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的渴望
——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理论研究

2021-11-30 07:24
关键词:雅各乌托邦主义

谢 云 天

来自自由主义的反乌托邦阵营与来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捍卫者之间的论争,构成了20世纪西方乌托邦理论的基本图景。反乌托邦阵营从多元主义的立场出发,将乌托邦主义同极权主义划上等号,他们把20世纪以来人类所遭受的数次巨大苦难视作乌托邦精神现实化的结果。理论与现实的双重摧残,似乎已经宣告了对乌托邦“祛魅”的完成。在猛烈的攻击下,一众具有马克思主义立场的西方学者也对乌托邦观念进行了积极的辩护与捍卫,他们往往高举乌托邦精神的旗帜,试图建立起乌托邦与人道主义之间的联系,将指向未来的渴望视作打破现实、实现变革的良方。拉塞尔·雅各比无疑是其中颇具分量的一位,活跃在政论领域的当代学者托德·吉林特评价雅各比为我们的时代所不可或缺的批评家,国内学界晚近探讨乌托邦主题的著述也无不提及雅各比的名字,并对其复兴乌托邦的努力表达了肯定。“无法言说的渴望”为拉塞尔·雅各比的力作《不完美的图像》中第四章的标题,“无法言说”表明了雅各比所推崇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对语言的拒斥,以及从否定的意义上阐释乌托邦精神的理论内核;以“无法言说的渴望”为名,也暗指当代社会乌托邦的衰落使得任何一种乌托邦理论都很难发出声音。哪怕单单想要为乌托邦正名也被视为是一种无用、滑稽且有害的行为。在此时,拉塞尔·雅各比,作为当代美国具有代表性的左派学者积极地为乌托邦提供辩护,敢于与激流对抗,这本身就是值得敬佩的。

雅各比的两部代表著作为《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1999)和《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2005)。前者倾向于对乌托邦已死的观念进行拒斥,并为时代开出了政治冷漠症的诊断;后者在更加精确的意义上反驳了20世纪以来自由主义阵营对乌托邦的指摘之外,还开创性地从乌托邦思想史中拯救出了一种更能体现乌托邦精神的思想邦传统——“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这两部著作联结在一起共同标志着雅各比的乌托邦理论从单纯的理论反击到具有建设性的理论提出的演进。通过另辟蹊径式的视角转换,雅各比对反乌托邦阵营的指责给出了有力的驳斥。

一、对反乌托理论的驳斥

不得不承认,在20世纪,乌托邦“无论其形式还是受众,都已经零散化了”。(1)Krishan Kumar,Utopia and Anti-utopia in Modern Times,New York:Basil Blackwell Ltd,1987,p.420.这种零散化一方面意味着,乌托邦从形式到内容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过去那种追求美好未来的乌托邦在碎片化的过程中也有了滑落到其反面的可能,即指向的并不是美好、自由、平等的新世界,而是一如《美丽的新世界》《我们》《一九八四》等反乌托邦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充满了暴力、专制、恐怖的世界。另一方面,这种零散化还意味着知识分子和学者对待乌托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二战后初期,启蒙以来对理性和进步的乐观主义信念逐渐被战争、屠杀和独裁的现实粉碎,以波普尔、柏林、哈耶克等为代表的一众自由主义者随即将导致灾难的原因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地归结为乌托邦主义的现实化;冷战结束之后,随着世界格局和经济形势的剧烈变化,一种认为意识形态和人类历史已然走向终结的论调悄然出现。如果历史真如福山所言走向终结,那么乌托邦作为对未来的希望则变得毫无意义。因此,任何想要重启乌托邦话语的尝试,都必须要应对这些变化和挑战,换言之,在21世纪任何一种乌托邦理论首先必须是反乌托邦的理论。就这一点而论,雅各比如一位精细、勤勉的外科医生,层层剥开各种反乌托邦观点的外壳,表明这些观点要么与乌托邦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冲突,要么本身就经不起推敲,或者某种反乌托邦的观点的实际所指并不是历史上出现过的乌托邦类型。

在种种反乌托邦的潮流中,文学领域中的“恶托邦”小说文本因其通俗性,影响颇为广泛,但雅各比认为这些作品的所谓批判并不构成对乌托邦的反对。反乌托邦的文学作品真正反对、讽刺和批判的对象是技术理性的泛滥和极权主义。令赫胥黎深感恐惧的是“科技化、美国化”的未来;而在奥威尔的笔下,尽管其矛头对准的是苏联的共产主义,但他的本意是要凸显正在苏联、英国和纳粹德国潜藏的极权主义趋势;至于扎米亚京的《我们》,针对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国家,而是工业化文明的暗隐目标,它实际上是对机械的研究。因此,尽管反乌托邦文学同传统乌托邦截然不同,但与其说它是对乌托邦的反对,不如说反乌托邦文学与乌托邦文学具有截然不同的功能。(2)鲁斯·列维塔斯认为,可以从功能的角度对乌托邦进行界定,乌托邦具有教育和批判的功能,在这一意义上反乌托邦文学也是乌托邦的一种,其作用是讽刺与批判,因此,并不构成乌托邦的反面。参见[英]鲁斯·列维塔斯:《乌托邦之概念》,李广益、范轶伦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页。前者“通过突出强调威胁自由的当代潮流来使人类感到恐惧”,后者则“通过展望一个世界来寻求解放人类”。(3)[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7页。

与“反乌托邦文学”的影响相比,二战后初期自由主义一系列的反乌托邦理论产生的影响更加深刻。首先,这些反乌托邦阵营的理论家在二战结束初期产生了大批著作,这些著作界定了当代的反乌托邦主义的基本理论雏形,一种自由主义的反乌托邦理论框架被逐渐确立。这些作品揭示了乌托邦同西方传统的实体论思维方式之间的关联,构成了反绝对理性主义、反解放、反一元论的理论图景。其次,这些思想家的出身和经历也赋予了他们的理论极具庄严感。这些犹太裔的学者,出生在一战前后、曾经向往革命或出身左派、经历了二战中的逃亡。这些经历叠加在一起,让他们对乌托邦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批判如同来自严肃的自省。最终的结果就是,由于这些极具声誉和魅力的逃亡学者的宣传,反乌托邦主义获胜了。它的获胜意味着,在当代反乌托邦是一种潮流,任何反抗的语言都是一种叛逆。雅各比对他们的驳斥通过三个步骤完成:

第一步,以退为进,转守为攻。雅各比借助赫希俄德神谱中黄金时代与黑铁时代的描述、乌托邦的莫尔与反乌托邦的莫尔之间近似精神分裂般的斗争与对抗,表明了两个相互关联的观点:反乌托邦的历史同样源远流长,古已有之;但从历史的考察中可以发现,并非因为乌托邦,恰恰是因为没有乌托邦,才出现了暴力以及社会秩序的崩溃。

第二步,层层剥茧,直击要害。在分别考察了每一位当代有分量的反乌托邦斗士的理论后,雅各比认为这些反乌托邦主义者对概念的界定不够严密,理论观点的前后连贯性也充满了可疑之处。要么如波普尔、柏林般,仅仅为了满足自身的理论需要将反乌托邦的观点进行随意的处置;(4)以柏林为例,在其论文中,“不仅是加一个单词或者删掉一句话,有时候甚至改变了原本极具决定性的观点”。比如对于政治问题的关心,柏林在1950年的《20世纪的政治观念》中认为它永远不是核心问题,而在该书再版后,政治问题变为不是唯一的核心问题。总而言之,政治问题是否重要这一相当严肃的问题经历了一次“柏林”式的蜕变。参见[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85页。要么如塔尔蒙、阿伦特般,前后期观点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甚至倒退。(5)以塔尔蒙为例,在其著作中,从《极权主义民主的起源》到《国家的神话和革命的幻象》,由于强加在布尔什维克主义和纳粹主义之间的相似性,被以不同的形式提及,从最初将其完全等同于极权主义,到后来认为两者之间存在差异。这种改变可以被视为塔尔蒙在面对事实过程中的一种让步。参见[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81页。

第三步,独辟蹊径,完成捍卫。雅各比最有力的驳斥在于为乌托邦的传统找到了新的出路。提出了他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观念。他认为,如果说反乌托邦思想家们的论点是有力的,也仅仅指向了乌托邦中的“蓝图派”部分。“反偶像崇拜”的部分因其不描述具体社会蓝图、不划定统一的社会理想、不规定唯一的解放之路的否定性质而依然能够葆有活力。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醋与海鲜长时间同烧,会使海鲜肉质变粗、变柴。同时因为醋的祛腥威力过强,久烹还会将海鲜的鲜味全部去净。

然而,当雅各比想要重启乌托邦的话语时,还有另一个同样可怕的敌人——20世纪中叶以后兴起的“终结论”潮流。与赫鲁晓夫发表《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1956)对斯大林进行全面批判的同时,在意大利的米兰一场以“自由的未来”为题的研讨会开启了关于“意识形态是否终结”的辩论。最终的结果以“终结论”者占据上风和主流为完结。并得出结论认为,“在西方世界中,学者对于政治问题在今天取得了一致上的看法:同意了福利国家的观点;期待去中心化的,混合经济和政治多元的制度”。(6)Daniel Bell,The End of Ideology in the West in The End of Ideology Debate, New York:A ClarionBook,1968,p.99.在这一意义上,“左”与“右”已经不再构成政治对立的根本问题,对人类共同危险的重视取代了意识形态的对立。尽管随着20世纪60年代末期青年造反运动的兴起、新左派的出现,意识形态终结论逐渐走向了终结。然而,到了1989年,随着共产主义在东欧的逐步崩塌,向往一种不同未来的乌托邦主义已经让位于“历史终结”的断言。福山认为,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的胜利是一种全面的胜利,意味着人类已经抵达了历史的终点。(7)[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页。这种论调对于任何一种乌托邦理论来说都是致命的,历史的终结暗示着不再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与必要。对于历史已经终结的时代来说,在匮乏中谈论乌托邦是奢侈的,人类只需要关心技术上的进步和物欲的满足;在丰裕中谈论乌托邦是无趣的,因为当物欲都得到满足以后,似乎一切希望也随之消散了。

雅各比的贡献在于,倒转了上述关于历史与乌托邦之间的关系。通过批判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对于历史终结论的反应,表明了这样的观点——并非历史的终结导致了乌托邦的终结,而是乌托邦的终结导致了历史的终结。

对于保守主义者和“右派”来说,雅各比认为,即使最为激进的“右派”也仅仅是号召有限的改革,他们往往认为资本主义可以通过自身的不断修正而“获救”。对于左派来说,雅各比则直言左派中的大多数都是趋炎附势、缺乏公共性和激进精神的虚伪之徒。这些“虚伪的左派”在对待市场、大众文化、独立知识分子和多元主义的态度上逐渐与“右派”合流。而在社会变革的主张上,也不再维护一种关于新社会的激进理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在社会内寻求扩展的企图与“右派”资本主义自我革新的主张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不论左派还是“右派”,象征着追求进步和变革的乌托邦精神已经不被放在心上,他们也放弃思考一种不同的可能的社会。过去,“乌托邦精神”尚未消亡的时候,无论是自由主义的“波西米亚式”的公共知识分子,还是正直的左派精英,都能够对现实提出有力的批判,对未来提出新颖的设想。当“乌托邦精神”消亡之后,一切也随之改变,即历史走向了终结。因此,历史的终结不是时代之症的病因,而是时代之症的表现。

二、为冷漠时代开具的诊断

在回应了历史上出现的各种反乌托邦观点之后,雅各比着力分析了乌托邦没落的原因及其后果。一方面,乌托邦观念衰落的根源在于想象力的枯竭;另一方面,乌托邦的衰落导致了对多元主义的迷信以及公共知识分子的消亡,反过来又加剧了乌托邦的危机。

乌托邦通常被作为想象力滋生的产物。在雅各比以前,先验想象力归属于哲学问题,再生的想象力归属于心理学问题,想象力的实践则以各种文学作品的形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比如,在扎米亚京的小说《我们》中,有过一段大胆的想象力自由驰骋的情节,设想了未来可以通过外科医疗手术来切除人类的想象力,通过驯服人类的想象力来走上通往幸福的道路。小说中的反讽,似乎在暗示这样一条结论:想象力不仅不会导致极权主义,相反它还是极权主义的敌人。但无论是这条有些戏谑的结论也好,还是哲学、心理学上的想象力研究也好,由于它们缺少了历史的维度,因此,不能很好地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想象力支撑着乌托邦思想,那么又是什么支撑着想象力呢?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雅各比受到卢梭和华兹华斯的启发,遵循了茱蒂丝·普洛茨在《永远的弥赛亚:浪漫主义、童年和人类发展的悖论》中的观点,认为是童年培育了人的想象力。对想象力的历史考察转变为对童年的考察。在这一过程中,雅各比发现了三个相互交织的元素影响了儿童的童年,使得在过去两百年的时间里,想象力处于一种不断衰退、委顿的状态中。

在过去两百年间,家庭规模不断缩减。这种缩减一方面使得孩子生活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另一方面,同龄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广泛的竞争关系。换言之,在能够得到更多物质上的满足的同时,也意味着更少的陪伴与玩伴。父母将儿童的“无聊”视作一种急需被治愈的病态。越来越多的孩子按照作息表生活,以团队或学校的形式游戏。原本占据“无聊”空间的,由想象力所激发的白日梦被统一的游戏、玩具和喜剧所取代。最终,这些新鲜的玩意儿甚至不再是与儿童的“对话”,它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的训诫。成年人开始告诉孩子——“你该做什么样的白日梦”。(8)[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40页。家庭模式的改变、针对“无聊”的治愈、同一化的童年生存方式,不断蚕食儿童的空间和时间,想象力赖以生存的土壤消失了。在对想象力进行历史考察的最后,雅各比得出了结论,“倘若无拘无束的童年滋养了想象力,想象力又滋养了乌托邦思想,那么第一个环节的黯然失色必然会损害最后一个环节——乌托邦思想”。(9)[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42页。

想象力的枯竭导致了乌托邦精神的弱化,而乌托邦精神的衰弱则产生了另外的后果。它们不是发生在儿童的生活中,而是那些丧失了乌托邦精神的自由主义者和左派分子以进步的名义撤退到了对多元主义的崇拜之中。当人们对于未来已不再充满想象,文化多元主义就成为“幻灭的知识分子”的精神鸦片,对多元主义的崇拜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雅各比在对文化多元主义进行批判的过程中,与马尔库塞的观点不谋而合。“单向度”原本是马尔库塞的术语,指的是批判、否定和超越的维度的丧失。(10)[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218页。而在雅各比看来,对多元主义的迷信导致了从文化、政治到生活的全面的“单向度”化。文化多元主义、多元文化主义以及文化多样性这些术语并没有表示不同的生活,相反它们塑造的是同一种生活理想,在生活方式上,消费主义正在重新塑造人们的欲望;政治生活中,政治仅仅成为一系列有关边缘化、权力、话语及表征的口号,甚至具有了“娱乐”的性质,看似在为一切人争取权利的同时,政治则失去了意义。在单向度的社会中,“在富裕和自由掩盖下的统治就扩展到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一切领域,从而使一切真正的对立一体化,使一切替代性选择同化”。(11)[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7页。雅各比进一步指出,随着多元主义的泛滥,作为社会另一大向度的理想之维也沦为了空谈。消费社会中的生活是片面的,满足物质欲望变成了唯一的人生理想;政治对立面的同化消除了政治上的真正对立,多元主义则将一切“口号”变为政治纲领,任何政治主张都丧失了理想的维度,仅仅停留于对多元主义的颂赞和拥护之中。在更深刻的意义上,“经济的马克思主义成了文化的马克思主义。对还原论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变成了对其唯物主义精髓的完全投降”。(12)[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64页。这种转变,要么如雅各比所言,意味着“20世纪晚期的马克思主义变成了理想主义的和不连贯的”,不再关注经济问题,也抛弃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变得不再真实,因而失去了价值;要么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在西方不再设想任何其他政治选择,或者它所设想的选择仅具有文化上的意义,在蜕变为一种文化理想的同时也就不再是理想了。

当左派分子和自由主义者用文化多元主义来填补想象力缺失的空缺时,真正的文化和精神传承中断了;顺从主义悄悄替换了知识分子的“脊梁”,学者之间的辩论成为一种打招呼的方式。过去那种老左派的知识分子是刻板的,那种“波西米亚”式的公共知识分子也是“反潮流”的。知识分子要么进入学院,完成属于他们的“新长征”,变成听话的学院知识分子;要么就只能在并不体面的生活中,耗尽自己最后的良心。总而言之,当多元文化主义泛滥成为乌托邦精神衰退所导致的症结的时候,作为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的学院化,则因其影响广泛的消极性质而成为了“症结的症结”。

在雅各比乌托邦理论中,他并未放弃其早先提出的知识分子理论,并将知识分子学院化的消极意义与乌托邦精神的衰退联系在一起,说明了乌托邦精神的匮乏是导致知识分子学院化的原因。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中,雅各比侧重从客观原因分析公共知识分子消失的原因。一方面,消费伦理取代了生产伦理后,过度的消费使得波西米亚精神赖以为生的“格林威治村”向资本屈服;另一方面,随着美国郊区文化的兴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侵蚀了波西米亚精神,不仅侵占了波西米亚实质上的家园,而且让一众公共知识分子开始产生了新的生活向往——美好的郊区生活。

于是,公共知识分子纷纷被“招安”到大学校园。在这一过程中,乌托邦精神的衰落剥夺了知识分子的公共话语。知识分子开始讲起“门外汉”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更换了评价知识分子的标准;同时放弃了学术上的自由,发出的声音只能是基金会、政府或者大学本身希望他们发出的声音。哲学成为一种抵制批评性思考的专门知识;国际关系领域中,年轻专家取代了年老的独立的大学指导教授,他们既不质询政府的做法,也提不出什么认真的意见;政治学变成了用专业术语堆砌起来的游戏王国;社会学和经济学则变成了用数字和模型思考过时问题的“机器”。理查德·波斯纳在《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中提到,知识分子虽然热衷于谈论公众关心的问题,但“公共”越多,“智识”却越少。对于没有了乌托邦精神的知识分子来说,观点要简单化,以应对信息爆炸时代纷繁的热点更迭:信口开河也不要紧,只要抛出的观点足够吸引观众;获得民众的好感和理解远比社会责任感和遵从理性更加重要。“乌托邦理想的命运是同知识分子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这是因为,假如乌托邦曾经发现过一个家的话,那么这个家就存在于独立的思想家和咖啡屋的常客之间。”(13)[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56页。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乌托邦不仅仅是对未来社会的想象力,同时也是“指运用扩大了的概念来理解现实及其可能性的一种纯粹而朴素的洞察力”。(14)[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58页。这种洞察力的丧失,也意味着作为社会良心的公共知识分子的消失,冷漠时代的来临。

三、乌托邦主义的复兴

雅各比似乎在暗示,要破除多元主义的迷信,重新唤醒知识分子良心的出路在于复兴乌托邦传统。但他所要复兴的并不是全部乌托邦传统,而是其中反偶像崇拜的部分。这个部分是在与蓝图派乌托邦主义的比较中渐显清晰的。

蓝图派乌托邦主义,指的是在乌托邦思想史中占据着大多数位置的乌托邦思想家和乌托邦作品的创作者们。其特征在于,用形象描画未来。雅各比认为这种蓝图派的乌托邦传统尽管曾经同样地表达了人类对于美好未来的希望,但随着这种蓝图派乌托邦传统的发展,其缺点也逐渐被暴露出来。

这种乌托邦传统是对想象力的无意义的损耗。每一种不同的乌托邦蓝图,都“以英寸和分钟规划未来”,换言之每寸土地的使用与每分钟时间的安排都要务求精确。从制度安排,到人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甚至每一餐几道菜,每天穿什么衣,都处于严格的规定之中。原本作为人类想象力自由驰骋的产物的乌托邦,却表现出对支配而不是对自由的渴望;原本依赖想象力而得以建立的理想的未来世界,却变成了限制想象力发挥的“牢笼”。另一方面,蓝图派乌托邦所描绘的未来图景虽然诱人,但几乎每一种蓝图派乌托邦在考虑实现这种未来所依赖的手段时,要么如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中所批评的,找不到推翻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的正确道路;要么如波普尔所指出的,蓝图派乌托邦总是想要推翻过去的世界重建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铲除过程中不伴随暴力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蓝图派乌托邦就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张力之中:要么浮于空想,没有实现的可能;要么亲近暴力,它的实现就意味一种“恶”。

然而,使蓝图派乌托邦主义招致最致命指责的是,它至少应当为20世纪的人类灾难承担一定的责任。吉尔·埃利奥特在《20世纪死亡录》中将20世纪大约1亿人的死亡归咎于两次世界大战、俄罗斯内战、苏联的大清洗等运动。很自然的,这些死亡似乎与乌托邦有着某种联系。雅各比虽然认为这些死亡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应被归咎于乌托邦主义,然而哪怕这个数字再小也难以洗刷它带来的罪恶。因此,除非这里所指的乌托邦主义不是乌托邦传统的全部,才能豁免乌托邦中的一部分——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与蓝图派相比,这种乌托邦主义所奉行的原则是:“拒绝描述未来。他们不仅恪守关于偶像的禁忌……虽然未来拒斥表述,然而它并没有蔑视希望”。(15)[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2页。通过对历史上著名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者的考察,雅各比概括出了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三种基本元素:乌托邦精神、语言怀疑论和宗教人本主义。

雅各比倾向于将乌托邦精神解释为曼海姆所谓的“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在此意义上,马丁·布伯在1900年的演说中,一面强调“新”社会奠基于与旧社会截然不同的经济和宗教基础之上,一面表明“新社会并不‘渴望’成为革命,它就是革命”的说法表明了布伯“对未来的理想的追求”与“拒斥对未来的精确描画”之间的和谐;与布伯相比,深得人心的兰道尔则更加致力于使乌托邦精神政治化。从其“充满了‘精神’观念”的著作《保卫社会主义》,到他参与革命、改革教育的具体行动,再到他充满悲剧性的死亡,乌托邦精神成为渗透其中的基础性元素。援引兰道尔在《保卫社会主义》的序言中富有感染力的话语,“我们不久将会死去,我们全都会死去……无物存活,除了忠诚的双手的行动以及对纯洁的、真正的精神的掌管”。(16)[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49页。在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中,当去除了一切对于未来的具体描述之后,乌托邦就是乌托邦精神。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者们,“不是用‘公用厨房’,而是用‘精神’与‘社会共同体’来界定其乌托邦思想的”。(17)[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36页。

如果乌托邦的核心是乌托邦精神,那么乌托邦精神又该如何得到表达?因为文字不完美地传达了人类的期望与思想,它们很难表达出乌托邦的冲动,因此,反偶像传统的乌托邦主义者在拒斥描绘未来的同时也拒斥了描述未来的手段——语言,语言怀疑论成为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中的基本要素。兰道尔主张一种超越散文与图片的“没有词语的语言”;毛特纳则更加极端,断言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是不可言说的。语言对于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者来说是一种枷锁,一旦尝试将梦想带入词语,它最好的部分便被摧毁、遭破坏了。在试图用语言描述乌托邦的过程中,由于语言、图像的设计对乌托邦的限制,每一种不同的设计都将乌托邦牢牢限定在精确的模式之下,天真的乌托邦话语由于认为自己所描述的未来已经是极致的美好,因而恰恰破坏了乌托邦最可贵的精神,即向往一种更美好的未来。

如果不能用语言描述梦想,那么反偶像传统的乌托邦主义者只能把乌托邦精神的柱石建筑在犹太教神秘主义的根基之上。犹太教的偶像禁忌阻止犹太人对未来进行描绘,人们只能抽象地追求和感受任何具有绝对性的事物。神秘主义对于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意义在于,在唤醒乌托邦精神的同时,拒斥对未来的描述。正如弗洛姆所言,一切将偶像诉诸于物质或形象的手段,都是一种异化。(18)[美]埃里希·弗洛姆:《在幻想枷锁的彼岸》,张燕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7-60页。过去对于木雕神像的崇拜,在当代可以毫无障碍地转换为对金钱、资本的崇拜。

犹太教义拒绝描绘未来,但不意味着单纯地否定,在其久远的传统中就充盈着意指着爱和团结的乌托邦精神。然而,在发掘宗教人本主义对于乌托邦理论的影响时,雅各比有意忽略了对恩斯特·布洛赫的考察。在《不完美的图像》中,恩斯特·布洛赫作为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重要代表,其名字仅仅出现了有限的7次,(19)在《不完美的图像》中,雅各比在书中有7处提到了恩斯特·布洛赫的名字,分别出现在第8、47、132、157、169、180、195页处。在第8页上认为恩斯特·布洛赫是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代表者,而在第47页的注释中简要说明其作品中很少提及布洛赫的原因是由于布洛赫的经历造成的,第132页则是转述了古斯塔夫·兰道尔对于布洛赫妄用“精神”概念的指责。之后的几次提及尽管是在褒义上提到了恩斯特·布洛赫的名字,但从布洛赫对于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贡献来讲,这有限的几次援引实在难以与布洛赫对于这一乌托邦传统的意义相匹配。其中还包括兰道尔对布洛赫的批判。而布洛赫颇具影响力的弥赛亚主义观点却并没有被援引。其中部分原因在于布洛赫作为当代乌托邦理论的代表性人物,对其进行的考察不胜枚举,因此,雅各比有意省略了对布洛赫的援引;另外的原因,则在雅各比对布洛赫所做的一条注释中得到了说明,由于布洛赫身世和观点的迭变消解了其乌托邦理论的价值。但布洛赫的“宗教无神论”观点不仅与雅各比所揭示出来的犹太教反偶像传统吻合,而且从宗教与乌托邦的关系的角度拓展了宗教人本主义对于乌托邦理论的意义。布洛赫从犹太教思想中发现了“从耶和华自身那里出走”(20)金寿铁:《希望的视域与意义——恩斯特·布洛赫哲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5页。的教条,主张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绝对的界限。只不过布洛赫的观点比雅各比的思想更加激进,如果说反偶像戒律还为上帝的存在保留了一丝神秘气息作为其“遮掩”;那么布洛赫则认为,在宗教传承与乌托邦的希望之间,历史中介的可能性恰恰在于一种无神论意义上的叛逆与反抗,即不仅是放弃对过去上帝的描述,也是对过去上帝的拒斥。因此,布洛赫晦涩拗口的哲学表达并未掩盖其乌托邦理论的价值,而在与雅各比所极力复兴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的比照中,布洛赫也为雅各比送去了来自宗教人本主义的“礼物”。

尽管历史上,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传统的影响远逊于蓝图派的版本,但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者们从未放弃人类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的乌托邦理想。根植于宗教人本主义的乌托邦渴望,似乎也赋予了乌托邦以更顽强的生命力。如果乌托邦梦想是一株脆弱的植物,它是强势气候的牺牲品,它需要保护、培育和温暖。那么一种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版本则为乌托邦梦想注入了顽强生命力的基因,从此以后对乌托邦的指责可以绕开这个独特的版本,我们要做的就是为它进行保护、培育。

一种不诉诸语言,而是植根于宗教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传统的意义在于,与蓝图派乌托邦对想象力的消耗不同,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则在滋养着人类的想象力。“偶像禁忌”中对于语言、文字,尤其是图像的拒斥对于扭转一个“极度视觉化的时代”具有鲜明的意义。在犹太教的教义中耳朵胜过眼睛,图像、图片甚至付诸于纸张的文字都太过形象、具体,以至于没有为想象留下空间。反偶像崇拜对图像化的拒斥,本身意味着解放想象力。另一方面,蓝图派乌托邦虽然消耗着想象力,但也说明想象力与乌托邦之间具有共生关系。任何一种乌托邦传统都离不开想象力,指向未来的渴望也最终要靠想象力去支撑。因此,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通过对图像化的拒斥使想象力立于正确的位置。

然而,对于这样一种除了乌托邦精神本身之外,不对任何确切的意义、观念进行肯定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传统来说,很容易联想到这样一种指责:在犹太教否定神学的意义上,一味地坚持否定的乌托邦,回避任何积极的政治纲领,难道不同样使人陷入政治冷漠和无能吗?或者说,拒斥了图像化的想象力到底还能描述什么?雅各比也坦言,“对于我已经将其置于最显著地位的那些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思想家来说,要详细说明当代政治显得特别棘手。他们试图回避探讨积极方案;他们特别擅长提出否定观点”,(21)[美]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94页。但是这种指责的力量是十分微弱的。首先,反偶像传统的乌托邦主义进行否定的逻辑具有“实践性、直觉性和政治性”,在否定的过程中,正确的事物才得以彰显。在这一点上,雅各比一直是一位诚实的保守主义的知识分子。其次,乌托邦的否定总是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下,针对“一种具体的状况来供它否定”。在动乱的语境下否定战争,在野蛮的、剥削的语境下否定私有,正是在“被置于同某事物相对立的环境中”,乌托邦才获得了力量。最后,通过否定的方式避免错误,何尝不是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何尝不需要巨大的政治热情和道德良心。“描述”本身就是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拒斥的对象,乌托邦不一定非要是某种“描述”,它也可以是我们心中一种向着爱、团结与人道的“无法言说的渴望”。

四、结语

雅各比终其一生都以一名保守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立场对整个时代进行反思与写作。时至今日,乌托邦的微风还没有吹入“室内”的迹象,乌托邦的任何版本也还都处于沉默之中。然而,疫情肆虐之下,冷酷的现实更加需要来自美好的理想世界的关照。鲍曼在其最近的《怀旧的乌托邦》中尽管坚持了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的一贯的批判的立场。但是在结尾处,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实现了“世界性政治整合的人类”会出现吗?他给出的药方是“对话”,通过最广泛意义上的“对话”达成人与人的、人与世界的相互理解。(22)[英]齐格蒙特·鲍曼:《怀旧的乌托邦》,姚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26页。这看似与雅各比所倡导的拒斥语言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之路正好相反,而与哈贝马斯的主张更近。哈贝马斯主张“对话”,雅各比主张“沉默”,然而它们指向的都是“理解”。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对语言的怀疑与拒斥,仅止于其对乌托邦精神的破坏。在“无法言说的渴望”中,自由与平等,爱与理解,永远是乌托邦精神的另一种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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