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契对列宁“圆圈说”的运用

2021-12-01 01:49李子群
关键词:哲学史圆圈列宁

李子群

(云南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2020年4月22日,是列宁诞辰150周年。列宁的哲学思考,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和发展具有深远影响。在《哲学笔记》中,列宁提出了关于欧洲哲学发展的“圆圈说”。中国著名哲学家冯契吸收了列宁的思想,在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对其进行了创造性的运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要善于融通古今中外各种资源”,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资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资源”、“国外哲学社会科学的资源”。[1]338-339我们有必要重温冯契对列宁“圆圈说”的运用,这既有助于我们通过冯契这一学术个案理解新时代的要求,也是对伟大导师列宁的纪念。

一、冯契对列宁“圆圈说”的分析

冯契是在“一二·九”运动中开始学习列宁著作的。当时他既读苏联学者和中国学者写的关于列宁的论著,也阅读英文版的列宁著作。在50年代,冯契给华东师范大学学生讲授列宁的《哲学笔记》。1978年,冯契开始每两周一次给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的教师讲列宁的《哲学笔记》。同年7月,受好友于光远邀请到北京为“自然辩证法讲习会”讲解列宁的《哲学笔记》。可以说,列宁的《 哲学笔记》是冯契最为重视的著作之一。

在《谈谈辩证法问题》中,列宁指出,“人的认识不是直线(也就是说,不是沿着直线进行的),而是无限地近似于一串圆圈、近似于螺旋的曲线。”[2]列宁对欧洲古代和近代哲学的历史进行了总结,提出了四个圆圈的说法。①参见列宁:《列宁专题文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1页。这四个圆圈事实上是四条线索,是看待整个欧洲哲学史的一个大框架。在四个圆圈中,有三个与欧洲近代哲学相关,是对欧洲近代哲学的高度概括。冯契重视的正是这三个圆圈,并对这三个圆圈进行了分析。我们可以把冯契的分析归纳为如下五个方面。

(一) 三个圆圈的实质

冯契撇开这三个圆圈的外在形式,撇开哲学家理论形态的多样化,撇开其中所涉及的互相对立的哲学体系中偶然的、次要的、属于支流的、只具有局部性价值的东西,关注每个圆圈中包含的典型的、本质的矛盾,努力从哲学概念上来把握它们。冯契认为,17世纪,笛卡尔—伽桑狄—斯宾诺莎构成的这个圆圈体现的是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对立,主要包含了感性与理性这对范畴。18世纪,霍尔巴赫—贝克莱、休谟、康德—黑格尔构成的这个圆圈体现的是独断论与怀疑论的对立,主要包含了绝对和相对这对范畴。19世纪,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构成的这个圆圈体现的是直观唯物论与唯心辩证法的对立,主要包含了唯物论与辩证法、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两对范畴。

(二) 三个圆圈的认识论根源

冯契认为,这三个圆圈体现了认识的矛盾运动。客观现实中充满矛盾,哲学家们认识矛盾时,有些关注矛盾的这一方面,有些关注矛盾的那一方面,他们必然要进行辩论、斗争。只有通过不断辩论、斗争,哲学家们才能比较正确、比较全面地把握矛盾、解决矛盾。对某一个矛盾的把握和解决所经过的历程就体现为一个圆圈。旧矛盾被把握和解决之后,新的矛盾又产生了,经过辩论、斗争,达到对新矛盾的把握与解决,又构成了另外一个圆圈。认识的运动不是简单的循环,而是在曲折中前进,在斗争中提升。它并不体现为一条直线,而是体现为一个圆圈,仿佛一条螺旋形向上延升的曲线。

(三) 三个圆圈的普遍意义

冯契认为,哲学家们对矛盾的认识构成了人类认识的必要环节。列宁的圆圈说粉碎了哲学家的理论体系,把哲学家思想中“所包含的作为人类认识史的必要环节揭露出来”,[3]11也就是说,它不仅揭示了从文艺复兴时代到马克思这段时间欧洲哲学发展的规律,也揭示了人类认识发展的普遍规律。在冯契看来,“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4]69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展开就是哲学史,而哲学史的主要环节就是由感性与理性、绝对与相对、唯物主义与辩证法、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几对范畴的对立、统一构成。

(四) 三个圆圈的历史基础

冯契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认为,“历史比逻辑更丰富、更生动。······历史从哪里开始,思维进程也就从哪里开始。”[3]10思维的出发点与基础只能是实在的、现实的历史。因此,在冯契看来,考察这三个圆圈中任何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体系,必须考虑到哲学家当时所处的历史条件,这些历史条件包括阶级利益、政治斗争、物质生产、科学技术、宗教迷信的状况等。通过对这些历史条件的揭示,哲学家思想体系产生的历史根源就能够被把握。

(五) 三个圆圈体现的“古”“今”辩证法

在冯契看来,列宁的三个圆圈告诉我们,哲学思维的辩证运动是一个历史过程,它有高级阶段,也有低级阶段。只有站在高级阶段,以高级阶段所达到的范畴与规律为指引,才能把握低级阶段的基本范畴及其演进线索,对历史遗产进行批判。同样,只有细致、具体地考察了低级阶段,我们才能以历史上的思想资料为基础,深刻把握高级阶段的认识成果。“今”是古的总结,“古”是今的展开。只有遵循“古”与“今”的辩证法,才能丰富与推进人类的认识。

二、在哲学史研究中冯契对列宁“圆圈说”的运用

冯契吸收了列宁“圆圈说”的思想,并在自己撰写的两部哲学史即《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和《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中,对列宁的“圆圈说”进行了创造性的运用。他依据丰富的史料,准确地划分出了中国古代和近代哲学发展的“圆圈”,揭示了中国哲学演进的逻辑。下面我们将提纲挈领地对这些圆圈进行勾勒。

(一) 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圆圈”

首先,冯契认为,中国古代哲学主要由两个大圆圈构成。在殷周时期,中国先民开始以哲学思维的方式来思考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和人类社会的各种活动,提出了原始的阴阳学说,其中包含了朴素唯物论与朴素辩证法的因素。春秋时期,殷周奴隶制开始没落,封建制不断发展、壮大,与社会大转变中的守旧与革新相关,天与人(自然与人事)的关系、名与实(概念与客观实在)的关系得到了广泛讨论。战国后期,荀子对“天人”之辩、“名实”之辩进行了批判总结,他提出的“明于天人之分”、“制天命而用之”、“化性起伪”、“制名以指实”等命题,实现了朴素唯物论与朴素辩证法的理论统一,比较正确、全面地解决了这些问题。中国哲学发展到荀子这里,完成了第一个圆圈。“天人”之辩到汉代发展为宇宙形成论,到魏晋发展为“有无(动静)”之辩,而到隋唐发展为以气论为基础的天人关系说,到宋代,张载开启了“理气”之辩;“名实”之辩到汉代主要是批判明教,揭露明教的虚伪,到魏晋发展为“言意”之辩;汉代把儒学神学化,宗教迷信泛滥,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与道教壮大,“形神”问题得以凸显,而到了隋唐时期,“形神”问题在佛教各个宗派那里成为了“心物”问题,到宋代,“心物”问题开始与“知行”问题相结合。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对历代哲学特别是宋明哲学中关于有无、理气、形神、心物的争论进行了系统的反思,建立了完备的气一元论体系。中国哲学发展到王夫之这里,完成了第二个圆圈。

其次,冯契认为,中国古代哲学的发展,在大圆圈之内还有小圆圈。中国哲学开端于阴阳说,孔子建立了先验论的学说,墨子以经验论来反对孔子,而老子试图以辩证法思想超越孔子和墨子。这构成了哲学发展的第一个小圆圈。《管子》中的唯物论带有独断论色彩,孟子的唯心论也带有独断论色彩,庄子用相对主义反对独断论,荀子则用唯物论与辩证法的统一进行总结。这构成了哲学发展的第二个小圆圈。“从荀子经《吕氏春秋》、韩非到《易传》”,[3]20构成了哲学发展的第三个小圆圈。董仲舒认为天意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因(“或使说”),《淮南子》认为,自然界的变化不需要有一个超越性的、外在的实体作为它的根据,它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莫为说”)。王充克服了《淮南子》的机械论色彩,明确提出物质自己运动的主张(“气自变”),推进、发展了“莫为说”,比较正确地解决了关于天道观的争论。这构成了哲学发展的第四个小圆圈。柳宗元提出“天人不相预”反对天命论,刘禹锡提出“天人交相胜”,主张发挥主观能动性去利用自然规律。他们延续了魏晋以来的“力命”问题,并比较正确地解决了“力命”之争,仿佛回归到了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这构成了哲学发展的第五个小圆圈。张载以“有无”统一、“体用不二”为原理,以气论为基础,对“有无(动静)”之辩进行了总结,完成了哲学发展的第六个小圆圈。此外,张载与程颐、程颢争论,引发了“理气(道器)”之辩,在王安石那里,“理气(道器)”之辩与“心物(知行)”之辩相结合,宋明理学又围绕这两个问题进一步展开争论,而王夫之对此进行了系统总结。从张载到王夫之,又构成了哲学发展的第七个小圆圈。冯契总共概括出了七个小圆圈。冯契认为,在中国哲学发展史中,“还可勾画出更多的小圆圈来”。[5]356

(二) 中国近代哲学中的“圆圈”

首先,冯契认为,从1840年至1949年,整个中国近代哲学构成了一个大圆圈。龚自珍认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也就是主观精神,“自我”是世界的第一原理,世界就是由无数个“自我”创造出来的。龚自珍的“自我”标志着个性的觉醒,是近代人文主义的开端。魏源认为,“自我”是万物的本源,但一个人要发挥主观的力量,就必须依靠客观的事物和他人的帮助。魏源把唯物主义的因素补充到了龚自珍的思想中。龚自珍和魏源提出了具有近代意义的哲学命题,开启了中国近代哲学。康有为以进化论和人文主义为根据,发掘《春秋》中的托古改制思想,援用几何学与代数学的方法,建立了一个体现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要求的先验论体系。严复受英国的培根、穆勒等人影响,认为知识根源于经验,强调逻辑归纳法,提出了一套具有实证论倾向的经验主义认识论。章太炎注重抽象思维,注重演绎法,注重逻辑论证,既批评颜元的经验论,也批评康有为的“比较粗糙的先验论”,[6]224提出了“另外一种比较精致的先验论”,[6]224体现出很强的唯理论倾向。但在强调精神力量、意志力、革命道德对于革命的作用时,他的思辨走向了唯意志论。“五四”时期,梁漱溟把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唯识宗、王阳明后学泰州学派的思想揉合一处,坚持“中体西用”。张君劢主张人生观问题不能用西方的科学与物质文明解决,只能由中国的玄学和精神文明来解决。梁漱溟和张君劢属于“东方文化派”,提倡玄学,但他们对玄学的讨论具有独断论倾向。胡适认为,中国人的人生观还未达到科学的水平,正确的人生观只能用科学方法才能获得。丁文江认为,西方科学破产论是荒谬的,排斥科学的态度是错误的,科学方法完全适用于人生观。胡适和丁文江都属于“西方文化派”,他们的理论基础是以马赫主义、实用主义为代表的实证论,他们所理解的科学只不过是一些“主观的安排方式或方便假设”,[6]383体现出强烈的相对主义与不可知论色彩。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把来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在革命中不断探索、总结、完善,由毛泽东阐发了中国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达到了唯物论和辩证法的统一。

其次,冯契认为,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传入中国到毛泽东提出完整、系统的哲学理论,也构成了一个哲学思想发展的圆圈。这是整个中国近代哲学内部的一个小圆圈。冯契指出,在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导中国革命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阵营中存在着不同的倾向。陈独秀推崇科学的实证精神,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与社会主义学说的科学性就在于马克思用自然科学中的归纳法去研究社会现象。陈独秀也看到了演绎法与归纳法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是相互辅助的,但他片面地夸大了归纳法,更没有认识到马克思主义中还有辩证法。他甚至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与实用主义混为一谈,看不透实证论的实质,体现出很强的经验主义倾向。陈独秀和彭述之轻视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宣传,以多元论和相对主义、折衷主义的视角看待中国社会各阶级,在1927年放弃了共产党在国共两党合作进行的国民革命中的领导权,实行了右倾机会主义的政治路线。陈独秀和彭述之的调和路线、妥协路线的思想根源是实用主义与经验主义,瞿秋白对此进行了批判,但瞿秋白本人也犯了左倾盲动的错误。王明等人在大革命失败之后盲目遵循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领导,完全照搬、照套苏联的革命理论与经验,以独断论的态度推崇书本,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某些论断视为不可移易的真理,强调矛盾与斗争,完全不顾中国社会和革命的实际状况,奉行教条主义与左倾路线,给革命事业带来很大损失。毛泽东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分析中国国情和中国革命实践,与右倾和左倾、经验主义与教条主义进行了斗争,不断总结经验和提升理论,提出了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与中国优秀的哲学传统相结合,既达到了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统一,也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哲学基础。由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相对地完成了一个发展的圆圈”。[6]624

三、冯契运用列宁“圆圈说”的意义

冯契对列宁“圆圈说”的运用,就是以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看待中国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的发展史。列宁的“圆圈说”是根据欧洲哲学发展的情况提出来的,冯契并非把列宁的“圆圈说”作为一个条条框框或模式主观地、僵硬地来套中国哲学。他依据中国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的史料具体地分析问题。他为建立、丰富中国哲学史这一学科和推进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一) 揭示了中国哲学与欧洲近代哲学的共同本质

在根据哲学史料划分中国哲学的各个圆圈时,冯契重视中国哲学与欧洲近代哲学相通的一面,着眼于把握世界哲学史发展的普遍规律。中国哲学史与西方近代哲学史属于人类思维发展史的不同过程和阶段。冯契把中国哲学史与西方近代哲学史进行比较,考察它们的同和异,同时又对中国哲学史内部的矛盾进行分析,从而把握中国哲学史的规律。他剥去了中国哲学外在的形式与偶然性的东西,让中国人认识运动中的必要环节显露出来。冯契向我们证明,无论是中国古代哲学发展史中的两个大圆圈、七个小圆圈,还是近代哲学发展中的大圆圈与小圆圈,从理论形态上来说,都存在着经验论与先验论、相对主义与独断论、直观唯物论与唯心辩证法的冲突与对立。只要克服、打碎哲学家们所建立的体系,我们就能看到,这些对立的实质是感性与理性、绝对与相对、客观规律性与主观能动性这些范畴的对立。正是这些范畴的对立,构成了中国古代人和近代人认识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构成了中国哲学从先秦时代至1949年的运动与发展。因此,中国哲学史与欧洲近代哲学史一样,都体现了人类认识的普遍规律。冯契对列宁“圆圈说”的运用,消除了冯友兰的“释古”方法在“形式系统”与“实质系统”之间的进退两难。冯契关于中西哲学具有共同本质这一重要结论,可以反击西方文化霸权主义,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进行有力辩护。事实上,冯契生前已经这样做了,他对李约瑟进行了批评,认为他夸大了中西哲学的差异,没有注意到中西哲学发展中体现出的人类思维的普遍规律。冯契的这一结论,也可以反击在他逝世五年后即2001年德里达在上海放出的“中国没有哲学的”狂言。

(二) 揭示了中国哲学的特殊性

哲学问题是许多侧面与形态的综合。对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问题,冯契既从哲学的具体发展来说明,也从社会历史条件来说明。他不仅看到了中国哲学发展的普遍性规律,也看到了中国哲学发展历程中各个阶段的差异,如他指出,在第六个小圆圈中,“相对和绝对的矛盾发展得比较充分”,[5]360而在第七个小圆圈中,“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这对矛盾发展得比较充分”。[5]360中国哲学发展中各个阶段的其他差异,我们在前面叙述各个圆圈时,已经有所涉及。在这里,我们更为关注的是,冯契在中西比较的广阔视野中,揭示了中国哲学的特征。冯契特别重视三个时期,即先秦时代、明清时代和近代。

冯契认为,先秦哲学与西方近代哲学,二者都既处于革命时代,也处于哲学与科学发展迅速的时代,它们都“比较鲜明地表现出这样的规律性,即阶级斗争(通过政治思想斗争)制约着哲学斗争,而哲学革命又成了政治变革的先导。”[6]17但它们也有重要的区别,如中国哲学与欧洲近代哲学所处的时代不同,所代表的阶级不同,在人类思维发展历程中所处的阶段也不同。

在冯契看来,颜元和戴震的哲学体现了形而上学唯物论的特征,从哲学发展的逻辑来看,接下来中国哲学将发展到机械唯物论的阶段。但在明清时代,封建专制主义与儒学唯心主义束缚了资本主义因素、近代实验科学的发展。虽然出现了具有启蒙意义的思想,但都没有象西方近代那样演变为一场浩大的文化运动。在西方文化的横向冲击之下,中国人虽然学习了西方的机械唯物论,但在中国没有出现与西方近代处于同一高度的机械唯物论体系,而是进化论在知识阶层中受到了广泛欢迎,代替了机械唯物论。由于社会特点和自然科学发展水平不同,进化论对于中国的影响与对于西方的影响也有很大不同。

在西方近代,经验主义由英国的培根首先阐发,然后经过英国的霍布斯和洛克、法国的伽森狄、爱尔兰的贝克莱、苏格兰的休谟的进一步讨论。理性主义由法国的笛卡尔首先阐发,然后经过荷兰的斯宾诺莎、德国的莱布尼茨和沃尔夫的推进。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在很多方面是相互冲突的,在针锋相对的争论与交锋中,它们沿着各自的思想轨道不断发展、深化,得到了充分的展开,构成了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全面性的哲学理论。法国的赫尔巴赫等百科全书派哲学家建立了机械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而休谟、康德和黑格尔则建立了著名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赫尔巴赫和黑格尔的独断论倾向、休谟与康德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都是非常典型的。在中国近代,既有经验主义的哲学家如严复、胡适等,也有理性主义的哲学家如康有为、章太炎等,但无论是经验主义还是理性主义,在这些哲学家那里,都没有得到系统的、精致的理论呈现。梁漱溟和张君劢的独断论,胡适和丁文江的怀疑论、不可知论,作为他们思想中的因素,同样没有得到全面、系统的展开。中国近代是一个局势急剧变化的时代,抵御西方列强、变法、反清、消灭军阀、抗日、国共内战,一桩接着一桩,这些重大的社会实践都以现实的迫切性,牵动着广大中国人民的神经,哲学家们无法心无旁鹭地去深入总结前辈的思想,也无法专注于纯粹的理论建构。这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即虽然西方近代的种种哲学倾向都可以在中国找到对应物,但它们在中国并没有象在西方一样成为蔚为大观的思潮。

(三) 客观公正地看待各种哲学思想

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这一问题也是哲学史辩证运动的轴心,而这个轴心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体现。冯契努力清除林彪、“四人帮”的流毒,克服极左路线的影响。他认为,“政治思想斗争和科学反对迷信的斗争是推动哲学前进的两条腿”,[7]3研究哲学思想历史演变的普遍根据是阶级斗争理论和自然科学(生产斗争知识)的发展。先驱者留下的理论学说是一个时代哲学发展的起点和前提,因此,研究哲学思想历史演变还有特殊的根据,即作为意识形态的一个部门的哲学自己的历史。冯契把哲学的对象与哲学史的对象进行了区分。他认为,哲学的对象是“自然、社会和思维的一般规律,亦即最高的真理。”[7]3哲学史的对象是各种哲学体系紧扣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而展开斗争,从而促进真理发展的过程。[8]2在哲学史研究中,冯契坚持哲学思想的党性,坚持“以阶级斗争理论作为分析历史上哲学思想的指导线索”,[7]242但他不把各种哲学体系之间发生的斗争简单地归之于党派和阶级斗争,他不粗暴轻率地下结论、贴标签,他对哲学史上的思想能够进行具体分析,对朴素唯物主义、朴素辩证法、进化论,既肯定其正确的倾向,也指出其理论的片面,对唯心主义既批判它的谬误,也剖析出它所包含的认识的环节,并给予很大关注。他所勾勒出的圆圈,并没有遵从编年史的形式,而是打破了年代顺序,根据哲学家思考的内容以及这些内容的逻辑关联来安排哲学家在哲学演进中的位置。他既承认历史上“所有的哲学体系都被推翻了”,也承认“没有一个哲学体系是能够被推翻的”。[8]242通过多重视角的综合运用,每一个哲学圆圈,在他笔下,都是有根基的,都是活生生的。他编织出了一张关于中国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的交错、联动的网络,而感性与理性、绝对与相对、唯物主义与辩证法、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几对范畴的对立和统一就是网上的纽结。

(四) 揭示了实现哲学理论突破的条件

中国哲学史上的圆圈构成了中国哲学发展的重要阶段,每结束一个圆圈,哲学思维就往前发展、推进了一步。从哲学体系的形式看,前人都被后人推翻、克服了。但从哲学的具体命题、原理看,后人会对前人进行继承、吸收。当然,前人的思想在后人所建立的新体系中出现时,地位被降低了,只处于从属的位置。后人对前人进行了辩证的综合。“如果这个辩证综合真正是新的,那就成为哲学前进的一个环节。”[4]352冯契指出,并非同一时代哲学家之间相互的批评以及后世哲学家对前辈哲学家的批评,全都是积极的、建设性的、辩证法的批评。人类的认识是一个从比较片面走向比较全面的过程,这里面离不开人类的自我批判、反思与总结。但人类要对前人留下的哲学体系开展客观和全面的批判,通过辩证的否定与扬弃,实现哲学理论的重大突破,是需要一定的条件的,这只有在作为内在条件的哲学内部矛盾的发展和作为外在条件的社会历史的发展到了一定阶段时才可以实现。就中国古代哲学而言,荀子和王夫之就处于这样的历史阶段,就中国近代哲学而言,毛泽东处于这样的历史阶段,各种内外条件的具备,使他们能够出色地完成辩证综合的任务。同时,冯契也指出,由于任何的辩证综合都是在一定的客观现实状况和理论学说演变到一定阶段作出的,因而是有局限性的。当这些条件发生变化时,辩证综合所得到的认识成果就需要被更新与发展,因此,“不能用教条主义的态度来对待一定历史条件下的辩证的综合”。[4]351

(五) 重视现实意义

冯契把中国近代哲学视为“中国哲学史与西方哲学史合流”,“达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以及中国传统)相结合”的过程。[8]239从1840年至1949年,中国仅仅用了100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从文艺复兴开始所走过的道路,这有好有坏。坏处是,很多认识的重要环节来不及充分展开,国人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这直接导致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有些先天的缺陷。冯契努力总结这些不足。如冯契指出,“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和持续发展的朴素唯物主义和朴素辩证法的传统”,[5]371辩证逻辑成为主要的方法论,并在哲学、科学、艺术中得到广泛运用,但对形式逻辑重视不足,“概念不够清晰,理论缺乏形式上的系统性”,[5]371没有制定出实验科学方法。冯契也指出,中国哲学中有悠久的经学传统,这是独断论,中国传统主要讲自觉,很少讲自愿,对意志自由问题重视不够。冯契还指出,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的社会进化讲得比较多,但对人的德性的培养讲得比较少。中国古代哲学中,人的德性培养问题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中国传统中也存在着“在上申韩,在下佛老”、“居阴而为阳”等糟粕。在中国近代哲学中,人的德性培养问题讲得不多,而且在文革中遭到了很大破坏,出现了一些“无特操”的作风和“做戏的虚无党”。冯契清楚地向读者呈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尚待解决的问题。冯契认为,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合流仍将继续。他虽然在“智慧说”中提出了四个问题,但关切的主要是两个问题:逻辑思维能否把握宇宙发展法则?自由的人格如何培养?在他看来,正是这两个问题,可以使中国传统和西方传统进一步合流。因此,他在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特别注意对这两个问题的梳理。

(六) 对“智慧说”进行论证

冯契运用列宁“圆圈说”来研究中国古代和近代哲学史,既是以特例来验证列宁“圆圈说”中包含的普遍原理,也是对自己的“智慧说”进行论证。冯契从列宁的“圆圈说”中深刻地认识到,哲学的创新只能通过对前人思想遗产的研究、批判与继承才能实现。只有把前人思想中的合理成分包含在自己的新体系中,哲学才会有真正的前进。他认为,“智慧说”只有对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辩证的综合,才能构成哲学发展史的一个重要环节。在创立自己的哲学体系的过程中,冯契对中、西、马三派哲学进行了广泛的辩证综合。例如,通过吸收中国古代和近代的心物、知行之辩,阐明认识论不仅要研究知识,还要研究智慧,唯有如此,才能完整地理解人的主观能动性;通过回顾休谟和康德的问题,提出了“智慧说”的一个核心问题,即“普遍有效的规律性知识何以可能?”;通过吸收《墨经》和《荀子》所建立的范畴体系,以及恩格斯对康德、黑格尔的判断分类进行的反思,对康德的范畴表进行改造,把“类”、“故”、“理”作为“智慧说”认识论的最基本范畴;通过考察中国古代哲学中的自由概念和“力命”之争、性习之争,并吸收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力量和异化的学说,阐发了人要求自由的本质;通过吸收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天人之辩、理欲之辩、群己之辩和近代哲学中的价值观革命,论证了“智慧说”的价值观;通过考察中国古代和近代的社会理想、个人理想,阐发了“智慧说”的人生理想论;通过吸收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成人之道”和近代梁启超、李大钊、鲁迅等人关于培养新人的学说,论证了理想人格如何培养的问题,等等。冯契的“智慧说”正是“通过对哲学传统的辩证综合来表达、来论证”的。[4]352可以说,运用列宁的“圆圈说”来解读中国哲学史,是冯契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的开端。这里面体现了作为哲学史家和作为哲学家的冯契在学术研究上的根本方法,即哲学与哲学史统一、逻辑与历史统一。在冯契之前,张岱年已经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研究中国哲学史,并取得了显著成绩。但张岱年主要是哲学史家,他的“天人新论”并没有完整地建立起来。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冯契的优胜之处。总之,在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第二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9]冯契从列宁的“圆圈说”中汲取了思想力量,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探索哲学史的武器,克服了依赖保守心理,以很强的理论自觉与文化自觉,撰写了具有科学内容的两部中国哲学史,并构建了富有当代气息、闪烁着理想光芒、气象刚毅博大的“智慧说”体系,以哲学史研究和哲学理论创造的“互为参照、互相证成”[10]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成为“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1]339的学术形态马克思主义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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