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词人贺双卿词的艺术魅力

2021-11-30 15:55
昆明冶金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词人

夏 源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7)

至清代,中国词史上少有的女词人除李清照、朱淑真之外,又出现了一位无愧词史的女词人——贺双卿带着她真实经历闯入世人的眼帘。她以女性身份作词,以农事生活入词,用田家语记录亲身经历并且传播于世,极具艺术魅力,被称为“清代第一女词人”[1]。流传词作14首,后人辑为《雪压轩集》。贺双卿将自己心中悲苦字字泣血写入词中,初读如喃喃细语,再读情真意切,使人不忍卒读、悲吟泣下。

贺双卿其人在学术界中曾被质疑其真实性,学界对此也一直争论不休。胡适先生曾在《贺双卿考》提出“五可疑”[2]。后来严迪昌先生经过严谨缜密的论述,对胡适观点提出反驳,认为“大都皆不足疑”[3]。至20世纪末,杜芳琴教授等中外学者专程前往江苏金坛方山进行实地考察,将相关实证整理结集,有力证实贺双卿真有其人,争论才渐渐平息。

贺双卿其人见于民国《重修金坛县志》:“周贺氏,名双卿,字秋碧。家世业农,生有宿慧。”[4]贺双卿生活于清代康熙、雍正年间,金坛游仙乡丹阳里农家女,自幼天资聪颖,喜爱诗词。《西青散记》载:“学小楷,点画端妍,能以一桂叶写《心经》。”[5]她在短暂的二十载人生里,创作了许多感时伤世独具女性意味的诗词。贺双卿取材于下层农妇的日常生活以及自身经历,这与许多深闺才女悲春伤秋的情感截然不同,真切反映了农妇的悲喜,也反映自身的劳苦、病痛、孤愁,是下层贫民女性的真实写照。其作彰显出她卓越的艺术功力,为我们研究备受世人称赞的双卿词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贺双卿以贫女视角观察生活事物,塑造了独特的下层妇女形象,让我们听到辛酸悲苦、苦苦挣扎的农妇声音。康正果在《风骚与艳情》中提到:“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诗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6]其创作的田园词不同于传统田园诗。传统田园诗多为士大夫以旁观者角度描绘想象的田园生活,表达淡泊心境以及对底层农民的同情,代表作家如陶渊明、王维。但双卿词是真实农家体验,其词清新恬淡之中透出压抑与悲酸。在封建家庭压制下,双卿身体与精神受到双重压迫。她饱受疟疾折磨,带病劳作却无家人体恤,还要忍受家人无端责骂,满腹凄酸苦楚都只能寄于诗词。婚姻不幸和贫病交加的处境透露出农妇生活中的不幸与精神上的无依无靠。正因农妇交友狭窄、生活苦闷无法言说的状况,令她更加珍惜与邻女韩西的深厚友谊。词人写词答谢知己,流露出她对韩西无法相见的遗憾与思念,充满着挚友离别的哀伤。

展读贺双卿十四首词作,词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吃苦耐劳、忍辱负重、重情重义的封建末世农村贫女形象。这位农村下层妇女日复一日辛勤劳作,承担繁重工作。她地位卑微,积劳成疾却无人关心,在无情的封建家庭环境中苦苦煎熬。

双卿词字字血泪凝结,其真挚感人的肺腑之言,读之令人动容,独具艺术魅力。这些主要内容的申发以及作品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获得,不仅源于真实生活体验,也源于作家高超的艺术功力。其艺术形象的塑造,作家独特的以物喻人之法,以及以女性角色作女儿词,感情真挚,善于直抒;语言质朴,惯于白描;意象丰富,精于炼字。

1 双卿词的借物喻人

贺双卿生于农家,生活简单,创作动机极为单纯,吟诗作词皆为情之所发。词作为缠绵悱恻的心绪文学,能将作者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深入浅出地形象化地表达在字里行间,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词人将自己的切身体会融入诗词,以借物喻人的艺术手法,自然巧妙地将自我形象赋予作品。她善于运用身边的“野菊”“残灯”“孤雁”等自然景物作为比兴材料,以抒写辛酸悲苦的情感,创造清丽哀婉的艺术词境。

1.1 野菊咏人:落寞寡爱却又生命顽强的身世处境

贺双卿爱花惜花,作品多处咏花,以符合女性情态的花意象体现她创造性的心灵世界和真实的情感蕴含,抒发她爱花、惜花、怜花之情。贺双卿的词作质朴晓畅,运用比喻、白描等表现手法写花,体现出她“幽深窈曲”的艺术风格。其中最有特色的一首,当属《二郎神·菊花》:

“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如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 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倖,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7]

该词描绘一幅寒秋野菊图,叙述作者赏菊观感。晚秋时节,脆柳随风摇曳,透过淡淡雾霭,词人看见在寒秋中怒放的野菊,忍耐着寒冷考验,自生自长,不畏霜寒;由花怜己,感伤自己如荒原孤花般落寞无依,独自忍受苦难折磨;月夜清寒,只有野菊与她相伴,贫病交加却无酒消愁,身世凄楚岂能三言两语述尽,花若有知也亦落泪。

这是借景抒情的佳作,双卿借菊自喻落寞寡爱却生命顽强的身世处境。上阙写野菊独自在严风耐寒生长的画面,词人由脆柳引出野菊,突出野菊生活环境恶劣,却不惧风雨,度过寒霜。她以菊自喻,描写自己深受疟疾寒热折磨,无人体恤的境况。词的下阙转写月夜病痛、孤枕难眠的艰辛生活图景:月冷夜深,寒风浸骨,词人病发却无人关心,一人一菊在深秋寒夜苦苦煎熬,自生自怜,顽强不屈。作者将菊花处境和自身命运相结合,为传统菊意象赋予了新内涵,即羸弱孤寂却又顽强斗争。纵观菊意象的发展史,自陶渊明“菊”盛行于世,菊花便被称为“花中隐士”,从此隐逸君子便与菊紧密相连,故贺双卿笔下的菊,突破了文人传统象征的窠臼,有着独特的女性风姿。

贺双卿心系之花除菊之外,有《春从天上来·梅花》中借梅伤情的梅花,还有诗《秋荷十首》借荷抒情的荷花,皆是借花怜己,自抒悲苦无奈情志。双卿词富含符合女性情态的花意象,以花抒发个人情感。其作或抒写心绪,或白描景物,皆是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具有极强的感染力,感人至深,回味无穷。

1.2 残灯比人:凄凉辛酸但又处境艰难的不幸命运

贺双卿善用寄托,借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物,表达内心独特感受。作者生活常伴孤寂,孤凄悲凉的氛围在其作品里也是常见现象,如《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烟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空惊。”[7]

这首词叙述了词人劝谏丈夫,反被丈夫禁闭在柴房里的所思所感。寒夜,词人拖着病体独对昏暗的残灯,默默忍耐病痛。“独自恹恹耿耿”的残灯,如同孤苦无依的作者,孤寂凄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暗示残灯即将燃尽,无人相伴的夜晚,只有残灯聊以慰藉。她与残灯都在寂夜里静静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表达自我生命徒然消磨之悲。长夜漫漫,双卿独自在柴房入睡,满腹心酸无处述说,令人落泪。

贺双卿运用孤独凄凉的意象,为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处境发声。她反复描写深夜寂寞难熬,唯有残灯相伴,借残灯自喻、自劝和自慰,表达从艰难处境中挣脱出来的辛酸悲伤。她们的命运极其相似,残灯忽明忽暗即将熄灭,双卿亦燃烧着生命火花,饱受折磨的她已快灯枯油尽。作者对残灯悲悯,实际上是对自身不幸命运的哀叹。作品并无字句直言控诉压迫她的恶势力,却在字里行间,处处渗透着一个封建背景下受尽折磨、欺辱的女性心声,酸楚凄美,感人至深。

贺双卿善用凄凉孤寂渲染氛围,以真实经历向封建势力发出无声的控诉。她用细腻的笔调勾勒出封建社会妇女生活真实画卷:被三纲五常约束的妇女,忍受着封建社会的压迫以及传统夫权的欺压,如同寂夜残灯般默默燃烧自己的生命。

1.3 孤雁喻人:孤寂凄清而又身世艰辛的人生际遇

贺双卿心思细腻,能与所见之物产生情感共鸣。她以白描笔调刻画出田间景色,陌上景物更是信手拈来。咏物自喻,寄寓情深,如《惜黄花慢·孤雁》: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愁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粱初尽,网罟正苦:梦魂易惊,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间,倦飞误宿平田。”[7]

这首词描绘了孤雁误入田间的景象。红霞如剪碎的绮绣散布天际,大雁独自飞过寂空,呼唤哀鸣。正在田间辛苦劳作的词人,闻声抬头,天际只留下它远飞的愁影。作者透过这只南飞失群的孤雁,设想着它的遭遇。天气渐冷,大雁因此离开了喜爱的芦花渚,水鸥、鹭鸶、凤凰都不是孤雁的归宿,此地不宜久留。下阙殷勤寄语是作者切身体会之感,她从大雁的身上看见自身缩影,发出身世慨叹。

《孤雁》正是描绘了双卿孤苦凄凉的处境。在古代民间词中以雁为题材的作品,往往以拟人化的手法,使人雁相通,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境。如宋代张炎《解连环·孤雁》借孤雁抒发自己羁旅飘泊的愁怨。双卿也采用雁拟人化的手法,以孤雁无群、误宿平田、处境危险,喻自己孤独无伴、婚姻不幸、身世艰辛的处境。她将孤雁处境与自身现状相联系,抒发自己误落周家不幸命运的哀叹。作者营造了一个哀婉凄凉的意境,述说难以言说的苦境。此境由暮霞、孤雁等带有凄清意味的意象构成,巧妙自然地将命运的悲苦与孤凄的景物融合一起,既有实景的描摹,又有身陷绝境的暗喻,成功塑造了一位如孤雁般在险境中结束哀苦劳瘁一生的贫苦妇女,情致哀怨。

2 女性作家的女儿词

女性写词有先天优势。词是掀起心灵当中细微末节的情感波澜,越细腻越纤弱,越能发挥词的优点。女性词风多属婉约词,喃喃细语,娓娓叙事,感情细腻委婉。而女性写词与“男子作闺音”截然不同,她们视角往往为第一抒情角色,第一人称决定了抒情当中的真情实感,加强了情绪的渗透和导向观众情感的力量。女词人将所见所感倾注笔端,无需华丽辞藻,仅用那肺腑之音便可打动人心。

双卿词蕴含着女性词作的艺术魅力,其中农妇生活和女性体验的抒写独具特色。她以女性独特而敏锐的感知描写自己所体验的真实世界,坦率真挚地将女性思绪剖析在世人眼帘。从审美角度看,贺双卿词作具有如下艺术魅力。

2.1 感情真挚,善于直抒

双卿喜用第一人称抒情方式写词,在词中自呼“双卿”,颇具艺术独创性。这在其他女性词中极为罕见,尽管女词人们也在作品中表述自己,但大多是不明晰的、隐晦的,往往将自己的形象隐藏在字里行间。贺双卿则坦然地将自己呈现在读者面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一剪梅》:

“寒热如潮势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 夜冷荒鸡懒不鸣,拟雪猜霜,怕雨贪晴。最闲时候妾偏忙,才喜双卿,又怒双卿。”[7]

这是描写词人带疟劳作的生活片段。词人疟疾发作,忽冷忽热,其势如潮,病痛难耐,也得不到家人体恤关心。等待病势稍缓,她仍抱病操劳。琼花凋谢,有苍天为其愁苦;双卿凄苦,却无人为我忧愁。深夜飘雪,词人思及疟疾“怕雨贪晴”,恐其发作令身子难得修养。尽管冬季应为农闲时候,作者却因疟疾折磨与繁重家务无法休息。处境凄凉的“双卿”,满腹委屈无处倾述,独自舔舐身体与心灵创伤。

这首词自然含蓄地表达词人满腹愁绪。家人对她患病不闻不问,反将繁重家务堆积在其身上。词人身受病痛折磨,依旧惦记着操持家务。疟疾反复无常,天气变化无常,家人喜怒无常,使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滋味酸楚惟双卿一人可知。全词出现了3次“双卿”,“双卿”仿佛从主体变为了客体,被词人自然地融入其中,不受格律约束。

女词人作词大多委婉含蓄地表达思想情感,鲜少直抒胸臆。双卿词却蕴含着钟嵘所提倡的“直寻”:自然感性,不加雕饰的创作原则,即作者将思想感情毫无保留地真实抒发出来,不经雕琢而浑然天成。读双卿词,我们不需耗费心神以揣摩作者的言外之意,只需用心感受字里行间所饱含的情绪,便已愁丝千绕于心。

此类词作还有上文提及的《二郎神·菊花》《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等,皆以“双卿”入词,将底层农妇的生活处境与情感状况展现于世。其词讲述词人病痛难忍又无人相伴的日日夜夜,句句酸楚,字字泣血。她对万物有着自己的独特感受,常常咏物抒情,真挚坦率地剖析内心情感,发自肺腑,直击心灵。

2.2 语言质朴,惯于白描

双卿词善用平白流利的田家口语,语朴情真,并以白描手法描摹日常生活图景,使作品具有真实生动的画面感。与历代闺秀词作相比,其作绝无华词丽藻的堆砌,甚至不掺典故,体现出晓畅清丽的艺术风格。如《春从天上来·梅花》:

“自笑恹恹,费半晌春忙,去省花尖。玉容憔悴,知为谁添,病来分,与花嫌。正腊衣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硬东风,枉寒香一度,新月纤纤。 多情满天,坠粉偏只累双卿,梦里空拈。与蝶招魂,替莺拭泪,夜深偷诵《楞严》。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祝花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7]

该作品描写了早春梅花盛开之时,作者带病劳作的所观所感。长期患病使得词人面容憔悴,身体虚弱。她却不得休息,仍要操劳家务农活,小心侍奉夫家,唯恐稍有怠慢又招致家人呵斥。早春梅开,满天飞花,双卿爱恤春天的生灵,但悲苦交加的她却无人相恤,只能深夜诵经以求来世幸福。

这首词以咏梅而自伤,是双卿借早春残梅抒发身世不幸的哀怨之词。双卿语言晓畅清丽,以通俗易懂的白话入词,勾勒出带病操劳的生活图景。由于常年操劳和疟疾摧残,词人身体极度虚弱,繁重事务堆积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与蝶招魂,替莺拭泪”,作者借蝶莺意象,含蓄表达尽管春天已经到来,但自己没有迎来生活的春天。对于种种现实的苦难,她无力反抗,默默忍受,通过诵经等宗教仪式慰藉心灵,把对理想生活的美好愿景寄托于观音菩萨。

双卿词惯用白描手法,真实自然地叙述了自己备受煎熬的双重折磨,凸显农妇生活处境艰难。婚姻是大多数传统女性的一生归宿,故婚姻悲剧是其人生历程中最主要的悲剧,常年繁重的生活琐事使她们积劳成疾。因此,女性诗词充满着“人生实难”的慨叹。贺双卿的词作多是对不幸生活的描述,反映了夫权迫害的主题,用真挚、淳朴的语言将女性在婚姻中的遭遇和感受进行了真实描写。她将病痛折磨、忍痛劳作、无人体恤的悲凄愁苦写入词中,以此揭露封建社会下的传统家庭对女性惨无人道的迫害。

这类词作还有《孤鸾·病中》《薄倖·咏疟》等,双卿以病入词叙述真实生活体验,用躯体与心灵的双重伤痛揭露了封建制度对妇女的残酷压迫,以及妇女社会地位的低微。同时也反映了受夫权压迫的她们默默接受命运、安于现状,将美好愿景寄托于宗教和虚无缥缈的来世的态度。这种矛盾情感,既来源于自己对现实处境的不满,也来源于封建礼教思想的禁锢,使她们既渴望拥有美好生活,又选择委曲求全,以致于无法脱离现状。

2.3 意象丰富,精于炼字

女性词人创作动机大多并非扬名于世,更多是单纯地抒发内心情感。感时伤春,这一主题在文学作品中极为常见,而女性词作的伤春愁绪往往与自身命运相结合。但贺双卿的愁绪已不是风花雪月式的少女心事,而是复杂凄凉的人生慨叹。她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摹,借以感叹时光的流逝,由景及人,表达自己对自由爱情的向往以及对悲剧命运的哀叹。如《春从天上来·饷耕》: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於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筭春头春尾,也难筭,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春春病,春误双卿。”[7]

这首词描绘词人为田间春耕的丈夫送饭时沿途所见春景。春光无限好,田野间处处充满勃勃生机。词人回忆中的春天是阳光明媚,满溢欢乐喜悦;而如今嫁为人妇的她被残酷现实打击得心灰意冷,她眼中的春日早已不再美好,反而带来无限痛苦。饱受夫家虐待和疟疾折磨的双卿,只得借助春景抒发满腔春愁。

作品以“春”为线索,连用二十九个春,炼字成春。由春景写春愁,词人以“瘦”咏梅,既写出了野梅的凄清孤寂,又暗含患病瘦弱的农妇形象,悲花怜己,颇具艺术独特性。春象征着新生和萌发,贺双卿在某年春日诉说了少女心绪,期望拥有自由幸福的爱情。而如今夫暴婆恶,无人依靠,理想破灭,“都化春冰”。“春冰”即指她美好的愿望如冰消逝,又指冷漠无情的家庭氛围如同寒冰牢笼囚禁着双卿。“赠与春侬,递将春你”借用庄周梦蝶的手法,将春与人融为一体,传达作者迷惘惆怅的心灵世界,以有限春日衬托无限愁绪。词末“春魔”一语三关,一指疟疾病魔,二指冷淡亲情,三指封建婚姻。正是它们带给词人肉体病痛和思想禁锢,使她苦不堪言,饱受痛楚。“春病”与开篇疟疾神态前后照应,“春误双卿”将伤春悲愁推向极致。

《饷耕》词以美景衬悲情,词人借助美好春景反衬悲剧身世,控诉封建礼教对传统女性思想的束缚。情窦初开的少女都期望嫁与志趣相投的男子,然而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风气下,女子的婚配权利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传统女性的命运紧紧与婚姻相联系,婚姻不幸会导致妇女哀怨愁绪,她们看不到人生的春天,在孤凄的处境中没有未来,只有无尽的愁怨笼罩着她们。全词揭露了清代农妇真实生活与精神世界的困境,封建礼教制度残忍地压抑着她们追求婚姻自由的心灵,她们无力反抗,只得被迫接受一切苦难。

这类词还有《望江南》,全词写景以抒情,写人以传情,抒发寻春不见的幽恨之情与追求理想的幻灭之感。词人美好的青春时光一去不复返,在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下,她看不到自己向往的美满爱情,理想破灭,她一腔幽怨无处发泄,只得对日叹息。以及上文提及的咏梅抒怀的《春从天上来·梅花》,这类词作透露出作者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厌恶,以自身的凄苦遭遇引发伤春哀怨之情,凄恻动人,催人泪下。

贺双卿诗词创作发于情致,不为功利,这正是其词清新质朴,字字情真的直接原因。双卿词通篇白描,字里行间并无艰涩之语,却使词作具有一定的画面感、立体感和代入感。词中主人公皆为自己,她巧妙运用主观抒情以达到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将女性温婉浅畅的风格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与历代女词家相比,贺双卿别出新意的以“病”“双卿”入词,丰富了词的题材和内容。傅德生先生曾评:“她的旷世才情所成就的这些美妙诗篇,则灵秀在骨,令人吟咏无厌。”[8]

贺双卿的人生经历相比历代闺秀词人具有独特性。女性诗词创作题材较为局限,受传统妇德所限,女性词作鲜少直抒胸臆,大多委婉含蓄诉说心绪。在封建社会风俗约束下使得很多女性作家难以接触外界事物,一生安居后院,人际交往十分有限,她们只能在有限的生活场景描摹自己的短暂人生。女词人多为名门贵女,故词中意象多为闺阁陈设日常之物和庭院四时寻常之景。而出身农家的贺双卿,生活简单,诗词意象皆为充斥着乡土气息的农家事物。正因为词人经历不同,所以双卿词丰富了女性诗词内容,向世人揭露被压抑的农妇声音,蕴藏更深刻现实的艺术魅力。

一般情况下,古代社会的妇女深受三纲五常的约束,自身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较少,其文化水平受到限制,无法把心中的情感抒写出来,这一现象在下层女性中尤为突出。贺双卿以底层劳动妇女的身份,叙述出底层妇女令人哀痛凄惨的真实生活,以及下层贫民难以言表的命途坎坷。更有多首词表达了婚后遭受夫家残酷压制的受虐生活,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较少呈现出自述姑恶夫暴内容的作品,可谓封建社会末期备受压迫的农妇缩影。

清词繁荣,女性词作也在这一时期走向的它的繁荣。以《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文集为例,全书分为十集,收录有名有姓的明清女词人一百家,多为清人。张宏生先生在《清代词学的建构》中提及:“清词的中兴,与清代词人的创新意识密切相关,这一点,具体表现在创作上,如流派的众多、境界的扩大、手法的多样、理论的深入等,都说明清词之中兴并非虚誉。”[9]在欣欣向荣的词坛,双卿词以深切的哀痛震撼人心,有令人感同身受的独特魅力,具有直抒胸臆,白描写景,炼字成春的艺术特色。可以说,双卿词为清词增添了来自农妇的声音,使其在女性词史中拥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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