部书中精神命脉,全在此六回书,读者正须细心体会,勿草草翻过也。[1]134

故此,陈氏关注的、着重写的入住大观园后宝黛钗关系,特别是三者的感情发展的“十余卷”书,是妥妥的“正文”,而“以下着笔”于“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的文段,则是被当作调节节奏作用的“闲文”看待的。

要之,陈其泰认为是“闲文”的“以上三回”和“以下着笔”,在结构中主要起的是“过接”的作用。再者是用于本事伏笔、埋根的“闲文”,最典型的如第六回,叙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文气忽转至芥豆之微的王狗儿家,在“正思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句下,陈其泰批道:

直至百回之外,才用着刘老老,而此处已见,以为闲文闲事耳。不知名手行文,多在闲处埋根。到得临时,方天然凑拍,不费经营。……此书在在皆然,举一以待反三。[1]64

此即所谓“闲处下子”,陈氏看到的是远在“百回之外”刘姥姥搭救巧姐事。其实,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和第一一三回“凤姐托村妪”之间还有从第三十九至四十二数回书细写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刘姥姥这“二进”投了老太太的缘,得随贾母带领的一众女眷畅游大观园,哄得荣府上下女眷乐不可支,银子之外还得到成车的赏赐。可以说,刘姥姥的“二进”对“作为私家园林的大观园”在园林书写的文学意义上的作用[8]是无可替代的。陈其泰之所以跨过这段书,是因为他认为“刘老老再见,在此回仍是闲文”,作用无外乎“埋根”之用的“欲其渐见其亲热,使后来不突也”[1]143。而在我们挖掘作者写盛衰和传闺阁的多种主旨之时,“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内容,自然就成了不容等闲视之的、极具文学意义的经典桥段。

本文重点关注的三回,在陈其泰看来亦是“闲文”,他在第六十一回回后评道:

以上三回,皆闲文也。于事则琐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委曲入情,正是不恶。虽闲文,而晴雯之祸,芳官等之被逐,均已伏案于此。[1]189

他能看到的也只是伏笔、埋根的用处,这是评点家解读文本的“眼光未到”处。因此,笔者以第六十一回为中心,来看陈氏目中的“闲文”是如何“不闲”的。

二、“一小片段”“闲文”对平儿形象的塑造

2017年9月,在曹雪芹学会的一次“品红课”上,笔者曾带着红迷朋友一起品读第六十一回。基于听众为资深红迷,备课时偏重于本回在小说整体结构中的位置,分析此回在表现小说盛衰主题中的功用。而在分角色的文本朗读中,我们的品读重点不知不觉地偏向了平儿形象的分析上。这个现象从另一个方面充分说明,陈其泰认为的“闲文”实是不闲,此回的内容不仅关乎曹雪芹对贾府“盛衰”主题的书写,而且因写了平儿的“小才微善”,便也关联上“使闺阁昭传”的写作主旨了。故而,第六十一回及其前两回内容不出小说主题,当作“正文”无疑。当然,这里的“正文”“闲文”之异说,是基于读者对《红楼梦》主题的认识不同之上的。陈其泰指出:“一部《红楼梦》读法,尽在十六字,即尽此一情字。”[1]43他说的“十六字”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可见陈氏是将《红楼梦》视为“情”书的,他眼中的主题当对应于今天的“宝黛钗爱情与婚姻悲剧”之主题,像第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回这样的内容就被断为偏离主题的“闲文”。而晚于陈氏近二百年的当今红学,对《红楼梦》主旨的认识已经深广多了。笔者新近总结了述祖德、明盛衰、传闺阁、叹宿命、言不朽、显亲历等六端[9],所以,我们认为此三回无疑是正文,非陈氏所说的“闲文”。

平儿是贯穿《红楼梦》全部大书的重要人物,虽然宝玉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副册和又副册里,只翻看到香菱、晴雯和袭人,并不见平儿。度平儿的身份及其与宝玉的关系,她应当是十二副册中的一个。(3)香菱居副册之首,能与呆香菱配成对的当是俏平儿。香菱是宝玉表兄之妾,平儿是宝玉堂兄的通房大丫头,身份相当,且在后四十回续书中,都被扶正。就与宝玉的关系而言,一个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个是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都让宝玉尽过心,故推测平儿当在副册之中。脂批则有不同说法。第十八回己卯本夹批,在出妙玉处有大段批语,其中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段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这里把香菱入在又副册,显然与小说文本不符。故此,此批难以作准。庚辰本在此处的眉批则是:“[副册]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畸笏叟应该是看过末回警幻情榜的,可惜此老卖关子,不肯就说。虽说看不到平儿的判词,因她从第六回以贾琏的通房大丫头身份出场,到第一一九回贾琏感念她助巧姐脱险,打算扶她为正室,平儿基本是从开幕走到剧终的。行走在“贾琏之俗”和“凤姐之威”的夹缝之中,平儿依然保持其善良本性,竟能公平公正、体贴周到,实属不易。作者对这一人物的塑造讲究墨分浓淡,第六十一回则是浓墨重彩处。

(一)平儿与宝玉的对手戏

宝玉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正如庚辰本第四十六回夹批所言:“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6]556-557平儿则是《红楼梦》的重要人物,作者给她的一字定评是“俏”字,平儿的名字曾四入回目,即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作为章回小说,《红楼梦》的回目为八言的上下两句,大致对应本回情节,意在概括本回内容;形式是两句的字数对等,字词对仗,平仄对立。(4)今见所有本子,或多或少都存在回目概括不了本回内容的情况。好在“平儿”出现的回目,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平儿和宝玉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回目中的共有两回:第二十一回,两人各归各屋,没有交集,两人之间没有故事;第六十一回,两人共事,联手平息了玫瑰露和茯苓霜引发的柳五儿被冤案。其他两回回目中虽未出现宝玉的名字,但平儿都与宝玉发生了交集:第四十四回,为平儿理妆而喜出望外的正是宝玉;第五十二回,平儿怕晴雯爆炭性子嚷出事来,暗中将坠儿偷镯事告知麝月,为的是保全怡红院的体面。平儿想的是:

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

宝玉听了,很是感念平儿的体贴。也是在这一处,晴雯因平儿鬼鬼祟祟地叫出麝月去说话,怀疑平儿“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分析道:

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

宝玉果然是深知平儿为人的,他去窗根下偷听到的,正是平儿跟麝月说的那段“情掩”的话。宝玉能说出“乖觉取和”的话,在于他善察人情,因他本人即是此等乖人。在第六十一回中,他主动为平息偷盗事件而瞒赃,正是其“乖觉取和”最切近的注释。

贾宝玉是《红楼梦》绝对的主角,但在第六十一回中,其名字虽然出现在回目中了,却只好做配角,主角是行使管家权力平息事端的平儿。

(二)“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春燕的娘在怡红院当着宝玉的面赶着打骂女儿,袭人、麝月劝她不住,麝月要小丫头去叫平儿,众婆子说情,进园才几天的春燕娘不知平儿是谁,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平儿本是王熙凤的陪房,是二奶奶为拴爷的心而让贾琏收了房的“通房大丫头”,她还是二奶奶的“总钥匙”。可见,平儿的身份与威权都来自“二奶奶屋里”。

平儿帮着管家执事,因其素昔平和稳妥,自比他人思虑周全。因其深得凤姐倚重,故曾多次劝她主子不必太过操这屋的心,当适时“放手”。这一回的行权,让读者看到了平儿的精明干练。正如清代评点家护花主人所评:

柳五儿事,若李纨办理,必不能明白。若探春究问,又多有干碍,非平儿不可。但平儿何能作主?故借凤姐已睡,吩咐发落,五儿才得跪诉冤枉,平儿始访问袭人,宝玉方肯代认。[10]1496

护花主人的是慧眼。这是就办事能力和行事风格而言的,为使平儿便宜主事,在情节技法上,曹雪芹确是做到了一丝不漏。

平儿处在“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的夹缝间讨生活,她给读者的整体印象是善良、平和、周到的。这种平和是其性格秉性中的,更是其行事作风养成的。本回的“判冤决狱”就是她心地善良、聪慧练达、行事周全体贴的最好注脚。

(三)平儿不“平”

王熙凤是当家奶奶,被老太太戏称作“凤辣子”,曹雪芹给她的助手取名“平儿”,这一“平”字,可谓用心良苦。

“平”字的主要字义有以下诸种: (1)不倾斜,无凹凸。(2)均等。(3)与别的东西高度相同,不相上下。(4)安定,安静。(5)治理,镇压。(6)抑止(怒气)。(7)和好。(8)一般的,普通的。(9)往常,一向。

取名“平”,其“人设”当是安静与平和。平儿心思正,为人乖觉,周到体贴,虽也干过一些让读者失望的事儿,但都不出可以得到谅解的范围。如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她第一时间就告诉二奶奶,间接导致尤二姐被凤姐算计惨死;凤姐放高利贷,平儿明知不好却去协助,最后贾府获罪被抄,放贷取利就是罪状之一。然而,这样行事,在作为凤姐陪房的平儿的认知中,实是其责无旁贷的分内事。 平儿若不向着二奶奶,是对主子不忠,是为不义,但她看到主子的不仁时,又难过自责。如平儿见“苦尤娘”被迫害便暗中照应,被秋桐告密遭到凤姐“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的责骂。因见尤二姐性命堪忧,平儿不禁滴泪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悔恨、懊恼而外,也道出了她作为“二奶奶屋里人”被家庭伦理所胁迫的无奈与不得已。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捉奸当场,凤姐不打丈夫却去打平儿,贾琏见平儿打鲍二家的,也去踢骂平儿,平儿羞怒之下找刀子寻死。平儿夹在俗而好淫的贾琏和威而泼辣的凤姐之间受尽了羞辱。在老太太的说和之下,琏、凤两口子没事儿了,平儿却得跪下来给凤姐叩头请罪,给主子找台阶下。希求平顺安泰的平儿,于宗法制下,身为通房大丫头,即便在大家庭中有些脸面,有时也能作些威福,凭着她的良善和周到,她可能图得到一时的平安,但实际上,终究是求不到真正安稳、平顺的生活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借平儿之“平”写的实是宗法社会的“不平”,以及人生中犹如宿命的“意难平”。

三、“闲文”对由盛而衰的转写

第五十九、六十和六十一这三回,正处在整部小说的中间段,乃贾府“衰”的开始。

这三回的镜头聚焦于贾府奴字辈的各种吵闹与倾轧,借各房下奴才之间的明争暗斗以暴露贾府的失范与失德。而这中间的激烈冲突,有婆子与丫鬟之间天然隔阂之外的争妒,更有探春实行承包责任制带来的利益与人情、人性的冲突。公开的大争斗,不是赵姨娘出头挑起的就是由贾环不经意间引发的,都带累着探春为难又难为。迎春(荣府大房)的丫头司棋们因不满柳嫂子的势利与轻慢而奋起打砸,背后隐藏的是失宠的大房与掌权的二房之间的矛盾。而赵姨娘母子的事业似乎就是嫡庶争斗,赵姨娘不肯安分,半主半奴的身份更显其尴尬,整部小说中,赵姨娘母子是作者曹雪芹笔下少有的“写坏人完全是坏的”人物。

评点家王希廉在《红楼梦总评》中指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五十七回至六十三回上半回为第十二段,写园中人多,又生出许多唇舌事件,所谓兴一利,即有一弊也。”[11]他关注的是小说的结构层次,注意到包括本文讨论的三回书在内的第十二段文本内容,已显现盛极而衰之势。周汝昌先生认为:

(《红楼梦》)原书是“十二乘九”为结构法,就是以每九回书构成一个“单元”,到第十二个九回完毕,即一百零八回时,全书收煞告终。这一百零八回书,共分两半,每半是五十四回。从开卷到第五十四回过年过节,是为写“盛”的一半;从第五十五回到百十回,全书结束,是为写“衰”的一半。[12]

这种对原书回次的推测未必正确,但他对小说由盛到衰转折点的判断当是准确的。本文讨论的这三回正处在作者写“衰”的端头。

总览全书,曹雪芹集中写衰,是从荣府婢女仆妇群中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的争斗开始写起的,且在运笔写衰之前,曹雪芹把人伦观念中的忠、义、慈、孝都圈染到了。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写的是忠与义;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在写祭祀和团圆;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写的是上慈下孝;而到了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腔调一变,走向了忠、义的反面。从第五十九回到第六十一回,则是同一主题的大段落。这一段正处在整部小说由盛写衰的中间转折处,是明显的拐点。之后小说插入了几回贾琏与尤二姐的故事,旨在写荣府爷们的“无可以继业”,隐射的也是贾府运终数尽的宿命,似也应了那“合散为整”的布局之法。

于小说情节技法方面,前贤多所领悟。在第六十回回末,护花主人曾评道:“此回同下回,就平儿所说‘三四日内出了八九件事’中补叙两三件,因与赵姨、探春、平儿、司棋、彩云等俱有干系,是以摘出补写。”[10]1476大某山民在第六十一回回末评曰:“连上一回,其形容柳嫂子势利处,真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10]1497他们与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所说的“于事则琐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委曲入情,正是不恶”[1]189,属于不同角度的仁智之见。

著名作家王蒙评点《红楼梦》时曾指出,第五十九回所写“除老婆子与女孩子之争妒以外,还有一个利益承包与人情的矛盾。从人情上说,莺、燕掐枝条编篮,说说笑笑,本极可爱,婆子们一管,就觉可厌。但如一味讲这些,就搞不成园子的承包与管理了”[13]。因上头都不在家,下面一干人趁机作耗,之前淤积的各种矛盾来了个总爆发,揭示的正是贾府的礼法不严。实际上,王蒙说到的矛盾爆发,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到第六十一回,矛盾爆发更多,描写一样琐屑,只是变柳叶渚边的“嗔”与“咤”为厨房里的“打”与“砸”罢了。为了点子玫瑰露和茯苓霜就造出往死里整人的冤假错案,荣府人事之险,令人胆寒。作者如椽之笔在架构一部书之大纲领的同时,精于结构层次和结构表现主题的谋划,匠心如此,诚不叹服!

《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学界给出的答案多为:(1)四大家族的衰亡史;(2)宝黛爱情之绝唱;(3)宣扬色空观念的哲理小说;(4)自叙传或他叙传性质的世情小说。就这些对《红楼梦》主题的认识而言,不在宝黛钗故事主线上的、包括第六十一回在内的这三回“闲文”,实际是“不闲”的。就内容而言,亦不能被视为与主题关系不密切的闲笔赘文,“闲文不闲”的观点应是站得住脚的。有鉴于此,一个认知也便呼之欲出:以平儿之“平”能指的关乎平等、平顺与平和的多方诉求,更是难以实现的。不惟气数已尽的贾府,有阶级存在的社会都是如此。

综上可见,读者若能潜心细读文本,善于分辨所谓的“正文”与“闲文”,培养起自己从“闲文”中发现“不闲”的非凡鉴赏力,对《红楼梦》情节艺术技法的认知,必能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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